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章
安娜的床頭櫃上有本書,叫作《小巨人》。
——“我很向往松鼠們與大自然作鬥争的頑強。”
我記得她曾這麽說過。它翻開的尾頁寫着:
“最後,我落荒而逃了。明明那般勇敢,卻像只刺猬躲在陰暗的泥洞裏蜷縮着,用身下堅果的氣息撫慰自己。寒冬過後就是春天吧,天使怎麽還不來敲門?不過,我想可以自己推開那扇門來着,可囤積的食物哪兒去了?我是真的爬不過去了。身體失去了能量,癱倒在腐爛的泥土裏。空氣也吸不進來,我的意識好沉重。
——也罷,千萬別來吵醒我的美夢!”
羅斯先生将這本書交給我,他哽咽問我知不知道“樹洞熊”的事。他說安娜簡短的遺言裏只提及了這個,似乎是她最為寶貴的東西。我走到陽臺,在安娜的躺椅上找到了那只布偶熊。
“樹洞熊”的身體裏,是一本彩色便簽。
我翻開它,裏面只有一頁泛黃的內容:
“我恨不得戳瞎這雙看不見的眼睛、恨不得刺穿這雙聽不見的耳朵,這樣我就真的得到安寧了,再也沒有誰來打擾我了……如果有人敢碰我的身體,我也要把它毫不憐惜地丢掉。”
我把便簽本收進懷裏,沒有多說什麽。羅斯先生看着我。我并不想理睬他,雖然我的冷漠讓他更加難過,但我并不是要怪罪他什麽。他應該理解的。
對于靈族來說,生命是神聖純潔的。自殺是一件極其罕見的亵渎上神的事。但是安娜就是這麽做了。即使早已經脫離了家族。她的死,仍像夏花漫莎的梅雨,久久籠罩在南域的每一塊土地之上。
站在這麽高的陽臺上。我不由得想起另一個人。
我的姨母終究是病逝了。她永遠地沉睡在了那張發黴的床上,手上還握着一本厚厚的舊書籍。葬禮舉行地實在簡單,人少得冷清。天雖然晴朗,卻滲得更荒。
那時我正準備寫信想詢問她。畢竟結業在即。
從始至終,我沒看到貝比的身影。否則,他也應該過來好好看看這張椅子上餘留的斑斑血跡。我打來一盆清水,用毛巾擦,當發現輕柔不起作用後,我就使勁兒使勁兒擦。我摳着,讓不少地方又被指甲刮下來些木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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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有什麽想吃的嗎?油條豆漿,還是煎餅果子。”
他冒出臉來,兩只腳撓抓着。“随便,回來早點好嗎。肚子現在就餓了,我等你。”
街上依舊飄着晨霧。套上衣帽,風鑽進來涼飕飕。龍先生擺攤時天肯定是沒亮的,有次早早醒來,就已經有客人在這裏了。我站在攤車邊原地蹦跳。還可以堅持到回回暖。
“艾米莉亞,你的這份還要辣椒嗎?”
讓在冬季吃飯更有意義的是辣椒,沒錯。“多一點點,另外一份的糖也要多一點點。”龍先生的煎餅果子是我吃過最棒的,又實惠又量大。帕奧裏德也會贊不絕口。我想逗留在這的諸個原因裏,龍先生應該拔得頭籌。
我拎着早餐,透過櫥窗,在過客酒吧裏看到幾個熟悉的身影。
聽到風鈴聲,吧臺邊的人都朝我看來。修車工巴瑞先生,隔壁飯店老板鄭先生,還有最“歡迎”我的歌廳藝女蕾麗。我對他們招招手。
“早,艾米莉亞小姐。老規矩?”亨瑞克問我。
我點點頭,然後坐到蕾麗邊上。“昨晚又有不愉快的事?”我問道。她調調自己臉上的情緒,喝兩口酒,擺出笑容說起我來:
“你該讓那位先生自己挪挪屁股來買酒的。”她噴着酒氣,挑起眼睛。“總靠女人做事,那男人還有什麽可靠的地方。”
“我和他只是朋友,可不像你和傑夫先生。”我說。
巴瑞先生忍不住笑出聲來。蕾麗瞪他一眼,“你也沒什麽好得意的。在這裏自己喝酒,回家就對妻子兒女發牢騷,你很好嗎?”然後她探出臉又把溫和的鄭吉武先生說了一通:
“你也是!餐館生意差也借酒消愁,幹嘛不把你這點精力和錢放到自己的員工和飯菜上?天天睹物思人,不思進取,和懦夫有什麽區別?”
鄭先生聽言,只是低頭苦笑。蕾麗不知道是受了多大刺激。亨瑞克交給我打包好的普魯士調合酒。我示意他,大叔聳聳肩,毫無頭緒。
付賬完,我站起來對蕾麗說:“不過,傑夫先生的确是好人。我們都知道的。你得學會原諒人某些時候的錯誤。感情跟磨豆腐不是一個道理嗎?也許你也應該适當控制下自己的情緒。”
鄭先生是深有體會的,巴瑞也對我點點頭。蕾麗沉默不語。她自嘲般笑了笑,然後,她壓抑住冒出來的怒火這麽說道:
“是的,他的确是好人,好到連公廁裏殘留的糞便都會順便用尿液沖刷掉的老好人!——天知道他是怎麽想的居然跟我說這個,最可惡的是他根本不看我幽怨的眼神,手舞足蹈,一副恨不得一口氣吐完苦水的架勢!”
我不自覺地離她幾步。所有人都這樣。
“而且,你們知道的,他總是要跟我證明什麽,我能懂什麽?我根本沒心思聽他的什麽理想,什麽天賦,什麽雄心壯志,我只想讓他注意到最起碼要先把桌子上那些該死的賬單解決過去吧?”
随着蕾麗的破門而出,酒吧裏頓時安靜得很。“愛到深處就是這樣。取舍不得又無可奈何,生生把豆腐磨成豆漿。”鄭先生感嘆道。我大大地贊他兩眼,不愧是遠近聞名的情感詩人。
不過,他都而立之年了,放着飯店不管終日沉醉過去,我也不能确定好壞。畢竟事情的兩面性就在那兒。要麽于自己,要麽于他人。他總是在回憶十年前的那一天,每每抓到看起來可以傾訴的對象,他也必然會重複十年前的一段話——不論次數。
鄭先生的“最後一天”,原文如下:
“那天清晨,她輕輕推醒我,趴在我的枕邊說:‘寶貝兒……我是愛你的。假如有一天我卻愛上了另一個你不知曉的人,你不能遷怒在我們純潔的感情上。你明白的……就像昨晚餐桌上的菜品那樣,也許你唯一愛的是八分熟的牛排,你也一定會先吃它,可是還有點心和沙拉,鲟魚片也擺在那兒,假如你無法瞧見或者它們未出現,你才只會專注在牛排的味道上——這是我們無法逃避的事兒。更何況街角還有一家我們都深愛光顧的餐廳,我現在想吃他家的麻婆豆腐了……所以,你明白了嗎?哪兒都是菜肴,哪兒都是餐廳。我們餓了就會開始尋覓,可是,我們永遠決定不了該追随哪種味道。我們出生時不就已經鼻子和舌苔的好木偶了嗎?’”
——其實我是拒絕的,因為莫名讓我有光顧他飯館的沖動。但是,愛情的力量的确讓他家的麻婆豆腐升華到了新的層次。畢竟這道菜菲兒姨母時而會做。不過這裏的人們卻不認可它,一如不待見鄭先生菜單上的其它食物。因為太習慣了,所以發覺不了。
回去時,先生他正趴在窗臺上,手裏拿着我的小說本。
“呦,回來啦。外面很冷吧?”
賓館前臺裏,老婆婆對我笑笑。“昨天晚上也是您在這兒。老爺爺釣魚去了嗎?”我問。婆婆停下手裏針織的毛衣,笑得更甚:
“他啊,爬山去啦。天沒亮就把我叫起來。”老婆婆說。“別看我們一把年紀,有時候也會精力充沛呢,心血來潮就要做些什麽。”
“東邊那座法戒山嗎?那麽高,老爺爺他?”
“沒事的,我知道他。平常讓他散散步都懶得動,但是,一旦他突然要做什麽呀,都可以做到的,他這人就是那倔脾氣,誰都說不動。”
我現在都不可能爬上那山的。絕對不行。
回到房間,我打開燈。帕奧裏德還在窗臺。
我坐到沙發上,先吃起來。“你不介意的話,可以把身上這件褲衩換下來。等會兒我就洗衣服了。”
他把小說本擱在桌子上,先喝了口酒,然後照舊把煎餅果子幾口吞下肚子。其實多不多點糖和他現在的吃法并沒多大聯系。不過他在這裏的堅持和不換褲衩在同一個高度。
“艾米莉亞,你真的打算這樣?”他問我,“因為昨晚跟你抱怨了幾句,就把我未來的女神寫成這個名字嗎?我反對,堅決抗議。”
我瞧着他,從容地說:“抗議無效。我得跟着大綱安排走,你知道的,可不能因為先生你不同意就突然篡改。雖然嚴格來說只是一部小說。”
“你認真的?還是說你還在抱怨我——我覺得很好啊,在一群烏鴉的保護下活了下來,所以艾雅為她取名布鴉,不是很貼合實際嗎?”
“她可是要帶領人類掀起反抗的主角啊,‘教母’艾雅的女兒——怎麽能随心所欲用這個名字。”我說,不滿地看着他。
“你為何要在意名字的由來,它不過是表達意思的一種形式。”
沒錯,這兩年來,我漸漸沉迷上了寫小說。每天清晨第一件事,就是多多少少寫一點。久而久之,這本根據史書和臆想誕生的小說就快要完結了。出乎預料的是,帕奧裏德對它愛不釋手。而且他也希望我能把它當成個人的藏品。
帕奧裏德和我交換了他的作品。他目前的新書是《彩虹前傳》,同樣已經臨近完稿了。我的确是在兩個月前才得知他一直寫的是這方面關于史前文明的書籍。
“除非你把死去的艾雅複活,不然我也不會改的。”丢下這句話後,我抱着要洗的衣服進衛生間。冬天得用藍月亮多泡泡。不過得先上個廁所,順便洗洗頭、剪剪趾甲。
“先生,別忘了你的褲子。”關門前我喊道。
上午,我們基本都在房間裏各自投入于小說當中。時而過問對方,證求下意見。不過和職業作家始終是不同的,他對簡單的兩句話都要考慮許久字詞和用意是否得當。我在大致的方向下邊想邊寫,把書上的史前歷史和自己的遐想結合好,寫完一章回看一兩遍,添減些段落,改改錯別字和不順暢的地方就好了。
這已經是我目前所能做到的極限了。雖然只是寫着打發時間,但先生并不認可這作法。
“用心做一件事是保證能得到相對收獲的前提,也是令付出得到最大化價值的前提。”先生他曾這樣說。時而的,他覺得我對于寫作過于馬虎随意。
我很反對,難免生氣。只能說他比我更專注,但在某種程度上,我不比他用心少。就像我爬到山腰,他已爬到山頂,他怎能認為我沒有盡全力呢。我跟他說,不能以自己為參照物來衡量他人。
同認為他人“因為沒有努力所以活得狼狽”是一個道理。所有人艱辛追求的生命價值,對于整個生生不息的世界來說同樣入不得眼吧?有太多太多人對于世界沒有清楚、哪怕是丁點的認知。當我在旅行的途中親眼見到那麽多高山和荒野上竟然都生活着那麽多可愛的同類的時候,我想的是,在不為人知的他們的一生中,又有多少讓人難以想到的精彩故事。
所以我知道的。不親自丈量到那個界限的距離,便一生被束縛在那個點裏。不跳出自己認知裏的圓心,就永遠看不到廣闊無垠的點外。但是,安慰地說,一切事物,只需要有一個閃光的地方,這就夠了。我的小說裏,有一個地方寫得好,就代表多少能得到價值的肯定。我的人生裏,有一個點在發光,那麽我的誕生就證明了不是為了存在而存在。
帕奧裏德先生當然懂這個道理。能否貫徹到每一件事上,卻是所有人都不可能盡善盡美的現實。午飯過後,我們漫步到鎮中的公園裏。之後照常是要在圖書館度過下午。
我們坐在長椅上,望着面前波光粼粼的水面。公園裏人影稀稀,風卻很大,身後的老樹跟抖虱子般,撒下來一片片枯葉。帕奧裏德靠着椅背,翹着二郎腿。即便□□上都是落葉,他從一開始就沒有再動搖過。
“先生,其實,你也有把其他人看成動物的時候吧?”
小湖對面,一個婦人正牽着小狗在草坪裏方便。她叉腰站着,似乎頗有不耐,一直在東張西望地看有沒有行人路過。不過,自然沒有發現我們。
“不,艾米莉亞,怎麽能把人和動物作比較呢。”他反應道。
“嗯,就是這個表情。可事實是,很多人都說衆生平等,但一把這些陌生人比作動物,人們的第一反應就覺得這件事是錯的,甚至不用判斷,人注定和它們不同。同樣下意識的還有他們骨子裏的優越感。盡管,傳統認知也有不可推卸的因素。”
“艾米莉亞,你的話不無偏激。一般情況,人就是人吧。”
“你看,就和在動物園裏一樣,你同樣看不懂這些人的想法,但你知道他們當然是活生生的生物。圍繞在自己的身邊。假如不能和自己溝通、交流,像‘其它生物’那樣隔着一個距離,那麽把陌生人比作成千百種動物又有何不妥的呢?根本來說,我們也是由動物進化而來。”
“也許你應該喘口氣。我知道你并不是在指責批判什麽。”帕奧裏德撣走身上的落葉。他點起一支煙來。“曾經,其他的生命于我而言,看到的就像是一具具可移動的幻燈片,每當某個人的身形落進我的眼裏,仿佛他們就開始對我的大腦自動釋放出他們迄今為止的生命歷程。”
他問我知道這種比喻的吧?我接過抽了口,然後踩滅在地上。
“有時候是根據他們一言一行的推測,有時候也純粹是我的直覺使然。只是,這種超脫世外的視角也抵不過時間的消磨。現在我在意的反而是他們嘴角上遺留的是哪種食物的殘骸,這明顯比一味自找苦吃要讓人好受多了。”
我不禁笑起他來。“所幸先生還沒有超脫成神呢。你看我也是這樣嗎,不帶任何感情的話——可笑又可悲的怪胎,孤獨又迷茫的喜劇人生?”
帕奧裏德轉過臉來,不悅地盯着我。一時興起說說罷了,竟然對我生起了氣。我抱着雙臂,聳聳肩說辭一番,他才讓我保證不要再貶低自己和他。
“先生,我很好奇你的夢想。”
他靠回椅背上:“不是說過了嗎?”
“不,以前只是不想多問。”我說。“這次我覺得你該說實話了。你的夢想如果真是那些——為世界作出貢獻之類的,那麽你就不是我眼裏的先生了。”
“你說的很正确,但我說的也沒有錯。”他驀然笑着,“夢想從來都不止一兩個的,三四個裏,也從來不會缺席改變他人和世界的那一個。不過,人最愛的果然還是最關乎于自己的那個。”
“我知道,沒有誰真正願意舍己為人。”我說。
“嗯,有得選擇的話,所有人都有糖吃才是最好的。艾米莉亞,其實我的夢想很簡單,在一處深山老林裏,日出而出,日落而歸。種種花,打打獵,和妻子兒女們燒柴做飯,晚上坐在篝火前促膝長談——就這樣了,完美得讓人如夢如幻。”
“如果是先生你的話,明明很容易可以做到的。”
他瞧了我一眼,不由地慢慢擡頭望向天。“艾米莉亞,就像我剛才說的,所有人都有糖吃當然是最好的。沒出航的人向往乘風破浪,而海上的船都想回到港灣——這就是人生了。沒有了燈塔,彼岸就是那第二個家。一開始若知道是條不歸路,沒人願意出發的吧,就算一起海枯石爛。”
“你的話總讓人無法反駁。”我笑笑,“可這次我想證明你錯了。”
“我便等着你給我指引一條回家的路。”先生站起來,伸出大大的懶腰:“我知道你不會讓我等太久的。向來如此。”
我們邊走邊聊,不知不覺就到了圖書館。帕奧裏德最近一直沉浸在歷史往事裏,受他的叮囑,我也會留意書架上相關的文獻書籍。我們靈族的歷史一千多年,可有文字記錄的也就九百多年罷了。有研究意義的古史書籍非常難尋,它們從沒有被統一的收藏起來,星羅棋布地散落在每一個地方,如今更是被政府查毀得所剩無幾。
搜尋良久後,我坐回帕奧裏德身邊:“先生你看下這本。”他接過去,翻了翻,臉上的表情如預料般逐漸嚴肅。“這個名字我還記得。原來她是這裏的人。”
“赫斯提亞——女作家嗎?”
“嗯,是作家,也是位可敬的英雄。她在東域曾組織過一場反抗政府的運動,不過後來忽然就銷聲匿跡了。”先生回憶說。“有人傳言,她曾出現在遠方戰争的深處過。再後來就什麽消息都沒了。她的很多著作被政府雪埋得一幹二淨。”
我接過書來。摸着這個名字,卻沒由來地陡生感傷。
“很多人一直都活着的吧,活在書裏,其實他們根本就沒有離開。有時候我想,也許這才是最聰明的,用這種方式實現了生命的永垂不朽。”
帕奧裏德拍拍我的肩膀。“艾米莉亞,沒有誰是真正死去的。忘記也好,時間也好,既然來過了,每個人都曾改變過世界。一棵草,一塊石,世界還在,人就還在。”
“真的嗎?即便是某個毫不起眼的人……”
“每一個靈魂都是,會在某一處再相遇的。”
——厭倦的得到新生,放不下的再續前生。這句古語出現在我眼裏。“先生,你說世上真的有輪回麽?”我問。他看着我的臉,又盯着我的眼睛,告訴我說:
“即便上神可以毀滅世界,也撼動不了輪回。我反正是這麽認為的。”
先生他看書從來是一目十行。我也獨自看了會兒這本書。不過最讓我感興趣的卻是書中着重描述的兩種美食,“湯圓”和“餃子”。我倒是從來沒吃過的。有點像煎餅果子那樣是包餡的,既然是華夏地區的特産,那鄭先生的餐館應該是可以問他能不能做出來,盡管他的菜單裏沒有這些。
我跟帕奧裏德這麽一說,他并不在意地點點頭。把書放回圖書館的角落裏時,館長爺爺正在這兒整理書架。我們彼此看了一眼。我将書小心翼翼地塞進縫隙時,他忽然擡起腰來,問我說:
“——這書怎麽樣?已經很少有人能注意到它了。”
“寫得很棒……美食啊等等。”我遲了會兒答道。“我朋友說作者是一位可敬的英雄。老爺爺,您知道她嗎?赫斯提亞。”
“是的。”他站直身子,“年輕的時候我也喜愛過文學。赫斯提亞女士幾乎是所有學者的偶像。那時候,她在華夏地區家喻戶曉。”
我意外地看着他,“您知道後來她怎麽樣了嗎?”
老爺爺看着那本書。“有人說她被政府秘密抓捕了,有人說她被人暗殺了,也有人說她尋找失散多年的親人去了……還有人說,她受上神的賞識,飛升了龐克雷姆神殿。”
我點點頭,不禁百般思緒。世上真的有上神嗎,應該是的,只是沒人知道。
那個星期日,我們從大德鎮向北出發。往鳳凰城行駛的道路寬敞而明亮,依山傍水的景色時常令我們生出驚喜。我又跟先生說起兩年前自己的那趟行程來。
“等我穿好衣服,赫然發現河面一片白茫茫的迷霧,連帳篷上都是滿滿的露珠。我呼吸着空氣裏的清冷,有那麽一瞬間也分不清身在何處。我踩了一腳泥巴,先走到河邊查看了那個魚籠,期望有所收獲,其實我心裏也沒普,然而拉上岸後等待我的果然是一包泥水。我一生氣,差點沒把它丢進河裏,盡管我還要拿它來裝帳篷……”
帕奧裏德忍着笑了好一會兒,他十分理解我的心情,畢竟誰都不喜歡幹糧的味道,這也不關乎于他喜不喜歡吃魚。他還說埋土裏焖烤的話真香,撒點鹽糖。但他的烹饪方法明顯是老獵人的專屬,我是很難有那個心思的,為了食物。
我把手拄在車窗邊,喝了些水,馱着難得的悠閑繼續說:
“在山腰上搭起帳篷後,天色已經漸漸昏暗了。回到帳篷,我脫下衣服剛躺片刻,山裏忽然就刮起了大風,呼嘯作響的,像一場磅礴的交響樂。我閉目傾聽了好一陣子,待風過去後,毛毛細雨就開始滴落下來。入夜後,我依舊是時睡時醒的狀态。倒不像是容易被驚醒,也許是被睡袋熱出汗來粘醒,也許是其他什麽未知的因素。索性這樣的失眠都持續不了多久,畢竟白天實在太累了。”
“艾米莉亞,沒有人會選擇負重自身五分之三來徒步的。”先生說。“我知道,只是當時我覺着可以應付,似乎什麽都阻擋不了我。如果當時你有看到信的話,應該也勸說不動我的。因為我知道生命中必然有個關卡得靠自己邁過去。”
然後,我也跟帕奧裏德講了那件窘迫的事兒。本來是小雨綿綿的,晚上也沒聽到什麽動靜,第二天清晨起來上廁所時,卻被瘋狂漲起來的河水吓了一跳,趕緊擦屁股埋坑回帳篷裏收拾東西。本來還打算在那個幾乎幹涸的河道裏待幾天的,因為河道中央有一塊大岩石,在那兒看書真的極好。最後,自己還是在那片塌方石流的掩護下原路爬回了公路。
我暫停了好一會兒,正準備講些其它的事,但當窗外又是一片黃色海洋的時候,我卻忽然想起一張臉來。帕奧裏德問我是誰,能讓我露出深思的神情,我笑笑,看了看他,然後又望着對面山上的那片片油菜花。
“那時候,我正在路邊看山谷裏盛開的油菜花。有輛越野車從我身邊駛過去,畢竟餘光還是能看到的,它停了下來,我看到一位女士正通過後視鏡看着我。聽到後面車的喇叭聲,那位女士提速離開了,不過在前面的彎道那兒,她調個頭回來,又停在我的對面——我是有這樣的預感的,所以一直看着那位女士回來。”
公路下的河流裏,兩艘皮劃艇乘風破浪。幾個男孩子即便奮力劃着船槳,但在那湍急的水流裏還是顯得力不從心。畫面一閃而逝。我的視線再次回到對岸山坡上。
“車窗落下來。她消瘦的臉憔悴又滄桑,面無表情地看着我。那是一張很悲涼空洞的臉龐——讓人不能懷疑她下一刻就會死去。我刻意對她露出笑容,她沒有任何反應,看着我像在看一道空氣。沒一會兒,她就再次調頭離開了。我只是覺得,在那樣鮮光亮麗的車殼裏,她卻是那樣的失魂落魄。現在也會覺得不可思議。”
我問先生,他能否理解些什麽,盡管我有所答案。“粉綿羊,我可不能。”他握着方向盤,轉了個彎,搖搖頭說。“妄自猜測的話,便會曲解太多事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
我恨恨地刮他兩眼。同樣的,我也反駁不出什麽。
“當人們想要理所當然的撿起什麽來時,才會發現那繡花針其實還在地板上。即使幾次彎腰屈膝,許多人也未必得以撿起它來。”過了會兒,帕奧裏德說道。
我不禁揣摩起其中的關系,他接着對我笑笑:“不留心的話,用眼睛也不行。”
在窗外晴朗一片的時候,我開始昏昏欲睡。我曾問帕奧裏德,“你最不喜歡做什麽事?”他想了想,淡然地說,“要說最不喜歡的話,我想是睡覺吧,畢竟還是要醒的。”
我不由得莞爾一笑,看着他問道:“這麽說來你最喜歡的就是睡覺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