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章
夜幕落下,我們在孩子們的秘密基地舉行了一場晚會。不單是對帕奧裏德先生的送別,這一天也是諾亞的生日。孩子們總喜歡聚在這棟半廢墟的房子裏,我是知道的。這裏曾經是一位對他們而言既是長輩又是英雄的大哥哥的故裏。
諾亞和米琪的生命是他換回來的。所有孩子都深愛着那位一直照顧着他們的大哥哥。我們用蠟燭照亮每一處陰暗的角落。餐桌就搭在寬敞的客廳中。孤涼的殘垣斷壁間,剎那間燈火闌珊。
當我在孩子們的衆星捧月裏端出燃燒着小蠟燭的千層蛋糕時,諾亞愣了片刻才恍悟過來。他擦擦淚水,歡喜地和大家擁抱在一起。
諾亞用“我愛你們”的手語表達出心意。除了帕奧裏德先生外,我們都懂那是什麽,但是先生他也學着我們對諾亞回敬了手語。不過他笨拙的畫葫蘆模樣,倒是把我們都樂了好一會兒。
“是這樣做的吧?艾米莉亞你居然帶頭笑話我……”
帕奧裏德先生盯住我,無奈地扶了扶腦袋。
晚餐過後,大孩子們紛紛站上舊桌子。米琪三人組首先來了一段群魔亂舞,在洛莉的鼓掌裏,毫無尴尬地下了場。我和帕奧裏德先生跟随他們歡呼,不由對視一眼,确認過眼神。洛莉唱的是軸痕山地區的民謠,她的嗓音當然也令先生刮目相看。而後,諾亞拉起了小提琴,帕克則吹起了豎簫。
磕着瓜子正賞心悅目時,洛莉撓了撓我:
“老師,我想出去透透氣。”我起身來,她卻攔下我說:“老師,你坐這裏看吧。我可以拜托帕奧裏德先生。”
先生坐在我另一邊,他站起來說:
“洛莉的話,我來照顧就行了,你坐着。不過夏洛真是讓我意外,這首歌是東域那位樸女士的成名曲吧,真是讓人懷念。”
“嗯,真的好聽。”我看着他們,“好吧,可別呆久了,風大容易感冒。”
雖然有點奇怪,但我并沒有多想,很快沉浸在臺上的精彩表演中。孩子們的才藝我是知道的,而且年底時其實也舉行過一次小晚會。只是,無論如何今天晚上都有些不同來着。
忽然,聲音戛然而止了。我順着孩子們的視線看去時,帕奧裏德先生正推着洛莉向我微笑走來。而在洛莉的雙手上,捧着一個粉紅色的大蛋糕。
——“老師,祝你生日快樂!”
孩子們對我呼喊,笑容是那樣美麗。在我不知所措之時,帕奧裏德先生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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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綿羊,你從來沒有跟我提起過你的生日。雖然後來知道了緣由,不過總不能強求你來着。在鎮上給諾亞買蛋糕的時候,忽然在櫃臺裏看到了這個……你曾經提及過的千層櫻花蛋糕。”
原來先生他,早就注意到了。我真的沒有想讓他知道。
先生微笑着,對我說:“如果不介意的話,今天可以成為你的生日嗎?這是孩子們的心意,也是先生的心意。”
所有人都斬釘截鐵地盯着我。淚花閃動間,我的鼻涕也流了出來,我捂住臉,盡量不想讓自己表現得難看。先生走過來,掰開我的手用紙巾認真擦拭着,輕聲說:
“粉綿羊,天天給你收拾鼻涕和眼淚的話,我還是要報酬的。”
我噗嗤笑了,剛要拍打他發洩下,先生就退回了孩子們身邊。
“我……謝謝大家。洛莉,尤尼克斯,米琪,諾亞,安德辛,帕克,夏洛,還有——帕奧裏德先生。”我凝望着他們,再次喜極而泣。可我并不想擦掉它們了。
大家在餐桌上騰出了位置,将生日蛋糕放在中間。然後你一根我一根,一會兒就點燃了25根蠟燭。到許願的時候了,好吧,氣氛真的有點神聖肅穆來着,盡管大家都這樣笑容滿面地看着我。
孩子們的臉清晰烙印在我的心上:米琪重重點頭,洛莉露出了小虎牙,諾亞對我作着“我們永遠愛您”……
最後,我的視線落在了先生身上。他的笑容是這般璀璨,璀璨到仿佛有他在身邊我可以做到任何事。深吸一口氣,我閉上了眼睛……
“咦,怎麽覺得沒有諾亞的蛋糕好吃。”
“這個花瓣原來是用糖做的,好甜吶。”
我們圍坐在牆角的篝火旁,取暖暢談。米琪這孩子,做什麽都舍不得浪費,他把早早準備好的肉塊和魚串起來,一個人在火堆邊蹲着燒烤。不一會兒,聞到味道的幾個男孩子也加入了陣營。
我和帕奧裏德先生坐在一起。我還專注在蛋糕上面。我吃得享受,細嚼慢咽,畢竟是最喜愛的食物。而且連先生的那份也擺在自己腿上。
先生溫柔地瞧着我,對我吃得滿嘴表示出了無奈。
他從懷裏取出眼鏡來,靜靜地擦拭。我問他平常為什麽不戴眼鏡。他說,戴久了就像拿着放大鏡看世界——在鏡片的另一端用置身事外的目光看,長久的話,連身心都會對現實産生距離,變得麻木起來。
我看着他,并沒有說話。雖然先生的眼睛并沒有任何問題,他跟我說就是時而需要用到的裝飾物,但是,如此看來的話,難怪戴眼鏡的話總會給別人一種好像不屬于“同類”的感覺。
“有時候,我希望眼裏只有快樂的時候才會用上它。”
帕奧裏德先生他戴上眼鏡,盯着我。“放大鏡的另一個作用,就是能讓我的視線仿佛只可以聚焦在你的臉上——讓我更加看清你眼睛的色彩,鼻間晶瑩的鼻涕,嘴角彎折的度數……嗯,還有滿嘴的蛋糕碎屑……它幫我把這些銘記于心。”
我們彼此相視,眼裏有什麽在無聲律動。最後,他先站了起來:“好吧,我先回去上個廁所。希望到時候你已經吃完了,別忘了擦擦嘴角。”
先生回來的時候,我正吃着米琪他們遞給我的烤肉。他臉色平靜了些,可坐在我身邊似乎有什麽話在猶豫。我遞給他一串。先生沒有吃,而是拿在手裏打量着肉塊。他忽然跟我說:
“粉綿羊,剛才有只蜘蛛爬到了我的屁股上。”他無辜地看着我,“雖然吓了我一跳,但是,我也不應該一巴掌把它拍死了。我知道你可能覺得這個很奇怪——可畢竟它已經長得那麽大,說不定已經生出了靈性。不過是爬到我的屁股上,我怎麽有資格因此而剝奪它的生命?”
我有些不明所以。我拍拍帕奧裏德先生的肩膀,想着安慰他說:“每個人都免不了這樣的過失來着。我們不是故意殺害,他們應該可以理解并原諒的吧。”
“每個生命都有它的存在價值和意義。假如有人可以一巴掌把我們拍死,甚至死得不明所以,那我們的靈魂升到天堂後,真的會原諒那個人嗎?輪回轉世可以忘記一切,但由因果誕生的羁絆,卻至始至終不會改變的。”
先生的狀态突然像是做錯了事的孩子,甚至比真的孩子更不知所措。我不由得問他:“先生,你是在擔心什麽嗎?我明白,生命之間如何的平等,即便是在這樣弱肉強食的規則下。我們只要做到問心無愧就好了,不需要想那麽多的。”
我的安慰終于讓他有所冷靜下來。他擔憂的眼眸煥發出了些光澤。不過,他還是有些嘆息,我知道他只是暫時原諒了自己。
“粉綿羊,你覺得我們,甚至于世間的所有生命,是如何誕生的?”
我更加的好奇和納悶,但還是認真地想了想。
“我們靈族不是由上神創造的嗎?所有生靈,應該都是上神創造的吧。肉體也好,靈魂也好,所有書籍上都是這麽記載的。甚至史前的書裏都說是上神,不過那個時代應該是舊神吧。”
“是嗎,這麽簡單的事我竟然都快忘了。”
先生凝視着我良久,才似乎是在嘲諷自己般說。“先生時而也會思索,生命的誕生到底是因為什麽。我們會消失到哪裏去,我們的出現又有什麽含義。所有生靈真的是由上神創造,還是什麽其他高級物種的産物嗎?”
“畢竟,無盡黑暗中究竟還有什麽,我們誰也說不定,只能肯定它們一定活着。某個時候,我們的存在也會因為跳上了它們的屁股而被抹滅嗎?”先生安靜了好片刻,然後才恍如夢呓地說。“可能,這就是所有接踵而至的問題的答案吧。”
他盤起膝來,抱着雙腿,獨自望着篝火裏的火焰。我沉默如夜,坐在他身旁,卻如墜半空,在兩個世界的交界處。我深深看着他的側臉,也是在看我們之間,怎麽都看不見的那道銅牆鐵壁。
收拾完飯局,我和帕奧裏德先生沒有過多交集,各自回了房間。
看着洛莉漸漸陷入夢鄉後。我獨自走到窗前,明月高懸,我卻毫無困意。先生有些心事,不願意吐露,所以後來我們也只是簡單地說着些尋常話題。
明天早上又要送別他了。我反而不停想着這個。
清晨的時候,我們一行人圍在學校門口。先生問我昨天是不是沒有沒有睡好。當然了,黑眼圈肯定出來了。他和孩子們挨個擁抱告別,最後,他把洛莉從輪椅上抱起來,輕輕蹭着她的臉蛋。
“好了,我會想你們的。”
“先生,可別忘了來看我們。你答應過我的。”洛莉說。帕奧裏德先生點點頭。他看向我,我走到他面前,彼此簡單而深切地擁抱在一起。其實還沒有到時候,我要送他到鎮上。只是這個時候,更像是鄭重地道別。
先生和我坐上車。米琪他們在後面跟随着奔跑。村裏的人們知道帕奧裏德先生的,不少人已經在村門口等着為我們送行。先生顯得很感動,他不停地揮手,大笑着說再見。
已經百米遠了,他還會回頭看看。
我們一路上基本沒有說話。也不需要說什麽了,情到深處自然懂吧——我想應該是這樣,即便不是愛情。我坐在後面,常常看他踩着腳踏的背影,怔怔出神。
無數風景在我的眼裏不斷出現、消逝。他的背影卻是從沒有變過的,從來沒有漸漸消失過。有時候,我會被吸引走視線,有時候,我會刻意閉上眼睛。可是,我也明白會有無處閃躲的時候。
只不過我知道,他的背影就在面前。一直都會在觸手可及的面前。
“他總是這樣子的。在我記憶裏,一身行囊,總是在路上。”我笑了,我笑先生總是在吃滿臉的塵土,總是把自己弄得狼狽不堪。不過,更多時候我在疑問。
您能停下來讓我問一句嗎,您到底在追逐着什麽呢?
拜托了,請停一停吧——帕奧裏德先生。
即将畢業的前一天。在圖書館裏看書時,我從卡帶裏忽然聽到了一首歌。現在依然清晰記得那個旋律,一瞬間就讓自己挺起身子的聲音。歌聲把我抓進意識裏,讓我看它和你完全重疊在一起。
我是無奈的,放下手裏書的同時,也放下了自己的僞裝。我想把耳機分享給你一只,親手戴在你的耳朵裏。也許這樣,你就可以聽見我的祈禱了:
“你一直在路上,風蕭蕭的路上;
多少金戈鐵馬,和多少雨雪風霜。
你一定在路上,征塵依然飛揚;
你将兒女情長,折疊好藏進戎裝。
你總說越是風浪,越生出從容堅強;
你拍拍我的肩膀,告訴我挺起胸膛,
我多想變得和你一樣……
我想你又在路上,你走得如此匆忙;
我沿着你的目光,追趕你的方向,
我看到鮮花開滿山崗。”
——只怕,我永遠追不上你了。
你停下車。我提起你的行囊,你輕輕松松地背到身上。山坡下就是你的目的地了。我不無傷感地眺望着它。
“好了,”你笑着說。“粉綿羊,別忘了寫信來。”
我當然會的。“不單是您的最後一趟旅行,先生。”
你停下來,注視我。我察覺得到,你想安慰我什麽,只是你不能。所以我也不能。這個時候,我想起了你的初戀。
“你和她……後來怎麽樣了?”
也對,因為我也意外談到這個。總得說些什麽的,不是嗎。
“她消失的時候,鮮血淋漓。她不該那樣做的,盡管她不得不站出來。”
你語重心長,眉宇間是我從沒見過的神色。“沒有誰可以像她那樣擁有密不透風的武裝。只是,她不應該失敗的,我們知道。前人遺留的錯,為何要我們彌補?你明白嗎,我恨他們,我恨這個世界。”
你生氣了,握緊拳頭,臉上燃燒着怒火。
“她去了哪裏?”我直視着你。你凝視我的眼,慢慢平靜。
“粉綿羊,我覺得她活了下來。只是消失在了某處,在某個無從得知的某處,然後被世界安排到了哪裏。那裏一定有值得她綻放花蕊、并讓她披荊斬棘的人吧。我一直相信。”
你笑着,比這秋風輕柔多了。你走過來,拍拍我的肩膀:
“她從來不是站在被人遮風擋雨的位置……畢竟,我們都曾在她的屋檐下,一起仰望過風和日麗的藍天。”
“她叫什麽名字?”
你望着我。我笑笑,的确是我的錯。
“——彩玲,我們都該記住她名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