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章
昨晚上,粉綿羊再次夢到了那只野兔。那只貧痩的大灰兔的黑眼睛。時至今日,她偶爾仍會想起那天早晨發生的這件事——确切來說是橋洞下、淤泥地旁,不算濃密的草地裏發生的事。
歷歷在目不僅是因為它高高豎起的耳朵和身子,無關它眼神裏的好奇和純潔,無關本能似的摸起弓箭而産生的不斷反省的如同罪惡般在她靈魂裏燃燒的滔天羞愧——更是因為在伸手的那一剎那,對于她用生命努力維持的一切來說,已然還是失去了的太多難以言語的東西。
即便如此,粉綿羊還是沒能對帕奧裏德說。在戰火蔓延到軸痕山,與孩子們離別的那個夜晚,她同樣做了這個可怕的夢。不停地睡下,不停地醒來,不停地在與那野兔對視時悄然摸向手邊的弓箭——直到徹底被外界從夢中驚醒。
粉綿羊起床的時候,帕奧裏德剛剛開門回來。他放下她的那份粥,站在窗邊安靜地喝着。他瞧瞧粉綿羊的臉,笑着說:“怎麽了,昨晚不是做的美夢嗎?”
粉綿羊只是抿嘴笑笑。“皮蛋瘦肉粥?你不是不喜歡的嗎。”帕奧裏德點點頭,露出了無所謂的表情。“懶得走更遠了。你不是很愛喝這個嗎?”
他們站在一起,望着外面清冷的景色。阿拉斯加雪山這一片山脈,雄偉而遼闊地連接着中域和東域。他們面前是海拔最高的一塊,所以是景區的所在,但阿拉斯加雪山也并不是只有這裏一個景區。
賓館不遠處有一個服裝店,他倆商量下還是走了進去。這兒早上實在是冷,只怕到雪山上身上衣物更會捉襟見肘。粉綿羊本挑了件黑色的羽絨衣,但是帕奧裏德拿着自己的白色大衣,又塞給她一件雪白的羽絨衣。
“我就從沒見過你穿這個顏色。”帕奧裏德這般笑道。
粉綿羊和帕奧裏德走在街上,和其它向景區出發的旅游者沒什麽區別。但是他倆還是會引人側目的,先生無論是誰都會一一笑着打招呼。久而久之,粉綿羊不再那麽熱情了,但他還是樂此不疲,仿佛人人都是老朋友。
“你不覺得他們當中有人不是表面那麽友善嗎?”粉綿羊說。“也許他們在想,‘噢,這位獅子先生可真是憨笨,就算我把他的錢包拿來用用也一定不會介意的吧?’”
“但是……”帕奧裏德接着說,“噢,為什麽那位先生的錢包裏只有十來張薄薄的紅色紙幣?可惡,我被他的外表欺騙了——這個該死的窮透了的大家夥。”
粉綿羊忍住了笑意,接話道:“我該把主意打到他身旁那個小家夥身上,看她古靈精怪的,肯定聰明得不得了,也許她已經先下手把這位笨獅子的一切都騙到了手!噢,不能這樣,老天讓我們相遇,怎麽能甘心落後于人呢……我要拿回屬于我的一切!”
帕奧裏德接着說:“想不到,那個小家夥居然藏着整整一百張紫幣!耳朵裏、嘴巴裏、胳肢窩和褲腰帶,連鞋底裏都有十張!然後我把她綁起來,問她到底還有什麽秘密的藏寶地。但是她居然守口如瓶,呼什麽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粉綿羊快憋不住了:“噢,人怎麽可能這麽頑強!她才是一只披着鼠皮的獅子嗎?!我只有這個解釋了。于是我把那個大家夥也抓來,但烙鐵還沒燒紅他就告訴我內褲裏還有一張紅幣!可我要他有什麽用,我把他剁啊剁的卷成了煎餅果子,還多放了些辣椒——沖晦氣!”
“哈哈哈哈哈哈……”
粉綿羊和帕奧裏德笑了很久,直到兩個人都沒走路的氣力,坐在路邊緩緩神。帕奧裏德點支煙來,粉綿羊也要了一根。面對不斷投來的詫異目光,他們相視着差點又止不住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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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我什麽時候學會吸煙的嗎?”
抽離着口鼻間的寒意,粉綿羊忽然問他。
“雅楠鎮的時候吧。”帕奧裏德說。“不要這麽驚訝,就像你的生日,許多事你不說我也會去找答案的。只是如果你提出來的話,我也會如實告訴你。”
“嗯……我知道你的意思。可如果沒有這些秘密,我們就不會有現在了。”粉綿羊捏着煙頭,看着它,将它向鉛筆那樣旋轉在手心。
只是,她忽然停了下來。手裏的半截香煙應聲落地。
粉綿羊的狀态很奇怪,她面色呆滞,眼睛瞪大凝固着,整個人仿若丢了七魂六魄。帕奧裏德不知道她在想什麽。他搭上她的肩膀,也沒有任何反應。直到帕奧裏德真的意識到不對勁而搖晃起她時,粉綿羊猝然一聲哭了出來。就像剛剛降臨于世的嬰兒,止不住地號啕大哭。
帕奧裏德被懷裏的孩子吓壞了。他不停撫摸着她的背,在她耳邊說安慰的話,但是越是這樣,這個孩子就越是哭得變本加厲。就在他紅着眼睛陷入哽咽、把無助地目光投向過路的人們時——懷裏忽然沒了聲音。
粉綿羊捂住了嘴,生生吞回了嘴裏的哽咽。就這樣,擦完臉,閉着眼,趴在帕奧裏德的懷裏沉默了良久。帕奧裏德始終沒能說話,但時而撫摸着她的臉頰,感受着她漸漸平穩的呼吸。他慢慢起身,将她背到身上,一步步走向山裏。到達山腳時,粉綿羊已經睡了很久,時而還打起了呼嚕。
周圍是排隊等着纜車的人們,喧嚣聲此起彼伏。帕奧裏德将她放下來,動作雖輕,她卻已經睜着眼,在他的背後自己站起來。“嘛,倒是麻煩你背這麽久了。”
帕奧裏德看着她的笑臉,卻并沒有喜色:“你剛才怎麽了?”
粉綿羊揉揉鼻子,又傷感着說:“剛剛想起安娜和姨母了。你知道嗎,我以為自己做好了最完全的準備,可是……當回憶湧上心頭的時候,當意識到這世上就只剩自己的時候,我還是會這樣地不堅強。而且,想到今天又要離開你了,我更加難過,所以控制不住自己……先生,真的抱歉。”
帕奧裏德看了她良久。他拍拍她的肩膀,不由微笑着說:
“——不要道歉。你知道嗎,先生一定會回來看你的,即便攔住我的是整個世界,我也要回來看看你。和你坐在一起,聽你的唠叨和故事。即便什麽都不做,陪你看一天的風景也很有樂趣。”
纜車裏站滿了人,但是帕奧裏德為她擠出了一個空間。粉綿羊就扒在窗戶前,看着白茫茫一片的雪山漸漸盡收眼底。她喜出望外,說秋蘭鎮如果也下雪的話,在摩天輪裏是否也能收獲到這樣清麗的景色?
帕奧裏德低頭看着她,不無笑意地說:“我們以後去看的話,那兒肯定會下雪的。忽然讓人想念起那位老先生了。粉綿羊,你說他守護了這麽久,他的妻子在天上能知道嗎?”
“會的吧,我相信。你不是說有輪回和靈魂的嗎?”粉綿羊望着他。“這樣就足夠了,老先生的妻子肯定知道的。”
“但是,也不能說在那裏的靈魂可以和還在世界上的人溝通。而且,輪回的話,應該都沒有記憶的吧,再怎麽都想不起前世來。就像我站在你面前,你也不會知道你我上一輩子究竟認不認識。”
“帕奧裏德先生,不是你告訴我的嗎,不要用理性的眼光去判斷一件本就虛無缥缈的事呀。他們之間有愛就行了。愛是不需要表達和傳輸的,它就像一種永恒的能量,愛越大,力量越大,連時間和空間都阻擋不了。”
粉綿羊轉過身去,入神地看着窗外。“老爺爺的一切愛意,他的妻子終究是能明白的。就像再美的夢境終究也有清醒破碎的時候。不過,換作是我的話,倒是情願呆在夢裏不能出來。“
“只有這個選擇的話,沒人不願意的吧。畢竟人生如夢,誰分得清究竟是活在夢裏,還是活在現實裏。不過,有愛的話也什麽都不重要了。”
“……哦,我明白了,你是在想念彩玲小姐嗎?”
帕奧裏德怔了怔,低頭看着她。“你這麽一說,倒的确是。”
半山腰上,剛出纜車站臺,粉綿羊就被一位女士給吸引了目光。她牽着一個孩子,單單站在那兒,就仿佛奪走了整個世界的光芒。可她注視着粉綿羊,微微一笑。
帕奧裏德把粉綿羊拉在身邊,向那女士走過去。
“克萊爾……沒想到是你,真是讓你久等了啊。”
這位女士握握手,只是加深了笑意。她看向粉綿羊,湛藍剔透的雙眼由身上,臉上,最後定格在她的晶瑩瞳孔上。“帕奧裏德,我并不情願來這一趟。但是這孩子很想你的話,我也沒有辦法。”
“——叔叔!薇兒好想你!”
那五六歲的瓷娃娃立刻抱了過來。帕奧裏德将她高高舉起,笑道:“叔叔也想薇兒啊,不過叔叔和娘親之間,薇兒更喜歡誰呢?”
克萊爾聞言,立刻命令先生放下孩子。“帕奧裏德,我們還是做正事吧。”她側開身子,但目光最後還是停留在粉綿羊的臉上。這可把她弄糊塗了,她弄不清這位美麗至極的女士想做什麽。
他倆走在前面,帕奧裏德開口說道:
“粉綿羊,她們是家族裏派來迎接我的人,畢竟明天就回去了。她們一般不會找你說話,但是,你最好也別找她們說話。因為家族裏不是每個人都跟我一樣平易近人的。”
粉綿羊點點頭,然後卻是問道:“克萊爾女士,和那個孩子……先生,你們這個家族怎麽回事,難道是個高等血脈的聯盟嗎?”
先生笑了笑,有點玩味着說:
“差不多吧。很大的家族,大到不知道還有哪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