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章

先生雖然還是那副淡然冷漠的模樣,但他眼裏的光芒卻遮不住地明亮起來。可當我清楚見到他心裏的變化由內而外地表露在臉上時,卻忍不住對他哈哈傻笑。好像在嘲笑先生吧,以至于眼角也笑下來兩滴眼淚。

“粉綿羊,你知道的……”

我擦擦臉,看向他:“先生你怎麽了?”他的神情似乎有些奇怪。“好吧,那時候自己還小,寫得是蠻露骨的。可也是事實嘛,至少對于18歲的青春期來說。”

的确有一份期待被誇獎的心思,我靜坐着。

帕奧裏德先生卻沒有反應。他凝視着我,一副要語重心長的樣子。可是在我的注視下,他又的确不知所措起來。他低頭看着自己的手掌片刻,而後才擡起臉來,忽然問我:

“這樣吧……現在,你還想知道我的愛情故事嗎?”

我驚訝看着他。“當然,先生您終于願意跟我說了。”

帕奧裏德先生笑了笑。“忘掉那些牽牽扯扯的禮儀吧。粉綿羊,不要再對我用‘您’了——其實,先生早就想跟你說的。”

他拍拍我的肩膀,如此說:

“沒關系,難道我們不是朋友嗎?”

我怔了怔,卻忽然想起了哈瑞先生。“嗯。我們是朋友,而且還是好朋友。”

先生他大笑了起來,爽朗的聲音在天宮嶺上回蕩。我從來沒有見過他這樣笑……甚至無法找到确切的詞來形容這種令我腦海一片空白的笑容。

在我還久久沒回過神來的時候,先生已經開始了回憶。我錯過了故事的開始,也不記得先生是否有說過這個故事的女主角名字。

“她身上有一種特別的氣息。首先,她讓你覺得平易親切,其次你知道她善良漂亮,然後……也許是最後,你才會發覺她那刻意含蓄的一點點的獨立與冷清,像花瓶中置身事外的百合花,似乎婉拒他人的熱情和觸碰在她恰到好處的淡淡微笑面前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先生的聲音有一絲傷感。我看着他的眼睛如黃昏般沉下:

“她無關緊要地劃去那些可能讓她裸露在外的,不留痕跡……以至于被一縷持久清香所麻痹的衆人萬難察探出她無形無味的、心裏淺藏的真正秘密——但這對她而言,也許恰恰是最容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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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已經艱辛地嘗試着露出花蕊了,可世界上那麽多不盡情誼的塵埃,對于她那般死死堅守着真正美麗的人來說,每一粒微不足道的落下,卻都是那樣致命……我是幸運的,曾經是得以仰慕她真顏的人,因為時至今日,我也不能确信是否還有這樣的人存在了。”

帕奧裏德先生的眼眶淚花閃閃。也許是我的錯覺,那幾乎要流出來的晶瑩,下一秒就消失殆盡了。慘白月色裏,他收起那叫我動容的傷感神情,對我笑笑。

“她……是你的初戀吧?”我不由放低了聲音。下意識就得出了這個答案,很奇怪吧?我甚至沒有疑問是否是她曾經的妻子或愛人。

“很久以前的事了。其實我們不能算是戀人——只是在需要對方的時候,從來都沒有讓彼此失望的老夥伴吧。粉綿羊,天邊守護的愛,也可以稱之為愛情嗎?有人說,等,就是不等,一等就是一生。可這一生已經長得……”

他彎下腰,湊近來,瞧着我的雙眼:

“不過,我還記得她也有一雙你這般漂亮的眼睛。無論如何都能看到的。因為,這已經是時間施舍給我的最後饋贈了。”

“先生……”

“不用的,我沒事。”他撐起腿站了起來。“已經很高興了。即便放下一塊大石頭,被堵住的洞窟又冒出來,又如何呢。”

他扶在圍欄上,久久不語。我好像也随着他飛了起來,這種失去了重力的漂泊與無助感,讓我的呼吸愈來愈重。

“粉綿羊,生而為人,我們注定會失去很多東西。你和她都是我在意的人,請原諒我不敢再索取,甚至不敢面對你們的心意……起碼不該是在這個時代。我從來都是一個失敗者,甚至對自己失望到沒有了任何期待。”

“有時候,孤獨終老的确比靜靜走向死亡更需要勇氣吧。”

他仰望着無盡的黑暗,聲音仿佛融在悲戚裏。他看向我,面無神色。

我怔怔望着先生的臉。當他堅毅的目光停留在我臉上并化為柔情時。一種電流侵襲了我每一處發膚。先生他明明一直像高山那樣……那樣的巍然屹立。

為什麽要這樣看着我,為什麽要這樣悲戚地說?

鼻尖酸起的時候,我已經壓不住哭泣。我并不想掉眼淚,但我還是生命,我還有熱乎的血液不是嗎……那一刻,我想,眼睛能閉上就好了吧,畢竟可以重新睜開。

“不,您不孤獨的……我不允許。”我哽咽着,站起來不知所措。

他看着我,卻在沉默。他任憑我止不住眼淚,還是深邃地不言不語。

當腦海裏還混亂空白的時候,在心裏的劇痛讓我無力之前,我抱住了他。像一個被幽靈吓哭的孩子,在他的體溫裏死死不肯撒手。先生別過我的臉,抹去我的眼淚鼻涕:

“先生不是還有你嗎?”他說,“這些年來何曾孤單過呢。”

“我……”

喉嚨卻忽然抽泣得沒了聲音。我哭得更厲害。怎會如此,不是已經開始憧憬先生找到屬于他的幸福,讓妥協說服自己了嗎。

帕奧裏德先生把我抱起來,放在懷裏,撫着我的背。我埋在他的肩頭,止不住地顫栗。是啊,如果這就是愛,是我小看了它,還是也高估了自己?

“哭吧,這是我應得的。”先生卻微笑着,輕聲說。

“忽然好想看着你拽住自己的幸福,一步一步的走下去——和心愛的人結婚,照顧你的兩個孩子,等你老了,兒孫滿堂的時候。假如現在就能見證你的人生,你努力活出的,精彩的生命……”

後來,帕奧裏德先生說了什麽,我無從得知了。因為當心中再次傳來劇痛之時,我已經兩眼摸黑,昏厥了過去。喉間似乎有什麽也要湧出來,它這次終于如願以償了。

當身體重新睜開眼睛,我看到的是瓦礫殘缺的屋頂。那斑斑點點的光亮,刺激着我的神經。一時之間,我想不起身處何方,只是感到好陌生,卻又眼熟。

我翻身下床,見到洛莉就坐在門口。

“老師,你終于醒了!”她推着輪椅要過來。我止住了她。

翻身下床後,我走到她身邊,笑着摸了摸她的腦袋。

我的身體沒什麽異樣,連孩子們也覺得是我太累了。我倚在門邊,帕奧裏德先生他們又在操場上“體育課”。但是,我并不能說什麽,也許一天一節也不是什麽壞事。這時,我才回憶起了昨晚的事,心裏卻沒了什麽感受。

“老師,昨天是帕奧裏德先生把你抱回來的呢,他還告訴我們不要打擾你。諾亞他們早上想進來,都被先生堵在門外拎回去了。”洛莉對我說,俏皮地看着我。

“老師,先生他看起來有些不一樣呢,你們……”

我笑着刮過她的鼻尖,她心有靈犀地就不再探究了。已經快到中午,陽光明媚。孩子們和先生玩得那麽高興,我不願意讓他們看到我起床了。我貼着走廊的陰影,悄悄溜進了廚房。

——該來的總是要來的吧。

最後這一天,要做的事還是蠻多的。外面天還沒亮,但是月光明亮。給洛莉蓋好被子,我悄悄出了門。在院子裏思考許久後,我還是蹑腳走向了帕奧裏德先生的房間。其實只是突然生出了這個想法,身體這麽做還是有些唐突的。可是,先生卻已經等在了門口,正對我揮着手。

“我知道……所以我在這裏。正好好久沒晨跑了。”他說。

在廚房裏倒上冷水洗漱之後,我們在夜色裏出發了。跑步是一件在簡單與困難之間模棱兩可的事。先生說我能從學校保持到現在,可比他那時候厲害多了。不過,也許态度不同吧,愛好習慣和不得不做之間的區別。

我們從天宮嶺上沿着貫穿了整個軸痕山脈的小路慢跑。天際漸漸泛起白線,我們已經站在山崖的觀景臺上,靜靜等待破曉的降臨。

我們都在凝望那個遙遠的地方,四周是陰冷的寒風。

“我以為你應該已經丢了這件衣服。”

他踮了踮腳,忽然說,語氣裏不無意外。

我知道,這件外衣已經陪伴我太久了。褪色與破損愈加嚴重,卻讓我愈加珍惜。我以為先生沒看出來,原來他是等到現在才說。

我側臉看了他片刻。“先生,你覺得我該丢了它嗎?”

帕奧裏德先生沒有回答我。他搖搖頭,還是眺望着遠方。

“玫瑰車站的時候,是它吸引了我的注意,與此同時,還有你手裏那本同樣色彩斑斓的《塵埃之下》。秋蘭鎮的時候,也是這件衣服與你一起陪着我。所以,如果你要問我除了你之外第二個珍惜的是什麽,那麽我想就是你身上的這位朋友了。”

在我歡笑之時,先生動手脫下了外衣。他披到我的身上,然後安靜地給我拉上拉鏈,系上紐扣——最後蓋上帽子。我不能拒絕他略帶認真的神情和動作,只是訝異而感動地看着他的臉。“我現在不冷的,可先生你只剩下一件襯衫了。”

“我知道你穿着保暖衣。也許現在甚至還有些熱,但這裏風這麽大,熱量遲早都會被帶走的。你不能否定這一點,我們也不能指望一邊運動着一邊還能靜下心來欣賞日出。我這件衣服挺防風的,裹住你的話,應該可以堅持到我們回去的時候了。”

先生将我扶着慢慢坐下來。我有些難為情,因為現在活像一個被媽媽用襁褓裹得密不透風的嬰兒。只露出這麽一張臉來,無辜瞧着自己被小心翼翼地放進搖籃。

“好吧。先生……那你怎麽辦?”

帕奧裏德先生陪坐在我身邊。“我沒事,沒了這層束縛,反而感覺舒暢了許多。”他拍拍我的肩膀,微笑說。“對了,你知道‘黑白之歌’嗎?”

他說忽然想起來,好像是哪位作家常常提及。

我當然知道,我告訴他:“是那位‘漩渦中将’的名言吧。”

“黑夜占據不了我們心中的火焰,即便白晝永不降臨;戰争決定不了我們血中的基因,即便人性永不磨滅;前路改變不了我們眼中的世界,即便救贖永無盡頭。”

——這段文字不止十次地作為補充注釋出現過。

帕奧裏德先生猶豫了片刻,他說:“艱難險阻面前,也許真的并無絕對的困境吧。你知道嗎,‘要想得到點什麽,總得留下點什麽’——以前我是深信到無從計較的。可是現在,我并不贊同這個寓言似的說法了。”

他時而微笑看向我,仿佛是在陳述一件平常不過的事:

“假如一定要對等——不,其實永遠不會對等。用理性來判斷的話,得出的只有理性答案,就像一直恐懼害怕地盯着黑暗角落,即使從裏面走來一位天使,你也會認為她是一位披着華麗外皮的惡魔。”

“所以,我們需要的只是跳出困境來的那一步吧?”

“沒錯,你真聰明。不過這一步,靠自己是走不出來的。”

面對先生的贊賞,我只是低下頭笑了笑。我不禁好奇他想要什麽,帕奧裏德先生卻想了片刻,然後滿是期望地,看着我的眼睛說:

“其實,你,你們,世界上的一切……我都想緊握手中。”

我實在不大理解先生的意思。他是想說擁有全世界的一切嗎?

“好吧,我其實有點意外……不過相對的,先生準備失去些什麽?”

“那可多了。準時的早餐,安逸的工作,結實的理想。乃至于養老金、度假蜜月什麽的。”

帕奧裏德先生和我相視而笑。如果是這個願望,我想說,我也可以做到來着。沒錯,誰都可以做到的吧。為了一切付出一切。

破曉已經如希望般綻開了,地平線上,即将迎來零之曙光。山頂上高處不勝寒,我們依靠在一起,因為有着彼此的存在而溫暖。可帕奧裏德先生身體的輕顫還是引起了我的注意。我不明白。

我看到是他放在膝蓋上的手掌在顫栗——兩只手。他盤坐着,昂起的堅毅臉龐像是在面對什麽無底的深淵那樣,有些凝重,眼睛裏卻是絕不後退的決心。

——先生他,應該是作出了什麽決定吧。我忽然這樣感覺到。

我順着他的視線望去,黎明一片。沒有任何狂風暴雨。只是,能讓先生如此認真的,也是山崩地裂的事情吧。安娜對我說,帕奧裏德先生是有秘密的。只是每個人都有秘密的,但這不意味着是件不好的事。

我從來不過問先生。在我看來,他是旅行作家就很好了,畢竟不是每一位獅子就必須要擔任市長、議員,大文學家或者富豪。世上有不少擁有高等血脈的種族和我們毫無差異地生活在一起。自古以來血脈對所有人而言,是對于潛藏能力和責任大小的诠釋,倒不是其它什麽的區分标準。

就在我這般想着的時候,先生他突然對我說:

“粉綿羊,我打算最後旅行一次,從此就安定下來。接下家族裏交給我的生意……但是,我想要你陪我這一趟,如果你同意的話。”

幾乎沒有猶豫,我答應了他。

“當你準備離開這裏的時候,可以寫信告訴我。”

我們在山頂上呆到了朝霞之後。回去的路上,我們如沐浴着黃昏般,安安靜靜地在枯黃草野間。有幾次我想問他什麽,只是都被陣陣刮來的風聲掩蓋了去。先生的心情非常好,他沒有表現出什麽,可我能感受到的,以至于不想破壞這樣的氛圍。

上午,我們依舊上着課,午後,帕奧裏德先生騎車到鎮裏買東西,我讓孩子們自由活動,自己則坐在大門口看起了先生帶給我的新書。下午孩子們便和我一起,打掃、搬桌椅,采菜煮飯,晚餐的準備如火如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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