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章
安娜有一個讓房間通透明亮,然後躺在木椅上任風吹拂的嗜好。于是粉綿羊和安娜開始搬運偌大的椅子,從靠南的角落裏搬到風吹的窗邊陰涼下。原來這兒是有一座很棒的陽臺的,真的很棒——小公主的秘密花園。可那件事之後,安娜曾說唯一讓她覺得家裏不陌生的地方,便伴随着拆卸機的怒嚎,一起轟然倒塌了。
從小,安娜就是一個不愛發脾氣的乖孩子。就像她哭時會爬到森林的樹冠裏,她的抱怨也只有粉綿羊可以聽見。安靜時,她會對我說,“你該高興的,因為你只有家務事。”生氣時,她會對我說,“你該慶幸的,在你不屑的眼裏,也一定有我卑微祈求的東西。”難過時,她會對我說,“其他人根本不會明白我在為什麽而落淚。可你總是這般清楚,因為你從來不會問我答案。”
快樂時,安娜卻是什麽都不說的。在粉綿羊的印象裏,她那樣微笑着凝視自己卻沉默不語的樣子,是最美麗,卻反而也是最模糊的畫面。
回憶這些,是因為粉綿羊認為,如果陽臺還在的話,這兩把可以躺下的木椅像是固定在了那裏——無論刮風下雨,都不用碰它,也不用搬來搬去。安娜很喜歡握着毛巾擦拭它,露珠,灰塵,雨水……她愛不釋手。
每次從花園裏走來,粉綿羊時而會黯自神傷。因為這棟坐在莊園深處的華美的私人宮殿,丢失了它的眼睛。只是壯闊大門上方的一座小小陽臺,即便後來裝飾得好像它從未存在過,可就像黑板上被抹除的與該消逝的,不過是化成灰燼落在了槽裏。
終究彌漫在空氣中,漂流進身體。
她倆累得有點喘息,但是一躺下來後,都有一種愉悅流露在臉上。這張稍大的椅子已經有點裝不下粉綿羊的身體了,安娜那張則一直都很舒适,她自己都說體型像是固定了。
“怎麽樣,是不是感覺好多了?”
窗外晴朗一片,會讓人暖意洋洋。天上真的有一只大大的蝴蝶。開始前,粉綿羊側臉瞧了一眼安娜。她閉着眼,睫毛在微風和陽光裏,如夢呓般輕顫。
“我喜歡你這個樣子,好像在做一個美夢。”
“可不就是為了做美夢嘛?”
“我要開始講了?”
“嗯,”安娜淡淡地說,“這也是美夢。”
粉綿羊卻獨自皺了皺眉頭。“哎,你一定覺得這樣的開始肯定是個噩夢。”
才剛開始,粉綿羊就忍不住吐起了苦水。她的态度轉變,讓安娜睜開眼,臉上不經意間劃過了詫異。她拄起腦袋,有點認真地看着粉綿羊。
“看吧,先是我們的觀光車在半路抛了錨,停在秋蘭平原的山坡上,我們不得不下車步行。”粉綿羊停了停,“然後,在楓景大道上,我和帕奧裏德先生又被幾個亂跑的熊孩子撞上了,先生個子很大,紋絲不動的……我摔倒後卻連手掌都磨破了好一塊,害得那一整天都得小心翼翼——而且,這還不是最重要的。”
Advertisement
粉綿羊別過臉看着安娜:因為最後,帕奧裏德先生居然笑呵呵地讓他們離開了,但是,當時我好想把那個一直幸災樂禍的男孩子拎過來打屁股。”
安娜驚了片刻,最後忍不住笑起來:
“哈哈哈,不過能把我們粉綿羊小姐氣成這樣……嘛,蠻優秀的,這孩子肯定是熊孩子中的中流砥柱。”
“那可不是。他啊,擺着得意的笑容,連道歉時都一副瞧不起我的模樣,把頭昂得跟在俯視我似的,明明比我還矮上半個頭……唉,當時我還感嘆,現在的孩子感覺比以前還要不懂得禮儀和尊重究竟是什麽個東西。”
“沒錯。你瞧那些放風筝的孩子,有時候好像是我偷了他們的玩具一樣。他們父母的眼神也經常怪怪的。”安娜睜開眼,認真地說。“不過,這麽一對比,帕奧裏德先生可真是難得的好人。竟然讓他們乖乖離開了。”
“嗯,先生比我想象中的還要好相處呢。你知道我在車站等他時,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什麽嗎?”粉綿羊比劃得有模有樣,“他說,‘嗨,終于又見面了,老朋友。’然後他直接把我抱了起來——就像……就像你懷裏的布偶熊似的。我當時臉都快紅了,周圍好多的人呢。”
“哈哈哈哈——嘛,這就是情侶間該有的熱情來着。”
“胡說——安娜,我猜你肯定不願意知曉現在你懷裏的布偶熊到底是怎麽個感受。當然了,我是不在意這些了。我很喜歡他,就像第一次回信裏說的那樣,這種喜歡反而随着時間愈加濃厚。可是,也正如他在信裏說的,他也喜歡我,甚至比我更甚,然後……就是這樣了。”
粉綿羊想了想,“你知道的。我們的感情是一種奇妙的狀态,而不是陷入了一種奇妙的狀态。在固态與液态之間波動,誰都不知道它會持續多久。但是我覺得已經夠了,在那兒的一整天,我們很快樂,沒有因此而有任何多餘的事兒發生。”
粉綿羊看了看天。“也許,這就是最好的證明了。”
“嗯……也許你說的沒錯。”
安娜順着她的視線望去,天空上有一團沒有形狀的雲朵。說是棉花,又像是一朵雛菊的花瓣。
安娜不置可否地瞥了她一眼。“如果你不是用這樣明顯的沮喪語氣說這番話,我還真的就被你給糊弄過去了。艾米莉亞,你該知道你的說謊水平的。我覺得你該大膽追求愛情才是,好不容易——才出現讓你心動的人,就算他是一位血統高貴的雄獅又如何?更何況,最重要的,他不是也喜歡你嘛?三十多歲正是黃金年齡呢。對了,他說他是旅行作家嗎?”
“嗯,他說勉強算是。你看,他幾乎沒有哪一天不是在路上的——反正從來沒聽他提起過任何關于家的字眼。他跟我說的最多的還是各種各樣的書詞,或者自己的各種有趣的經歷。”
“那就更對了,不管那些出生什麽的,帕奧裏德先生也定然不是普通人可比的。他又怎麽會在意世俗的東西呢?我看你……”安娜一口氣說到這兒,這時似是靈機一閃想起什麽,瞥了粉綿羊後,聲音戛然而止。
“唉。算了,這個情感顧問我罷工了,你繼續說約會的事吧。現在我只想閉着眼做個好夢,再偶爾發表下看法。”
安娜一定忽然明白了些什麽。但是她閉口不提。這時,管家在外叩鈴。安娜起身開門,并告訴他:“我和艾米莉亞在房間裏吃,把飯菜端進來吧。”
管家躊躇片刻,然後壓低聲音說:“可是小姐,老爺的臉色現在有些不好,你還是跟我過去吧。艾米莉亞小姐的午飯我會親自送過來的。”
“為什麽?”安娜悄悄問。“是家族那邊出了問題,也許下午氣就消了。”管家說。
安娜看了看身後。然後她還是笑笑道:
“端過來吧,我和艾米莉亞在房間裏吃。”
“可是……”
“他不會笨到在外人面前對我發火的。只是,麻煩您了。”
“不,那麽我先退下了。”
“嗯,抱歉。”
飯菜很豐富。粉綿羊吃得很開心,意猶未盡得顆粒不剩。但是安娜自然知道她對吃其實從小都并不在意,就像對世上其它無聊的事情一樣。粉綿羊也許已經上升到了另一種高度,一種有時候連安娜都可望不可及的高度——安娜想。只是她自己不知道罷了。
畢竟她還是一個剛成年的孩子,同安娜一樣。
“對了,你們在秋蘭鎮吃的啥?”
“嗯……不,我還是晚點說那個了。那天本來是可以九點多鐘到的,但是從山坡走到鎮上,已經都快中午了。”
接着,粉綿羊切換了話題:“話說回來,那一天剛好是陽光明媚的周六。秋蘭平原上格外的熱鬧非凡。你知道嗎?不單四周環繞的青山原野上炊煙袅袅,就連小城外的稻田溪水中,一眼望去都是游玩嬉戲的景色呢。”
那天,也的确如此。秋蘭鎮就在那兒——他們的視線盡頭,璀璨的秋蘭平原中心,一座活像由無盡楓葉築成的黃紅交彙的橘子世界。盡管還有這麽遠,卻依稀能見到楓林大道上擁擠的人群,能聽到芬蘭廣場上穆勒大教堂的大擺鐘“叮叮叮”的報時聲。如果再仔細點看,粉綿羊甚至覺得小鎮後方的那座高高的摩天輪,好像也正在悠悠地轉動。
“我和帕奧裏德先生邊走邊停。他說已經很久沒看見這樣活力四射的景色了。無論是燒烤啊,露營啊,放風筝啊,甚至是各式各樣同行的游客,都能成為先生注目的焦點。他跟個大孩子似的,一直跟我分享那些換作是我都很難發現的樂趣。”
粉綿羊不禁笑了起來。她起身喝幾口茶,回來繼續道:“我們在下山的路上還遇到了一位徒步旅行者——背着好多的東西,看起來就好沉重。帕奧裏德先生對那位先生好像很在意,一直跟他聊了好久。我本來是在旁傾聽的,但是後來他們的話題我也聽得不太懂了。我只好獨自走在後邊。”
安娜立起椅子上的腿,把身體撐了起來。
“徒步旅行者嗎,真厲害。聽我父親說不少厲害的人物最初都是以此磨練心志呢。他們說了些什麽還記得嗎?而且我也很好奇,居然能讓我們哲理淵博的粉綿羊小姐知難而退。”
“好多都記不得了。但是有一句,‘當你的欲望總是大于所需,你的思想便開始滴血’——這句話我記得很清楚,是在我離開前那位先生說偶然在一本史書上發現的。帕奧裏德先生當時還很欣賞呢。”
“這個嘛,”安娜摸着下巴念叨了兩遍,“表象也不是太難啦,但是能被他們兩位津津樂道,那肯定不是我們能理解的範疇了,嘿嘿。”
“我也是這樣想的。第二天早上離開秋蘭鎮前我也遇到那位先生了,雖然他始終沒有說他的名字,但他真的是一位大好人——其實單單從他灑脫的笑容和堅定的眼神就可以看出的,和帕奧裏德先生有幾分相似呢。你知道的吧,相由心生,往往很靈驗來着。”
“沒錯。可也有不準的時候啊,我就認識不少這樣的人了。”安娜似乎在認真地說。“比如貝比那個家夥,表面大腹便便裝出很正義的樣子,背地裏卻常常找我打聽某人的隐私呢……”
粉綿羊聞言沉默了片刻,她望着窗外的世界,目光有點遙遠。
“其實,我也喜歡他的,不過真的只是友誼來着。雖然很慶幸他可以喜歡我,不在乎自己種種的缺點。可感情的事如果将就的話——就像把自己丢進了錯誤的海溝裏,它會永遠下墜,直到最後誰也撈不起來。”
粉綿羊嘆了口氣。“再大些了他肯定會明白這個道理的,”她看看安娜,“更何況,也許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的心意究竟是什麽呢。”
“嘛,幹嘛這麽鄭重……好了,我不該提他的。”
安娜回頭往房間裏看,挂鐘上滴答滴答的過得好快。“喔,還有一個小時我們就該出發了。”
“是嗎,”粉綿羊頓了頓,“應該是說不完了。”
“沒關系,我們可以在劃船的時候繼續說,貝比根本不會留意我們在講什麽吧。我們就慢慢劃,離他遠點好了。”
粉綿羊點點頭。心不在焉地沉默了一會兒。
安娜隔着椅子忽然握住她的手,“怎麽又不講了,我還等着呢。”粉綿羊觸電般怔了一下。她露出一絲尴尬。然後,她從懷中口袋裏拿出了一個彩色的小便簽本,面帶微笑:
“這是我在楓景大道上得來的寶貝,我想你肯定也會喜歡的。”
安娜接過去翻着看了又看。最後她兩眼放光的驚奇道:“友誼之證……這個是你的交友名片嘛?好可愛,連郵件地址也寫上去了呢。”
“嗯,是帕奧裏德先生的建議啦。他在信裏總是鼓勵我多認識些朋友,但是,你知道我的生活圈有多麽狹小的,而且我自己也是那樣不擅長交朋友。先生跟我說,以後若是遇到了想與之成為朋友的人,也不用多做什麽、說什麽,撕下一頁友誼之證遞給那個人就好了。”
帕奧裏德先生當時如是說:
“以後的某一天裏,也許在某個你熟悉但又陌生的地方。如果你覺得某個迎面走來的人興許能與你成為朋友,哪怕只是興起那麽一丁點的想法,那麽你就可以把自己的簡介寫在上面并撕下來交給那個人。你無需再說什麽,做什麽,他知道這不是印刷來的名片,歪歪倒倒的字裏是你誠摯的心意。手寫的永遠比複制的真實可靠。不過,我還是建議你先準備好幾頁。畢竟,可不能繼續讓等待的時間占便宜。”
粉綿羊趴在花壇邊認真地寫了三四頁。她覺得應該足夠了。她把“友誼之證”四個大字寫在每一頁的頂部,還得到了帕奧裏德先生的誇獎。只是,随後他們就遇到了那幾個熊孩子,她握在手裏的友誼之證在摔倒的時候也掉了出去——當時她還在琢磨着是否要把自己的三個名字都寫在上面呢。被扶起來後,在帕奧裏德轉身與孩子們說話時,粉綿羊則悄悄撿了起來。
彩色小本上留下了幾道鞋印。是她親眼看着它們重疊、烙印上去的。她輕快地用手擦,污漬很快就消失殆盡了——同時還有她眼裏隐含的淚光。粉綿羊把它收進懷裏,一聲不吭。
“嗯……一,二,三……這,這裏沒了十頁呢。”很快,安娜就發現了那毫不起眼的撕留痕跡。畢竟這纖薄的十頁相較于整個手指厚的本子,實在難以讓人察覺。“艾米莉亞,這些都是你在秋蘭鎮撕下的嗎?”
粉綿羊重重地點點頭。“加上你和貝比的話,我有十二個朋友了呢。我的第一張友誼之證,還是帕奧裏德先生索取的。我是猶豫了那麽一下子來着,但是,我心裏還是高興壞了。”
兩人一同笑了好一會兒。安娜注視着粉綿羊,嘴角微微的揚起,在她依然傻傻發笑的時候。她是羨慕的,也真心為之驕傲。
“啊,對了,安娜你需不需要呢。其實……”說着,粉綿羊從懷裏居然又拿出了一個嶄新的彩色本。“我買了兩個來着!本來也打算給貝比買一本的,但是,想到他那麽出色又覺得沒必要了。雖然知道你的朋友很多,可能并不需要這個……咦?”
安娜忽然搶過了粉綿羊手裏的東西:“嘿嘿,你就別替我瞎操心啦。送來的禮物我還從沒有拒收過的呢。”她順勢躺下來,悠悠笑着,兩只手翻來覆去地盯着它。
“嘛,那麽多的禮物裏,就屬這個最讓我開心了——粉綿羊,謝謝你,好想親你一口。不過,我倒是不打算把它做成友誼之證,我要像稀世珍寶那樣收藏起它,我得把它藏到我的樹洞熊裏。”
“樹洞熊?”
“啊——說漏嘴了來着。哼,這是我的小秘密,你也不可以知曉的。”
“好吧。反正我也有好多小秘密不能跟你說呢。”
“哈哈哈哈……”
兩個人笑得跟孩子似的。花園裏的仆從們都聞聲看來,紛紛露出不解又驚疑的表情。
“走進鎮裏,楓葉真的更多了。帕奧裏德先生問我要不要先吃飯,我說‘好,你選吧,我可從不挑食的。’他和我一樣不喜歡熱鬧,所以我們漸漸走向人少的地方。在夏花街上有一家看起來很棒的飯店,叫香榭爾餐廳。以前我就注意到過那裏,因為小時候姨母帶我路過時曾駐足觀望了好一會兒。”
兩人的開心勁兒一晃而過後,粉綿羊便繼續講道。
“那家餐廳裏面人也沒有太多,因為看起來就很昂貴。帕奧裏德先生卻說就是這兒了吧,但我可有些膽怯——畢竟真的會很貴來着。先生看出了我的為難,一時間也不知所措。“
“最後……我還是被門口的兩位接待員給拉進去的。”粉綿羊撓了撓臉頰說。“先生他還在後面解釋說我有點腼腆、怕生呢,不過我也不好反駁什麽,畢竟和他在一起就覺得要乖巧好多。”
“安娜,求你別笑了——我們在靠窗的角落裏坐下。那附近沒什麽人,很安靜。我第一次在那樣的地方吃飯,什麽都不知道,全是先生他在照顧我——他問我喜歡吃什麽,喝什麽,我說我什麽都喜歡吃,然後他就給我們點了一樣的。我希望可以像先生一樣吃得那麽優雅,但是那餐具真的好難适應,帕奧裏德先生看着我笑了笑,然後讓服務員拿來了筷子和手套。安娜,那幾道料理真的太美味了,但是我忍住了把盤子舔幹淨的沖動。”
“哈哈哈……帕奧裏德先生肯定很苦惱。也許我早該教你這個的,不,下次你過來我就開始教你怎麽樣?如果你喜歡的話,其它好多禮儀啊啥的我都可以幫到你呢。”
“啊,不不不,我不喜歡這些……我是有注意到的,因為以前一直認為與我沒有關系來着。不過,相反帕奧裏德先生和我都特別開心,我還是喜歡用手套拿着吃的,和吃煎餅果子的時候一樣快樂。”粉綿羊說完自己都笑了起來。
“不過,後來發生了一件事,”粉綿羊轉而蹙眉道,“有一位穿着很破舊的大叔本來想要進來,但是被那個像經理打扮的高個大叔給趕到了大街上。”
“嗯?流浪者嗎?”
“應該是的。但是他看起來的确有什麽不同的地方,他不依不撓,最後是坐在了門前的草坪上,一動不動地望着餐廳裏的人們。也許他的确是在看我們。起初我也認為他是在等待着誰的食物施舍,但我覺得這樣的想法不妥,那時帕奧裏德先生和我相視了一眼,他也是那麽想的。”
“過了有那麽十分鐘吧,我和帕奧裏德先生也差不多吃好了。我聽到有個孩子在嘲笑那位流浪者,不止是我們,餐廳裏幾乎所有人都可以聽見。孩子的父母寵溺地告訴那個小男孩要注意自己的身份和環境,言行舉止要得體。”
粉綿羊不無生氣地把臉轉向安娜,她接着說:“可是你想不到呢,當那個男孩滿臉得意地把餐盤裏吃剩的食物甩到那位先生身前的地上時,他的父母居然笑得那麽開心。等小男孩回來的時候,他受到的待遇像是拿回了一個最了不起的獎杯,最可氣的是餐廳裏不少人也用那種目光注視着他們一家呢,盡管表面不作什麽。”
安娜有點安靜。她蜷縮起腿,微笑道:“就是這樣了,我都習以為常了。”她緊了緊布偶熊,“艾米莉亞,那麽,那個流浪者撿起來吃了嗎?”她認真地問。
“當然沒有了。最先發現的是帕奧裏德先生。他告訴我,我仰起頭瞧,那位先生對身前的食物真的看都沒看一眼。那時我才想起來,至始至終他都保持着那姿勢,好像連視線都沒移動過。帕奧裏德先生說也表示費解。然後,他叫來了服務員,他對服務員說‘麻煩再準備一份我們這樣的料理,打包好請直接送到門前那位先生的手上。’”
“我盯着帕奧裏德先生——就像這樣。他卻憨厚地沖我一笑,喝起他的果汁來。”
安娜有點不相信,但是粉綿羊怎麽可能會欺騙她呢,而且她也實在不會說謊。不知不覺,安娜拄起了腦袋——這個動作表示她正處于一種深思的嚴肅狀态,例如每次做重要的選擇或決定前,她必然是這個樣子。有時候粉綿羊也會學着她。
“興許她也開始欣賞并喜歡帕奧裏德先生了。”
——粉綿羊猜想。這讓她的心裏不禁生出了自喜的感受。因為似乎在她的印象裏,安娜可還從來沒有認為有哪個大人可以讓她刮目相看呢。粉綿羊一直認為,安娜把對大人的愛轉移到了孩子們的身上,不然實在不知該如何解釋她這慷慨而激昂的情感是如何征服了粉綿羊在內的所有“孩子們”的。
“後來,那位先生帶着食物離開了。離開前,他似乎是在詢問服務員是誰給他的食物,那個年輕俊俏的服務員只好透過落地窗指了指我們的方向,嘴裏也說着些什麽。那位先生只看到了我,帕奧裏德先生則轉回頭躲在了椅背後。他見我有些驚訝于他的反應,他摸起左腕上的手表,甚至有點害羞地笑了笑。‘嗯,這種時候我一般都比較腼腆。‘——他這樣輕聲說,安娜,我覺得那一刻仿佛凝固了好久,腦海裏一片空白,眼裏整個世界真的只剩下了他的笑容。”
“喔……”安娜噗嗤一笑。“那一刻你愛上他了嘛?”
“不,我想也許是一種比愛更深的東西吧。我知道喜歡的理論程度,知道愛的理論界限,可那一刻,有一種混亂的仿若時間的氣息籠罩了我,就在我凝固的時候。”
“好難理解。”安娜吐吐舌,不由看向她:“難道世界上真有比愛更神秘的東西嗎?”
“也許吧,”粉綿羊也面露疑惑,“就像誰說得清創造我們的究竟是不是上神呢?”
“後來我們吃完飯準備結賬,但是我們遇到了一個意外的麻煩。當時我就想一定是那幾個毛孩子做的好事,我和帕奧裏德先生口袋裏的錢都不見了,我們被涼在了收銀臺。就在一籌莫展的時候,是大廳裏一位瘦瘦的服務員幫助了我們。他用自己的薪水替我們買了單。那時候,同餐廳裏所有人轉而用精彩的目光盯住他一樣,我和帕奧裏德先生也吃驚極了。”
粉綿羊語音剛落,安娜就驚訝了起來:“天,簡直是另一個世界來的人。”
她頓了頓,才扶着胸口慢慢說:“我是說,這樣的好人現在可真的找不到的。”
“嗯,我感覺也差不多了,他還把我和帕奧裏德先生送到了人行道上。他說之所以這麽做,是因為我們都還有着一顆無私幫助陌生人的心,他又為什麽不可以幫助我們呢?他從我們身上看到了些更重要的東西,為此很感謝我們。”
“臨走前,帕奧裏德先生有些鄭重地詢問了他的名字,然後我們一一和他握手道別。當然了,我把我的友誼之證也分享給了他,還是帕奧裏德先生悄悄暗示我的。那人看着我,莫名微笑着把那頁證明疊好收進了懷裏的口袋,”
“哈哈。嘛,你的第二位新朋友嗎?”
“沒錯,他叫安德魯。而且在路上,帕奧裏德先生說,我的這位新朋友,他很認同。先生還說連這片天地也遲早會認同他的。嗯,反正我也是這樣認為的了,而且我也莫名堅信。”
——粉綿羊如是說。
午後,她們二人如約來到了安娜爾湖。這時候陽光正火熱,貝比卻正在綠油油的山坡上奔跑,手裏拽着風筝的細細長線。那雄鷹狀的風筝已經升起來了,但還要些時間才可以翺翔在藍天白雲下。
他一直都是早到的那位。只是,今天卻忽然放起了風筝。
沖貝比遠遠地打了招呼後,安娜頂了頂帽檐,說先到小湖裏慢慢劃船吧。她帶了一本古老的書,是關于古代奇聞趣事的書籍,當然了這類關于沒有文字記載的古代歷史的書籍也屬于□□。粉綿羊則借了一支小魚竿,她喜歡在船上蕩着清波,等待收獲的滋味。
秋蘭鎮的故事自然還沒有講完。在離開那個讓粉綿羊和帕奧裏德先生都感到不适而暖心的餐廳後,他們在街上溜達了好一陣子,在各處好玩的地方游逛。和人多了注定得不到寧靜一個道理,要去的地方多了也必然讓人迷茫。很快,他倆就漫無目的逛街,然後感到精疲力盡了。
粉綿羊其實并不喜歡逛街,她和安娜都是女孩中的例外。但這也是和他借機相處的方式之一吧,總不能一直坐着或幹嘛,畢竟是來秋蘭鎮游玩的,也因為久了也難免會尴尬。
帕奧裏德先生買來了兩瓶水。粉綿羊小啜了一口,他則大飲了半瓶。他擡頭看了看天,又瞧了瞧手表。“三點啊,好意外……粉綿羊,你知道這附近有什麽休息的好地方嗎?”
“先生,這兒離芬蘭廣場很近了。其實往這邊來我也是打算帶您到那兒去的。那裏有一家露天茶廳很棒的,小時候姨母還帶我到那兒吃過冰淇淋呢。”
“莫莉女士也會來這麽遠的地方嗎?”
“以前有一段時間是這個樣子的,在我八歲的時候。我也不知道姨母她發生了什麽,但是那段日子裏她經常外出,偶爾也會帶着我。有時候一出門就是幾天一個禮拜,可我也不記得她有什麽異常的地方,除了書房裏的新書越來越多之外。”
“不會都是□□吧?”帕奧裏德先生有點訝異地問。
“嗯,大部分到後來發現還是□□。而且我也看完了,可并沒有發現什麽。”粉綿羊至今回想起那段時光,都覺得不甚溫馨,因為那是姨母唯一對自己正常了起來的時光。“不過先生你為什麽要露出這樣的表情呢?”
“這個嘛。因為其實我真的很想親自拜訪莫莉女士借閱一下那些□□。現在有好些好書都找不到了呢,怎麽都沒辦法——這點上我真的欽佩你的姨母,菲兒女士。也許正因為有她的努力,才不至于讓某些前人的智慧結晶被這個政府毀于一旦。”
“如果姨母知道的話,她應該會同意的。只是,您的身份可能會有點麻煩,因為她非常讨厭那些高貴的人,她甚至也有些反感安娜。可假如您要來的話,我會努力幫您說好話的。”
“哈哈,先謝謝你了,粉綿羊。我一定會來的,只是看樣子應該不是近段時間了,你知道的,後面我還要趕到中域去見一位老朋友。”帕奧裏德先生無奈地笑了笑,“如果沒有這麽多事,我其實倒挺想在這兒多逗留兩天的。期間還可以到你家做客,看下書,再看下你種的胡蘿蔔。雖然說是旅行作家,但是總得有一陣子事情會特別多,走哪兒仿佛都是被誰牽着決定的。”
“可是您已經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生活了吧。您瞧,您都不知道我有多麽羨慕您,而那些無法避免的羁絆,很像是提醒我們珍惜目前所擁有的警醒石吧。”
帕奧裏德先生盯着她,微笑卻沒有再說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