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章
就像發現了新世界,也許比這更有意思:我一路纏着帕奧裏德,問他還有哪些好玩的不可告人的秘密。比如蜘蛛怕不怕,會噴出毒液的眼鏡蛇呢?還有,他怕不怕我,我生氣起來可是連自己都管不住的,盡管他沒見過,但是我要說給他聽。
後來,我幹脆抱挂在他的手上,不停地問啊問。他不回答,我也不下來。他就拖着我,一臉的黑線,想甩也不是,不甩也不是。我跟蕩秋千似的,一會兒挂着,一會兒抱着,累了還要讓先生停下來換只手。
嘿嘿,曾經有一段時間,貝比就是這麽纏着我的。我可清楚其中的滋味。
回到鎮上,我低頭一看,兩個鞋尖都磨平了些。帕奧裏德敲敲我的頭,臉色當然不大好。他揮揮自己的手臂,長長地籲了口氣。我建議說可以在鎮子裏過夜,明天早上再出發。不過先生卻是拒絕了。
我們沒怎麽停留,回到停車的河岸邊。
帕奧裏德漸漸慢下來,看着車對面的一行人。
在幾位後輩的攙扶下,一位白鶴爺爺走過來。他拄着拐杖,步履維艱。脖頸間羽毛都凋零地所剩無幾。他看着先生,顯得很激動。
“你是……埃摩森吧?”
走進了兩步,老爺爺止不住顫抖的身體嘆道。“你還是一點都沒有變。”
我不由看向帕奧裏德,只見他不無動容:
——“肖老師,好久不見。”
“呵呵,既然你出現了,說明你還記得我。”
那位老爺爺笑起來。“你知道嗎,我知道有這麽一天,我知道你會回來的。他們……等了你很久,只是如今,只好由老師我來迎接你了。”
“老師……我對不住你們。是的,現在學生已經決定了。”先生他沉聲說。
老爺爺聞言,止不住地顫抖。如願以償般,他目光如炬:
“我知道你是與衆不同的,只是,沒想到是這麽不同。當年那些老家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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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生能有今天,和老師密不可分。您是我最敬重的人,學生現在不負當年您的期望,我們該高興的……以前的事,就讓它過去吧,不用再提及了。”
“是的是的,我糊塗了。”
老爺爺眼裏有些淚花。他轉而問我:“你們——現在就走了嗎?”我看看帕奧裏德,然後對老爺爺點點頭,說道:
“老爺爺,不好意思……”
“沒關系,”老爺爺注視着我。他忽然說:“艾米莉亞小姐,拜托你了。”
我怔怔盯着他,以為是自己聽錯了。這時,帕奧裏德拉過我,鞠躬後就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回到車上,他打開電臺,把聲音開大了些。
我對老爺爺揮手告別,汽車漸漸駛出了這片深山老林。
我始終沒有直視先生,因為能聽見他沉重急促的呼吸聲。
他似乎……的确是在壓抑什麽,我有些擔心,所以時而想悄悄看上先生一眼。但是,這怪異的小動作,等真的有勇氣做出來,卻是莫名成了明目張膽的注視。
“這麽看着我幹什麽?”他問我。
“你剛才有些不對勁。”我說道。
他把電臺音量調小些:
“哦……想起了一些往事。沒什麽,畢竟過去那麽久了。”帕奧裏德笑着,對我聳聳肩說。可他說話從沒帶過這些動作。
我盯着他,欲言又止。他知道的,盡管我們總是心有靈犀。
“人生就像一杯茶,不會苦一輩子,總會苦一陣子。某位女士對我說的。”帕奧裏德轉過臉來,對我笑笑。“好了,別胡思亂想,累了就閉上眼睡吧……抱歉,今天讓你走這麽遠的山路。”
看見他臉上真摯地歉意,我不覺好笑的同時,心裏又驚得冒出來一團氣。
“先生,你這樣說便是在亵渎我,”我後仰着,仰倒了座椅,跟着躺下,“明明我今天過得這麽開心。”我悄然別過臉,慢描起他的輪廓,悠悠地呢喃起來:
“先生,即便明天你要離開我,也不要說抱歉。該抱歉的是我,我不能讓你留下來。所以,你的任何抱歉,我不會諒解。如果你一定要這麽做,也只會激起我即便踏遍千山萬水都要找到你好好評理的欲望。”
阿拉斯加鎮很繁華,已經算是半個大城市了。先生他說,如果不是地形和政府的限制,這裏也許會比鳳凰城更加擁擠冷清。不單單是旅游業,這裏的娛樂和商業同樣聞名于世。
我們第四天入夜進的城,霓虹燈光将這個峽谷照得仿若晚霞。帕奧裏德一直開着車,在兜兜轉轉了良久後,才漸漸遠離了喧嚣的城鎮。
“我們今晚找個安靜的地方歇息吧。”他如此說。
我們停在一個賓館門口。雪山景區近在眼前。街上有不少散步的人,卻很安靜,梧桐樹在昏黃燈光裏微微搖曳。我們背上行李,相伴穿過街道。
“先生以前住過這裏嗎?”我拉開窗簾,轉身問他。
他不無意外的看了我一眼,“什麽都瞞不過你。”我對他笑笑。他每次進房間都是先放下背包的,而不是回味似的環顧四周。太明顯了。
“有一段時間。”他說。“這房間,卻沒怎麽變化。”他問我累不累,不然先洗洗睡吧。每天都很累來着,一躺下就怕自己起不來。我考慮了片刻,拿出換洗衣服來:“不,洗完澡出去逛逛吧。我肚子也餓了。”
“嗯,好。”帕奧裏德這才看了看我,同意道。
“這件衣服……”他看着我從包裏拿出來的外衣。
“驚喜吧……有那麽幾次我是扔了它的。可它總會自己跑回來。”我将它鋪在床上,對先生說。他卻同樣從包裏翻出來兩件舊衣物——深綠色的牛仔褲,和同他一個顏色的法蘭絨夾克。
他取下手表,放到桌子上:“也許我們應該一起扔掉的。”
相視一笑後,他頓了頓,“不過,你真的很喜歡它。多少年了。”
“穿上這件衣服,即便有不開心的事,我也不得不放下它們。就像一個迷路的人,要是走進了游樂場,多少都會被歡些感染些的吧。”我對帕奧裏德說。“可卻好像沒人願意穿這樣的衣服。不是一個顏色,就是兩個顏色。小時候在村裏小攤上瞧見它時,我跟姨母說我想要,你知道嗎,她就真的買了下來。”
“菲兒女士會為你驕傲的。”帕奧裏德對我說。
“謝謝……希望她能原諒我。最後沒能陪在她的身邊。”
“其實不舍得和喜歡是一個原因。另一個也是因為,直到現在我都沒有再見過有誰賣這樣的彩色衣服了。在學校上裁剪課時,我還曾想過自己做了來賣,添加些東西,讓衣服也可以變成認識朋友的紐帶。”
我轉移了話題說。帕奧裏德當然想不到我還有這個經商理想。當然了,如果自己得以處理完一身的麻煩事,讓自己的好心改變世上的一些規矩,也是件功德無量的事。畢竟或大或小,沒有人不是有野心的。
在路邊吃飯時,我們再次碰到了那個背着誇張行囊,和帕奧裏德有幾分相似的年輕徒步流浪者。我們邊吃着烤魚,邊聊起來。已經過去這麽些年了,他卻幾乎沒有變化。
“你們還記得那幾個孩子嗎?”他對我們說,“去年我在拿法城見到那幾個孩子了,他們穿着校服正要去上學,忽然就把我認了出來。他們還問我是否知道你們的情況,艾米莉亞給他們的名片當初就給弄丢了。”
“我是說呢,原來是這樣……他們的母親還好嗎?”
“嗯,莉莉絲女士的丈夫就在醫院工作,治好了她。也多虧了他,他們一家人才得以告別艱苦,過上普通人的日子啊。”
我們不知不覺間就相談了許多。但這次我對他們的話可都理解了,雖然沒怎麽發表自己的看法。無名先生還是沒有透露他的名字,但他說可以叫他亞歷山大流浪漢。
很快,他起身和我們道別。我說可以到我們住的賓館歇息,但他毫無意外的拒絕了。他喝了口酒,搖頭晃腦,愉快地吟誦起一首詩來:
“無徑只林,常有情趣;無人之岸,幾多驚喜。岸畔崖間,鼓濤為樂;無人駐足,是為桃源。吾愛世人,自然甚之。”他看着我們笑道:“而且,晚上趕路還蠻自在的。兩位,這就告辭了,珍重。”
說完,他提起桌邊的行囊。我和先生默不言語,看着他輕而易舉地把它背到身上,目送他轉身,然後邁步離開。
“你……是克裏斯托弗.麥坎德勒斯吧。”
帕奧裏德忽然叫住了他。壓力山大頓時怔住了身體。
“哈哈哈……原來先生知道我,真意外。”他回過身來,注視着帕奧裏德,笑容裏滿是驚和喜。“我以為應該沒人還記得我的。”帕奧裏德笑着說:“你的好友——西恩.潘,他現在還沒放棄呢。克裏斯,有時間的話,路過的話……回家一趟吧。”
克裏斯托弗一直注視着我們。他咬着嘴唇,點點頭:“謝謝了。”
我和帕奧裏德跟随着走出來。他邁下臺階,走進蕭瑟的夜色裏。
“先生,先生,賞點吃飯錢吧……”
人行道上,一位乞讨者蜷縮在灌木叢邊。克裏斯托弗先生停了下來,他摸遍了全身,然後把錢放進路邊的碗裏。“抱歉,只有這些了。”
“不過,老哥,我有雙老夥計覺得你穿着應該合适。”
“哈哈,看來它就是為你準備的啊……不用客氣,其實我也是流浪者。我們都一樣,四海為家,皆親人。”
“噢,老弟,你真是一個大好人!我必須讓所有人都認識你。吃過飯了嗎,我在公園裏還藏了兩盒豆豉魚罐頭。雖然快過期了,但是跟你說那個味道保證叫你難忘。而且,公園裏我有幾個老朋友還存着幾瓶啤酒……”
兩個人就這樣在昏黃的燈光裏交集着,最後一起消失在街上。我收回視線,心裏不無感慨。帕奧裏德他,卻神色默然,還陷在出神裏。
“先生,我們進去吧。”我拉拉他。
他看着我,忽然問:“快樂,只有在分享時才真實吧?”
“誰說的嗎?”我好奇問。“嗯,克裏斯的名言啊。”他說。
回到房間裏,我們仿佛都不知道明天會來。繼續一個樣子。
帕奧裏德拿走我的書:“你知道床是用來睡覺的,就安心睡覺吧。”我當然露出了掙紮的神色,可對上他悠然的背影,随即只好作罷了。
我現在不想睡。但是帕奧裏德已經關上了燈。
我們當真躺下睡覺。房間裏卻詭異地只有呼吸聲。許久之後,我聽到他獨自翻動的聲音。片刻後,他還是耐不住了,小聲問我: “你睡了嗎?”
我偷偷笑着,故意裝睡,等了會兒。“沒呢。你不是要睡的嗎?”
他嘆口氣,起來把燈打開:“不然……我們到樓頂呆會兒吧。”
我們穿起衣服。他披了件外衣,我則裹了一整床的被子。
推開鐵門,風呼呼地吹。月光皎潔,遠方一片雪山。我們走到圍牆邊,分別眺望着自己的風景。“好清澈的夜空。”他仰着頭說。
“抽一支嗎,這兒的特産。”
“算了,手不想伸出來。”我看向那雪山,“為什麽要選這兒?”
“阿拉斯加,聖潔之地。這片世界離天最近的地方。”
我點點頭,的确是這樣。和潘多拉鎮的雪山一個模樣。
“——明天,是最後一天嗎?”
終于的,我揚起臉來問他。“嗯,他們已經等我太久了。”帕奧裏德告訴我。“以後也不行嗎,哪怕只見一面?”我注視他,聲音不由顫動。
“艾米莉亞,是的。但我會努力回來,相信我。”
我沒能說什麽。接過他的煙,抽了最後一口。
“你知道嗎?有時候,我覺得姨母養着我,都不如一只老花貓。很小就有這個想法了。甚至我跟她提起過一次,她氣得沒能說什麽。”
帕奧裏德認真地聽着。我緩了緩,繼續講:
“盡管姨母她待我沒有多麽的盡善盡美,可她并不在我所做的和想做的決定和事情。我想這是值得萬般慶幸的。畢竟相對于現在和過去而言,只要還有身心的自由,未來還有期待的事,那就是最幸福的了。先生,無論如何,請遵從你的心聲,不要後悔你的任何決定。”
“我知道,世界上比感情重要的事有很多。和它們相比……不,也許不能比的,畢竟這個世界這麽大,我能知道多少呢。但是……”我凝視着他:“假如你需要我的話,便想起我的眼睛,呼喚我的名字——無論多遠,無論多久。”
風聲死寂了良久,他也沉默了良久。最後,他平靜地說:
“但願不會麻煩到你,艾米莉亞。”
我們沒能再待着,避不開心事。下樓的時候,我們靜悄悄。躺回床上,真的想睡了,卻閉不上眼睛。昏黃的燈光透過窗簾,無聲躺在我的床上——房間裏沒有暖氣,我意識到可能是這個。
翻來覆去了良久,我幾近崩潰。
“怎麽了?”終于,帕奧裏德問我。
見我沒反應,他動了動,似乎要起身來。
我什麽都沒說,遽然起身,掀開被子跳到他的床上。他一直都側睡的,我便擡起他的被子正好鑽進去。其實也算琢磨很久了。他沒能說什麽,也沒有推開我,我依偎着,貼緊他的身體汲取溫暖。
“你身上的青草香……為什麽一直都有?”
“可能這具軀體在不斷毀滅,不斷重生。”
“哦——就像——灰燼下長出的野草?”
他挪了挪手臂,用下巴輕按我的頭。“嗯,差不多。”
我們的身體截然不同。他是一塊忽冷忽熱的鋼鐵,我是一塊被他加熱、冷卻的面包。他貪戀我一直散發的餘溫,而我更需要他時而的烘焙。假如明天是最後一天,誰規定了離別前必然要交代一切嗎?
可是帕奧裏德和我,用眼神就可以交流一輩子。
“先生,我想聽聽薩裏托的故事。我只是想再聽一遍。”
帕奧裏德察覺到了我捏緊的手。他将它們逐個打開。
“第二天,薩裏托出發了,然後,他成功了——就這樣,故事完了。”
“哈哈哈。”我撓着他的臂膀笑道:“你怎麽能這樣耍賴皮。”
“你現在不一樣賴皮在我這兒不走嗎?”
“明天早上,不能趁我出去買早餐……做那個,你懂的。”我說。察覺到他呼吸的加重,我就順便再刺激了一下:“以後要勤洗澡,勤換內褲,也不能讓別人洗。”
他終于忍不住笑出聲來。同樣打趣我道:
“以後,遇到喜歡的人了,就嫁了吧。也不是所有人都嫌棄你難看。”
我慢慢閉上了眼睛。“哼,先管好先生你自己吧。”
“就算你不想見我,你相信嗎,我也能找到你。我知道,您在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