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章
帕奧裏德總是落在後面,跟着孩子走馬觀花。每當我回頭看他,他便移開盯着我的視線,在美女與風景之間來回切換。
“你不用陪陪帕奧裏德嗎?畢竟是最後一天。”
克萊爾扶在圍欄上。坡下是一片色彩斑斓的花海。
“可是,現在他更需要薇兒的陪伴。”帶着些許笑意,我說,“不能給他更多的負擔了,就像他陪我到現在,知道彼此還在,這就夠了。”
克萊爾看看我,臉上劃過些許意外。她似是茫然地說:
“這樣的話,這樣的景色,似曾相識。”她眯着眼睛,視線落到遠方。“其實,我們不該在這裏相見的,不應該還是這裏。你和我,站在新的山崗上,沐浴着新的陽光——該如此的。”
天際線上一片陰暗。她正在将它們望穿,神情與先生如出一轍。以前我懵懂無知,可現在并非難以理解。“克萊爾女士,你說一個人凝聚的點,可以燃燒起半邊天嗎——還是我們瞧不見那意志構成的火焰?”
“你會明白的,你比大家知道的都要聰明。以後能照顧好自己吧?”收回視線,克萊爾側臉對我說道。她的眼神溫柔得叫人着迷。
我不由得搖搖頭,這樣的問題讓我無以答辯。我姍姍說道:
“小時候,我常想像玫瑰花那樣,為最愛的人綻放美麗。但我一直錯了,就像沒在意到身上的尖刺和百合花的清香。真正值得感謝的,并不是最終摘下花的人,而是細心澆灌,陪伴着她走完發芽和凋謝的人。”
“看來你已經很強大了。不得不承認,他的保護也許是多餘的。”
“我能保護自己,也能愛自己,不必是先生來承擔這一切。我覺得他也沒有必要,兩個人在一起就是這樣的。”
克萊爾似乎沒能理解我的話和目光。她注視着我,欲言又止。然後,帕奧裏德和薇兒跟了上來。我們一起駐足觀賞着花海。“好漂亮啊,叔叔我們下去玩好不好!”小女孩拉着帕奧裏德說。
但他把我拉到身邊,對小女孩說:
“薇兒,你和娘親去好嗎?叔叔答應了姐姐要陪她滑雪。”
小女孩不滿地瞪着他,跟被抛棄的布偶娃娃一樣。獨自生着悶氣,一言不發。帕奧裏德悄悄揪着我衣服,但我只是無奈地回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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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萊爾在一旁笑道:“你們去吧,我陪薇兒就行了。”她撫摸着小女孩的臉,“薇兒乖,等會兒再找叔叔姐姐。娘親說話算話。”
克萊爾牽着薇兒,沿着臺階走下去。但小女孩不時回過頭來看看我們,好像在确定我們到底有沒有丢下她的意思。她回頭一次,我便對她招手一次。直到她們走進人流裏,消失在花海廣場的入口。
“先生,你真要帶我滑雪去嗎?”我笑道。
“只想暫離這位小公主松口氣。”他擺擺臉說,然後問我:“但我們也可以去滑雪的吧?我真的建議你可以試試。我有個大膽的想法。”
鬼使神差的,我就跟帕奧裏德到了滑雪場。他不帶我去裝備店,也不帶我觀摩別人滑雪,反而帶我先去了趟廁所——但幾分鐘後,我就都明白了,我不得不承認這的确是個大膽的“想法”。
他找來了兩個護目鏡,然後替我把衣服褲子都拉得嚴嚴實實。我站在山坡上,望着下面穿梭往來的人群,不知道他打算幹什麽。風大了起來,起風了,我看着遠方的那片烏雲。
“粉綿羊,準備好了嗎?”
我一臉茫然地看向他:“準備什麽?”
帕奧裏德神秘一笑,然後把我背起來:“滑雪啊!粉綿羊,相信我嗎?”——我算是徹底明白了。他以為我會害怕的,但我也表現出膽怯說:“我相信!可這樣做是不是太危險了?”
先生他沒有回答我,而是目光如炬地看着山下:
“曾經有人這樣試過,可我們都不能理解。粉綿羊,你相信愛可以創造奇跡嗎?”
“當然了,我相信!”……帕奧裏德,沒什麽能比愛更偉大了。
他朗笑了兩三聲,整個人變得蓄勢待發:“抓緊我,不要放松,但是眼睛可不能閉上——出發咯!”
他的肌肉驟然繃緊,然後飛躍了出去,像隕石那樣砸在雪地裏,遍地開花——直到那一刻,我才忽然想起來,原來他從來都是一位雄獅。他的怒吼可以震顫山野,他的爪牙可以撕碎敵人——只不過在我們身邊,他才永遠是那個讓人信賴并仰慕的灰綿羊先生。
也許他從來孤身一人,但他絕不是孤身奮戰。人們被我們這道疾速墜下的流星吓得不輕,閃躲得東倒西歪,人仰馬翻。我死死抱着他的脖子,周圍人不斷傳出的驚叫和我的尖叫聲也沒法比。
在滿世界白雪紛飛的情況下,我看見前面的道路正迅速消逝。我不知道帕奧裏德能否看見,但我還是提醒他快到了終點。他把四肢都按進雪裏,激起的雪花跟海浪似的,撲打在身上終于什麽都看不清。
卒然,我們是在樹林間的空地裏停了下來。起來後,我們為對方整理着全身。他一臉興奮地問我,“怎麽樣,大膽的嘗試很刺激吧?”
“嗯,太棒了,”我笑着說,“但是,你在前面看得清路嗎?”
聞言,先生他對我笑笑,臉上有些尴尬。滑雪場被我們兩個弄得一片狼藉,也有不少人聚在我們的周圍。但我和帕奧裏德無心在意他們的種種,邊說笑着邊離開。
“根本看不清什麽,沒有你的話就沒辦法了。不過有你陪着,我也不用去揣測前方的道路是什麽模樣,只管勇往直前就行了。”
“哦,也許這才是你非要拉着我來滑雪的目的吧。”我不由得瞪着他,“做你的向導,指引你安全落地,都為你的一己私欲……那麽,和秋蘭鎮一樣,給我導游費吧?”
聞言,帕奧裏德笑着,給我額頭輕輕一個爆栗。
我們找到克萊爾時,她們還在花海裏游覽。我們接着向上走,到了一個休息區。遠方的陰雲層已經接近了,這兒開始陸續進來些躲避的人。我們在靠落地窗的角落裏坐下,克萊爾望着天空,神色捉摸不定。帕奧裏德也有些心不在焉。
我們要了一壺茶,些許點心,克萊爾也預訂了午飯。大廳裏人越來越多,克萊爾想移到樓上的包廂去,但是帕奧裏德不願離開。我們跟她聊了會兒和先生相識以來的事,當然主要是我來敘述。
期間,帕奧裏德一直看着我。每到有趣的地方他就會露出笑容,等我嘴裏有些幹的時候,他又總是适時地倒滿我的茶杯。最後一天總有些臨時抱佛腳的事,但這樣體貼的他還是叫人難以适應。
我們起身前往餐廳,但外面已經山雨欲來風滿樓。“也許今天不是一個好日子。”克萊爾望着窗外,還是面色擔憂地說了說。
先生走近了兩步,擡頭仰望着鋪天蓋地的烏雲。他的背影很挺拔,站在我們的前面一直像座巍峨大山。“沒事,希望不會逗留太久。”他不無平靜地說。
我很快就吃得差不多了,畢竟繼承了軸痕山的傳統。在桌上,克萊爾有什麽話想對先生說,他們一直在用眼神交流。于是我放下碗筷,握着半杯牛奶獨自到走廊上的小觀景臺歇息。
小公主來的時候,我正望着天空發呆。她坐在我身邊,自己先打了兩個飽嗝,然後摸着肚子問我:“姐姐,你吃飽了嗎?”
“當然了,三碗飯呢。”我笑笑。
小公主摸摸我的肚子,“好厲害,都沒有怎麽鼓起來。”她以孩子的天真可愛問我:“姐姐,你和叔叔是戀人嗎?”
“不啊,我們是好朋友,”我說,“薇兒為什麽這麽問?”
“因為你們很親近啊。叔叔總是用爹爹的那種眼神看你,你也總是用娘親的那種眼神看叔叔。娘親跟我說你們是朋友,可我知道她是在騙我。”
我驚訝地看着她,忍不住捏起了她的臉蛋。“你娘親沒有騙你,我和你叔叔真的是非常好的朋友。因為朋友可有很多種呢,但姐姐和叔叔永遠是最堅硬的那一種,跟塊大石頭似的,怎麽打都打不爛。”
“姐姐,你可以讓叔叔留下來嗎?”小公主傻笑着,忽然問我。
“可叔叔好不容易才決定回到家族裏啊。”我說。但她卻嘟着嘴講道,“家裏的人都不喜歡叔叔,我不想讓叔叔回來,你帶他走吧。”
“薇兒,我不是和你說過要回來的嗎?”
走廊上,克萊爾走了過來。她把薇兒抱進懷裏。帕奧裏德跟在她身後,一直用那專注地目光瞧着我。我沖他笑笑,然後一起離開餐廳。
整片山巒都在狂風大作,電閃雷鳴。我們走到大廳裏,發現這裏已經人滿為患。許多人都擔憂地注視着窗外。但奇怪的是,不久之後,那片黑壓壓的雲卻忽然離開了,甚至帶走了天上所有能帶走的東西。
我們跟着人群走進雪地裏。天上只有藍布和黃日了,陽光溫和刺眼。帕奧裏德脫下來大衣,我也脫下了這件白色外套。克萊爾抱着薇兒一直跟在我們後面。我想應該是他們商量的結果。
我們一直在往前走,無聲地穿過了松樹林。克萊爾她們已經到頭了,她和帕奧裏德握過手,說在這裏送送我們。先生先走了,我和薇兒蹭蹭臉,然後才微笑着別過。
“粉綿羊!”克萊爾忽然叫住我。
她看了看先生的背影,“人生就像一杯茶,不會苦一輩子,但總會苦一陣子。記住我的話好嗎,你會明白的。”她如此說道,笑容裏卻有一絲苦澀。我看着她,輕輕點頭。
“我們會在休息區等你的。你去吧,跟着他。他會送你回來的。”
帕奧裏德一直說想上那山頂,我也只好堅持着要陪他。很快,我們就走到了景區的邊緣,外面是一大片森林和通往山頂的南坡了。
“先生……你為什麽非要爬那個山頂呢,看起來就很危險的。”
他回過頭來,卻是看着我們之間的間距。“粉綿羊,為什麽總是保持這個距離?”他擡腳丈量了過來,“你別動,我看看多遠。”
“先生,我們不一直是這樣的距離嗎?只是身體上的習慣,不用表現得這麽奇怪吧。”停下腳步,我看着他走到我身邊。
“兩米二。”他沖我笑笑,“好了,你不累嗎?”
“哦,我知道了,你是要背我嗎?”我笑着。
帕奧裏德卻已經蹲了下來。我跳上了他的背。
“我們安靜地走會兒吧。不講話。”先生最後這樣說。
我們一只獅子,馱着一只綿羊,正在進行歷史上最為艱難的穿越荒漠尋找生命之泉的冒險之旅——現在的情景也相差不遠了。
趴在他背上,我便這樣莫名其妙地幻想着。
我們一路無聲地走進了森林裏。人一被什麽包圍便會透不過氣來着,久而久之,四周樹枝上時而落下的積雪也開始讓我神經過敏。
在空氣中肅穆的詭異感窒息自己前,我先開口說話了:
“其實,我也蠻希望能背背你的。不該總是你在背我。”
“你已經背着我走很久了,不要在意這個。不過我還是很想知道在你的背上又有怎樣的感受,是不是同樣的讓人愉悅。”帕奧裏德靜了靜,然後這樣回答我說。
我的頭有些昏沉,畢竟雪地裏颠簸,森林裏又壓抑。
“先生,你說,假如沒有這麽多的事……我們可以在一起嗎?”
他再次安靜了好半響。現在這氛圍,我們不得不吐露真心話。所以我完全可以等到他爬上山頂也不遲。
“粉綿羊,我也不确定。但現在我們在一起,并沒有感到什麽不合适的,這就足夠了。”帕奧裏德笑了笑。“你知道克萊爾和我曾經是什麽關系嗎?”
當然有想過了,可我還是搖搖頭。帕奧裏德把我夾緊,抖擻起精神,他說:“克萊爾是我的初戀,不過她還是選擇了現在的丈夫。”
接下來,帕奧裏德先生作了長長的釋放。“關于她的丈夫,我既肯定又頗感憂心。他是那種知道別人對煙味敏感所以連點燃時都會小心地保持着親切距離的人。”
“你為什麽會擔心呢,這樣的人不是很好嗎?”
我聽到他隐隐地嘆了口氣。他對我說: “不能否認他好到了正常人所能到達的極點,讓我憂心的不在于他明裏或是暗裏的東西。而是他太安靜了。他對任何人或事都隔着一種恰當的距離,仿佛隔着畫面在看他人的人生一般,所有情節他只需用眼睛看它發生和結束就行了,從始至終他只用安靜地坐着。”
說到這兒,帕奧裏德頓了頓。我聽得出來他對這位克萊爾的丈夫還有些許意見。興許他現在心裏還在苦悶當初為什麽選擇的不是他?當然,我沒有問他的意願,畢竟也毫無意義了。
先生接着回憶道,“千言萬語,這兩人就像一個娘胎裏出生的。他們相知,他們也能相愛——這個最重要,也是最讓我放心的,可他們這一生能否平淡而滿足的走下去,這是我唯一不能确定的。”
“你的心放得太遠了,他們都是聰明的人。”我不無笑意說。
“嗯,但這和吃飯睡覺一樣,是天生就會做的事兒,至少對于那時的我而言是如此。粉綿羊,人太過聰明也不是好事,聰明了便無知,強大了便弱小,最後還是要落得孤家寡人的地步。”帕奧裏德自嘲似的笑了笑,“其實,我現在還是很羨慕他們一家人的。”
“先生,也許像動物那樣簡單活着才是最幸福的吧。”
我抱緊他的脖子,不自覺地這樣說出來。帕奧裏德慢下了腳步。他問我怎樣才算是簡單的活着,但我知道他心裏應該是有答案的。
“書上總說大道至簡,我在想,也許不是簡在化繁,而是簡在自然吧。雖然世間一切有播種才有收獲,有因為才有所以,有舍棄才有得取……但是放下一切來說,我們不過是一副軀體加上一個靈魂。所以,簡單的活着,也就是讓我們用自己的心境自然而然地活着,這就是最幸福的吧。”
聞言,帕奧裏德沉默着思索了良久。
“我想來想去,符合你說的只有回到原始人時代了。你看,狩獵吃飯,睡覺狩獵,吃飯睡覺。但是除了本能習性,他們沒有任何讓我羨慕的地方了。”
帕奧裏德喃喃地說。我可不清楚原始人是哪個時期,但他松開手撓了撓耳朵上的絨毛後,又夾緊我繼續談道:
“而且那樣的話,最基本的交流都成了問題,對事物的認知也讓我懷疑他們能否感受并知道‘幸福’是什麽意思,更別提智慧這個東西了。也許只有等進化之路又如這日出日落而輪回到那個階段的時候,才能切身去體會這個簡單的幸福了。”
帕奧裏德如此說着,不像在自言自語,又不像是随意地發發牢騷。我難以理解其中的深意乃至表意,所以當他問我有何感想時,我不無尴尬地一陣搖頭擺手。
“但也不是一點都不清楚了。”我說,“不管環境和生活怎麽變,我們還用愛去對待它,那麽,再壞也壞不了多少的吧。”
“就算回到茹毛飲血的時代,也一樣嗎?”
他回過頭問我。我伸伸脖子,看見他臉上的疑惑,暗自笑起來。難道先生真的不知道嗎?不,他明明比我更聰明。
“正确,愛——愛——愛,你不懂呀?盡管我們之間不能說話寫字,但就像不同生物之間也能和平共處那樣,至少生物間本能的情感交流還存在吧。善與惡,愛與恨,這樣的認知無論如何都不會消失的。”
我如此說着,其實也不知道帕奧裏德本明白多少。畢竟我們之間的差距之中,性別和身份也許是最短的那種。“先生,原始時代可能沒這麽聰明,但肯定也沒這麽多煩惱來着。而且,我覺得現在的人們也不一定比你說的原始人要幸福得到哪裏去。”
我們其實已經在森林走很久了。我從先生背上跳下來,但是根本看不到南面的山坡。“我們是不是迷路了?這片松樹林應該沒有這麽大的……雖然地形這麽的起伏不平。”
帕奧裏德看看我,又環顧了四周,最後對我聳聳肩說:“不知道,要不我們再往前走走看吧,總能找到出路的。”
森林裏愈加寒冷,我們穿上腰間系着的衣服,邊說着邊繼續前行。走出森林後,南面的斜坡實在比我想的艱難多了。靴子深陷雪裏,幾乎寸步難行,而且寒風凜冽,刺骨地疼。
帕奧裏德每次先走一步,然後轉身再把我拉出雪裏。我不能踩在他的腳印裏,因為他的身高會讓我陷得更深。我們用了半個小時才爬到三分之一的高度,而且随着傾斜的角度越高,動作也越來越遲緩了。
“先生,為什麽一定要到山頂去呢?”留出餘力來,我還是忍不住問他。帕奧裏德把我拉出來,自己又繼續向前邁進。他沒有回答我,而是迎着風聲,忽然問我:
“粉綿羊,你覺得這些雪像什麽?”
“不知道。”風刮大了,我說:“——雪就是雪吧!”
“不,它們就是這個世界所有的生命!”他大聲說,“我們正踩着前人的屍骸前進!”
我吓了一跳,因為他的神情。“為什麽要這麽比喻?!”
“這山就是他們的精神!這雪就是他們的意志!”
“——山頂上到底有什麽?!”
“——所有生命的靈魂!上神!和最大的希望!”
我停下來,望着他的背影:
“帕奧裏德先生!”
“是為了救贖嗎?!”我吶喊。
“——靈族的救贖嗎?!”我再次吶喊。
他回過頭來……在呼嘯的狂風中,呲牙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