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章

今年的梅雨更加溫情地寵溺着夏花漫紗地區。

動物們可都得貼身帶着傘呢,雨衣水鞋,都是不能忘的。

裹緊綠色衣裳的大地叔叔,清晨時總會撫摸着鼓鼓的柔軟肚皮,悠悠的嘆氣;而森林哥哥和迷霧姐姐要從日出玩耍到日落,沒有了太陽爺爺的微笑,小動物們都覺得受到了冷落。但是大家都不敢吭聲,于是山谷裏只有淅淅瀝瀝的雨聲,安靜得讓人昏昏欲睡。

菲兒女士這段時間很難過,潛伏在她身體裏的惡魔又蘇醒了。粉綿羊悉心照顧着菲兒姨母,但每當她躺在床上閉眼苦吟的時候,粉綿羊總是忍不住悄悄流淚。

這一天,山脈線上剛剛升起了亮色。粉綿羊從牆上取下一件老舊的彩色連帽外衣。她站在門口,踮起腳尖,擔憂地瞧着正睡在屋裏的菲兒姨母:

“我會在中午前趕回來的。”她保證說。

玫瑰車站坐落在萊茵村的入口,就在花園廣場的左邊。那兒開往秋蘭鎮的最早班車,是在六點。所以粉綿羊現在出門是可以提前些趕到站臺的。只要不再出現什麽意外。

森林還籠罩在夜色裏沉睡。有些小動物已經起來活動了,他們見了粉綿羊,都會跟她親切的打招呼。粉綿羊是一個懂事聽話的好孩子。森林裏人盡皆知,可人們也會為粉綿羊嘆息——可憐她父母早逝,生下她後不久就成為了遠方那場戰争的受害者。菲兒.莫莉女士帶回并收養了她,可更多的時候,似乎是把她當做一個可以随意使喚的下人罷了。

花園廣場的鐵栅欄門敞開着。還未走進去,清新的空氣裏已盡是馥郁四溢的花香。粉綿羊只覺得像剛剛沐浴了般,困意、疲倦頓然消散了。

廣場裏,光潔的青石路面上還積着一灘灘的小水窪,粉綿羊放慢了急促的腳步。這時候,她看到老山羊爺爺正澆灌着花壇叢裏的玫瑰。老爺爺躬着腰,認真又小心地,連握着灑水壺的顫抖的雙手,都充滿了那般和藹可親的柔情。

粉綿羊心曠神怡地凝望着。不由的,她在心裏想,要是有一天我能成為一朵含苞待放的玫瑰花,我要每天不等公雞的鳴啼就早早地綻開花瓣,讓嬌嫩得不染塵埃的緋紅美麗,清澈見底地展現給那個用柔情愛着我的澆花人。

她走進站臺的時候,雲朵似的徘徊着的迷霧正在急速地被風吹散開。等到四周清明一片時,粉綿羊發現寬敞狹長的月臺上,只有她自己的影子,她知道,不過是不想一個人站在這裏。

她不确信地東張西望,但回答她的始終是空蕩蕩的月臺中不知從何處傳來的鳥鳴聲。

粉綿羊的心裏有一種痛正随着時間而沉澱。這種痛是她的老朋友。粉綿羊知道火車快來了,但她還是忍不住閉緊雙眼,在心裏默念起數字。這數字是沒有終點的,火車鳴笛而來時,粉綿羊說就是它停止的時刻。

一股燥熱在粉綿羊數數的時候悄然升騰,然後開花。她的心跳随之起舞,但她依然等待着,默念着。火車會有遲到的時候,會有早來的時候,因為它總會來的,只要這條鐵軌還在面前,它也還從這兒經過的話。

——“好吧,我的确應該找點事做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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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從腰間的挎包裏拿出了一本厚厚的舊書。翻開第一頁,興趣盎然地看了起來:

【陰沉厚重的雲團不斷翻滾移動,直直壓得這座山谷樹林間的殖民小鎮不敢喘上一口氣。就算使勁兒昂頭直愣愣地盯着頭上鋪天蓋地的黑雲,任何月光的影子也休想找到,哪怕一絲。

這就是戰後世界的常态了。聽聞都是那群外星人在穹頂外搞什麽環境改造的勾當,烏煙瘴氣的,第二世界也幾十年如一日的沒用,這像什麽話——簡直不成體統!

哪有人願意在這樣毛骨悚然的晚上還走出溫暖的家,除了那些調皮搗蛋的小毛孩,也除了客廳的壁爐燒着了柔軟的地毯與沙發。但我們睜大眼睛細細發掘一番,相信你最終也能看到有一個披着婆娑雨衣的黑色影子,正艱難地掙紮行走在小鎮最西邊的灰色街道上。

——他不是別人,正是“老哈巴狗”,布蘭德.斯科菲爾德。

兩手插着褲兜,布蘭德蕭瑟地搖晃在被雨水啃噬得猶如老太太褶皺額頭的街上。漏底的破靴子每一腳踩下去就跟進了沼澤地深栽進泥濘裏,每一次要提起來又跟纏上了粘稠到恰好能拉着你腳踝不撒手跟找你索命似的死人一樣的程度。

“這該死的官僚,我新穿的靴子!”他驟然停下來,手當然還是得揣在兜裏。他低頭吹眉瞪眼地盯着滿腳爛的不能再爛的稀泥巴。

“他媽的!哪一天我一定要用最上等的鑽石鋪上他媽的滿滿一條天路。再在盡頭處用最閃耀的黃金灌築我的雕像——讓那些前來朝拜的凡夫俗子知道這路面滑得足以叫他骨折,我的金身也要足以刺瞎他們虛僞無情的雙眼!”

那胖得快走不動的鎮長去年十月又向民衆籌集資金,明确說用以重建幾條街道,當然也包括布蘭德腳下這一條。然而施工隊居然只是補修了路面坑窪塌陷嚴重的鎮中心的講門面的人民大道,甚至于鎮長還擅自做主用剩餘的民衆資金突然就在聯衆廣場上弄出一尊他自己挺着啤酒肚、一手插腰一手遙指天地的意氣風發的大理石雕像。】

“哦……可憐的老哈巴。”粉綿羊每次讀到這兒都免不了同情老布蘭德,“多麽陰險狡詐的鎮長。是他剝奪了你的權利,叫你堪堪有了新鞋穿,卻沒有好路可走——不要生氣了,因為他還是要付出代價的呀。”

粉綿羊唏噓又安慰着,跟對老朋友那樣真切又熱情。她不舍地翻過下一頁,繼續轉動起眼珠子:

【不單黏糊糊地泥水鑽進皮縫裏瘋狂地擁吻他溫熱尚存的腳趾頭。二月寒夜,今晚的風又發瘋,跟沖擊波似的一陣又一陣從南邊殺來,席卷起充斥漆黑角落裏的垃圾殘渣、撲打着樓房門前懸挂的一排排昏暗又污穢的燈盞。

“老哈巴狗”布蘭德時不時就停下來左甩甩靴子,右甩甩靴子。不單眼睛要鄙視滿天飛的泥巴,嘴上還要一貫地咒罵着一切欺負他的東西。

他瘦得雖然跟個老油條,但足夠長,于是就任由滿街的口袋紙屑些廢物跟炮彈碎片似的不斷撞射在他快彎塌的脊背上,也任由雙耳一刻不停地被撲打得快發瘋的噼裏啪啦的燈盞鐵架碰撞擊打聲所折磨——還好他的右耳曾在一次與反抗軍的沖突中被爆炸震傷過,能自動降低一半的音量,不然布蘭德肯定要上去把那些要死不活的發着微弱光亮的燈火砸個稀巴爛。】

粉綿羊很快就完全沉浸在了這本小說之中。

也不知過去了多久,可能十分鐘吧,因為她才看到第三章。突然有腳步聲從右邊傳來,将粉綿羊徹底驚醒了,而且這聲音已經踏上臺階,在月臺上正步步緊逼。

她不慌不忙地将書收起來,故作沉思地閉上眼。也許看起來更像是打瞌睡的樣子。

“嗒……嗒……嗒……”

這道厚重的腳步聲卻愈來愈近,然後終于停了下來。

——粉綿羊睜開了自己的眼睛。

她全神貫注地盯着對面的樹林。她的心砰砰直跳,覺得自己像是一根被點燃的蠟燭。因為腳步聲的主人就停在她的身旁——在她狀态還沒恢複而局促的時候。

也許只有三十公分吧。粉綿羊依稀能聞到他的味道。這味道讓她心底一驚,仿佛勾起了什麽回憶——這是一股仿若新生的青草氣息,清新裏攪動着香甜。她說不出心裏的感受,但她知道他很特別。

那人只是一動不動的和她一樣站着,誰都沒有說話。也許誰都沒有必要說話,但至少,她覺得,應該在這樣安靜的清晨說一句問候的早安吧?森林裏的人們都是這樣的啊。她已經完全沒有戒備了。

粉綿羊又閉上眼數數,她在等待這位先生的問候。時間分秒的流逝,一切卻還是從前的樣子。

她覺得再憋下去她都快窒息了,如果火車現在來就好了:那麽兩個人會踏上不同的車門,會走進不同的車廂,會坐在隔着距離的座位上,就連窗戶的朝向也會是不同的——這不就一了百了了嗎?

“早上好……”

粉綿羊覺得自己是嘶啞着說出這句話的。

她不敢看他,而是斜下臉瞅着他的鞋子。那是一雙很大的,微微濕漉的登山鞋,兩只鞋子上沒有一絲污垢,并排着,像擺放在展示櫃裏供人觀賞的模樣,而且鞋帶系得優雅極了,似乎有一股奇特的獨立的生命力纏繞在上面不願挪動半分。粉綿羊第一次看到這樣神奇漂亮的鞋子,它是打扮不來的,即便是安娜也不可以,甚至神聖得有點像某種儀式。

——“你也好,小家夥。”這位先生說。

他的聲音……像安娜爾湖一樣,深沉又平靜。

粉綿羊幾乎立刻就喜歡上了他,沒有緣由。

“也許我該擡起頭看看他的。我可以心平氣和的侃侃而談,像平常那樣。”粉綿羊嘗試了好幾下,但她的下巴的确被什麽東西拴着黏在了地面上。“我想這位先生會發現那根線的,他會幫我扯斷它,這樣子他就會順便看到我唯一漂亮的眼睛,而我也能看着他了。”

可是空氣裏壓根就沒有什麽東西吧。

這氣氛尴尬極了。粉綿羊甚至覺得他的腦子裏什麽都沒有想。怎麽能這樣冷漠無情呢,她明明就站在你的身邊來着。一位溫文爾雅的先生,起碼要對女士禮貌相待吧?

粉綿羊焦灼地玩弄着貼着衣擺的手指。好吧,她說,既然這樣,等火車來了我一定等他先走,或者我到最後的那節車廂。車廂後門那兒能看到所有流逝的風景,像穿越了時光隧道般美妙,每次她都會樂此不疲的貼着門直到抵達目的地。

他穿着深綠色的牛仔褲,上衣是好看的深灰色的法蘭絨夾克。雖然色澤陳舊,但是有一種另外的幹淨整潔。粉綿羊悄悄多觀察了兩眼,心裏覺着他應該是位旅行者吧。

餘光裏,他擡起左手看了看手表,随後他垂下手來,筆直的放在腿側。粉綿羊轉起眼珠子暼着他的手,她看到了那藏在灰色的濃密毛發裏的利爪,還有那只深邃的黑色手表。

忽然,他開口說道:

“火車已經遲到十分鐘了。”

像是有電觸了粉綿羊一下。她知道他是在自言自語,因為他并沒有對着她說,語氣也只是在闡述一個事實那樣平淡無奇。但是這又有什麽關系呢?因為粉綿羊只不過耽擱了十來秒,然後接話說:

“是啊,也許快來了吧。”

——不,晚些來吧。

“嗯。感覺會有點不順利。”

這時,粉綿羊真切感受到了他低頭看來的視線。

“小家夥,我覺得我在哪裏見過你。”

什麽?見過我?粉綿羊使勁兒回想着一切。不不不,這位特殊的客人絕不會見過自己的——很快粉綿羊就斷定了答案。

“是嗎,可是我不認為你見過我,因為我住在幽蘭谷的森林深處。那兒有一顆很高很大的榕樹,我的家就在山坡下面。所以我很少外出的,而且我也沒有想起有見過你呀。”

“真有趣。也許你看我一眼的話,就會有些輪廓可以去尋找了。”他帶着些笑意說。“但是我真的感覺對你有些印象。一只有着兔子耳朵的大黑鼠——嗯,雖然應該沒有什麽特別的聯系。”

“你太高大了,看你會把我脖子折到的——但我看見了你的手,所以大概猜得出你是誰。”

一只灰色的大獅子哎,如假包換!

“噢?我可戴着一副很好看的面具呢,不用看看嗎?不過也對,何必看我的臉呢?外表是最不能相信的東西了,正如我也不相信你的內心是和你的外表一樣。”

粉綿羊可以說是完全沒聽懂他的意思,這話難接極了。她躊躇着,鐵軌的盡頭處,樹林裏的隧道如無底洞般漆黑深邃。她認真地盯了好一會兒。她想,難道他真的戴着面具?但他明明是一只毛發整潔的雄獅,血統高貴的一族。

“小家夥,你為什麽來這麽早?”

這位獅子先生忽然問道。

“去秋蘭鎮給我的姨母買藥,”粉綿羊說,“她的病又加重了,我必須在中午前趕回來。”

“哦……我記起來了。你的名字是艾米莉亞嗎?”

他有點确信地問。

“咦,你怎麽知道?”

粉綿羊再也不能不看他了。她努力昂起頭,接着吃驚極了。

他同樣仔細地描繪着她的五官,在她水靈靈的粉色瞳孔上逗留了好一會兒。粉綿羊看到他明顯地驚訝了,但他肯定也瞧見了粉綿羊的吃驚。他看了陣子月臺對面的樹林,然後才對粉綿羊說:

“我在這裏待了三天,聽說了不少本地的事兒。對了,你的姨母——莫莉女士的病嚴重嗎?不過,我聽說她對你似乎很不好吧,因為你父母不在的緣故。”

“不,姨母對我真的很好,只是某些時候會很奇怪。她讓我不要浪費錢買藥,可是我害怕她真的有一天會熬不下去,所以……”

“噢,那麽你還是要去買藥的對嗎?”

他笑了笑,然後有點認真地問:“也許這次班車晚來,就是因為它不想帶你去呢?”

“可是我必須去的。”粉綿羊立刻說。她垂下了眼,“她還在家裏等我我只有她了。”

——這位先生安靜了好片刻,才遲疑地吐出個“嗯”字。

于是,他們又陷入了一種寂靜。除了微風,花香,滴答滴答的水珠,時不時還有鳥兒或單或雙的從站臺上飛過,四周沒有了一點聲音。

火車快來了吧?她又開始想起來。但是她默默祈禱不要在這一刻響起它的汽笛,下一刻也好。她想跟他說話,可是她又期待又害怕,她也不明白自己到底在猶豫和顧慮什麽。

粉綿羊有點難過,莫名的難過。這時候她已經開始不再去想火車還有多久來,也羞愧的避開了還躺在床上在痛苦中沉睡的姨母。

“先生,我能請問您的名字嗎?”

粉綿羊盯着自己的腳尖,細細地說。

“哦,”他猶豫着,“帕奧裏德,你可以這樣叫我。”

——真好聽的名字。

“那麽,您也是到秋蘭鎮去嗎?帕奧裏德先生。”

“不……其實我也不知道該去哪裏,我覺得我迷路了。”

“可是,您不是正在這兒等車嗎?”

“嗯……我是說其實我現在也沒有想好在哪兒下車,我想等上了火車再仔細地考慮一下——不過,聽說秋蘭鎮似乎也很漂亮?而且離這兒挺近的吧。”

“是的,但是那兒得等到秋天才是最美麗的。”

她邊說着,邊不由地點起下巴:“嗯——那時候大街小巷裏到處都是紅彤彤的楓葉,跟下了場鵝毛大雪似的,漫天飄啊飄,然後像疊千層蛋糕那樣,重重疊疊的鋪在地上。所以逛街的時候感覺就像踏着地毯一樣,雖然累些,但是感覺很舒服呢。當有大風吹過的時候,鎮子上就會全是沙沙的聲音,美妙極了。”

他在傾聽,閉着眼想象。

粉綿羊盯住他的臉想找到什麽,可很快她就失望了。他始終安靜的神情與時而微皺的眉毛讓她感到了一絲困惑。

“啊,好詩情畫意的畫面,”他說,“只是太晚了,我想我等不了這麽長。”他露出一絲惆悵,看着粉綿羊。

“也許您可以晚些時候再來。秋蘭鎮還有不少好玩的地方呢,畢竟這裏是夏花漫紗地區嘛。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可以做你的導游——當然,我還是需要一點點報酬的。”

“不,小家夥,這個真的很抱歉。”

他拒絕得有點突然,避開了粉綿羊真誠而失望的目光。“可能我真的來不了,幾個月後的事難以說清。可能我已經去了優恩地區,或者是火蘭地區。”緊接着他壓下嗓音略作解釋道。

“您這樣說的話,那說明您還是有可能會來的呀。因為只要您還沒有想好的目的地,也沒有認真的拒絕。我可以在這兒等您的,即便以後您可能已經忘記了這個地方。”

“這個……”

“嗯,就這麽定了。其實你不來也沒關系的。我只是想留點什麽東西在未來,好讓我可以期待。”

“哈哈,蠻有趣的。”他笑了笑。“對未來而言,其實,期待和做白日夢并沒有什麽不同吧。”帕奧裏德先生這時候望着天,像想起了什麽似的說。

“可是對未來沒有期待的話,那生活不就……”

“期待和希想是讓人前赴後繼、失望絕望的根源。你不知道,這個世界已經讓多少人死去了。”

——他打斷她還未說出口的話。但是,他又抱歉地說:

“不過……真有空的話,我會想起你的。”

帕奧裏德先生将手揣進衣兜裏,低下頭看着粉綿羊。粉綿羊回視着他,她從咫尺外這對橙黃的如鋼鐵般灼熱的眼裏瞧見了自己黑漆漆的影子。與此同時,她隐約瞧見了一縷異樣在他陰晴難辨的臉上一閃而逝。

粉綿羊只覺得有什麽話堵在了胸口。她不難察覺這位帕奧裏德先生淡淡的疏遠之意。但她還是覺得這位先生剛才之言說的是錯的,但他可能也有自己的緣由吧。

“你之前看的是《塵埃之下》嗎?”

他看了一眼手表,忽然随和的一問。

粉綿羊先是吃了一驚,因為沒想到他能知道是這本書。難道先前還是被他走過來時瞧見了嗎?不過,她看着面前這位先生,卻立刻平複了心跳,用帶着質問的眼神盯住他說:

“先生,難道你也看過這本書嗎?”

帕奧裏德先生被她這股認真弄得有點哭笑不得。“幾年前是有幸看過,因為寫得有些真實刻薄,所以印象比較深刻。不愧是很久以前就成了文學界出名的□□。”

粉綿羊這時默不作聲,她似乎在等他另外的回答。帕奧裏德先生心裏了然,她是想看看自己的立場吧,于是他只好繼續淺談下去。

“說起來這本書倒也有被政府禁止的理由,他們甚至認為作者是遠方戰争的敵方間諜,才會寫出這樣充滿暴力和陰謀的關于古史的書籍。但我還是偏喜歡這個叫‘漩渦中将‘的作家的——如果他真是一位将軍,我覺得也不足為奇。”

粉綿羊如果還看不出他表露的态度,那就真是最笨的黑鼠了。她立馬卸下緊張的神情,有點正兒八經地說:

“嘿嘿,這個嘛,将軍我是不知道了,但我肯定他不會是間諜的。另外,他在書裏寫得雖然直白黑暗,但字裏行間卻經常顯露出對我們教育警示的意味。而且最重要的是啊,這書讀到最後,你會發現其實整本書都是圍繞着美好和希望來寫的呢。因為他巧妙的用了最強烈的對比來敘述了一個事實:沒有對黑暗的恐懼,就沒有對光明的向往了——嗯,大概就是這個意思了。”

帕奧裏德聽聞,沉默了好一陣子。他盯着鐵軌看起來像是在重新思考審視。粉綿羊則感覺心情愉悅了不少,因為這本可是她很喜歡的書。平常看看都需要小心翼翼的,誰知道這次會這樣明目張膽地和別人談論起看法心得了呢?

不過粉綿羊還是小心地觀察了片刻,盡管她知道這位先生不可能是那樣無知愚笨的人。但被舉報抓走的話,家裏那麽多書會被銷毀,菲兒姨母和自己也會因此锒铛入獄的。

不一會兒,帕奧裏德先生似是想出來了什麽,忽然表現出豁然開朗的樣子。他轉過頭來看着粉綿羊的雙眼都是發亮的,但有什麽話到他嘴裏又接連吞了下去。最後,他只好作罷地無奈道:

“沒想到你這麽年輕就把這本書理解得這麽深徹。”他不無贊賞地說。他将視線移到粉綿羊的腰間,“不介意的話,我可以看看這本書嗎?”

粉綿羊猶豫了兩秒鐘,然後從挎包裏拿出來遞給了他。

帕奧裏德先生猶如對待嬰兒般将它捧在手心。他來回地翻查着,嘴角本來淺淺的笑意也愈加濃厚起來。“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還是最初版吧。而且看樣子你已經讀過很多遍了,幾乎每一頁都有你的筆記。真叫人驚奇。”他說。

“是啊,晚上睡不着的時候我就會看看它來打發時間。奇怪的是我怎麽都看不厭,好像每次讀起來都會有新的東西跳出來。”

“這是誰給你的嗎?還是從那些被遺棄的地方撿來的。”

“不啊。”粉綿羊搖搖頭,“這是我的姨母買的,家裏還有更老的書呢,但是那些都被她鎖在櫃子裏。”

帕奧裏德先生不無意外的點點頭。他把這陳舊泛黃的書還給她,似乎還有種不舍的意味。粉綿羊見狀便問他需不需要再看看。帕奧裏德先生卻謝絕了,他重新恢複了那等待着列車的淡漠的姿态。

“這兒真是一個讓人得到安寧的好地方。”他說,然後環顧了四周:

“但終究是要離開的吧,就像腳步從來不會停止,結局不會改變,差別只是在哪一條路上了。”

——他的最後一句話這樣說道。他忽然挪走了兩步,撇開了粉綿羊。

山谷上方聚攏的陰雲正在漸漸飄遠,初醒的一輪黃日悄悄爬上了山脈線,睜開了眼睛。在它的吹拂下,玫瑰車站徹底明亮了起來。

這時,菲斯大叔打着哈欠從休息室走了出來,他信步走到月臺上,一邊吹着口哨,一邊彎腰擡腿地鍛煉起來。

“呦,你們來得可真早啊。艾米莉亞,好久不見。”

這位壯碩的大叔見他們二人瞧了自己一眼,卻毫不作答,實在是有些不解。他也懶得計較什麽啦,多呼吸下清晨的空氣才是重要的事兒啊。

不過他的好奇心可厚着呢。于是他邊扭腰邊湊了過來:

“噢,艾米莉亞,這位是你的朋友嗎?對了,好像沒聽到有啥動靜,列車是不是還沒有來啊?我看看……哎呀呀,這已經六點二十了,是不是有什麽狀況了?”

“嗚!嗚嗚!”

——火車卻是突然應聲而至。菲斯大叔露出笑容,頂了頂頭上的帽檐,欣慰地瞧着火車頭。它從隧道裏沖出來,套着青綠大衣,吹着愉悅的口哨。在帕奧裏德和艾米莉亞不約而同的注視下,它歡快地奔了過來。

刺耳的剎車聲響徹在車站間,然後車門也依次敞開來。但一時之間,他們二人釘在了原地,如車站裏飄散着芬芳的玫瑰花那樣無聲無息。因為他們正站在兩節車廂的中間。

叼着煙鬥的山羊車長從前方探出頭來,用神采奕奕的目光打量着狀況。菲斯大叔雙手插在水桶般圓潤的腰上,同樣好奇地觀望着。

粉綿羊努力壓制着心跳。終會有人先離開的,她想讓自己承擔。粉綿羊邁開小腳走向了左邊的車廂,不敢回頭。最後,帕奧裏德先生……真的選擇了右邊。

他就在前邊車廂裏。短短的距離卻仿佛隔着一座無名的山。

一列青色的火車正緩緩穿行在山川河流之間。車外的天又陰沉沉的。

粉綿羊貼在窗邊。淅淅瀝瀝的雨潑撒下來,萬事萬物在她的眼裏漸漸鋪上了一層堆積的灰。她知道一種幽靈般的東西侵占了自己的身體,但她任由它游走——她什麽都不願想了,疲倦得要立刻睡着了。

許久之後,列車駛出山脈,向一道光那樣出現在平原上。這裏的天空沒有烏雲,撥開了雲霧,車廂裏都變得明亮無比。“這樣的景色多麽美好啊,”她眨也不眨地感嘆道,“——哇,是彩虹!”

遙遠的天際線上,一道巨大的彩虹正在消逝。很快,這片天地間就再也沒有了它的影子。粉綿羊從窗邊坐回來,她嘆息着,不由得拄起了腦袋。“好可惜啊……”

“不知道帕奧裏德先生看見沒有。”

那位先生,他能知道它們到哪兒去了嗎?絢爛的拱門,很像另一個世界的入口吧,那麽漂亮,那麽聖潔——粉綿羊可一直都很好奇呢。每當天空出現彩虹的時候,她都在想,“我是不是也可以跨進去呢,出現在另一個神奇美麗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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