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章
在與帕奧裏德赴約前,粉綿羊先去了趟中域。
在不夜城裏,貝比的妻子開門接待了她。收拾完客廳,她們在堆滿書的小桌上吃茶,簡單地聊起了生活。貝比回家時當然吃驚了,手裏拎着的蔬果掉落一地。粉綿羊對他笑笑,撿起滾到腳邊的一個橘子,熟練地剝起皮來。
安娜起身準備午飯,并囑咐貝比要盡地主之誼。但對粉綿羊的話,何須如此客氣呢?她盤起腿來,邊掰橘子吃,邊話長話短。只不過,貝比的心思卻一直在他處。不過幾年不見,兩人的對話還是堅持到了午飯時間。雖然氣氛時而會沉悶下來。
午飯的時候,安娜才說起自己有了四個月身孕。她詢問粉綿羊該起怎樣的名字。“可是,應該是你們兩個一起商量的吧?”她不由得笑了笑,推辭着說。
貝比拎着公文包走出來,輕輕帶上了房門。走在街上,他說,安娜她真的很好,善解人意的溫柔姑娘。他們在一起時,“安娜”已經和他斷了六個月,是安娜突然出現,陪着他走到了現在。“我們很幸福,盡管生活依舊忙碌。”
雲層帶來的陰暗移動在他的身後。粉綿羊說,他的生命力就像這消逝的光芒。這塊茶廳的露天庭院很快都被遮蓋了,貝比的面色不無憔悴。
他從包裏拿出來那本書:
“是時候物歸原主了。我已經不需要了。”他平淡地說。
粉綿羊漸漸展開笑容。她盯着他,像是在看一團雲霧:“現在你已經做到了嗎?在愛與現實裏得到了平衡,用不着放手一搏了。可這并不是你不去見她最後一面的理由。我這輩子都不想原諒你。”
“我不會多解釋什麽,是我應得的。但是艾米莉亞,你真的清楚我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嗎?我是說,安娜應該也沒有和你聯系吧。她把我們都拒之了門外,我們也表現得毫不在意。”
粉綿羊拄起臉,眼神黯淡下來。“你說的沒錯,是我們都抛棄了她。”
貝比繼續說道:“你知道嗎,她心裏一直有個洞。無論我怎樣填,乃至于我們怎樣填,那個洞都不會滿的。在一起的那幾個月裏,她常常跟我談些奇怪的東西。”
他露出回憶的神色,語氣逐漸凝重。
貝比說,安娜曾這樣談過她自己。她說她的生命無關緊要,因為有一種更重要的東西,好像什麽使命似的東西,從她有了自己的意識開始,便一直令她寝食難安、揮之不去。
“就像飼養場裏的動物誕生在這個世上只是為了被我們吃掉,那個所謂的使命我也不可能知道是什麽了——除非我也到了即将被屠宰的那一刻。不過即便如此,我還是不确信死亡之後會發生什麽,無論如何,我并不是活着的狀态了,死後怎麽樣,同胞們又有誰能看到餐桌、甚至猜出盤子裏的那東西會是自己呢?
任何事物都不會完美無瑕的吧。但我還是有一種感覺,感覺得到自己和這個世界的不一樣。我的生命好像一道光,也許那個東西就在擋住我視線的光的背面。似乎迄今為止所經過的每一點滴,都是在為了将來的某一時刻而蓄力:也許那一時刻就是我能一探究竟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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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的,安娜也這樣跟貝比談及過自己的種族:
“對于動物來說,釋放永遠比壓制簡單。有人一直不吃肉,不代表他不能吃肉,可一旦吃起來……分不清嘴裏哪是哪的肉。
我點都不喜歡現在的人們,他們沒有絲毫睿智和冷靜,對于潛在危機也完全沒有任何的預知和防備。殊不知每個生物都務必是在捕獵和被捕之間生存下去。最先死的絕對是最天真爛漫的那個種族。你看,我簡直不想知道這些人居然是我的同類,我更有興趣看看茅坑裏那些蛆蟲是如何從糞坑裏掙紮上岸的。”
貝比告訴粉綿羊,安娜更是這樣地理解她的愛情:
“我們也應該像那些小情侶一樣?不,你知道我們是那種相依為命、在黑暗裏摸爬滾打的夥伴。這樣完美的條件下,真不知道垃圾桶裏的避孕套代表了多少被抛棄的愛情。我是說,真的廉價到連有時候把它扔進垃圾桶都覺得是件麻煩事!
哪裏是什麽愛情,分明是退化成了消遣娛樂項目。不要什麽都扯上情情愛愛,完全是亵渎,徹徹底底的玷污。但是,做這些事心底裏多少會冒出關于愛情的想法吧?就跟看到食物的畫面多少會想着吃下肚一樣。即便這個世界未來愈加的空殼,可和愛情變成屎一樣走向堕落的寶貴之物會不會有天就能長出翅膀回到每個人的身邊呢?”
有那麽一天,貝比痛苦地對她說:“你當然會怪罪這裏的環境并不是你想要的,但其實你也清楚,是你的心根本無法靜下來。環境不會因人而改變,我們只能學着去适應環境,而你還是太固執。許久以來我觀察着你,會害怕一個發現,你熟悉久了的東西總會厭倦,遺忘。這令我難以真正相信你會需要一段不離不棄,直到生命盡頭的愛情。”
“但那是愛情,愛情是唯一的。”
沒有貝比預料中的反駁與掙紮,安娜回答他的僅僅是一句平淡的肯定。但貝比聽出了語氣中的堅決與毋庸置疑,因為這就和她說自己早已舍棄了自己的生命是一樣的神情,因為心裏堅信太久,以至于語氣裏不再有一絲起伏。
在貝比離開的那天夜裏。安娜站在門口,擁抱之後告訴他:
“在一場別人的婚禮上,我坐在人群裏掉着眼淚。不是因為喜極而泣,只是那一刻我永遠地明白,我的生命裏不會出現自己的婚紗了。你知道嗎,那種絕望和孤獨,就和現在一樣。我即将失去你,可什麽都做不到。”
“艾米莉亞,直到現在我都沒能她最後這些話的意思。我不是不願意相信她,相反無論她說的是什麽,我都毫不猶豫的相信。可也許真是因為這樣,漸漸地讓我也分不清她的意思究竟是哪一種。可能連她自己都不确定她是誰了吧,畢竟有那麽多的安娜跟她住在她一起。”
粉綿羊聽了許久。她沒有什麽眼淚能流。貝比也平靜地異常。
貝比從包裏拿出了一封信,他說是安娜去世前寄給他的。他看了很久,始終沒能理解她的意思。粉綿羊不探究他是真的不清楚,還是不願意接受。她接過來,慢慢拆開了信封。這張紙樸素地白,飄開一縷清香:
“我不算是真的好人,或許相去甚遠。更偏于稱呼自己為善良過頭的變色龍殺手:趴在高處不勝寒的樹梢上,一身冷血,卻偏要吸收陽光汲取溫暖。好像呆傻笨拙,但嗜血如麻的獵手從不會忘記轉動它毫無死角的眼珠子。
一朵越是發覺自己危險可怕的花,就越需要美麗以遮蓋它的血口獠牙。畢竟它生長在了公園裏。既然只能依靠捂緊自己的嘴用臆想滿足饑不果腹的欲望,偏偏又為何生來荒誕的激情要以食人花之軀與玫瑰百合争相鬥豔。
群花表面上何其美麗,陰暗的土壤裏又何其腐爛。
不知索性——我卻如信仰般尊重世間每一個生命。
所以,你現在能否理解我的意志。不用送行了,祝福你們。粉綿羊,假如你能看到的話,你也一定會來找他的——真的抱歉,我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你,聰明的你。順便,謝謝你的便簽本。”
“收到她死訊的時候,我才明白她想要的是什麽。”貝比說。他望着天空,終歸抹起了臉上的淚。“也許不是安娜不想留下來,只是另外一個世界更需要她。”
粉綿羊感受着他的悲傷,這次真的贊同了他的理解。
“粉綿羊,你知道每天有多少人枉死嗎?她每天都在為他們哀悼,常常問我為什麽死的不是她。看到那些肢體殘缺的人,我知道如果可以的話,她甚至願意把自己的身體逐個肢解下來。”
這個故事,貝比講述了太久。他如願讓粉綿羊知道她的全部。
安娜脫離了家族。獨自在一個陌生的鋼鐵森林裏,建立了一個屬于自己的生态環境。也許她以為可以換一個方式努力微笑,但是不論如何,顯然這個世界還是沒能遷就于她。她沒能得到她所希望的,這裏也沒有她所希望的。一如所有的嘗試——簡單的維系就好了嗎?不,她也避不開欲望的吞噬。
整片世界依然光鮮亮麗。人們在鋼鐵裏擦肩而行,一幅風塵仆仆的畫卷。何以将它歸結于利益的來往、生活的奔波呢?活着的形式罷了。就像一句老話說的,生命不息,精彩不止,命運亦不止……
“年年日日都如這樣過着,這一生其實沒有多長吧?白天是半個圈,晚上又轉個圓,說到底不過是在床上不停兜兜轉轉。”貝比揉搓着臉,從指縫裏說。仿佛有幾道枷鎖困住了他。
粉綿羊描繪着貝比的臉,像剛剛削尖的鉛筆。
他已經是大人了吧,正如不願意承認的她一樣。
她心裏有種悲傷的共鳴。她原諒了他,也必須如此。他們緊緊靠着椅背,一言不發。雲團不知何時飄走了,陽光早已降臨在每一處。他們溫和的目光卻始終沒能落在哪塊土地上。
飄蕩在風塵裏的蒲公英。一身塵埃。
貝比問粉綿羊的着落。她只是簡短的說,沒怎麽去想過結婚與人生,和遠方戰争是相同的概念。也許她和安娜都是相同的。對于帕奧裏德,她明白,與其說是想結婚,倒不如說是想陪他一生。
“感覺就像似乎生下來只需做這麽一件事——心裏的缺口倘若能用身體補起來,我們的孩子也許都該有幾歲了。很多事可能會就此不一樣,但相同的,許多事也不可能再想着走回去了。”
兩人的話已經到頭了。他們起身擁抱,在庭院門前道別。
“你得明白,我們知道你是特殊的,即便從來沒有告訴過你。走吧,前面還有人等着你。但願某一天你還能想起我們。”
“如果不介意,你可以轉告安娜,是女孩的話,可以叫她艾米莉亞,如果是男孩的話——就叫他帕奧裏德吧。先生和我都會很高興的。”
“謝謝了,艾米莉亞。”貝比微笑着。夾了夾公文包,他擡起臉,忽然說:“其實,我早就看到自己的盡頭了,從夢想在中域出人頭地的那一天起。但我一直想着,不過是在別的車站上車,興許還能和你們在終點再相聚的……”
貝比低頭一笑:“但是,沒關系了,用你喜歡的古語來說,凡人皆有一死,世間終有始終。命中注定的事實在是太多了。”
午後陽光依然被頂在了額頭上,他一如既往地将雙眼放在陰暗裏凝視着粉綿羊:
“再會了,艾米莉亞。願你在清醒的世界裏尋找到自己的價值。”他拍了拍自己扁平的肚皮,真摯地祝福道。“我們還在夢裏,但也不代表着我們找不到屬于自己的幸福。”
有時候,還有選擇的餘地,也是一種幸福吧。與多少或祈求、或硬着頭皮向前的人相比,興許不知道“選擇”這兩個字的人才是贏家吧。無論人生是何人眼中的開心還是難過,他們只需要筆直走到盡頭就行了。
——因為在他們看來,哪條路都是正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