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章

按理說粉綿羊在回想那段時光時應當是沒有任何遺憾且依然快樂得難以複加的……問題似是出在了定律上。

“現實總要在已然透白的紙上添一丁點的痕跡,哪怕是凹痕的陰影,甚至是讓你肉眼凡胎見不着的——它總得留下點什麽,以此提醒世人萬事萬物皆不存在潔白無瑕的道理兒,也沒有這個邏輯。”

——粉綿羊是在《南遷的理想主義之筝》裏抄下的這段話,當初覺着不甚理解,畢竟無數似是非是的真谛是要在某個合适的條件下才得以被後來者體會并證明的。這幾日秋高氣爽,屢次翻來細品,她都要手握半杯溫燙的苦茶,打着搖籃曲的節拍,在院子裏的枯藤秋千上讓身體與思緒都跟随着寂寥的輕風搖擺。

粉綿羊認為她必須得認真嚴謹地從頭梳理整個故事的脈絡,得像匍匐在無人區的淤泥裏鑽進硝煙彌漫的敵人防線那樣,細致入微地在黑暗裏摸索前進。直覺警告她遺落了什麽事兒——而這非常重要。

她便尋找,而它卻在躲藏。拉鋸戰往往一耗大半天,在秋千上折騰得昏天黑地。菲兒女士已經對把她拉回到色彩斑斓的世界裏徹底麻木了,她沉沉地盯住粉綿羊,在小家夥沉默的神色裏吩咐她的任務,然後轉身離開。

粉綿羊微微嘆息,并非是姨母這段時間從未數落她什麽,而是因為再一次的,敗在了暗中隐藏的那位高明敵人手裏。

今天便又翻過去了。

精明如菲兒女士,将侄女的怔怔出神看在眼裏,卻從來不過問她的心事。只要粉綿羊把兩人的狹小生活收拾得井井有條,除非火燒眉毛的事兒,菲兒女士情願把省出來的時間精力放在給那只名為“梅耳珀彌妮”的老花貓捋尾巴毛發的閑事上。

“那麽,這個問題的答案在哪裏?”

窗外一片漆黑。粉綿羊的手裏,是那個布偶娃娃。她輕柔地撫摸它,在心裏呼喚它:她問它為什麽,答案在哪裏?它什麽都沒說,雨裏,夜裏,好生寂靜。

是了,她想。這同問自己是一個道理。

“記得哪本書裏有說,‘倘若你身險泥沼裏,獨自掙紮只會加速你的滅亡——最好的辦法是,閉上眼睛什麽也別做,然後回憶孩童時代最甜美的夢想,反省下現在,但別揣測未來——就這樣等待他人的救援吧。”

“沒錯,我必須得找她去,她肯定能把我救出來,一起找到這個答案。”

……

如果有一杯泡好的濃黑咖啡在這兒——亮晶晶的琉璃桌上,而你正捏着小勺,輕盈地,仿若由着地心引力攪動它般。漸漸的,你的瞳孔便會被那神秘的、活潑的小漩渦吸引住,然後被牽往它的圓心——這是一口黑又深的魔眼,它能裝下一整顆小拇指大的玻璃珠,卻往外翻騰出天塌下來都不可比的冰涼……倘使你的思維還沒有凍得徹底僵硬,你來猜猜,這些個算是什麽東西?

—— “無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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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道柔美的白色身影驟然起身,疾走到公主房的窗臺前。她想拉扯開嗓子破口大罵,對整個世界發出怨憤的言讨。可瞧見外面一片風和日麗的景色,她還能說什麽呢?

她簡直快要給自己那瘋癫的腦袋和父親逼瘋了。出出神,洩洩氣。只能拖着潔白無暇的長裙懶懶回到沙發邊。

她提起裙擺坐下,咖啡一飲而盡。仰靠在背墊上,眼就不由盯着琉璃桌上的半局棋盤。無心走棋,人卻彷如陷了進去,跟着一陣黑一陣白的。

粉綿羊來的很是時候。這位小公主喜得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将她拉坐到地毯上,絮絮叨叨開始吐起苦水。

一如既往,毫無重複的話是要荒廢半個小時的。

粉綿羊耐心聽完後,便開始了她自己的苦水。她如數家珍般從頭至尾娓娓道出,直到秋蘭鎮之前的事。這是一篇不長不短的故事。

“你都這樣木頭人似的回信給他的嗎?我是說,真的太不可思議了。”

這位端雅正坐的小公主終于發現了最大的錯誤。安娜盤起腿來,一幅家長的架勢審視着粉綿羊: “如果早些讓我幫助你的話,那麽帕奧裏德先生一定會為你的魅力所折服的。哪怕只是文字魅力——不,文字才是最深入內心的方式。”

“唉,愚蠢透了。安娜……他也會認為我是個木頭人的嗎?”

雖然每封信都那般榆木,可已經竭盡全力了不是嗎?粉綿羊向來不是一個很會聊天的孩子……但是面對面的話,她自信能做得更好的來着。

“當然了!……算了,希望我不是最後一個知道的。”

好半響,安娜才這樣略帶着氣意說了句。似是覺得還差點什麽,她又補充道:“我以為我們是最親密的好朋友,你真的讓我不知道該說你什麽好了。”

“現在不是告訴你了嘛。另外,你是第一個知曉的,我保證。”

“哎,你太讓我傷心了。這麽天大的事啊,我居然錯過了,真是難以接受。”

粉綿羊哪還敢多解釋什麽,在這樣聰慧的女孩面前最明智的便是話越少越好。她可不敢瞧安娜幽怨的眼神,于是索性埋下頭來盯住棋盤不放,如此她的心緒還能回複些。

她重新提起棋子,認真地想着,然後落了一步。

“那麽這次約會怎麽樣?”安娜嘆了一息,只好把目光放在棋盤上。

“嗯,還好——不,不是約會了,就像我說的,只是見面一起游玩。我們是朋友,筆友。”

“随你怎麽想的啦。只是,這件事貝比知道嗎?”

“當然不知道了,告訴他幹嘛?你又不是不曉得,他肯定會憋出內傷的。”

安娜不由掩嘴笑笑,刮了她一眼。她落下一手,收走了三顆棋子:“可是不告訴他的話準沒好果子吃,除非你自己也能把這件事忘了——還是晚些再跟他說吧,或者我去跟他說?他應該能理解的,畢竟我們粉綿羊小姐現在亭亭玉立,再也不是那個需要誰挺着大肚子保護的孩子了呢。”

“但願吧,他也不小了。不然我也沒辦法了。”

粉綿羊實在是不知道該怎麽對貝比說,單是腦子裏稍稍模拟一下就冷汗直冒,實在是件可怕的事兒。貝比上次暴走的後果就是足足沒理踩自己半個月,只是他還是會定時送些野果子到家門口。

“不過……還是得麻煩你了,安娜。”粉綿羊甜甜一笑,眼睛都彎成了月牙線。嗯,起碼現在沒有其他煩心的麻煩了。說實話她第一怕的就是姨母,其次,就是怕在和貝比的相處中被他發現些什麽,蛛絲馬跡都會讓他留意。

安娜一陣目眩,不過她擺擺手道:“我說粉綿羊小姐,你能別犯傻了嗎——咦,上面怎麽又掉了一顆牙齒?”正探身想仔細瞧瞧呢,粉綿羊立刻就閉上了嘴。她頓時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

“唉,要不等會兒帶支牙膏回去吧,新款的呢,專業美白防蛀。真是心疼你,明明都沒什麽零食吃,怎麽還經常掉牙齒。”

粉綿羊搖搖頭。“肯定會被姨母丢進垃圾桶的。而且吃早餐時她都能聞出那草莓香味,偷偷藏着也沒用。”

“不愧是白狐一族呀……”安娜聳聳肩。菲兒女士在某些方面真是名副其實的怪胎。

她倆安靜了好一會兒,似是有所默契地各自想起了些什麽。但百般無果後,又把注意力專注在了棋盤上。

窗外的光線愈加絢麗,潔淨寬敞的房間裏亮得好像水晶宮殿。微風吹撫窗臺的輕紗,亦撩動起公主床上的薄帳,在她們頭頂上搖曳。

安娜起身将紮帶系上,坐回來時擡頭瞧了眼外面的景色。忽見一只蝴蝶狀的風筝在松柏森林邊緣的上空盤旋,細細的線自然是不可見的,如此一來仿佛真的有這麽一只頑強的蝴蝶快活在天上。

安娜坐下來時,不忍再瞧了一眼。

“看什麽呢?”粉綿羊不經心地問。

“有一只風筝,村裏的孩子們又在玩兒吧。”安娜豎起耳朵,“你聽,是不是有他們的嬉戲聲?”

粉綿羊沒聽到什麽,除了風聲和鳥鳴,還有樓下莊園裏仆從的細語。她埋下頭,接着琢磨起怎麽破除安娜的封鎖線:

“我可經常看到路邊的樹上挂着些風筝呢,有些是破的,有些還是完整的,但是等下一次路過的時候通常又會統統消失掉。真奇怪。”

“有時候是他們的父母撿走了,有時候也會在晚上給風吹落到園子的草坪裏。我讓管家他們好好撿起來還可以還給孩子們,可是有時候他們又不願意拿回去。庫房裏可堆了有好些了呢,各式各樣的。”

“是嗎,真奇怪。”

“嗯......不過想起來,好久沒放風筝了。下午要拿出來玩一下嗎?咱們在花園裏還可以做些其它的,射箭啊,騎馬啊……而且,你得看看我最近發明的一種扮演游戲,管家他們都贊不絕口呢。”

“可是,那不去安娜爾湖劃船了嗎?”

粉綿羊随口問,看了安娜一眼。

“是了,我怎麽漏了這個。”

安娜看起來有點自責。随即她笑起來:“好吧,還是劃船去,不然貝比肯定會在那兒傻等着咱們的,然後第二天找我們挨個算賬。”

粉綿羊哦了一聲。彎腰垂首着點點頭。

這家夥,這副模樣又來了。安娜盯住她,長長的潔白的耳朵豎得跟鐵一般:

“我說,你怎麽一下棋就跟鑽進蜂蜜裏似的?拔都拔不出來。”

眼梢見對面的小公主正襟危坐,一幅興師問罪的樣子,粉綿羊只好挺起身子來,以表現得不那麽投入。但她的眼睛卻一直瞥着那黑白分明的棋子轱辘轉動。

“好吧,我知道你剛才說的什麽,下午和那笨蛋一起劃船。”粉綿羊應付道。“咦,剛才想到哪一步去了……”

——氣得安娜差點沒敲她兩個爆栗。

“這樣吧,你就不打算給我詳細講講那個‘約會’的事嗎,在秋蘭鎮你們處得怎麽樣?有牽手啥的嗎?”安娜認為現在是時候了。

這話果然一下子就把粉綿羊給扯了出來。她猛地擡起臉,慌慌張張地哦了一聲,随後就不好意思地撓起耳尖的柔軟茸毛。

安娜瞧她似是在整理着故事的脈絡,便端起茶杯,品上一口。似是味道好極了,不由地咂吧了起來。“我的粉綿羊小姐,不會讓我等到花兒都謝了吧。”

“我是要從頭說起,還是省略一點?”粉綿羊問,然後臉上有點無奈,“我是想好好說給你聽的,可現在不行吧。等會兒就該回家吃午飯了,我肚子好餓,還沒吃早飯呢。”

安娜不置可否:“假如你的這位帕奧裏德先生還沒有一頓午飯重要的話,我是無所謂的啦。”然後她又笑了起來:“等會兒和我一起吃吧,我讓他們把飯菜送到房間裏,這樣就兩不耽誤了。只是菲兒女士那邊,實在沒辦法了。”

默視片刻,兩人不約而笑。她們一起望向了窗外的世界,目光裏閃爍着難以言喻的光芒。其中的緣由,也只有她們明白了。那光芒像初生的太陽,照亮了前途的黑暗。

然後安娜告訴她:

“艾米莉亞,就像是一部老電影,假如你将膠卷剪了些下來,那麽這就不再是讓人期待的電影了,因為它缺去了原有的理應存在的故事——你明白嗎?”

“嗯。我盡量吧。”

粉綿羊捧起她的茶杯,潤了潤嗓子。安娜在這時跑去床邊抱來了布偶熊,她顯得很正式,跪坐着像一位誠心禱告的信徒。嚴陣以待。

粉綿羊有點緊張,盡管很努力,但是幾次都吐不出語言來。明明已經彩排得那般順利。

“抱歉,安娜。我再調整一下。”她不得不說。

安娜注視着她,眼睛裏流露着溫柔。“沒事,我們時間還多着呢。”

然而不知道是什麽原因,粉綿羊依然狀況百出。安娜一直安靜地注視着她。最後,她笑了起來。她建議說,“我們到窗戶邊躺着說吧。”粉綿羊眼睛一亮,欣賞和她站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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