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章
就像鳳凰城裏筆直寬長的深巷,在兩排高樓大廈之間,我突然出現了。眼前的世界是黑白的,白的是天和光,黑的是地和物,包括我自己、地面、樓房。剛開始,我驚恐又害怕地環顧四周,然後小心翼翼地走近,觀察巷道與兩邊的樓牆。
這是一片光與影的世界。我聽到三十餘米外的巷道盡頭處,時而傳來汽車的鳴笛,幾乎都是那種小汽車的喇叭。我這才認真注意到,巷道的盡頭立着一堵筆直的黑色圍牆,它并沒有多麽高。初升似的白光從圍牆的頂上斜射在我腳下,而圍牆外的世界,看去只有數棟遠近不同、漆黑的只有輪廓的高樓大廈。
我猶豫着走過去,不知道是什麽東西指引着我要砸碎這堵圍牆。但我忽然知道這裏是自己的夢境,由此而來的還有隐約從身體大腦裏傳來的膨脹與疲憊:我瞬間意識到是自己的大腦正維持着自己與這個世界的存在。我手腳并用,奮力地踢打牆壁。我想出去,我只有這個欲望和出路。
剛開始無論多用力,既沒有動靜,也沒有疼痛。但我知道這是唯一的方式。漸漸的,牆壁開始像一堵漆黑的豆腐,被我砸出了一個小黑洞,然後這洞越來越大,直到我徹底鑽了出去。
街道上大霧籠罩,這是一個用簡單線條勾勒出的場景:幾條橫豎交錯的街道,時而駛過的小汽車與車燈,十字路口與伫立的路燈光線,大霧裏遠近不同的五六棟高樓大廈。
在這個畫面呈現眼前時,我清晰地感受到了大腦的瞬間承壓,并且逐漸不支。趁着夢境還沒有崩塌,我匆忙跑進大霧,然後在馬路上旋轉與奔馳。我清楚感受到,我能用自己意志改變這個世界,就像用鉛筆描繪黑白一樣。而這也需要我的大腦,但無疑這将加快世界的崩塌速度。
我能感到猶如保護層般籠罩着這個世界的大腦意識,給自己傳來的發熱與震顫,幾乎快膨脹到了爆炸。我并沒有揮手或者像神一般,說要有樓房,便有了樓房:我在不斷被榨幹的痛苦中給大腦施壓,就在我附近的空白地方,又憑空以幾何速度築起幾棟同樣的黑色的高樓大廈。它們受我的意志和思想而出現,我幾乎能感到自己的腦力正作用于牆壁上的每一個表面上。
後來,就在大腦終于要不支,世界終于要崩潰的時候,我用盡全力創造了一個高大的黑色人影。他孤獨地打着傘,披着鮮紅的大衣,站在前方的路燈下正等我。可是我看不清他的臉,因為我還沒有能力造出他的五官,就和這個輪廓分明的世界一樣。他是黑白世界裏的一點紅。我興奮得趕緊跑過去,還有十多米,世界卻開始扭曲和晃動。再眼前一黑,我就驀然從夢中醒來了。
我們在鳳凰城只待了兩天。下一站是先生的故鄉,還有大概十天的行程。不過,盡管在出城時保養了汽車,能量中樞也沒有問題,我們還是在半路上抛錨了。
帕奧裏德站在小橋上,撐着石欄,視線落在亂石灘,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公路邊停靠着兩輛汽車。一輛是剛剛抛錨半小時的現代車,另一輛是不知哪個時代的老爺車。
亞裏士先生歡迎了我們,他現在正在河邊獨自準備着野炊。等檢修車來的話,差不多也是午後了。這裏很偏僻,相對的,景色也怡然自得。亂石灘上有桌椅板凳,烤架和食物也都齊全。帕奧裏德幫不上忙,索性便獨自散步起來。我則和皮娅坐在大岩石上,相見恨晚地聊着天。
“不,怎麽可能是他的女朋友,他花500綠幣雇傭的本姑娘。其實嘛,我是準備有所犧牲的,但他真的是個怪胎……不過,大概就是這樣了,我們要能猜到富人在想什麽,世上也不會有那麽多窮人了。”
——這個女孩任性得讓人害怕。但是她真的很漂亮,心地也很善良。
“他對我有意思嗎?怎麽你還要問我這個。艾米莉亞,這樣跟你打個比方吧,他是一堆狗屎,那我就只是其中的一只蒼蠅。他心裏開出朵花來,你覺得會讓蒼蠅落上去嗎?”
她把雙手抱在胸前,兩腮有點氣鼓鼓的。“我也沒必要自找沒趣,我是要靠吃屎活下去的,又不是被人賞點花蜜過活。不過,這個大叔心腸倒是不壞,只是叫人琢磨不透罷了。”
轉而,皮娅打量起我來,臉蛋的表情像在考慮一件拍賣品的最後出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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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你和帕奧裏德先生可不一樣吶,我看得出來。從小到大,我遇上的倒黴事很多,但是每一天也都覺得很快樂,所以對你們這些聰明人總是能區分出來的。大部分人臉上成天寫着無法滿足,眼睛也落不到實處。不過,要不是他們思考那麽多,挑上些事不關己的擔子,其他人又哪裏來的時間享受這樣簡單的美好生活呢。”
“嗯……亞裏士先生一個人沒有問題嗎?”我表示贊同,轉移了話題問皮娅。聞言,她拉住我的手笑道:“我就知道你要問我這個!沒關系,那大叔就喜歡自己一個人折騰,有時候完全是他自己動手。我可是應聘的夥伴,又不是來做保姆的。當然了,平常我也不清閑的,反正多出錢多出力,本姑娘來者不拒。”
她無關緊要地說着,笑得天真爛漫。倒是叫我不由得張張嘴,一陣語塞。
聊得差不多了,她把我支開,要安靜地躺在石頭上曬日光浴。我獨自在河灘上逛了逛,搬石頭,找螃蟹,但是一無所獲。帕奧裏德不知道在做什麽,看起來比我還無聊,甚至賞起了雜草叢裏的野花,背着雙手,從這邊賞到那邊。
最後,我百無聊賴地走到了小溪邊。隔着點兒距離,我看了會兒亞裏士先生。他正清洗着菜籃裏的一堆肉和菜。他瀝水的動作也很優雅,叫人賞心悅目。
“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嗎?”踩着石頭,我走過去問他。
“不用的,皮娅那丫頭肯定讓你感到頭疼了吧?”他仔細看着菜籃。
我搖搖頭,“沒呢,我很喜歡她。你認識帕奧裏德先生嗎?”
聽我說完,他擡起頭來看我。“為什麽這麽問?”
我瞧着他猩紅的雙眼,溫文爾雅地笑笑。“一種感覺。”
我跟着他回到營地裏。他戴上手套,将調料塗抹在那些肉上。不停地輕揉,像在給嬰兒洗澡。“你的朋友不怎麽愛說話,也許是我看起來不大善解人意。你們要去哪兒?”
“紫竹鎮,已經不遠了。”
亞裏士先生握着廚刀,把肉片切得好像花瓣。他用竹簽疊穿起來,如此就真像極了朵朵盛開的玫瑰花。
“先生的手藝真好。”我贊嘆道。“皮娅說你也是一位作家。”
他看看桌邊的一套廚刀,淡淡說:“以前一直是廚師吧,當作家并沒有多久。”
“我認識一位先生,他也是位廚師。我和帕奧裏德先生在無家可歸的時候,曾受他的照顧。他給我們紙板睡,給我們乞讨來的本屬于他的食物。他有一個自己的餐廳,卻從來只是在門外看看。”
“這樣的好人不多了,你們真幸運。”他似乎有點意外。
“也許人最慷慨的時候,就是一無所有的時候。”我感嘆着,然後問:
“先生也有這樣的品德嗎?一點憐憫,聽說也可以改變很多。”
他手裏的刀,不由得慢了下來。“不,偶爾會。”
——“先生和帕奧裏德是什麽關系?”
“朋友,戰友,同事,你可以這麽認為。很久以前的事了。”他微笑着說。“最近他在做什麽?很久沒聽到他的消息了。我以為他還是以前那麽天真可愛的。”
“寫書,他一直都在做這個,最近的新書叫《彩虹前傳》。他一直在想要不要添加後綴名,但我建議他可以考慮‘消逝’、或者‘教母’,不過還是用教母好些,畢竟艾雅是主人公。”
“艾雅?”亞裏士先生側臉看了我一眼。“不過,你為什麽覺得可以用‘消逝’呢?”
我不無得意地笑了笑,我告訴他:“彩虹就是這樣啊。消逝,不是消失。”
他偏過身子,打量我的身體。“從這件衣服上得出的答案嗎?你很聰明。”然後,他終于正視着我,不無強調地說:“你知道先生他要面對的是什麽嗎?”
我們互相直視着彼此,紅眼睛對粉眼睛。最後我們又微笑着別過去。
“不知道——但我愛他。如果這個說法能讓你滿意的話。”
帕奧裏德來的時候,我和亞裏士先生已經烤好了一些鮮花肉串。皮娅也聞着香趕來,兩只手一下就抓過六七串。我退出烤架,挑起自己烤的肉串,遞給先生兩根,自己也嘗了嘗。
皮娅一直在我們三個人之間陰魂不散,我真相信十萬個為什麽的确是住在她的心裏。她雖是在非常愉快的時候才這樣,但亞裏士先生表示在車上早已習以為常。她問我有沒有男朋友,問帕奧裏德是不是還單身,也問亞裏士先生能否給她漲漲薪水、哪天離開了留個什麽退休金。
不久之後,檢修車到了。兩個師傅很快就修好了我們的車。臨走前,他們問亞裏士先生他的這輛老爺車從何而來,他只是沉默着臉一語不發。皮娅打俏着催走他們。回來時,她扶了扶額頭,無奈道:
“唉我去,真是受夠了這樣的日子。先生你幹嘛非要開這個破車嘛,艾米莉亞他們這樣的現代産品難道很貴嗎?”
連帕奧裏德也被她逗得笑起來。期間,他們兩位先生互視着,似乎在用眼神交流些什麽。我上前一步,好奇問了問亞裏士先生的車。他瞥了一眼它,跟我說道:“垃圾場裏順便撿回來的,到處都是。以前我們都開這種車,其實也還不錯。帕奧裏德先生應該有所了解的吧。”
“先生還給它取了個名字叫科邁羅呢。”皮娅補充道。亞裏士先生皺眉削她一眼。皮娅悻悻一笑:“嘿嘿,其實是這車自己報的名字,但我還是喜歡叫它大黃蜂。”
我們分道揚镳,不過分離時氣氛倒反而很歡喜。“有空的話一定去找你玩。”皮娅握着手裏的友誼之證,喜出望外地對我說。亞裏士先生對帕奧裏德點點頭,轉而卻是對我說道:
“艾米莉亞……感覺,我們哪天還會再見的,到時候再領教下你的廚藝。”
我看着亞裏士先生,笑意說:“希望不會是太久。而且我做的飯菜都很清淡。”
當汽車再次穿行在山間,我和帕奧裏德慣例地陷入了一會兒安靜。
帕奧裏德調弄了好一會兒電臺。按他的話說,沒有思想和回憶同步的歌曲,便是枯燥乏味的。但他也不喜歡許多的音樂,和我一樣只有聽着純音樂才安靜。
“先生,你覺得亞裏士先生他們要到哪兒去?”等搗鼓完,我問他。
“——他們?鳳凰城吧,你沒有問他們嗎。”他有點好奇地說。
“當然沒有了。”我說。“他們倒和我們蠻像的,亞裏士先生和你還是同行呢。他也是作家,雖然他現在還沒有什麽出版什麽書。”
“是嗎?”他不無意外地瞧瞧我說,“那我該跟他多聊會兒的,也許有什麽共同之處。不過亞裏士先生的燒烤手藝可比你好多了。你的味道太淡了些,辣椒又多了些。他的肉串吧,味道倒是多了些,辣椒又丁點都沒有。”
我恨恨地瞥了他兩眼。“先生,說話是要負責任的。也不知道是誰把別人辛苦烤來的成果塞嘴裏一口一串,自己倒是從頭到尾連半分力氣都沒有出過……”
帕奧裏德先生很少提及他的童年,即便是成年前後的事,也甚少跟我說起過。我們之間很少會主動過問對方的事,我想這也是一條晦暗的無形溝壑。我對他的故鄉十分期待,但随着距離的拉近,心裏那份不安也愈加躁動。
這趟旅程的開始,就讓我感到像是要失去什麽。或許是已經失去了太多,上神憐憫,便賞了我這個未蔔先知的能力。索性,帕奧裏德先生這次是真的要離開我了。不過我想,也許它也的确是一件好事。
我們把車停在紫竹鎮外。先生說他想多走走逛逛,小時候他經常随着叔叔阿姨們下山來趕集。華夏地區是一個人文歷史都很有特色的地方,即便在五大區域裏,也獨樹一幟,深受許多人的喜愛。
我只是在書上見識過,親身在這種純樸熱情的環境下,我才體會到與我們那些地方的迥異之大,好似是來到了另一個世界。這裏似乎不需要微笑和禮貌,就能讓我融入到人群裏。即便是吆喝的挑擔商人,也沒有誰不讓人感受到他們的熱情好客。
我緊緊跟着帕奧裏德先生。他臉上的喜悅一直讓我驚異,如他而言像回到了小時候。出鎮子後,我們又沿着小路上了山。這裏的大山連綿起伏,樹林茂密,一片片竹林跌宕起伏。紫竹鎮的人們一直都是以竹制品為生,在附近其它的城鎮間兜售,帕奧裏德跟我說。
“怎麽樣,這種三角粑粑的味道可以吧?”他回過頭來,嘴裏還嚼着問我。
“嗯,酸酸甜甜的,很香。”我也正吃着。“先生,你的家怎麽在山上?”
“叔叔他們家族世代都在山上啊。山上不好嗎?”他站在上面,環顧了四周山坡。然後雙手枕着自己的後腦勺,貪戀着空氣似的問我。
“不是。紫竹鎮很不一樣,住在那兒的話,生活也許會更有趣來着。”爬完這條石塊鋪成的山路,我終于喘口氣。“也許沒有其它地方了,可以像這裏讓人回歸自然,無憂無慮。”我邁上青石臺階,這條路伴随着竹林,一直延伸向大山深處。
帕奧裏德在前面走着。“艾米莉亞,可不要被表象欺騙了,也不能這麽快就下結論。”他觀賞着典雅小徑兩邊青翠的竹林,對我說道。“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就有紛争,就有邪惡滋生。無人之處,也不一定可以讓人得以平靜,回歸自然。”
我加快腳步,慢慢走近他,臺階有些濕滑。“那怎麽才可以做到?”
先生拉我一把,讓我在積水裏站穩了腳步。“艾米莉亞我背你吧。快點的話,應該還能在中午前趕到家裏。”然後不問我的意思,他便把我拎上了背。
“先生,怎麽樣才可以做到?”抱着他的脖子,我追問道。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對我說:“你知道什麽時候,才是一個人最強的時候?”
“可我問的不是這個。”但先生沒有回應我。“無所顧忌,了無牽挂的時候嗎?”
“以前我也這樣認為。”他笑着說。“不過後來有人讓我明白。為愛而戰鬥的時候,才是一個人最強的時候。”帕奧裏德的腳步慢了下來,“才是真正得以平靜的時候。”
我獨自思索了會兒,然後不由問他:“是那位彩玲告訴你的嗎?”
“不是,她更堅強些。”他把我抖上來些,夾緊我的雙腿。“假如哪天你們遇見的話,還要麻煩你替我向她問好。”“你都沒有告訴我她是誰。”我說。
“放心吧,她會找到你的。可能你不大待見她,但是,相信我。你們都是我的朋友,你們會深愛彼此的,包容很重要。”
帕奧裏德一直沒有說。我望着面前這座破舊不堪的土宅,一時之間站在原地,不知所措。他自己先小心地推開了院子的木門,踏着草叢走了進去。
“你瞧,以前這裏種着一大片的菊花。我叔叔常念叨,‘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小時候我們幾個孩子最喜歡偷偷摘上幾朵送給鎮裏的女孩子了。”
“還有這兒,我們種了很多西瓜仔,每天都躲着撒尿。常常好不容易長出幾株小苗來,後來才發現都被阿黃那只狗給扒得精光。你猜為什麽,因為我們總愛追着它試驗誰做的武器才是最厲害的。當然了,我的竹槍一直戰無不勝,每次都能把阿黃攆到後坡的墳山上過夜。”
我始終沒能将心裏的疑問說出口。只是,看着先生他沉醉在遙遠的回憶裏,自己也不由得想象那些畫面并感同身受之時……在這個不知道荒棄了多久的老宅裏,有什麽在逐漸浮出,波紋一圈圈的蕩住我們,也有什麽在逐漸消逝,伴随着漣漪的遠去,讓湖面歸于平靜。
一切發生得轉瞬即逝,快得仿佛既是開始,也是結束。
先生很快就打獵回來兩只野兔,而我摘的野菜也差不多了。我從廚房裏找到半個壇子,清洗後還可以當鍋用。于是我們邊喝着菜湯,邊燒烤篝火上的兩只兔子。
先生問我童年時有趣的事情。其實大概的都寫信跟他講過,不過我還是記起了那麽一件,我忽然想起了貝比。我家後面的山坡上,有一棵老榕樹,又高又大,每天都有成群結隊的鳥兒停在樹梢叽叽喳喳。
貝比常常帶着我到樹下吹吹風,聊聊天。談他的理想,他的抱負——他最大的夢想就是在中域出人頭地。他很喜歡找點事情做,有一天,他興奮地把我叫出來,連趕帶催地帶我爬到了山坡上。我順着他指的方向,真看到有個馬蜂窩挂在密密麻麻的樹枝裏。
他全副武裝地上去,然後在慘叫聲中,叽裏咕嚕地滾下來。無論如何,他還是把馬蜂窩給捅下來大半了,摔在地上七零八落。我捂緊臉,張開口袋挨着撿起來,然後把貝比背到身上,一溜煙地跑下了山。
回家我還是挨了姨母的罵,畢竟怎麽防,臉上還是冒出來幾個大包。有一個還挨着眼睛,更是遮掩不住。不過,我還是比貝比好多了,盡管他母親看到口袋裏的蜂蜜并沒有說什麽,但他自己還是免不了在醫院住上了幾個月。
期間,我常常去探望貝比,帶了一本書給他打發時間。聽說,後來直到他出院的那天,他還抱着那本書不肯撒手。醫生和護士只得把他從病床上擡起來,最後丢進了他母親的車裏。
這裏一貧如洗,也沒能剩下什麽是完好的。但先生還是留意到了,他讓我踩在他的頭上,從堂廳的牆上扒下來一半幅殘畫。畫上的山水河川幾乎斑駁脫離,展翅的雄鷹也僅剩下半只銳利的眼睛。
先生注視了良久,折疊好收進衣服時,才對我微笑。他有想說什麽的,觸景生情的話。沉默會兒後,我踮起腳尖,拍拍他的肩膀問:
“離開了嗎?”
“嗯。走吧。”
不過,他停在了院門前。一片比我還高的野草叢。
“還記得以前問我喜歡什麽顏色嗎?”他問我。
但凡帕奧裏德的事,記得都很清楚。“你說鵝黃色,毛茸茸的小鴨子身上的那種。那時候我還以為你是不是有某個重口味。”
“小時候,這裏就是一片黃花菜。阿姨經常炒給我們吃。”
他笑着說,“誰嘴巴大誰就吃得多,他們從來沒贏過我。”
下山的時候,先生一直落在後面。小路兩邊的竹林随風搖擺,扁舟似的竹葉就一直在飄落。我背揣着手,踏着節拍邁下臺階。一步又一步。不過,的确是在想事情,因為只剩最後一個目的地了:
阿拉斯加雪山,中域和東域的生命線。
——“咔擦!”
一片筍殼把我驚醒來。我低頭看看,小心撿起它:
“居然爬着個小家夥,蠻可愛的。”
本想拿給帕奧裏德看看。他卻盯着我,不自覺退了兩步:
“你……艾米莉亞,你站住。”
“先生?”停在原地,我愣了愣。
“難道……你怕這個?”我搖搖筍殼。
“有點童年陰影。你拿過來幹什麽。”
“有只很漂亮的毛毛蟲,五顏六色的。你瞧。”
我舉起來,給他展示展示。
“哦,你先放地上,我自己過來看——啊!你走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