第66章 ☆、芙蓉百花
陰沉沉的天空讓人打不起精神,灰色蔓延,籠罩住整個寧城,舉目所到之處,盡是壓抑的風景,走在街上的路人緊皺眉頭,心情和天氣融為一體,難分難舍。
屋檐下的牆角處,不知是那個鳥兒銜來種子,經過時間的溫柔對待,種子抽出柔弱的枝芽,細嫩脆弱的新芽在風中瑟瑟發抖,這新芽不幸被黑貓發現了,黑貓趴在屋檐邊沿上,伸出爪子努力地探下去,往下方牆角嫩綠的新芽伸出邪惡的雙爪,小芽在風中抖得更加厲害。
田晖站院子內,盯着屋檐上的黑貓,他舉着手中的芝麻白發糕,引誘着屋檐上的黑貓,看着黑貓胖乎乎的身子不停地往屋檐外挪移着,心都揪成了一團,田晖脆生生地喚着:“阿黑,快下來,快下來!要不你會摔下來的!”
黑貓懶洋洋地掃田晖一眼,繼續作死地去接近那小小的嫩芽。
在回廊經過的小橋擡頭一看,慌得連忙跑到後院雜物房搬來梯子,架在距離黑貓不遠處,迅速蹿上梯子準備救黑貓,田晖連忙跑到梯子下,細嫩的手握住梯子邊,仰頭看着小橋:“小橋姐姐小心!”
憑着擔心的沖動爬上梯子的小橋往下一看,看到自己已經爬到高處,冷汗直飙,腳停在半空,竟是不敢再上前,也不敢向下。
黑貓直起身子,“喵嗚”一聲。
輕柔的聲音引起小橋的注意,小橋終于向上爬去,黑貓看着小橋逐漸靠近自己,金色的瞳孔閃過小橋的身子,随即,黑貓轉身,邁着輕盈而矯健地步伐,果敢決斷地跑了,小橋趴在屋檐上欲哭無淚。
田晖不解地看着沮喪的小橋,建議道:“小橋姐姐,将那棵小樹搬下來,我們好好養……”
小橋低頭一看,屋檐下的牆角處有一道不易察覺的裂縫,嫩綠無辜的新芽的腦袋正從那裂縫間冒出來,好奇地觀察着四周,這哪是小樹,根本就是一棵雜草啊!
小橋緊緊地握住梯子,哭着臉道:“我怕啊……”
田晖連忙安慰:“小橋姐姐不怕,不怕,小樹不咬人……”
小橋的臉色更加奇妙。
院子另一頭,八角亭子內。
風吹着懸挂在亭子四周的小木條,小孩子清脆的說話聲落入坐在亭子中人的耳中。
百花饒有興致地看着院子角落的一幕,見到惹出一身腥的黑貓傲慢地轉身走後,趴在屋檐角上的小丫鬟擺出欲哭無淚的表情時,百花的嘴角愉悅地彎出好看的弧度。
彎着彎着,笑意愈濃,百花不禁笑出聲來:“呵……蘇太守的府邸,有着意想不到的樂趣。”
蘇明潤将一杯茶放到百花面前,轉頭看院子角落一眼,聲音溫柔道:“芙蓉樓大抵也是這般有趣吧……”
百花搖頭:“芙蓉樓可沒有這樣的風景,它的布置得過于精致講究,不會出現院牆一角的裂縫。”
蘇明潤笑了笑,環顧院牆道:“太守府這院子久經風雨,身上的痕跡自然不少,百花姑娘好眼力。”
百花矜持一笑,看着回廊內匆匆跑向小橋的少年身影,向往道:“也很溫馨,我們芙蓉樓,從不會出現這種相互扶持的場面。”
蘇明潤端起茶杯,看着小路慢慢地爬上梯子救小橋,沉聲道:“只怕未必,聽趙都尉提起,百花姑娘對自家親戚甚是關懷,想必也是溫馨動人的場面。”
百花轉頭,直直地看着蘇明潤,蘇明潤和百花姑娘對視。
百花姑娘的丹鳳眼,細長妩媚,一般男子對上這多情的雙眼,總會臉紅心跳,蘇明潤卻臉不紅心不跳,看着眼前人的淡定神色,百花心生詫異。
對視得久了,尴尬自然就升溫了,百花姑娘率先移開視線,微咳嗽一聲,問:“蘇太守托趙都尉轉告的問題,妾多少能解答一些,不知蘇太守具體的疑惑是什麽?”
蘇明潤提起茶壺給百花斟茶:“不知姑娘的親戚,和本官背後的傷是否有聯系?”
百花一頓,第一個問題問得如此直白,實在不好答……百花看着蘇明潤,蘇明潤神色淡然,似乎沒意識到自己的問題有何不妥。
百花想了想,颔首道:“有聯系。”
蘇明潤眼神淩厲,暼向百花:“既然知道有聯系,為何瞞情不報?”
百花端起茶杯,白皙修長的手指掂起描着暗藍竹葉的茶杯,悠然道:“他初到芙蓉樓時,妾身只當親戚接待,當他夜裏帶傷再次回到芙蓉樓時,妾身心生疑惑,見官府搜查得緊,妾身多次勸他自首,可惜,兩個時辰後,就不見他蹤影。妾身本想向太守彙報,後聽到趙都尉轉達的內容,輾轉躊躇,想着芙蓉樓可能無法開下去,妾身就收好包袱打算離開寧城。太守,寧城這樣的風雨,妾身一個小女子,實在無力參與其中,現在帶着包袱準備離開卻被黃副将請到太守府喝茶,妾身心下惶恐。”
蘇明潤看百花一眼,随即看向茶杯,沉聲道:“本官看不出姑娘的惶恐之意。”
百花掩唇微笑:“越是驚慌,就越要表現沉靜,家父正是如此教導。”
蘇明潤這才認真打量百花,她臉上微笑溫和沉婉,掩唇的手指卻微微顫抖,不自覺地抖動着,似乎掩飾着內心的驚懼。
蘇明潤收回視線:“不知百花姑娘可否與本官談談你的家族?”
百花放下手,她安靜地看着桌上的茶杯,眸中情緒複雜:“妾身父親是江南一帶的商人,家在鎮安城,開着一家布莊,父親一直認為商人身份低賤,從小注重妾身教化,教化嬷嬷來自于大戶人家,他是想要借我未來夫婿擺脫商人為末這重尴尬身份……說起妾身這未來夫婿,不知太守是否認識鎮安城的葉家?”
蘇明潤颔首:“鎮安城大族,葉家,江南名景葉公廟與葉田湖均與其有着密切關聯。”
百花面色寡淡:“是了,妾身與葉家五公子有婚約,聽父親提起,葉家一位老爺曾承父親情,便以婚約為報恩,父親對這門婚約看得很高,認真地為妾身積攢嫁妝,在迎來送往的布莊,許是父親無意中提到這筆巨額嫁妝,妾身家遭到江湖盜賊搶奪,辛勞大半生積攢的家業被搬空,父親一時想不開瘋了,妾身在親戚的幫助下,遠離是非之地,越走越遠……最終才到寧城。”
百花的話語多是關于自己的事情,對家族提及甚少,蘇明潤不語。
百花似乎也注意到這一問題,連忙補充道:“妾身家親戚不多,母親自小貧窮,父母早喪,很早就和家中斷了聯系,父親這邊,也只有兩位叔父,父親現在住在叔父家中,妾身是在叔父幫助下離開鎮安城,路上遇到貴人,在寧城落地,開了一家客棧。”
百花端起茶杯,慢慢地喝着,喝完才放下茶杯,看着蘇明潤:“前幾日投奔妾身的是叔父的兒子,高富,他性子懦弱,一向不與人有紛争,此次不知為何他竟與江湖人有聯系,更不知,為何會刺殺蘇太守!”
蘇明潤轉頭看向院牆一角,小路已經将那株新芽取下來,田晖正小心翼翼地打量着。
蘇明潤提起茶壺,給百花的茶杯滿上,問:“不知百花姑娘的姻緣如何?”
“嗯?”百花疑惑地看着蘇明潤,蘇明潤依舊面不改色,百花低頭嘆氣:“那一紙婚約,就讓它成為過去,若是沒有嫁妝進入葉家,妾身與母親都不願意,大家族枝葉繁多,複雜多變,弱小,本就是一種罪過。”
蘇明潤擡頭,問:“難道葉家會在意那點兒嫁妝?”
百花笑了笑,端起茶杯:“妾身在意。”
蘇明潤不語。
百花放下茶杯:“蘇太守,高富之事妾身實在不清楚,他曾提起他随江湖兄弟到寧城,後失去兄弟的聯系只得投奔妾身,其餘的事情,妾身也不敢多問。”
蘇明潤理解地點頭,道:“若姑娘當真與此事無關,自然不必離開芙蓉樓,作為寧城最有價值的客棧之一,本官着實希望它能興旺繁盛,和着寧城一起。”
百花動容,意識到眼淚正在彙聚,百花連忙轉頭,看着和少年少女一起将新芽種到花盆的孩子,良久,情緒漸漸恢複平靜,百花盯着田晖,話語卻是随着蘇明潤道:“多謝蘇太守。”
蘇明潤端着茶杯,沉聲道:“不必。”
他聽着亭子角懸挂的木條相互撞擊而發出的粗重的聲音。
心靜如鏡。
亭子外的回廊傳來腳步聲,如小石子入水般擾亂了平靜的心境。
一位身着暗黑袍子的男子在回廊內走着,他神情嚴峻,身後跟着一位随從。
百花好奇地看着那正在走來的沈昭武和小宋。
蘇明潤皺眉。
百花連忙站起來道:“既然太守有來客,妾身不打擾。”
蘇明潤看向院牆的小路,早就看到沈昭武來訪的小路連忙接過小橋遞來的手帕,一邊擦手一邊朝蘇明潤走來,蘇明潤站起來對小路道:“送百花姑娘回芙蓉樓。”
百花微怔,她拿着包袱深深地朝蘇太守一拜:“多謝蘇太守。”
蘇明潤颔首:“若以後還有何消息,希望姑娘告知。”
百花心下明白,這消息自然是與高富相關的消息,但也不僅限于此,百花恭敬道:“妾身明白。”
小路伸手作請狀:“姑娘這邊請。”
百花跟着小路從另一條路走,避免與沈昭武擦身而過。
百花姑娘前腳剛離開,沈昭武就走到亭子外,小宋停下腳步,站在亭子外,田晖連忙踮腳向小宋招手,小宋微頓,随後朝小小的田晖走過去。
田晖多了一個幫忙搬花盆的勞動力,就準備将院子裏花盆重新擺弄一番,小宋看着一個花盆內種着一株孤零零的雜草,不由得好奇地多看田晖幾眼,只見田晖一臉正經,極為認真地拿着小鏟子為植物松土。
沈昭武走進亭子內,掃蘇明潤一眼,随口道:“原來你還活着。”
蘇明潤一時哭笑不得。
沈昭武避開百花剛才的座位,坐在蘇明潤身旁,道:“域外六王爺,确實沒有吞下寧城的野心。”
蘇明潤喝着茶,揶揄道:“那怕已經是老丈人了吧?”
沈昭武神情頓時柔和下來。
蘇明潤微頓,随即放下茶杯:“當真?”
沈昭武挑眉:“你是何意?”
蘇明潤嘴角一抽,突然嘆氣:“自是各有家業,前路漫漫,遍布荊棘,望将軍多加小心。”
沈昭武扯了扯嘴角,不在意道:“能有何難?”
蘇明潤不語。
新帝的脾性還未完全摸透徹,難度自然不明顯。
小童為沈昭武上茶,沈昭武看着桌面的茶水,突然問:“刺客,查得如何?”
蘇明潤皺眉:“這百花姑娘,連師爺都說捉摸不透,與各路賓客交好,消息通達,聽她說起她的表兄弟高富,确無虛言,自江南清剿刺客堂事起,江湖的風雨就不定,若聖上清理江湖的決心不變,邊境就會一直都是這些江湖人避風所,寧城,難以平靜。”
沈昭武端起茶杯:“你也想要清理江湖嗎?”
蘇明潤搖頭,嘆氣:“若能遵守寧城守則,我倒是願意容下他們。”
沈昭武笑道:“千萬別對聖上陽奉陰違。”
蘇明潤微微一笑:“倒不至于如此。”
兩人相視而笑,共同看向聚集在牆角處給花松土的幾人。
陰沉沉的天地,掩飾不掉牆角處的溫馨,溫暖自一株柔弱的花草、一些溫柔的人生出,在院子悄然蔓延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