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這了,就再賜你一件大禮罷。”

說罷從案頭搜出之前和白素簽的那張賣身契,當面撕得粉碎。“好了,你自由了。”

白素目瞪口呆,緊跟着,撕心裂肺——

你撕掉的可是本座的長期飯票啊!

韓攻撕完,轉身要留下一個潇灑的背影,身後卻傳來大叫:

“等等!”

韓攻回頭:“嗯?”

白素急了:“我師父被人殺了,我也沒個地方落腳,不如你先白養我一年,日後我必有報答!”剛剛撿了那麽多順耳的話說給你聽,還不留我頓頓白食啊。

韓攻:“……”

白素對對手指,為謀生路作出艱難讓步:“要不然,可以給你打點雜……”

“你去死吧!”韓攻叫道,“救人還貼錢,你當老子生得賤。”見鬼了真是見鬼了,許昌城裏,沒有人敢這麽對他說話!

“欸,欸!”

不管白素怎麽叫,他大步流星出了屋。白素正自懊惱,不一會他又上樓來,啪,往案上拍了一張紙:“年限自個填!”

一張新的賣身契。

他粗聲大氣地道:“小鬼,大爺和你萍水相逢,也算得上忘年交;不過到了韓園,就比雲林書院多許多規矩,你要安分聽話,不得随便露出拳腳,那都是我的家人,吓着了他們,老子把你吊起來打。”

這下一日兩餐有了着落,白素歡喜滿意地将契約捧在手裏看了又看,條條款款沒什麽問題,仰頭問他:“诶,你真的不怕我是一個怪物嗎?”

“哼,如果你是怪物的話,那我情願世人皆如此,讓我活在怪物世界。”

他摸了摸她的頭,摘下自己的挂墜,輕柔給她戴上。

挂墜在白素身上長到了胸口,白素捧手心端詳。

是一塊玉蟲石,一只醜陋的小蟲在剔透的冰玉中痛苦地扭曲着,仿佛重演着那億萬年前蛻變的瞬間。

“我給你講個荒唐故事,從前有個蠢貨,也曾掉進了名利場子裏,揮金如土的事沒少做,臺閣上的同道本着各種心思,都吹着捧着他,更教他飄飄不知所以然,于是違背夫子幹起那昧着良心的事來,最後他夜路行多遇到鬼,在閻王爺那栽了跟頭,雖然保住一條命,可是從此以後,一顆心也就廢了,就像這石頭裏的螞蟻,再也活不起來。”

“嘿我知道了,這個蠢貨就是你。”白素指着他的鼻尖,拆臺起來一點面子都不給。

他瞪起眼半晌,最後竟沒生氣,反而一把握住她的小手,按在了心口。

他的胸膛溫暖堅實處,傳來深沉的跳動——

“吾寧卑微如蝼蟻,不願扭曲如蛆蟲。我只想守住這顆本心。”

他說這話的時候,連時間都好像停住了,窗子忘了關,雪花趁機跑進來停在他的羽睫之上,純淨得教人此生難以忘懷,白素呆呆瞧着。

突然間,她猛低下頭,臉紅了。

奇怪,他不過給了本座一份賣身打工的不平等條約,何以本座心跳得如此厲害啊?

……

白素心忖,本座雖然改頭換面了,可是明人不做暗事,依舊要講個信用。既然答應了他,那就在韓園踏實幹上一年,也算不負他救命之恩。

翌日,王妪便來接白素,将她梳洗得白白淨淨,活似個玉雕的小人兒。王妪很多年沒帶過小孩子,看了白素這樣子歡喜,連着點頭道:“不差不差,再學一些規矩,就能體面地放到小公子身邊。”

恰逢韓府跟蔡季預定了一副畫,溫越程放陪他送畫上門,且把自家的禮物一并帶去,臨近除夕,過年前大戶人家互相走動走動,也順便捎白素蹭個轎子。

韓攻沒有來送,他昨晚又喝得酩酊大醉,在書樓閣子不省人事。

在許昌城的諸多貴門宅邸中,韓宅不算大,四院四堂格局,前後三個花園;老爺和太爺皆已過世,上一輩兒的只剩下女眷住在這裏。老太君住最北端的北院,臨近府內的私庵,便于早晚功課;夫人謝氏挨着太君住北院邊上的和樂院,她是名門閨秀,常年深居簡出;側室秦姬和兒子韓籌等一幹丫鬟仆婦們住在西院。

東院有兩廂,原本是三郎韓攻和四郎韓樓一齊住的地方,自從韓攻搬出韓園之後,便只剩下四郎韓樓夫婦居住,倒也寬敞。

王妪帶白素去的便是東院的廂房,在倒座屋裏放了東西,給白素換了件小丫鬟的衣裳,韓府規矩大,不許那丫鬟仆婦之間攀比,故而丫鬟一律穿青,憑着等次升級之後,才能慢慢加一點罩衣佩飾在衣裳上。

王妪叫來一個十五六歲的小丫鬟,讓白素跟着她學規矩:“她叫采薇,你跟着她多看,少說,別人怎麽走你也怎麽走,別人怎麽說你也怎麽說。先把嘴巴上的待人接物學會了,舌頭別出錯,再教你幹簡單的活計。”

王妪還要回書院替韓攻收拾茅舍,叮囑采薇要好生帶着白素一番,便匆匆去了。

采薇問白素:“你叫什麽名。”

白素搜索了陣,已經徹底忘記上一回給自己瞎編的是什麽名了,恰好看一穿雙蝶穿花綢裙的年輕婦人從庭院裏的假山石欄前面走過,信口道:“我叫小蝶。”

“這名字輕浮了些,不過不妨事,認了主人以後還要從新起,”采薇道,“現在咱們去正堂裏伺候主公家用飯,你什麽話都不用說,只在一旁看,看其他姐妹們是怎麽伺候的。”

臨走前,采薇特地和白素一人端好一盞茶,道:“等會有大用。”

來了正廳,大丫鬟們正侍奉漆盂侍奉兩位細君盥手。

這二位細君分別是翟氏和褚氏,翟氏生得瓜子臉,輪廓清秀,就是生完孩子臉色蠟黃些,但看得出模樣端正;她是讀書人家的女兒,不怎麽瞧得上商賈人家出身的褚氏,與她素來不和。

褚氏正是那院裏經過穿蝴蝶花衣裳的婦人,她生得雪臉玉腮,豔麗似牡丹;就是話唠坐不住,一直問自己的丫鬟岫岩,夫人何時回來;岫岩道夫人和秦姬正在客廳招待溫程蔡三位郎君,怕是還要一會,她更按捺不住了,興高采烈同翟氏搭讪:

“三伯兄怎麽又沒回來?女兄聽說了麽,三伯兄又鬧事,合着溫九郎的書院把隆通寺攪了個稀爛,官府正拆廟;裴轍也跟着倒了黴,裴家人現在一團大亂哭天搶地呢。這下可好了,謝表兄走馬上任,要承裴轍的官,以後咱們韓家人在許昌又多個照應。”

翟氏聽了并不高興,她是二郎韓籌之妻,韓籌乃老爺側室秦姬所生,他們一家是二房;不像褚氏的丈夫韓樓和三郎韓攻,均是大房夫人謝氏所出。

如今謝氏擴張門楣,二房這邊看來态度是微妙的,翟氏并不覺得有光可借,話裏話外酸了起來:“那豈不是大過年的無神可拜,阿彌陀佛了,得罪佛祖,也不怕遭報應。”

“女兄怕不是和二伯兄一樣,書讀多迂了吧;三伯兄這是幫皇上出頭,抄沒了寺院充盈國庫呢。三伯兄才略高超,是皇上跟前的紅人兒,不似某些人,熬幹了燈芯子也讀不出個茂才。”

二郎韓籌成日讀書,卻至今不得仕。褚氏一句話捅在翟氏腰眼兒上,簡直血流如注。

翟氏紮心得很,面上也跟着抽搐冷笑起來:“馬屁拍得倒是熱絡,跟紅頂白也要看準對象,三叔他今非昔比,當年頂風尿三丈,如今順風尿濕鞋。朝中的朱紫貴人,現在都沒一個上門,京城錢氏的人來,也被趕走;還是先擔心得罪貴人,沒吃羊肉一身騷,無端受牽連吧。”

褚氏咬緊後槽牙:“女兄,你嘴巴這麽毒拜什麽佛都沒用了,人家說一命二運三風水,四積陰德五讀書,你小心報在二伯兄身上,一輩子舉不上茂才。”

翟氏彈起座位:“我嘴巴毒得過你?你随便吐一口口水都能毒死大象!”

兩房的大丫鬟們一看情勢不對,連忙為自家主人奉茶,變相圓場:“細君請用茶。”“細君喝口湯!”“細君潤潤嗓。”“細君莫要慌!”

很快大丫鬟們手裏的湯湯水水就遞上去了,一頓手忙腳亂暫保一時清淨太平。趁兩位細君飲茶喝湯的工夫,白素看看自己手裏端的茶盞,再看看旁邊高度緊張進入戰備狀态的采薇,心想哦,原來是這個用場。

作者有話要說: 下集預告:

丫鬟之間也分小圈子,白長老發現自己在社交功夫上的段位是【倔強青銅】

☆、豪門戲精

009

兩盞茶先後喝幹了,翟氏調整心情姿态,重新煥發戰鬥神采:“唉,廟雖沒了,所幸我先見之明,很早便求了蔡家郎君一幅送子觀音圖,大過年也不至于沒畫挂。”

她身邊的兩個大丫鬟秋蟬素娥應聲接口:“細君,那蔡氏郎君的畫一紙千金,旁人去求怎麽都不得,細君的面子可真大。”“那自然的。”翟氏聽了傲氣滿滿,腰板也坐得正些。

褚氏抹着茶壺蓋兒冷笑,倒底是你的面子,還是韓家的面子?心裏卻琢磨起自個兒進門快半年,肚皮還沒有動靜,是不是也該求一幅觀音圖了?

恰巧的,蔡季的書童将圖送至。

那畫展開一看,四尺長的豎幅觀音,手托淨瓶細目低垂,悲天憫人靈韻清姿,旁邊一左一右男女兩個紅潤小童呼之欲出,果真是一副手筆一流的好畫,實比平日裏寺廟門口幾文錢買的貼畫隔了萬層法天。

衆人一看,齊聲贊嘆好畫。

褚氏忽然笑道:“這幅畫正合适女兄不過,也該是時候擔憂一番,求子嘛;還有兩個月女兄嫁進門就滿三年,三年無所出,按七出之條都可以休了……”

翟氏面上晴轉多雲,丫鬟們全體緊張。

褚氏繼續道:“女兄倒也不必太過擔心,二伯并非無情之人,連丫鬟尚且善待,何況女兄您,你看素娥秋蟬她們,何人不是如珠似寶捧在手心兒的。倒是女兄你面色憔悴,二伯近來沒給你買胭脂水粉麽?”

二郎素貪閨房之樂,屋裏幾個丫鬟素娥秋蟬她們個個豐腴多姿,他也是個風流子,把身邊丫鬟的名字個個改得嬌情嗲趣。

翟氏自打小兒流産之後,體态容貌大不如前,漸為二郎所疏,心中最是忌憚這幾個貌美輕盈的丫鬟,她深知女人掌家便是掌握了丈夫一半權的道理,于是攥緊了手頭的賬目財務以鉗制這些盛寵中的丫鬟。可偏生丈夫為人風流,手筆也學那四郎豁達,常常背着翟氏賞賜奴婢們金銀首飾、名貴胭脂;翟氏為人最吝惜金錢,夫妻兩個為了這筆風流開銷常大動肝火,一直分房睡。

翟氏被戳痛腳,拍案而起:“褚黃花!”

褚氏聞言,臉色突變:“你叫我甚麽,大嘴岔!”

褚氏的父親是西河郡的馬商,家財豐裕,可褚氏并不歡喜;她嫁入韓家後也要學着裝點自己門面,一心掩飾自己的出身,生平最忌諱旁人提她全名和她的家族,想到父親的行當庸俗微賤,便覺命運不公将她這等命中帶貴的軀體托生在馬夫之家,心中萬般的不痛快;也正是這點不快,竟叫她忘了大把花使娘家銀錢時候的痛快。

“褚黃花你去死!”“大嘴岔你死我都不會死!”兩細君一人抄一湯盆,文鬥完了接武鬥,互相潑擲;丫鬟們急忙拉得拉勸的勸,可惜這并非一兩盞茶能潑滅的怒焰,正堂內上演起全武行。

屋中乳鴿和螃蟹齊飛,酒水共魚頭一色,湯碗瓢盆滿天星雨,到處聽取罵聲一片。

一場婦人掐架下來,幾個勸架的丫鬟都披頭散發,人人臉上皆寫着生無可戀。

白素頭頂一條鲢魚,魚頭不知何處去尋,只剩下一截尾巴,湯汁順着頭發絲一滴一滴留下來——或許這頓韓家的飯還沒吃,就已先嘗到大戶人家的其中滋味。

更為不幸的是,丫鬟們還沒來得及收拾,便聽門房一聲通傳:“夫人、側夫人到。”

話音未落,便見兩名中年貴婦自丫鬟們簇擁中而來,個子高的那位乃主母謝氏,相貌高貴雍容,神情不怒而威;她身側的紅妝美婦便是側室秦姬。

謝氏一眼掃去,神情頓時凝肅,聲沉蘊怒:“荒唐!正堂是一家人恭肅和睦之所,豈容你們放肆!紅菱,快取我家法來。”

兩位細君一聽家法二字,卻顯得并不驚慌,倒是在場的丫鬟,個個魂不附體,唰啦跪了滿堂。

白素不明所以,又不想跪,悄悄混着蹲下。

只見說時遲那時快,那方才勢如水火不撕爛對方誓不甘休的兩位細君,此刻迅速換了副臉面,互相抖出笑容。

兩人的措辭,也風格突變,得體了起來——

“母親,我就早就勸過女兄,管束下人要嚴格,不可護短溺愛;方才這兩個丫頭不知為了什麽事在此争執,而後竟然大打出手,可能是女兄平日放縱嬌慣,才會令丫頭膽大妄為。”這是褚氏。

翟氏隐隐作怒,同在一條船上,褚氏還不忘向自己捅刀;不過卻也不慌,從容下拜:“這的确都怪兒媳,聖人常雲嚴不狎,愛不簡,簡則慈孝不接,狎則怠慢生。兒媳見夫主素關懷這幾個丫頭,便也視之如親生姊妹,常常因情忘儀,淡化了主仆之間的規矩,才致今日之疏,辱沒韓家的體面。懇請母親責罰。”四兩和千斤,輕輕一撥,借刀亦可以殺人。

褚氏一看,嗬!好你個一箭雙雕的大嘴岔,自己倒做了她的槍頭,幫她除掉兩個眼中釘;雖然素娥和秋蟬都是二房的丫頭,同自己并無什麽過節,甚至她平日還挺樂意看這兩個小賤貨給二房的大賤貨添堵的,可如今為了自保,就不得憐香惜玉啦,于是揮淚斬馬谡:

“女兄,你這又是何苦替她們擔責,她們奴大欺主,竟連你的話也不聽;今日敢當着你的面将湯湯水水灑我一身;他日難保不當着賓客的面,将這些穢物撒母親和秦姨一身,屆時才真正叫我們韓家斯文掃地。到時候,你我就再也無顏面對列祖列宗了。”她言辭稍微通俗些,感情氣勢倒難分伯仲。

翟氏聞言忍淚欲泣,抖動嘴唇,那雙方才還掐着褚氏脖子不放的手,此刻已經緊緊地互相挽在一起。“女弟,莫再說了,都是些家醜……只怪我疏于管教。”

二人相惜相依,姐妹情深,窗外雪花飄飄北風蕭蕭,天地一片蒼茫,兩人傲霜鬥雪,抱頭痛哭。

——這和她們倆扯頭發插眼睛踢對方肚腩,相隔不過一盞茶的距離吧?!白素目瞪口呆,光怪陸離,人生百态。

秦姬早就看那叫素娥和秋蟬的丫鬟不順眼了——謝氏生的三個兒子,有兩個都輕松入了太學,韓攻更層仕途通泰;如今即便不做官了,依舊是那些朱衣貴人們追捧的偶像,反觀自己的兒子韓籌,讀書久用無功,莫不是都是因為這幾個妖豔賤貨成日溺在房中擾亂兒子心神,毀了他一半的前程?頓時肝火中燒:

“潑賤奴胎,豈容你們登堂入室大撒淫威?快将這兩個傷眼的蹄子拉下去家法伺候。”

素娥和秋蟬見此情狀,哪裏還有魂魄在,吓得哭聲哀求,卻是不敢解釋半句,轉眼進來四個手長腿粗的壯漢家丁,将二人拖了下去,一路哭聲震天。

翟氏假意抹着眼淚,見二婢吃苦受罰,心中很是痛快,也不枉她腰酸背痛跪在這裏。

秦姬聽得心煩,轉眼看那兩位細君,她對兒媳翟氏也很不滿意——一個小吏的女兒。秦姬本身便是寒門出身,一心想要改天換命,本以為嫁入韓家正是魚躍龍門,誰知人中雖然有龍鳳,龍鳳頭頂卻還有神仙,她的主母謝氏譽滿颍川,正是被成為神仙風骨的陳郡謝氏之後,哪裏是她一屆清貧凡俗可比?于是秦姬始知女子出嫁後家族背景的重要,一心想為兒子也物色個望族閨秀,誰知道兒子不争氣,跑出去搞大了郡衙書佐女兒的肚子,書佐不依不饒非要告她兒子強|奸,險吃上官司,還是謝氏出面周旋,把這浪包婦娶進了門,才平息風波。

直到現在,秦姬還為此事對夫人謝氏怨言頗深,覺得夫人同翟家一門勾連,做了個仙人跳給他們母子,斷送兒子另一半的前程。

于是,秦姬對翟氏的态度也好不到哪去,她雖不敢違逆夫人,卻可以懲治兒媳,此刻借題發揮,怒斥:“上梁不正下梁歪,若非你管教無方,豈會屋中小人作祟?”一巴掌揮去,打得翟氏懵了神,瞬間流出了真正的眼淚。

這會兒褚氏看秦姬無端發鬧,不知她意圖在何,不敢随便觸摸逆鱗,乖乖閉嘴跪了個端正。加上相鄰的院子裏傳來棍棒綻開皮肉的響聲和哭嚎聲,滿屋子丫鬟兔死狐悲,個個垂淚,凄然一片。

“好了,叫他們住手。”謝夫人發了話,她的大丫鬟紅菱立刻出門。

秦姬心中不悅,臉上笑容雖恭卻不敬,态度客氣卻冷淡:“女兄,我管教我院裏的人,如有什麽偏差,還請指正。”謝筠,別仗勢伸手,你管得太寬!

謝氏嘆氣,道:“《管子》有雲,‘上失其位,則下逾其節;上下不和,令乃不行,且懷且威,則君道備矣’,治家何不如是。女弟,縱然下人要嚴加管教,也要恩威并濟,她們年輕,不似你我經歷歲月,總有個輕忽閃失的時候,我們做長輩的何不多付出一些耐心;先主在世之時,常說要有容人之美。”

秦姬一聽就來氣,又拿夫主來壓我?我又沒有容人之美了?你美,就你美!不由得冷冷撇唇。

謝氏又道:“情可以寬,家規不可以易,有過還是要有罰;你們在場的其他人雖不曾參與,卻對她二人不加勸阻,趨利避害明哲保身非忠孝友恭之舉,更不應是我韓氏子孫所為,你們都應該去祖先的靈前扪心自省,什麽叫做一家人。”

于是,打雖然不用打了,剩下的人祠堂還是要跪,細君們是主人,有資格在祖宗牌位面前跪;丫鬟們是下人,沒資格登堂入室地跪,所以得跪在祠堂外面天井的院兒裏。

這會兒寒冬臘月,風雪呼啦的,所有人都成凍成冰坨。

皮糙肉厚的家丁們還好說,這些個丫鬟凍得遭受不住,互相瑟瑟發抖,寒風中聊起天來解冷——

“早通過氣了,讓你們院兒的晚點到晚點到,怎麽就是不聽勸,把那兩位戲精子給湊一塊兒去了。”這是翟氏院裏的丫鬟香羅,她剛滿十四姿色未成,韓籌還沒給她開|苞,于是逃過翟氏的一劫。雖是如此,心中也大恨着翟氏。

褚氏的丫鬟獨山,搓着通紅的指尖:“都說了,她怪我們磨磨蹭蹭,非要早點出門,我們做奴婢的也攔不住主人呀。”

“哼,還不是為看那勞什子的觀音圖。求神拜佛也治不好她的大黃痨,嘴上有刀,心裏有毒,病到根兒裏去了。”

“熬一會兒吧,夫人心善,不會跪多久的,指不定一會兒紅菱姐就來放人了。”

白素聽了,燃起一點希望,她舊傷未愈,正是需要補充食物恢複得時候,此刻餓得有些眼花了,眼前雪花茫茫的一片。

香羅嘴唇發紫:“你得了吧,夫人肯放,那潑賤精肯麽,她恨不得借着秦姬的手把咱們西院的丫頭全打殺幹淨了。”

采薇插嘴了:“也是,要我說,你們二房的細君和少主人一個潑賤精,一個頑賴骨,天貓配地狗,天生的一對兒,就該白頭偕老,還禍害別人家的閨女做什麽;聽說過完年還要納妾,素娥姐跟他那麽久,推了三戶踏實人家的媒人聘禮,就等他許諾擡妾,可是一等三年,可憐素娥姐都二十五了還沒擡成,還要遭這種罪。”

幾個丫鬟聽到,都連聲嘆氣。也不知誰說了句:“還是東院好,三公子從來都不回來住,清閑少事,哎真羨慕你以後能每天澆花鋤草的。”

白素怔了怔,這話是沖她說話呢。

采薇卻不屑:“想清閑夠嗆,這不轉眼過年,謝家人就要來拜年,三公子還能賴着不回啊?姓謝的姑子吃定他,又不是一天兩天。”

作者有話要說: 下集預告:韓攻搬回來住了,白素陰錯陽差,成了他的貼身丫鬟

☆、丫鬟難做

010

晚膳時,院裏風雪愈大,二郎韓籌和四郎韓樓都回來用飯,席間夫人吩咐和樂院的兩位管事王妪和毛妪:

“過兩日便是除夕,三郎要回家裏住,你們把東院的屋子收一收。四郎,到時你帶人派兩乘轎子,去書院接你三哥,順便給溫家的九郎備一份禮,三郎蒙他們不少照顧。”

白素站在丫鬟隊列瞄去,四郎韓樓乍一看肖似韓攻,五官細致俊美,正皺着眉毛挑剔碗裏的菜。

不過再細一看就有差異了,韓樓雙頰瘦削,少了些灑脫不羁的氣态,像他三哥的窮人版。

這兩兄弟小時候常在一起玩,韓樓聽見三哥要回來,一掃頹靡神情,振奮道:

“這太好了!上個月我在多寶齋開出塊一尺見方的金青玉石胚,不曉得訂做個什麽物件好;三哥回來我就有主意了——弄一副青玉棋子,我們哥倆下着玩。”說着快樂地扒了幾口飯。他的妻子褚氏一聽,那金青玉價值又不菲,轉眼就要送人,頓時臉色不快。

晚飯結束,大丫鬟們攙扶各房主人回屋,使女們要收拾好碗盤才能回到後廚吃飯,采薇帶白素轉了一圈,教她看看姐妹們怎麽做事——

“這些跟在主人身邊的是貼身丫頭,平日負責伺候主人飲食起居,夜裏可以跟着主人睡在偏房;屋裏幹雜活兒的是普通丫頭,跑腿幹點雜活兒;外面的粗使丫頭不能進來,不能亂摸主人碰的物件,要幹最重的髒活累活,她們只能睡靠近柴房後廚的大通鋪。”

“你運氣好,本來三公子房裏是沒有丫頭;王妪把你放在東院,意思要培養你做三公子的貼身丫頭。粗活我也不讓你幹了,就先學着沏茶倒水收拾屋子罷,不過最重要的,是要學會看主人眼色,什麽時候該說什麽,不該說什麽,心裏都要有個數。”

“比如,你總是自稱‘我’,這就很不好,當着我面不打緊,可是三公子回來了,主人面前,你應該自稱奴婢,來,同我念一遍,奴——婢——”

白素臉頰抽搐,她的字典裏沒有這個詞。見到那些夫人細君的能屈一屈膝蓋,已是極大的忍耐了。

“跟我念啊,你啞了嘛?”采薇見白素遲遲不張嘴,伸手給她撈了一下。

白素的發髻包歪了一邊,震驚瞪着采薇。

“來,一二三,奴——婢——哎你還想不想吃晚飯了?”

拿食物威脅,可惡得很。白素企圖含混過關:“……路、比。”

“不是盧比,是奴婢;再跟我念一遍,奴——婢。”

“盧比。”

采薇還就不信了,她教不好這個小丫頭:“奴婢奴婢奴婢跟我念!”“盧比盧比盧比。”

“……得了,先吃東西吧。”采薇袖子一揮,心頭納悶,剛來的時候也沒發現她大舌頭呀。

夜裏,白素躺炕上翻來覆去,外面雪停了,一絲月光透過窗子照進來。

她坐起身運功調氣,感覺體內仿佛有三處大穴氣脈不暢。嘗試沖了一下穴位,卻頓感疼痛鑽心,不敢再亂試;腦海裏浮光片影地想起過去和師兄蕭讓的種種仇隙,又想起自己如今的落魄模樣,頓感心浮氣躁。

她拿出韓攻給她的蟲玉墜,對着月光慢慢地看。

将他那句“吾寧卑微如蝼蟻,不願扭曲似蛆蟲”偶爾拿出來思量一番,心情漸漸平靜。

她将挂墜貼身地放好,身子一蜷,慢慢睡去。

……

兩日後,除夕悄至,韓攻回府。

三郎搬回來住,這對韓家本是一件高興的事,不料當日卻鬧出一樁小插曲。

因韓攻搬出去太久,他的屋子長年空置,便被同院的四郎韓樓所占。待要搬進去住時,發現已經容納不下多餘的行李。

韓樓埋怨自己老婆亂堆亂放,褚氏罵道:“你天天搬些石頭回家,倉庫沒地方堆,還能放到哪裏去,要不然丢了你那些破爛,讓三伯兄住進來?”

那些玉石胚哪裏是破爛,皆是韓樓心血,他醉心賭石,還将房裏幾個下人全改了名字,兩個丫鬟叫做獨山岫岩,書童便叫做藍田和田,保佑他把把手紅之意。

韓樓尴尬呆在原地,韓攻倒先笑了:“老四不必麻煩,我住祠堂那邊去。”“那怎麽成?三哥剛回來,我就把你逼走,我豈不成了混蛋。”韓攻哈哈大笑:“你就當你的混蛋吧,祠堂旁邊廂房多,我就愛那清靜。”

韓攻在祠堂院裏挑了間東南朝向的大屋,書童阿武住在相通的耳間。

白素因為還沒有訓練好,于是被王妪安排住在和韓攻相鄰的偏房,繼續跟着采薇學習如何做一個得體的丫鬟。采薇拿了本韓氏家訓來每天給白素念一段,要她背誦,白素裝作不識字,丢在枕頭一邊。

這夜大年三十,整個許昌城都徹夜燈火通明,鞭炮聲此起彼伏,白素一個人在屋裏練了整晚的功。

早晨起來,院子裏滿是大紅的鞭炮屑,按規矩年初一不能打掃洩了財氣,下人們正簡單地将積雪和鞭炮屑掃至道路兩旁。白素跟采薇一人捧一只彩蝶藍小瓷碗,給院壩上的鹦哥喂食。

那鳥學舌,聽見有陌生人來,立刻撲扇翅膀,在籠中鬧騰起來:“吾齋之中,不尚虛禮!不尚虛禮!”

白素朝院門看去,只見一行人從正廳的回廊裏出來。

冬□□裳都穿得厚實樸重,但這幾人衣裳卻甚是華貴亮麗,大夫人的丫頭紅繡引路在前,一面道:“郎君姑子請稍後,這便去通報。”

說罷一溜煙的跑來,壓低聲音問采薇:“三公子起了麽?”采薇看看白素,白素搖頭。

——韓攻這種人,不睡到日上三竿起身才有鬼了。

紅繡甚頭疼,掩飾住尴尬朝身後望去,恭敬朝來客們一笑,示意請稍作等待。然後催促:“趕緊去屋裏催一催,就說謝家郎君和姑子來了。”

白素跟着望去,只見幾人都風度高雅;兩女姿色秀麗,其中一女膚白貌美,卻豔而不俗,一件水藍色留仙裙簡簡單單穿出了韻味,使人過目難忘;她身旁站一穿着束腰改制胡服的青年,同她五官神似,神采翩然,一看便知是兄妹,正是将要走馬上任郡都尉的謝惟。

紅繡催促道:“你還不快去。”白素發覺她看得是自己,一愣:“我?”采薇有心歷練她:“你是三少爺貼身丫頭,不是你是誰,趕緊的吧。”

白素跑了去,先敲門找阿武通報一聲,想讓阿武叫起韓攻。

門打開一道縫:“一大清早叫魂吶。”聲音慵懶悠長,卻是韓攻在說話。

原來韓攻素來喜歡睡硬板床,嫌那大屋裏的榻太軟,故而昨晚非要同阿武換一間,去睡那下人房。

白素道:“有客人來拜見……”“說大爺不在。”

“是謝家的郎君和姑子。”

門開了。韓攻探頭出來,睡眼惺忪,胡子拉碴:“你等等。”

不一會兒,韓攻從屋裏出來,朱衣墨發,面如冠玉,整個一光鮮得體。

……

白素在月臺上和采薇整理小花盆,将那些冬天調零的花搬到廊檐下的大株灌木底下,聽見韓攻等人的聲音忽遠忽近地從廳堂中傳出——

客廳裏,韓攻招待着客人,仍是那副心不在焉地樣子,慢悠悠捋着鬓角那一束尤長的頭發,聽表兄謝惟說話:

“賢表弟,這次我們從陳郡來得倉促,還不曾在官邸安頓落腳,便沒有及時上門道謝。若非你出手襄助将那隆通寺和裴轍一網打盡,為兄如今還不能得官呢。”

韓攻不置可否,剛好采薇和白素上來奉茶,采薇提着壺,白素擺茶盞。韓攻道:“喝茶。”

謝惟是個聰明人,看韓攻仿佛并不喜歡提起這件事,馬上轉了話題:“我們這次來原打算暫住在官邸,但不巧遇上官邸漏雨正在翻修;我一個男人随便住沒甚麽講究,小妹卻多有不便,姨母好心道可以讓小妹在府上借住,我們不勝感激。就是希望沒有打擾到賢表弟。”

說罷頗有深意地看向在座的另一位女子。

那姑子正是先前那位藍衣美人,謝家的嫡長女謝冰卿,她長相嬌豔,但從進屋到現在卻不曾笑過一笑,姿态端得極高。

謝冰卿神色淡淡:“阿兄,看來人家并不歡迎,你又何必故意套近乎。”這話卻是說給韓攻聽。

白素聽她口氣,總覺得他們之間好像有什麽舊怨似的。

韓攻還未說話,又有一青年搶着站了起來:“怎麽會呢!”

他是一同前來拜年的堂兄韓瑜,他的父親和韓攻的父親乃異母兄弟,和謝家勉強攀個遠親。

韓瑜早就聽聞謝家大小姐才貌雙全秀外慧中,在陳郡一帶便是世家子弟們夢寐以求的才女佳人,今日一見果然風骨出塵,頓時好感倍增:“卿表妹和惟表兄肯在這裏住,正為韓園增光添彩,豈有不歡迎的道理。早就聽聞卿表妹琴棋雙佳,剛好我也是一個愛好手談之人,正想要請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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