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026
他心驚不已, 猛然回望周遭,蘆葦蕩蕩,視野空茫,連一個求助的人都沒有,便背起白素沿河走去。
河畔土地豐沃,總會有人耕種人家, 走了一段果然看見民舍, 韓攻敲開了門, 屋主是一對幫人看守田莊的老夫婦, 幫着打水生火。韓攻給了那老漢銀子,要他幫替去驿館報信。老婦清理了一間屋出來讓給兩人。
那老婦乃醫匠人家出身,父親生前也是一名游方郎中, 自己略通一點醫理,搭着白素脈搏連說奇怪, 身體分明已經涼了, 但脈搏似有若無, 她根據大半生的經驗對韓攻搖頭道:“怕是不行了。”
韓攻不肯信, 借了炭盆來将屋子烤暖了,老婦只好幫忙換掉了白素的濕衣服,再一摸, 覺得那根本已經是一具屍體,見韓攻抱着這女子坐在床上不肯放手,直嘆息年輕人的癡心,造化弄人, 也不好勸他,搖搖頭關上門出去。
過了不知多久,韓攻覺得有人在動,他睜開眼睛,只見白素躺在懷中,正眼眸明亮地望着自己。
“這是哪裏。”
他熬得雙眼通紅,以為做夢,揉了揉眼睛。清清楚楚地又見白素的嘴唇動了動。
仿佛失而複得,他胸中一股情緒潮水般翻來,想說兩句關心的話,可張開嘴卻成了:“你不是很厲害麽,怎麽打跑幾個山賊便不行了?”
“我自受傷以來,功夫不比從前了,不好久戰,體力消耗得多,又放了點血,太累了就多睡了一會。”
韓攻才發現,白素自蘇醒過來以後,便一動都沒有動過。
“你好歹說個清楚,我還以為……”
她虛弱道:“你還以為我死了,是麽。”
白素練的其中一門內功是“胎息”,這門功夫當環境惡劣之時,進入睡眠後自然降低呼吸和體溫,消耗降到最低,以求最大限度延續維持生命。韓攻不知道,只感覺到她渾身冰冷呼吸幾近于無,換作別人怕當做屍體就放下了,他不肯死心,背着她走了大半夜,又始終用體溫暖着她,倒也陰錯陽差等到了她醒過來。
他什麽也沒說,俯下身緊緊擁着她,感覺到那體溫,才長舒一口氣。
再看窗外,天光已明,一夜經歷宛若幻夢。
白素一直擔心那夥人的來歷,憂心忡忡道:“這幫人功夫路數不似江湖人,倒像是軍隊中人,我以為是蕭讓,可是若蕭讓知道我的行蹤,他最清楚我的功夫底細,絕不可能派這幾個蝦米來,這些人難道不是沖着我來的?”
她說罷,卻見韓攻若有所思。“你是不是想到什麽了。”
韓攻搖了搖頭,卻又變成點點頭。
“不方便說就罷了。”她頭一傾,靠在他懷中恹恹欲睡。她還須一陣才能恢複動彈。
韓攻立刻應道:“方便的,我和你說。我原先在洛陽為官的時候,的罪過一個人。”
“誰。”“禦史大夫薛人玉。”
“禦史大夫是多大的官。”“三公九卿,聽過麽,他位列三公。”
白素微微吃驚,他的死對頭竟然後臺這般強硬:“這……你得回去做官啊!”
她的意思是,敵在朝,韓攻在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就算想躲也躲不過去。
見到他又是沉默,白素又道:“練武功也這樣,攻擊才是最好的防守,你名字都叫韓攻,為什麽還畏畏縮縮。”
他皺眉道:“……又關我名字鳥事了。”順道岔開了話題:“你身上還有什麽不舒服沒,哪裏受傷了麽。”
她閃了閃眼睛:“就是困了。”“那你睡吧,我看着呢。等你變小,咱們就動身回韓園去;我已托人送信去驿館,官差估計在趕來的路上了,怕他們見了你不方便。”
說也奇怪,她這樣天生警覺的人,原本風吹草動便可驚醒,但靠在韓攻懷裏,卻一覺睡到了午後,無驚無夢,甚是妥帖。他的懷抱竟使人安穩。
又過一日,韓攻帶白素回到韓府。
全家人都在焦慮擔心,此事早已驚動官府,騎都尉謝惟率官差去過那莊子查探,道是初步看來像是江湖仇殺,原來那莊子裏的管事曾經也是江湖上一名強盜黑手,隐姓埋名才在莊子裏藏身下來,平時不露行跡。他的賬目有虧空,那天被韓攻看了出來,才想到去黑市錢莊借款填補,沒想到就此暴露了行藏,才引來昔日江湖上的仇敵追殺。
白素躺在床上聽韓攻說這件事,問他:“你信麽。”韓攻搖了搖頭。
“我也不信,這些人的武功手段不是江湖套路。”
韓攻點頭道:“若是朝廷中人安排,自然可以找到借口掩飾過去。”
“你要趁早打算,如果是沖着你來,他們沒有得手,一定還會再來,”白素思忖道,“不過往好了想,也許是沖着我來呢,我也該早點離開這,省得拖累你。”
他坐在床邊替她掖好被子:“不急這一時。如果真是沖着你來,他們都看見咱們一塊,關系豈是那麽容易撇清的,是禍躲不過。明天我讓阿放住園子裏來,加強守衛就是了,你安心睡。”
“我說要走,沒說現在就走,你不用這麽緊張盯着我,回去睡吧。”——回到韓園以後,韓攻就把阿武和白素的房間換了,阿武去睡偏房,白素睡在韓攻大屋的耳間裏。
韓攻聽了,果然轉身去了,留下桌上一盞小油燈亮着。白素望着跳動的燈火,想要起身吹熄它,卻有心無力。
不一會兒,韓攻卻回來了,抱着鋪蓋卷往地上堆。
“怎麽了。”“你睡吧,夜裏換藥喝水就叫我。”他吹熄了燈,黑暗中只聽見他悉悉索索鑽進地鋪的聲音。
漆黑的屋子裏安靜下來,只能聽見他規律的呼吸聲。白素縮在被窩裏,翻來覆去,卻睡不着了。
“韓攻。”
她聽見他的呼吸好似停了一拍,卻沒有回音,又問了聲:“韓攻,你睡着了麽。”
“沒有,怎麽了。”
“沒什麽,我想問你會不會去洛陽。”
她潛意識裏感覺到,這一次的遇襲,也許意味着,離兩人的分別不遠了。
那邊沉默了一會兒,他的聲音傳來:“我要是去洛陽,你跟我一起麽。”
她怔了怔,卻答不上來。
洛陽……離開白岳山又似乎更遠了。她身上還有許多許多的事情未能完成,就如他背負的東西從未卸下過一般,太沉重了,壓制得她寸步難行。
“睡吧,我困死了。”他道。
白素把頭縮回被窩,又打了幾個滾,夏天的夜晚蟲鳴陣陣,擾得心頭煩亂。
她翻來翻去,突然,韓攻坐起來:“你有完沒完?”
朦胧的月光透過紗窗,可以看見他白皙的臉上微微泛紅,他愠怒着。
白素道:“我睡不着,你睡吧。”
“你動來動去,我怎麽睡?”他探身過來,“你怎麽了。”
原來,白素過去的地位,使得她常常陷于門派和江湖紛争,即使身懷絕技,也會非常警惕外來潛在的危險,極難入睡,也易驚醒。如今她身體微恙,如果有強敵來襲沒有還手之力,就能加難以安心睡眠了。
韓攻道:“你這個是心裏的毛病,不是身上的毛病。”
“嗯。”
他突然來了興致,發問:“難不成你十幾年都是這麽過來的?”
“是的。”
“活得真累。”他沉吟片刻,忽然伸出雙手,搭着白素腋下,把她從床上抱了起來。
白素驚叫:“你要幹什麽。”她如今一點力氣都沒有,又是個孩子身體,在他手裏就似個小玩具,任意捏圓拍扁的。
韓攻把她塞進自己被筒,掖掖好,自己一只手托着腦袋側卧着,另一只手拍拍被子:“睡吧,我給我放哨,沒有外人來,有我就叫醒你。”
月光照在他的臉上溫暖如玉,很奇怪,在他的身上,好像有種使人平靜下來的魔力。她挨着他帶有特殊體香的一層薄單衣,很快便入睡了。
……
得了韓攻秘密的照料,白素恢複得很快,每一晚都睡得很安穩,除了七夕那一夜謝冰卿在院裏哭個不住吵得大家都驚醒了。原來謝冰卿一直指望七夕那日韓攻帶她去逛燈會,誰料他早早就回屋熄了燈,她在院裏發脾氣的時候,他正拍着白素的杯子哄睡覺呢。
過了半個月,白素又繼續走動院裏了。據說西苑那頭香羅懷孕反應特別厲害,吃什麽吐什麽,采薇搬了過去全天候照料,白素則需要替她更多兼顧老太君的北院。
老太君是個古板的精瘦小老太太,平日裏很少出來走動,板着的面孔寡言少語,除了看見小公子會露出笑容噓寒問暖,對其他人一概言簡意赅。鑒于老太君在府上的地位,于是小公子也是整個府裏受寵的對象,但凡他想要吃的用的,在府裏都是頭等,采買的管事來了新鮮玩意,也會按照老太君的意思送到北院,讓小公子先挑。
這日小公子正吃早膳,白素過來放庫房為他做好的夏衫。小公子認出了白素,哼了一聲道:“你過來。”
白素一怔,這是叫她呢?奶媽催促:“還不過去啊。”
她放下衣裳走過去,小公子突然伸出腳一絆,白素本能反應,輕輕一跳經過了。“小主人有何吩咐。”
小公子見沒害着她,着惱地指着白素:“我要她喂!”
白素只好端起碗,一勺一勺喂小公子喝紅棗桂圓粥。小公子吃了紅棗,把核吐在白素身上:“還要這個。”
白素連忙夾了塊年糕,蘸了紅糖,用手護着送到小公子嘴邊,小公子咬了一口:“噗喂呸!”
白素頭上一坨爛年糕,怒氣沖到頭頂。
小公子得意洋洋地瞧着她。“不吃了,我要去花園玩。”奶媽急忙跟在後面:“小主人,別忘了穿襪。”“你走開,我不要你們跟着,我要她陪。”
白素深呼吸一口氣,看着小公子朝向自己伸出的那根手指頭,是禍躲不過。
夏天花園裏花木繁盛,小昆蟲小蝴蝶什麽的都多,小公子玩心大起,一會要白素替他摘葡萄,一會要她捉知了,一會又要她撈蝌蚪。
白素累得團團轉。
終于,小公子玩累了,在葡萄架下的一塊大青石上坐下,白素也跟着歇歇腳。
不料,他伸出手,指着面前那棵老楊樹說:“你去把那窩鳥蛋給我掏下來。”
那裏是個泥窩,裏面住着一窩燕子,原本燕子在家裏築巢是一件吉利的事情,老太君也特地吩咐過,讓下人們善待這些野禽,這燕子一家年年冬去春來,跟人都相處得很和諧了。
老太君放過話的,白素要真去掏了這窩鳥蛋,非得挨罰不可。
小公子要的就是這個意思,讓白素掏鳥蛋弄壞燕子窩,然後再去跟祖母告一狀,就說是她的主意,叫她吃板子,誰料白素站着不動。
小公子惱了:“你敢拿我的話當耳邊風。”
“我給你抓知了吧。”白素道。
“不要,我就要掏鳥蛋!”小公子又叫又跳,開始暴躁起來。
白素早就煩他了,這會她左看右看,四下裏沒有人,平時服侍小公子的幾個妪和奶媽都不在,就垮下臉道:“你叫我掏我就掏,連個請字都不會說,我豈不是很沒面子。”
小公子聽得瞠目結舌,在這個韓園,誰敢跟他這樣說話過?“你瘋了!”
白素聳聳肩:“我覺得你還傻了呢。”
小公子的嘴巴張大成了個圓形,看着白素,半晌說不出話來。
白素摘了片芭蕉葉當扇着風,一臉你個小屁孩能拿我怎麽辦。
小公子咬緊了牙關,眼神惡狠狠的,突然間,他一扭頭,轉身就往後跑!
白素吃了一驚,趕緊跟上去:“小主人去哪?”這寶貝疙瘩要掉一根寒毛,老太君可不大發神威才怪。
她追着小公子一路跑進祠堂。
小公子搬了個板凳,爬上了供桌,把自個曾祖父的牌位抱在懷裏。
白素抱臂看着他,不明其意——怎麽,受委屈,還要跟祖先哭訴一番不成?
小公子高高舉起曾祖父的牌位,“啪”在地上,一下子摔爛!
這下輪到白素的嘴巴張成了圓形。
“喂,你幹什麽你?”這一摔下去,別說什麽寶貝疙瘩了,不管是誰都會被老太君吊起來打啊!
小公子得意洋洋,又抓起了別的牌位,一手一個:“我要跟祖母告狀,你侮辱我們先祖,對我們韓氏不恭敬,你死定了。”
白素大驚失色:“喂,你快放下!你知道你拿的是誰嘛?”
——弓高侯,博陽侯,老祖宗你們受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