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章

午飯之後,粉綿羊再次來到酒店門口。

太陽露出了光芒,盡管雲層還厚着。公園裏此刻有點熱鬧。她活動下身體,慢步走下臺階。先是在花草樹木的小徑裏逛了會兒,然後在一處偏僻的地方坐了下來,身後有一座不大的魚池。

她把書翻開,彎起身子閱讀。其實她是有想到依然會受到打擾,只是沒想到會這麽快。但是,房間裏坐着只會讓她心緒不寧。

一陣輕快的腳步聲停在她身後。

“哇,好多魚啊,哥哥你快過來看!”

兩個男孩子趴在圍欄前,充滿驚喜地看着水池裏游動的魚兒。他們指指這兒,又戳戳那兒,一會兒歡聲笑語,一會兒蹦蹦跳跳。玩得不亦樂乎。

粉綿羊瞧着他們,無奈笑笑。她想起來,似乎是在電梯那兒見到過他們。在她剛剛想起那位年邁的老奶奶時,忽然感到椅子上沉了下。

粉綿羊收回視線,正是那位和藹可親的長者。

老太太笑吟吟地看着她,“孩子,你在看書吶?”

“嗯——《蘇菲和墨菲》,愛情小說。”

粉綿羊翻到封面。老奶奶看了眼,也笑了笑。

“呵呵,年輕的時候可沒有這麽好的書。”老奶奶說。“主角最後在一起了嗎?”

粉綿羊搖搖頭說,“不知道,我才看到一半多點。”

“嗯,孩子那你慢慢看吧,我坐會兒,得看着那兩個調皮的娃。”

她就真的投入到書裏去,同下棋一個道理。

粉綿羊沒察覺到老奶奶他們是何時離開的。她揉了揉眼睛,随後走到了圍欄邊。打了個哈欠,她趴在上面。原來發現魚池真的很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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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很清澈,從假山上不斷流進池子裏。魚兒們在水裏穿來穿去,紅的,黃的,綠的,紫的……跟水底有一條條流動的彩帶似的。

粉綿羊索性拄在木欄上,溫柔地看着它們。已經不是孩子了,但與她喜愛這群無憂無慮的小家夥并沒有關系。

不一會兒,來了兩個不速之客。餘光裏她瞧見還是那兩個孩子。平常來說她很喜歡和孩子玩,只是現在明顯不是時候。而且這兩個小家夥可是很不安分呢。

他們在她身邊,安安靜靜的,心思卻不在賞魚。眼珠子瞟來瞟去,打量粉綿羊上下,跟發現了新玩具似的。

“弟弟你看,她長得好奇怪啊。”

年長的孩子偷偷地說。

“嗯嗯,黑乎乎的。一點都不好看。”

小個子也踮起腳尖說。

粉綿羊動了動耳朵,但是默不作聲。

兩個孩子悄悄挪遠了些:

“你覺得她是兔子還是老鼠?”

“都不像哎……怪胎吧。”

“聽父親說有些低等的靈族就是這樣了,不過界外有種武——哇她聽到了。”

已經不能不管了。粉綿羊站直身子,轉身盯住他們。

——“哇!!”

教育的話還沒出口,兩個熊孩子卻頭上毛發炸立,突然見鬼似的驚叫起來。這倒把她自己給吓得一歪,扶住了圍欄。

“……我跟你們說,你們這樣是不……啊切!”

她瞪大眼睛,卻被直射的陽光刺激得打了個噴嚏。

“——哇!!”

兩個孩子又是一片炸毛。

“不不不……姐姐不是故意的。”

她剛想上去給孩子們擦擦臉上的口水。他們卻忽然偏過頭,奔着她的身後撒腿就跑,跟逃命似的。

粉綿羊愣在原地。

“不至于吧……”她擦擦嘴角,搖起頭來。

“奶奶奶奶!那個姐姐的眼睛好漂亮啊!”

“奶奶!好像家裏那對水晶!最喜歡了!”

粉綿羊怔了怔,驀然回頭。

兩個孩子一邊抹擦着臉,一邊搖着老太太的手。老太太笑着順順他們的毛發,然後看向粉綿羊:

“呵呵,沒想到小姑娘你這麽受歡迎呢。”

老奶奶放開孩子,走到長椅邊坐下。“唉,走一會兒路就累得慌。歲月不饒人啊。”

她揮手讓兩個孩子自己玩去,對粉綿羊笑着說:

“過來吧,陪我坐一會兒。”

兩個孩子幹脆回到魚池。邊走還邊偷戀似的看粉綿羊。

“咦,哥哥,你說小姐姐的口水怎麽……”

弟弟擦擦臉和眼睛,眨啊眨的問。

“我怎麽知道……不然你自己問她去嘛。”

老奶奶寵溺地笑了笑。粉綿羊也不由噗嗤一笑,轉而露出尴尬的臉色。

“這兩個小家夥啊……父母親不在身邊,管的不好。不懂事的地方,還請多多包涵。”

“不不,老奶奶您說笑了。不過他們兩個真的蠻調皮的。”

“呵呵,我可每天都在頭疼呢。唉,也虧他們父母想得出來,沒時間照顧扔給我,教不好了也扔給我。自己倒是樂得清閑。連孩子自己都會問我是不是父母親生的呢。”

老奶奶咽了咽唾沫,臉上有點感慨。

粉綿羊聽着,點頭沒有說話。她瞧了眼孩子們,“但是他們的父母還是很愛他們的吧。看起來很開心呢。”她對孩子們俏皮的眨眨眼。

兩個孩子立刻歡呼雀躍起來。

“哼,愛……”

老奶奶卻跺了跺拐杖。“把孩子當寵物似的,給他吃好穿好就行了,那還用得着自己生嗎。人吶,不能忘記換位思考。自己一點力都不想出,還指望孩子将來成這個做那個的。”

粉綿羊頓時有點錯愕。老奶奶喘口氣接着說:

“就是寵物,蹲啊跳啊,不還得細心操勞半年幾個月呢。現在的人吶,整天跟做白日夢似的。也不害臊,自己蒙自己,還容不得長輩說兩句。真是把自己當成獨當一面的大人了——我到現在都還不敢說這句話呢。”

老奶奶終于停下了。粉綿羊卻看着她,為難不已。

她摸摸自己的耳朵,兩個孩子可還在旁邊呢,讓她如何附和。可自己不說話也不行吧。還好孩子們似乎是習以為常了,充耳不聞,甚至于不知什麽時候湊得更近了,還在偷偷瞄着自己。

“呃……應該也不是所有家長都這樣的吧。”

老太太聞言,沒想到情緒反而又漲了些許:

“哼,偏偏遇到我生下這麽個不孝兒子。”她再次跺拐杖。

“唉,因果輪回罷了。”老奶奶長嘆了口氣。她深情看着自己的後輩們,“人生能有幾個孩童時代?”

粉綿羊垂下眼來。兩個大人沉默了片刻。

“小姑娘,你是一個人出來旅行的嗎?這兩天見過你幾次,不過你一直心事重重的樣子,沒注意到我們吧。”

“實在是抱歉……嗯,出來透透氣。奶奶您呢?”

“孩子父母就在彼得市裏工作。一來,我是為送行一位後輩,二來,也是把這倆孩子物歸原主去呢。”她笑了笑,露出些狡黠的意味。“這裏啊……年輕的時候在這裏待過幾年,所以也算過來懷念看一下。”

粉綿羊掩嘴一笑,“真羨慕您啊,我也很喜歡這裏。”

“潘多拉的确是個特殊的地方。”老太太笑了笑,“其實,我的初戀也是在這兒呢……歷歷在目,雖然已經過去很多年了。”

“不會吧,真的嗎?”粉綿羊吃驚道。

“傻孩子,我會騙你嘛。如果你想聽的話,可以和你說說呢,也好久沒有跟人談心裏話了——對了,小姑娘你叫什麽?”

“艾米莉亞,奶奶叫我艾米莉亞就好了。”

“呵呵,艾米莉亞。也不要叫我奶奶了,還是叫我格溫女士吧。總被你們提醒自己老态龍鐘,多少會傷心的。想當年,我可還是北域一枝花呢!”

夜幕低垂。

奧靈匹酒店餐廳內,燈火闌珊。

“這麽說來,你是因為适應不了社會,所以獨自出來旅行的嗎?迪恩,你該多吃點蔬菜——山姆,你也是。”

“我知道,肉都是生命!”山姆說道,筷子上還夾着一塊胸脯肉。格溫女士刮了他一眼,然後撈給哥哥迪恩好一塊白菜。

“艾米莉亞,這樣做是對的。當人遇到這種困境的時候,首先得學會跳出那個圈子。因為,想知道一場風暴的中心點,一個是等它降臨到你的頭上,另一個就是在它擴大之前竭盡飛高。不過,我們只能選擇第二個,因為沒有誰願意被風暴牽着鼻子走的緣故吧。”

粉綿羊露出釋然的微笑。格溫女士點點頭,她接着說:

“其實,我年輕的時候也經歷過這個階段:迷茫,痛苦,孤獨,自我否定……後來想想也不是什麽壞事了,總有人得面對的,也總是要面對的。這種事也很簡單:定一個目标,讓自己動起來尋找出路;找一份愛——對人的愛,對事物的愛,甚至是對兩個調皮搗蛋的孩子的愛。”見粉綿羊笑了笑,格溫女士補充道:

“不過,即便知道一萬種方法。許多人還是伴随這場風暴煙消雲散了,縱然生還,也是被關在風暴眼裏熬過一輩子。再也飛不回風和日麗的藍天下。艾米莉亞,你知道為什麽嗎。”

“他們,也許……”

粉綿羊有點如鲠在喉。

“世上太多事,即便最後努力,卻也會錯過上岸的最佳時間,被海浪再次推回海裏。第一步就能走好并堅持下去的人,實在是幸運得讓人嫉妒呀。”她的神色有些動容。“失敗也好,成功也罷,命運裏微不足道的掙紮。所有失去的和擁有的,應該會在生命盡頭處再相見的吧。”

粉綿羊隐約見到了格溫女士眼裏的晶瑩。

格溫女士平淡地說,“你們看我碗邊的這只螞蟻,怎麽能想到,并理解它的身軀同我們一樣複雜——同樣是同等的生命?對于世界的本身變化,我們那點優越其實連期望成為這個小不點都是一種奢侈。”

粉綿羊不由得看向那只歡快離開的螞蟻。

它之所以可以擡走一塊對它來說很了不起的菜葉,只是因為格溫女士沒有按死它吧。但它怎麽會知道呢,它只為得到食物而慶幸。

——迪恩和山姆感了興趣。

哥哥迪恩起身,一副要讓螞蟻死得不知所以的戲弄之情。格溫女士立刻拍走了他伸去的手。她鄭重地盯着他:“迪恩,我剛剛不是說了嗎,我們要懷揣對其它生命的尊重,不然和外面那些邪惡污穢的怪物有什麽區別。尊重是所有生命交流、共存的前提。”

“哼,奶奶瞎說。我怎麽會是那些肮髒的東西?”

迪恩瞧瞧粉綿羊,立刻辯解道。

“迪恩,作為哥哥要懂事——其實你是知道的。為什麽要表現出滿不在乎的姿态呢?”粉綿羊看着迪恩,忍不住說了說,語氣裏不無責怪。

迪恩和山姆顯然對粉綿羊毫無抵觸情緒,點頭嗯了聲後就安份了許多,活像兩個彬彬有禮的孩子。一時間,倒還讓粉綿羊感到些許不适應。包廂裏很安靜,反倒像是這桌沸騰的火鍋冷卻了不少。

四個人安靜地吃了會兒,很快,格溫女士讓服務員再端來兩盤蔬果沙拉。粉綿羊很訝異于老奶奶的食量。她說自己從年輕起就只吃素食,絕對的素食主義者——話是這麽說,可蔬菜水果其實也是生命。格溫女士對此深感遺憾。

格溫女士說,每次看到血肉,她一整天就吃不下飯。

粉綿羊笑了笑。存在注定是以毀滅維持的。“生命之間其實從來就沒有平等的關系吧,彼此的眼裏不過都是自己的養料……區別也許只在于,是同化活下去,還是徹底消失。”

放下碗筷,粉綿羊的視線停在仿若岩漿般翻滾的鍋面上。她望着鍋裏那些菜和肉,像屍體不斷沉下、浮起,在熱氣騰騰的血色濃湯中你來我往。有那麽一瞬間,她不确信自己吃下的究竟是不是這裏面的食物。

出了餐廳,迪恩和山姆便上電梯回房間了。

粉綿羊牽着格溫女士的手臂。花園裏冷清得寂靜,風還不算大。她們咯吱咯吱地踩着雪,輕聲細語的交談。身後留下一長串淺浮的腳印。

“我怕等你們走了,自己依然陷在原地。有時候心裏很明确,只是心底裏,那種感覺,感覺似乎……”

粉綿羊停下腳步,她斟酌說:

“好像已經沒有什麽可以讓我再失去了。”

格溫女士沒有回答她,拉着她繼續前進,回到了那處魚池。格溫女士讓她走近些,自己站在後面。

“艾米莉亞,現在你失去的,如果是這塊水池;而未來你将要擁有的,就會是那一澤汪洋……相信奶奶吧,你會明白的。”

粉綿羊站在斑斓的燈光裏,目光閃動。

“因為,人心不會是固定的。時間會和這座假山上流下的細水一樣,漸漸擴容起人生的精彩。每個人一路向前,多多少少都要失去的,沒有誰可以承受所有的好事走到終點而還完完整整的。艾米莉亞,就像大孩子床底下藏寶箱裏心愛的玩具,要割舍很難,可心底裏,你一定知道它們并不是自己的全部——至少不是現在。”

“只是……這就是成長的代價嗎?”

“也許世間有許多事并不受自己的意志而改變。”格溫女士走到粉綿羊的身旁。“但是,有心去尋找的話,認真點,總是能有所收獲的。你知道,失去都沒有絕對的失去,只是你看不見它去了哪兒,可它一定還在那兒。”

不久之後,在雪下大之前,粉綿羊将格溫女士送回了酒店。酒店裏明亮的客房已經越來越少。她很怕冷,更害怕黑暗,只是仿佛還有什麽沒做完的遺漏掉的事,這令她坐立難安。幾乎沒有猶豫,她折回了公園裏。像是被什麽牽引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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