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履霜之戒

立秋過後,寧城的風染上了蕭瑟意,涼風在城中四處逃竄,日子過得一天比一天快,小路坐在院子裏大樹下,低頭看着從樹縫間漏下來的陽光,陽光縮成圓圓的斑點,裝飾着光禿禿的地磚。

田晖趴在地上,尋找着樹根上的沙穴,每當他找到像小窩的沙穴,用小棍子一挖,不消片刻,就能挖出一個不知名的灰色小蟲子,那蟲子頭頂着長而靈巧的爪子,專門方便挖坑。

小路偏頭看着田晖将那些醜陋的小蟲子扔進鐵皮盒子裏,“啪”地合上盒蓋。

莫名的同情和秋風一樣,起得無聲無息,小路嘆氣,對田晖道:“你如此傷害它們,會遭報應的……”

田晖一怔,握着盒子的小手不停地摩挲着盒蓋。

小路轉頭看坐在不遠處太師椅上曬太陽的蘇明潤,蘇明潤的臉上蓋着一本書,總感覺最近少爺身上的肅殺意越發明顯,想起前兩日經過地牢聽到的尖叫聲,小路感到頭發一陣陣地發麻。

那個陰暗黑暗的地方,藏着許多驚悚的手段,想起獄卒那渾濁的雙眼和尖尖的下巴,小路突然一哆嗦,忍不住擡手摸了摸手臂上的雞皮疙瘩。

田晖依舊猶豫着,他打開盒子,靜靜地看着在木盒子內四處亂爬的小蟲子,蟲子舉着頭上的爪子,認真而刻苦地挖着盒底,大概是發現盒子的硬度和尋常土地的硬度相差太大,蟲子沒轍了,換一個位置繼續挖,然後,再徒勞地繼續換位置努力。

趙都尉在小童的帶領下,走到蘇明潤身旁:“太守,百花姑娘去探監了。”

“嗯”沉重的鼻音從書本下傳出,蘇明潤繼續曬太陽。

趙都尉看身旁小童一眼,輕聲道:“那下官先行退下。”

蘇明潤輕輕“嗯”一聲

趙都尉悄然退下,蘇明潤一動不動,安靜得可怕。

小路惴惴地看看少爺一眼,低頭,總感覺最近少爺的性情變得很是奇怪。

田晖認真地盯着盒子,良久,終于下定決心,他将盒子裏的蟲子翻轉傾倒,蟲子一接觸到沙土,馬上“刷刷”地挖坑,将自己埋進沙土裏,留下一個明顯的小窩。

風吹起地上的枝葉,枝葉一路遁逃,碰到石頭就停下來,被卡到石頭縫內。

趙都尉停在地牢門外,風和衣袍嬉戲着。

涼意滲入皮肉。

趙都尉頓感頭疼,他擡手揉揉額頭,對着迎面而來的趙玉道:“最近太守心情不佳,千萬別觸大人黴頭!”

趙玉微愣,随即低頭,恭敬道:“小人不敢。”

風卷起這句話塞進地牢,可惜,沒幾步路,話語就消散了,陰暗潮濕的地牢內,獄卒順手将花生一粒粒地丢進嘴裏,百無聊賴地看着盡頭的監牢。

最裏面牢內,高富蓬頭垢臉,臉上還帶着青紫痕跡,他的白布囚服上點染着團團血跡,牢外,站着一位妩媚佳人,佳人臉上妝容精致,身着繡着芙蓉花的白色衣裙,手提着一個竹條編制的多層飯盒,百花姑娘靜靜地看着牢內的高富。

牢內的人被折磨得似乎只剩下最後一口氣,他躺在茅草上,恹恹地轉頭,暼一眼牢外的人,眼中的恨意越發濃烈。

百花姑娘并不計較高富的眼神,她彎腰蹲下來,将飯盒裏裝着的點心飯菜酒一碟碟地端出來,透過牢門縫隙遞進去,擺在地上。

裏面的人一聲不吭,外面的人也沉默着。

旁邊牢房隔着木欄縫隙的犯人眼巴巴地盯着飯食,止不住地吞咽口水,聲音響亮而突兀,他們眼睜睜地看着那雙白皙纖細的手将筷子也遞進去,咽口水的聲音越發大了。

百花縮回手,沉聲道:“在你從芙蓉樓消失的那日,蘇太守就知道是芙蓉樓包庇你,我說過,在寧城犯事,只有兩個結果,一是自首,二是被捕,你放棄了第一個,就只能面對第二個結果。”

高富冷哼一聲,這有氣無力的一聲在空氣中輕輕一飄,散了。

百花繼續道:“我沒有背叛你,在門口也是已經安排好小二準備接應你,你無視他,才會被抓的。”

高富皺眉。

百花看着地上的點心飯菜:“也只不過是多此一舉,你逃得了一時,卻逃不了永遠,畢竟,你傷的是蘇太守,聖上看重的禦史大人之子、雲夢宮宣行先生的師兄、沈将軍的摯友、寧城的太守……無論哪一方,都有可能将你千刀萬剮,堂兄,你為何要走這條路?”

高富沙啞着嗓子,虛弱問:“那日拉扯着我的小二,是你的人?”

百花颔首。

高富不語,僵硬的臉色和緩了幾分。

百花嘆氣:“我救不了你,我本想逃離寧城,但整座城,都在蘇太守的監控之下,我逃不了,只得繼續守着芙蓉樓,繼續為你憂心,為自己憂心。”

高富低頭沉吟。

百花試探着問:“堂兄莫非是為了錢財?”

高富稍和緩的臉色瞬間又僵硬了,他冷冷地暼百花一眼,扭頭,蜷縮成一團。

百花從袖中掏出帕子擦了擦眼中的淚水:“兄長,你來時,家中院子裏的桂花樹長得如何?祖母可曾提起今年會做桂花糕嗎?還有……我爹,我爹他,好些了嗎?”

高富悶聲道“我已經好幾年沒回家,來前我爹已經将桂花樹砍掉了,祖母病重,慢慢地記不得她的孩子孫子,你爹還是老樣子。”

百花眼淚如缺堤的大壩,頓時哭花了妝容。

高富掃百花一眼,面無表情道:“你娘改嫁了,就在祖母生病那年。”

百花身子顫抖,她擡頭看着高富,許久,點頭道:“這,我知道……”

高富不語,安靜的地牢裏飄蕩着女人細細碎碎的抽噎聲,牢內麻木的犯人麻木地聽着,誰都不曾發出聲音,許久許久,久到牢內的犯人都快要睡着,百花才慢慢地停止抽噎,她用帕子細細地擦臉,然後扶着牢房門的柱子慢慢地站起來,對着牢內人道:“我要走了,以後都不會再來看你。”

高富輕哼一聲:“好走。”

百花轉頭,深深地看着牢內人一眼:“既然有一個為之連死都不懼的理由,堂兄就帶着秘密去死吧。”

高富咧嘴,露出一口含血的牙齒。

表情古怪而詭異。

百花提起來時的飯盒,慢慢地往外走,就像當年,提着小包袱慢慢地離開家中狹窄的小巷子一樣,一步一步地,永不回頭。

當年和表兄弟們的關系并不好,唯一的聯系就是每年桂花開的時候,祖母會蒸上桂花糕,讓孫兒孫女聚到自己院子裏,笑容可掬地将桂花糕一一地分到孩子們的小手上,那是記憶中最溫暖的時刻。

那時,對于将女兒許配給葉家公子的行為,叔父們認為父親是攀上了葉家,既羨慕又嫉恨,母親與嬸娘們的關系也不好。後來家中變故,父親瘋了,叔父們相互推托,一邊惺惺作态地商量如何幫助又一邊擺着難看的嘴臉,說着難聽的話,倔強的母親多次為這些糟心事哭訴命運的不公,百花不願意在這種情況下嫁入葉家的大門,婚事單方面地拖延着。後來,百花忍不了嬸娘尖酸刻薄指桑罵槐的做法,離家出走。

一步步地,永遠都不要回頭。

趙都尉站在地牢門前,看着百花姑娘走出來,他連忙上前,走了幾步,就停下來,第一次從百花姑娘身上感受到那股深刻的拒絕之意,趙都尉一時手足無措。

百花慢慢地往外走着,風吹着衣裙上精致的芙蓉花,那瞬間,就像看到嬌柔的花瓣顫顫抖抖地盛放。

經過趙都尉時,百花甚至都不曾停下腳步打招呼,她面無表情地往前走,背影無比堅定。

趙都尉看着百花漸行遠去,許久,他回過神來,連忙追上百花姑娘的身影。

牢房內,奄奄一息的高富提出要見蘇太守。

獄卒啐高富一口,轉頭往外通知趙玉。

趙玉離開監獄不多時,蘇明潤就邁着沉穩的步伐趕來,他面色嚴峻,身影逐漸融入這暗無天日的地牢,小路站在地牢門前等候。

塵土在空中飛揚,陽光從狹窄的通風孔照進來,照着飛揚的細細灰粒,血腥味、傷口的腐臭味、肮髒身體的惡臭味交融着……這種地方,讓人有種萬念俱灰的絕望感,和塵土一樣,永遠只能停留在暗黑的深洞裏。

蘇明潤腳步停在高富牢房外,居高臨下地看着牢內蜷縮成一團的高富,不過短短數日,高富似乎老了十幾歲,蘇明潤沉聲道:“聽聞,你要見本官。”

高富擡頭,咧出滿口血牙,他側身爬起來,慢慢地靠牆坐直身子,如死寂的禿鹫一眼狠狠地盯着蘇明潤,呲牙咧嘴間,擠出一絲微笑:“沒錯,蘇太守被我小小一介牢犯揮之即來,怕是心內不舒服吧……”

蘇明潤回頭,看向對面的牢房,高富牢房正對着的那個牢房已經空下來,蘇明潤看向獄卒,一旁的獄卒連忙道:“他們均在審問間,剛才提出去。”

蘇明潤颔首,繼續靜靜地看着高富。

見蘇明潤并不理會自己的挑釁,高富無趣地唾出一口血,伸手撐着自己下巴,以免一個不小心就栽下來,他一手指着地上的食物,道:“你看,這是我堂妹送來的,但是,我怕有毒……哈哈,我怕有毒……家人算什麽、呵,算什麽,我還不想死。”

蘇明潤看一眼擺在地上的食物,精致的點心、飯菜,小巧的盤碟,還有一小壇酒,準備得十分齊全。

“我是怕死啊……哈……大人答應我,若我刺殺成功,許我千萬錢財,可惜,我差點成功了,他卻沒來接我,對面那些,你口中的那些同黨,就是來殺我的,滅口!哈……想不到,蘇太守的命如此值錢,而我,如此不值錢……”高富喃喃道,強撐不住,蜷縮下來,縮成一團,直抽搐着。

蘇明潤沉聲問:“你們的藏身之處在何處?”

高富捂着肚子,似呓語道:“在……哈,金莊主的山莊,現在不在了……這幾日……都走了。”

蘇明潤沉聲問:“你們究竟是些什麽人?”

“我們只為上頭負責,我的上頭是,是一個女人,羅,羅剎女……”

話語聲漸漸沉下去,裏面的人已經陷入昏迷狀态,獄卒連忙打開牢房,将地上的高富弄醒,接下來,高富的口中已經沒什麽值得注意的消息。

蘇明潤淡然地走出牢房,在出口處,小路眼巴巴地看着蘇明潤,緊張得像是等候發落的犯人。

牢房外,陽光灑在身上,極暖,這種溫暖将蘇明潤困在暗沉空間的冷意悉數驅散,随着陽光的溫暖加持,蘇明潤逐漸恢複往常的神色。

他回頭瞥一眼獄卒,道:“別讓高富死了。”

獄卒唯唯諾諾,連聲應下

蘇明潤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呼吸終于暢通起來,一草一木,皆充滿着溫柔與希望。

小路随之放下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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