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章
當漫山遍野彙聚而來的植物凋零氣息,溢在風裏。縱然在這片暖陽高挂的湛藍天,當大自然不加掩飾的發出蒼涼與哀嘆,無論任何時候,賴以為生的生靈都将無法避免地真切感受到。
孩子們很安靜,洛莉也是這樣。面容虔誠,他們深情地望着這片哺育了自己的山川大地。盡管沒有澎湃如信仰的感情,可我也愛這裏,就像一顆結束逃亡,已然落進土地開始生根的蒲公英。
軸痕山是一塊貧瘠而遼闊的山脈。但是在我眼裏,她似乎并不缺什麽。不過真要說的話,我還是希望沙土少些,森林多些。
一年來,在山上獨坐遠觀,我心裏常生出這麽一句話:“想知道一個人有多富有,就在他的一切都被拿走之後,看他還剩下什麽。”
我始終沒能記起是哪位大師談及的,貝爾.格裏斯嗎?但是,我想這于作者本人來說該是無關緊要的,畢竟意義已經傳達了。真理至深之時,我們的潛意識會先舍去出處,因為,沒誰可以随時間不朽的。
——僅僅記得有人說過這樣的話。這就夠了。
“老師……”
洛莉在懷裏動了動。她擡起臉來問我:“外面的世界裏,有很多比軸痕山更美麗的地方吧?老師,以後你能帶我們去看看嗎?”
我撫摸起她的頭,對懷裏的小公主溫柔說:
“當然了,你們是乖孩子。你們想去哪裏,老師就帶你們到哪裏。就算是月亮上,老師也會想辦法的。”洛莉的夢想可是環游世界呢,我不會忘的。
孩子們看着我,充滿期待地笑起來。米琪起身想坐到車擋板上發表心聲,但是被我瞪着吐吐舌蹲了回來。“老師,我想到你家後面那棵樹上掏馬蜂窩!保證給你帶回來一大堆的蜂蜜。”他小男子漢似的擺手說。
“行啊……不過,你身上有一個包的話,就罰你一天沒飯吃。兩個的話,就兩天,三個的話……就抄寫《禮儀之本》三遍。”
“你你……老師你太狠了。”米琪聽到最後一句話臉都變了。他看看我,又瞧了眼洛莉。我知道他不會認輸的,他說:“哼,無所謂,老師你等着吧。我身手村裏人可都是公認的。”
我當然知道他的厲害了。住處後面那棵樹上的馬蜂窩,就是他晚上悄悄爬上去摘掉的吧——隐隐約約的嗯嗯啊啊,我還以為有只老貓半夜爬上去下不來了呢。那時候我和洛莉才剛搬進去,那麽大個馬蜂窩還确實讓我擔心了一會兒。
米琪見我笑笑不說話,自顧自的叉腰生悶氣。
其實我們在車上是很少說話的。這裏的人們很享受這樣靜靜地觀賞大自然的風景。就跟吃飯那樣習以為常,雖不是山珍海味,陶醉的神色卻更甚。不過,我倒覺得,軸痕山也因此也更美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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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米莉亞,前面有三條岔路。”
前方那位踩車的大個子先生忽然叫住我。
我挑頭看看。自己還沒出來過幾次呢,不過山裏平坦,哪條路通哪裏用眼睛就可以看出來。“嗯,右邊,山腰上村子後面的那棟老平房,就是我們的學校了。”
“好,前面路不大穩,大家可抓好扶穩了。”
我抱着洛莉,挪挪屁股,靠緊車板。
其他孩子們都抓得很穩了。因為這位車夫先生可實在是比我要騎得快多了,在山間跟一陣風似的。孩子們因為這個就接受了他,這倒讓我松了口氣。不過,暗自無語時,多少還是有點嫉妒呢。
洛莉忽然問我:“老師,這位先生真的是你的朋友嗎?”我笑笑,撫摸她的額頭。我悄悄說:“當然了,很好的朋友。”
洛莉看着我,而後別過臉看向那位先生:“嗯,他是一位大好人吧,雖然看起來好可怕。不過,老師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洛莉甜甜地對我說。
“真是……老師的好孩子。”我親在臉頰上。她的眼睛和我一樣漂亮,閃撲閃撲的。我瞧着她,她轉而盯着天上,不知道此時又在想什麽。她是一個多愁善感的孩子,
洛莉是我的開心果,有她在的時候,我從來不擔心麻煩。而且再調皮的男孩子,在她面前都好像失去了咆哮的土撥鼠,傻愣愣的。但是,想到這裏,我不由得看向米琪、夏洛這幾個男孩子。果然——心裏還是咯噔一聲。
“呀,老師……你留口水了。”
“是嘛?抱歉,我擦擦……”
進村後,我們塵土飛揚,直驅而上。現在差不多都在家裏吃午飯了,路上沒有一個人。腳夫先生連這種上坡都可以如履平地,我多少還是會驚異。孩子們則興奮地一片吶喊。
“喔!吃飯咯!”
“哈哈,我要吃三碗!”
終于進院子了。孩子們歡呼一片,紛紛跳下車。米琪和夏洛把尾板打開,尤尼克斯抱過來木梯子,孩子們扶着我和洛莉小心下車。帕克和諾亞已經從牆角推來了輪椅。我抱着洛莉,慢慢将她放上去。
“老師你們回來啦!時間剛剛好!”
安德辛剛從廚房裏蹦出來,就被我們身邊的這位腳夫先生給吓在原地。“這個大家夥是……就是老師的朋友嗎?”大家都笑了起來。我擦擦掌心的汗水,正要推着洛莉跟安德辛介紹,一旁的米琪卻走過去搭住了他的肩膀:
“你這小子,什麽大家夥,這位是帕奧裏德先生!知不知道,老師的好朋友哩——不過我跟你說,這位先生帶了好多的禮物,可能他和老師,他們兩個呢……”
——我就有預感沒什麽好事。我抱歉地看向帕奧裏德先生,他卻還瞧着那兩孩子埋頭說悄悄話,直到進了廚房。他轉過來對我笑道:
“哈哈,我肚子也餓了。”他看看車廂前面堆的東西,擦擦手說:“還是先把這些搬下來吧。艾米莉亞,把它們放到哪兒?”
我本來想說可以吃完飯再來。不過,先和孩子們錯開也好,而且先生也是想先做完事,好安心地吃飯吧。我讓帕克接過洛莉,讓孩子們先進去吃,但是飯菜可多少要留些。
東西看起來不少,但是很快就弄完了。可能是因為平常自己一個人搬來搬去慣了,驀然覺得兩個人的效率可真是高。當然,與不由對以米琪為首的“懶蟲”三人組的腹诽相比,帕奧裏德先生自己就搬了八成的東西。
我們進廚房的時候,只剩下諾亞還在吃最後一口。這裏的人們吃飯都很快的,孩子們當中,連我也驚奇了好一陣子的是,洛莉居然是速度最快的。不過,據說和祖上時代的饑荒有關系。畢竟這片地方一直都不太平。
飯桌上有兩盤土豆絲,一盤大白菜,一盤青椒肉絲,中間是一盆鲫魚湯,所幸還有半條魚飄在裏面。尋常講,我們每個星期天才有葷菜吃,因為經費實在欠缺。我的存款在給洛莉買回輪椅後,就所剩無幾了。盡管各方面都緊缺,但我堅持把花銷的一半工資用在飲食上,畢竟身體才是最重要的。
我從飯鍋裏盛出兩碗,拉着長板凳也坐下來。先生接過米飯,他握着筷子不知道菜從哪裏下手。桌子上都是殘羹剩飯了,不過比起有時候留給我的,還是多了兩倍的量。
我其實還是擔心帕奧裏德先生的反應的,所有的。盡管這種擔憂我知道是如此的愚蠢。本來還有一盤蒜苗炒臘肉,但是被光盤擱在桌子上。肯定是安德辛又控制不住自己。
“艾米莉亞,我臉上有什麽嗎?”
我趕緊吃口飯,搪塞說:“不是。先生您可以先嘗嘗這個魚湯,昨晚上我親自到河裏抓的。新鮮得很,肉也很棒,您肯定會喜歡。”
這時候諾亞也吃完了。他收起自己的碗筷,對我們點頭,然後走到竈臺前,把碗筷放進鍋裏泡着。帕奧裏德先生則一直看着他。
“諾亞他,不能說話吧?”等諾亞出門後,先生問我,只是語氣裏有一份肯定。他邊喝着魚湯,邊把那半條魚夾到我的碗裏。
我點點頭,放下筷子:“生下來時,諾亞就沒有聲音。您知道的,這裏的人們生活很貧苦,連去中域的路費都很為難,醫療費可能整個村子都負擔不起。不過我買了幾本手語書,現在大家都能用來做一些簡單的交流了。諾亞他,多少比以前開朗了些。”
“您知道嗎,他跟我說他最讨厭的事就是嘴巴長在了本子和筆上……以後有條件的話,我要帶他去中域一趟,即便醫院真的不能治好。”
吃完飯後,我開始收拾起來。但是帕奧裏德先生一定要做點什麽。諾亞進來要幫忙,也被他推了出去。我笑了笑,心裏高興于能和帕奧裏德先生一起做家務。只是我感覺,他似乎有什麽話想和我說。
鍋下面的柴火燒得挺旺的。他說自己走南闖北,什麽樣的地方都見過,生活過,這裏其實還不算太貧瘠。我正刷着碗筷,忽然聽到先生問我:
“粉綿羊,你要在這裏待多久?”
我看向竈臺前面被火光籠罩的人。先生直視着我,神色有些認真,好似在等我的什麽決定。我知道他的意思,其實我也會為自己擔憂。身體不知道還能撐多久。
我看着他的眼睛,笑了笑。“現在還不想走。當時說的是一年,但是,如果允許的話,我還可以呆個兩三年。”
帕奧裏德先生看了我好一會兒。他往竈裏夾進些枯草杆,“粉綿羊,世界上還有許多軸痕山一樣的地方。我心裏當然贊美你的善良,只是從個人角度來說,我不得不偏于讓你離開這裏。我喜歡孩子們,也為洛莉和諾亞感到難過……不過,你知道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運。不會都是好的,也不會總是壞的。”
“先生,我知道。“我說。“世界或許冷血無情,因為它不得不拴住秩序和紀律。雖然起初主要是因為自己的緣故,可在這裏的将近一年裏,我發現,人與人之間的感情,真的可以改變許多東西。我不知道這樣說是否得當,但是我覺得命運也可以更改。只要努力的話,懷揣着這麽一份希望。”
盡管毫不起眼,可并不是只有我一個人在努力——這句話我沒能說出口。帕奧裏德先生忽然陷入了沉默。火光照耀在他的身體、眼睛。他的目光卻并不在竈爐裏。
我喜歡把感受藏在身體裏,随着成長,藏匿的地方也愈發無跡可尋。甚至于令自己也找不到。這是一個壞習慣,只是,卻出乎意外地讓人安全。當生命化為個體降臨,兩個孤獨的世界得漂泊多遠才得以交融……來到這裏,與孩子們相處愈加融洽,我卻愈發地清晰感受到,先生和我之間有一層令我只有墜空般無力觸及的隔膜。它堅硬得仿佛我粉身碎骨也不足以撼動分毫。
我的背心常常激出汗水。不過,我不會選擇對先生說這件事。因為恐懼,我選擇逃避。我怕它是真的,它卻已經成真了,變成我心髒旁牽一發而動全身的腫瘤。
我在這裏是一個全職老師,不過準确來說,我是過早地體會并擔負起了全職媽媽的義務和責任。白天除了各種課程,還要起早貪黑地負責孩子們的飲食起居。只不過,把洛莉接到我這兒後,要操心的事雖然多了些,但是生活卻反而因為她輕松了許多。
帕奧裏德先生給孩子們上起了體育課。打籃球,跳繩,跑步,後面玩起了老鷹捉小雞,甚至還有滾鐵環、彈珠比賽。我陪着洛莉,在小操場邊上為他們加油喝彩。不得不說,先生真的很棒。孩子們好久沒有這麽開心過了,連洛莉也對我不停傻笑着。
她問我能不能讓先生留在這裏。我也生起過這個願望。“帕奧裏德先生還有自己的事呀,但是他會留在這裏一個星期呢。我們好好招待下這位朋友,怎麽樣?”
“嗯嗯!老師今晚也會加餐的對吧?帕奧裏德先生帶來的那個棉花糖好好吃,我在想也許可以把它和蒜苗、土豆片放在一起炒呢!”
“……”我說。
“好吧……但是老師可以做一次回鍋肉嗎?我們都好想再吃一次。味道都快忘記了呢,而且老師,諾亞跟我說他也最喜歡了。只是我們都不敢告訴你。”
每天晚飯過後,我都有爬山的。從山腰沿着蜿蜒曲折的小路,慢慢爬到山頂。山頂上有一座小廟,供奉着一位軸痕山的無名守護者。帕奧裏德先生在廟裏轉了片刻,然後他站在一旁看着我點香祈禱。
很久沒有許願了,但是這次不一樣。我悄悄許了一個。我将三柱香插到石像前的香壇上,擡頭看向守護者。
“先生,您不許一個願嗎?”
他搖了搖頭。“不用了,我的願望很大呢。”
“可是,守護者多少都可以盡一份力的吧。多一份祝福,就多了一份希望。”我笑笑說。帕奧裏德先生卻還是搖了搖頭,走出了廟堂,站在月色裏。我怔怔地看了他一會兒。
小廟後面有一座斑駁已久的石塔。它很高。在爬上旋轉塔梯盡頭的木梯後,上面有一個小房間,房間外的那一座小陽臺,就是我的觀景臺。
我和帕奧裏德先生坐在一起,稍微擁擠了些。我的左手避不了挨着他的右手。傳來的溫度令我坐立難安,始終安不下心好好欣賞這片夜色籠罩的大地。先生卻興致盎然,和在秋蘭鎮的摩天輪裏一樣。
如果您要問我,“粉綿羊啊粉綿羊,你能告訴我,哪裏的星空最美麗?”我會毫不猶豫地告訴您,那您可必須親自到軸痕山來一趟。雖然是在西域邦托地區,很遙遠很偏僻,但是,絕對是您在那烏煙瘴氣的地方壓根想象不出來的壯麗景色。
“粉綿羊,我有點理解這裏為什麽叫‘天宮嶺’了。”帕奧裏德先生環顧着天空,忽然感慨似的對我說道。
“是嗎?那您跟我說說吧。”我覺得先生不會這麽快就曉得的吧。其實這個不難理解,前提是如果是明亮的晚上坐在這個陽臺上的話。但是還得一定專注才行的。某些奇怪的問題只有在某個恰當的條件下才能發現答案,這就是我當初的感想。
帕奧裏德先生低下來看着我的笑臉:“其實不需要我說的吧。你知道的。”我眨眨眼問他:“不啊,您不說我怎麽知道呢。”
“好吧,但萬一我說錯了呢?”先生不由笑了。他認真地說:
“我的意思是……即便是上神,也會有犯下錯誤的時候。”
“那您就不需要說了,如果您真的确信我知道的話。”
帕奧裏德先生猶豫了一會兒。但他真的放棄了。我拄着腦袋,故意沉默起來。我感覺先生看了我好幾次,但我只是一直數着天上有幾顆看起來特別閃亮的星星,并琢磨着哪一顆将是屬于我未來的栖息地。
“真的抱歉,這麽久沒有聯系。我無法解釋什麽,但是我很想念你。這是我還可以确信的。”他忽然對我說道。
我依舊拄着腦袋,只是轉過臉看看他。他對我撇撇嘴,驀然一笑。“希望你不會介意。我想我一定錯過了許多有趣的事。”
我不由得攤攤手。被提及的話,其實并不想這麽容易就原諒帕奧裏德先生了。不過這個時候,他挪了挪身體,手臂間遞來的溫度又讓我心神搖擺起來。
我腦海裏忽然浮現出一封以前準備寄給他可還是被自己毀了的信。
然而,心裏漸漸開始安慰起自己來。人為什麽可以在一瞬間有那麽多的念頭呢?莫名情緒使然,我醞釀了一下後——竟對他這樣說道:
“你可以這樣想象:我坐在酒店大廳裏,那些衣着華貴、舉止優雅的淑女紳士像神奇動物那樣偷偷打量我,但我用胳膊拄着腦袋,一動不動;我坐在繁忙的人行道中央,那些形色匆忙、姿态萬千的男女老少像流浪漢那樣觀察我,但我用胳膊拄着腦袋,一動不動;我坐在冰冷無情的海岸上,那些驚濤駭浪、狂風暴雨,像對付頑固不化的礁石那樣拍打我,但我用胳膊拄着腦袋,一動不動……‘你為什麽一動不動呢?’——假如你打算這般問。可你也該有答案的。因為我也在想你啊。”
我倒不是指望用這首抒情詩打動帕奧裏德先生的。正如總有一個時刻你會不受控制的做出某件事,但是,你深知必須得做的話,那就不要再多顧忌後果吧,畢竟再壞又能有多壞呢。當初,我是把那封信燒成了灰燼——果然還是得留着的吧?18歲的時候,我還是那樣的崇拜、愛慕着帕奧裏德先生。
不過現在,我倒的确說不清是否還有那樣純真執拗的熱情了。因為一時半會兒是得不出答案的。軸痕山的生活,的确改變了許多興許我自己都不曾注意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