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028
白素滿懷欣喜回到韓園, 來到祠堂院裏,只見阿武正在廳裏吃西瓜。
阿武瞧見白素,立馬興奮招呼:“小不點快過來,今日鄉下田莊送來許多果子,趁着新鮮先吃,一會兒還有許多點心。”
白素無心吃那些零嘴, 阿武硬是抓了一把糖給塞給她:“小不點拿去吧。”
她問:“少主人呢。”“今日的客人從洛陽來, 書房裏談話呢。”
她等了一陣, 約莫半個時辰, 還不見韓攻回來,坐立不安地吃了幾粒葡萄,不時站起來望望, 阿武道:“小不點你別轉來轉去,轉得我頭暈。”
白素道:“你少吃些, 小心吃壞肚子。”阿武果然打了個飽嗝, 他太貪嘴, 這會兒腹痛起來, 捂着肚子一溜煙跑向了茅廁。
白素也趁機起來,往書房院裏靠,想看看韓攻什麽時候出來。
韓攻的書屋在整個韓園南面的一片竹蔭下, 門前栽種蘭花,夏日天氣炎熱,這裏卻相對清幽涼爽,屋檐下面挂着幾串驅蚊蟲的菖蒲草, 風吹過來綠幽幽地似幾片風簾。白素靠近書屋,便看見韓攻今日穿着一身頗為隆重的儒士長袍,整個人少見地整潔莊重,将客人送出書屋。
白素原沒好奇,但看那擋光的竹篾簾子掀開,出來的客人乃是一中年男子,面容冷峻威嚴,似有幾分眼熟,她看着疑惑,卻記不起來是誰了;他身邊立了一位紫衣美人,看起來不過二十出頭年紀,作苗人打扮,戴月輪耳環,身背一個木質的藥箱,正同韓攻道別。
“那麽我們二人便告辭了,師昀,你要多保重。”那紫衣美人一開口,卻使得白素吃了一驚,她的聲音不像是青春女子,卻是中年婦人的聲音,原來竟是駐顏有術,人到中年卻不顯老态。
韓攻點頭:“我再送二位出城。”
那男人開口,聲音威凜:“不必勞煩了,送君千裏終須一別,就到這裏罷。”
“那麽,太尉大人,後會有期。”
白素吃了一驚——原來這人竟是剛剛辭官歸故裏的太尉!
她想起來了,小時候随師父江遇白進入洛陽,代表劍宗和氣宗進行比武的決戰,她見過這個人。那會兒她才六歲,情形已然記不大清楚了。
太尉從洛陽趕到許昌見韓攻,而且隐秘低調,穿着尋常便服,實在有些不尋常。莫非韓攻要去洛陽了?
她心頭疑惑着,跟着韓攻送完客人回到祠堂,阿武已經不見蹤影,剩下半框西瓜皮王妪正在收拾,一邊收拾一邊罵,非将這貪吃鬧肚子的阿武扣工錢不可。韓攻打發王妪回去,廳裏只剩下他和白素兩個人。
他道:“我有話同你說。”
白素也跳起來道:“我也有話要同你說!”
韓攻今日原本接到卸任的太尉來訪,很是意外,原來太尉因為身體告病辭官,又準備隐退治療,他身邊那位來歷神秘的紫衣美人,雖然他沒有明說,但韓攻多多少少猜得出這女子似乎是苗疆的藥師,聽太尉說他打算南下隐居,韓攻也問過,太尉卻未明言。他猜的是,西南邊一直有個盛産奇花異草的藥王谷,也許太尉正是要去那裏療傷吧。
太尉臨走之前,勸韓攻出山,如今朝中丞相老邁,他又隐退;皇上倚重蘭臺中人,以薛人玉為代表的法家寒門清流,正瘋狂掠奪屬于北方世族的政治資源。這些世族急需重新整合,要一個具有說服力的核心人物站出來。
韓攻聽罷太尉的勸言,直說要再考慮,但是薛人玉對他明裏暗裏施加的壓力和威脅,其實去洛陽與之一戰,似乎也在所難免。
他今日就是想同白素說這件事,然後問她願不願意和自己一塊去洛陽。
不過,他見她蹦蹦跳跳如此興奮,這對沉穩的白素而言倒是少有,他莞爾道:“那你先說。”笑容中頗有憐寵之意。
“我師父沒死!然後蕭讓當做叛徒懸賞處理,江湖上的人都在追殺他。”白素興奮過度,語無倫次,“我總算可以回門派了!”
韓攻的笑容凝結在臉上。
“我麻煩了你這麽久,一直以來承蒙你的照顧,以後你若得空,可以來白岳山尋我,”白素下意識低頭找了找,摸遍全身才想到自己從劍宗出來已經身無長物,沒有什麽門派的信物可以留給他作為憑證了,想了想道,“你來了就說是太素宮主人的朋友,弟子會為你引見,就是可能會在山腳下等上一天,我接到消息盡快下來接你。”
白素見他不言不語,以為他正考慮自己說的話,繼續歡喜地道:“等我回到廬江郡,立刻差弟子送信給你……”
“素素。”他忽然打斷,聲音有些不同于往常。“嗯?”
她這才發現,他的臉色不大好看。
“你怎麽了,出什麽事情了。”
韓攻答非所問地道:“沒事。”
“可我看你臉色……”
“沒什麽。”
在他心中極為失落,看見她這般高興的樣子,仿佛對于韓園的一切,整個都毫無留戀之情,想必在她心中,自己的輕重可以想見了。她既然一心想要離開,自己又何必阻撓呢?
本來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傍晚,白素照例去給小公子送飯,然後特地去王妪那詢問了這個月的工錢,打過招呼,過了月中,便可以提前從賬上支領。
在後廚和采薇用罷晚膳,白素拿了個繡花荷包送給她,采薇打開一瞧,裏頭是上個月她看中的那對銀耳環,驚訝:“給我的呀?”“嗯。”采薇摸了摸白素的頭:“怎麽無端想起給我送東西來了。”白素只是笑:“你就收着吧。”在韓園,這小女孩待她很是友好,臨走之前,算是一個紀念。
這些人裏頭,待她最好的就要數韓攻了,她還不曾想好要如何報答,只能回到門派之後再說了。
夜裏,白素本想要尋韓攻談一談她什麽時候可以離開的事,然而他睡得很早,她想,白天他待客累了,再等明天同他商量吧。
她練過一輪功夫,變作了大人身體,夜靜悄悄的,摸黑進屋。耳間在韓攻主屋的旁邊,走過時她輕悄悄的,怕驚醒了他随眠,忽然聽到韓攻翻了個身。
她停下來,輕手輕腳走到床邊去,想看看他睡着了沒有。
借着一點微弱的月光,他安靜地閉着眼睛,纖長的羽睫好似蝴蝶的羽翼。她見他薄被歪了一角,便伸出手,替他将被子蓋整齊。
當她伸出手去的一瞬間,韓攻的眼睛睜開了,他握住了白素的手。她微微一驚,卻見他雙瞳漆黑地看着自己,因為在陰影中,他臉上的表情看不清晰。
他雙手一拉,白素順勢躺在他枕邊。他抱住了她,隔着被子,輕輕地道:“你跟我去洛陽吧。”
她有些吃驚,心在胸膛中跳得極快,他的灼熱的呼吸噴在她耳邊,使得她感覺到頗為不自在。“我……”
“那日從田莊回來,我便不想再和你分開。”
她的心劇烈地跳動着,卻不知該如何回答,不回廬江郡嗎?在她看來,白岳山才是她的故鄉,然而此時此刻,她竟真的猶豫了起來。
突然她想到,他去洛陽,那裏艱難險阻,也許還有許多困難等着他,他還需要她的保護。于是她便道:“好,你放心,我随你去洛陽。”
他極為珍重地收緊了懷抱,兩人隔着薄薄一層被子,呼吸都是緊張。
“我得給師父寫一封信,告知他我沒有死,這樣才能随你先去洛陽。”
“好。”
白素這樣說完,感覺事情安排停當,暫時也不必離開,反而松了口氣。然而韓攻仍然抱着她,沒有松手的意思,她忽然覺得有些害羞。但一想到今後還可以陪伴在他身邊,原本不舍的心情,也變得明朗和愉快起來了。
自從白素答應和韓攻一起去洛陽之後,她便開始着手準備打點行裝,韓攻這次去要帶上阿武和白素,王妪也要一起去,所以去後廚理了一張韓攻愛吃的菜譜。阿武負責準備馬匹車輛,白素則收拾他的衣服細軟。
謝冰卿那邊,自從那一晚韓攻沒有将星星墜子送給她,她似乎意識到了,這位表哥永遠都不可能接受她,即便有父母長輩的逼迫,韓攻也不會就範。謝冰卿着急了,态度也随之軟化,她想放低姿态,再來同韓攻尋求和解,然而卻得到韓攻即将入京的消息。
謝冰卿哭了兩日,但這一回,韓攻鐵了心要離開,她怎麽求助于夫人都是無用。夫人來問過韓攻,韓攻只道自己已有心儀之人,讓母親不要費心了。
夫人也是無法,另外十分好奇,不知兒子看中了哪家的姑子,執意要問,還說要幫韓攻去請人合一合八字,若是門戶合适,便可以下聘。說到底,她也極為盼望韓攻能夠早日成婚。
韓攻只是笑,讓母親不必操心這些:“待兒下回從洛陽回來的時候,便帶她來給母親看。”如此搪塞了過去。
這日白素收拾韓攻衣物,小公子來找,說自己打壞了一根木劍。原來小公子跟着白素紮馬步也算勤快,白素便教了他兩招劍法,因為怕小公子好動頑皮用真劍傷了自己,所以才讓他使用木劍。
白素道:“那就先不練了,等我有空的時候再給你削一把。”
小公子怏怏不樂:“從許昌到洛陽還要好幾日,路上我玩個什麽呀。”
原來,韓攻去洛陽,也打算要帶上小公子一同。白素想了想道:“你随我練劍也有幾天了,想不想使真劍試試?”
小公子自是興奮,連聲道好。白素便讓他在府中等着,自己去鐵匠鋪,打算專門為小公子量身定做一把不開鋒的短輕鐵劍練功。
她要去的石記鐵匠鋪在城南的一條街道上,白素才走到那條街,便覺得被人跟上了。
來人似乎武功不弱,白素故意走得忽快忽慢,穿街過巷想要戲弄那人,不料這人如影随形,仿佛是個江湖老手,白素竟然不但無法捉住他的行蹤,還甩他不脫。
有點門道。察覺此人頗有來頭,白素打算先不去鐵匠鋪了,索性将這人引到僻靜處,抓起來拷問一番什麽來路。
她很快引着這人出了城,兩人一前一後倏忽來去,步伐皆是飛快。白素在郊外越跑,越覺得心驚——她的淩雲飛步,世上少有人能夠追趕,除了……難道?
她在一棵大樹後面停頓下來。
一轉身,來人也不閃躲,大方掀起了鬥笠的面簾。
——蕭讓!
白素驚呆了,眼中殺氣微露。
而後,她意識到此刻的自己還是小孩子的身軀,在蕭讓面前尚未暴露身份。不要慌!她鎮定自己。
蕭讓卻開口道:“白師妹,別來無恙。”
白素大吃一驚——他怎麽會知曉的?
“我截獲了你送往廬江郡給江遇白的信件,才知你墜崖未死,走火入魔變了孩童。”
蕭讓微微笑着,白素心慌不定,不知道他突然出現,來了多少人,又打算如何對付自己。她四顧前後,忽然發現并無伏兵,稍稍鎮定下來,回過神想,不對,既然蕭讓已經成了門派叛徒,怎麽還敢這般招搖地來找自己?
她定睛一看,只見蕭讓臉色發沉,嘴唇略顯出一絲蒼白,仔細看之下像是受了內傷。
這便又讓她放心了一些——過去在門派中,她和蕭讓的武功便是□□開,她原本擔心自己功力不如往日,單對單難以對付蕭讓,但觀察他如今狀況,好似也不怎麽樂觀。
白素心中有了一些底,冷冷對蕭讓道:“如今真相已經大白于天下,你還敢來找本座,莫非心中不服,還要尋本座複仇不成?”
“什麽是你所指的真相?”蕭讓卻顯得從容,他出語驚人,“你指的是容假扮成我,将你打下山崖這件事?”
白素聞言先是一愣,随即冷笑:“死到臨頭,還編派師父,你以為我會相信你的話,放過你嗎。”
“我來找你就沒有想過要活着回去。”蕭讓道。“不過你可以再仔細回想一下,那日你被打下山崖,和你對打的人使用的是哪一路的武功?”
“哼,你刺我那劍,不正是你的看家拿手一式‘落世星河’麽!”
“這一手既然我會使,江遇白自然也會使。”
“你還想嫁禍給師父。”白素冷冷不以為然,蕭讓說的話,她一個字也不信。江遇白既是她的授業恩師,同樣也是從小将她養大之人,在她心目中師父武功超凡入聖,品行更是無可挑剔的聖人。
“江遇白教過你九轉功吧,你可知道你為什麽會走火入魔?不是因為你墜崖之後受傷太重,而是因為,九轉化血功需要化人血散功。江遇白自然不敢将這些告訴你,否則他的真面目就會大白于天下,他怎麽會把自己最陰暗的一面暴露在世人面前,他巴不得做你們眼中的道德君子。”
蕭讓不顧白素眼中的愠怒,繼續從容地說下去——
“你知道我是如何發現他的秘密的嗎?這些年你應該也看見了,他喜歡收受江湖上那些惡名昭彰之人為弟子入派,美其名曰教化這些人,實際上,他卻将這些大兇大惡之徒帶上天鞘崖他的修行地,吸幹他們的血作為修煉散功的原料。然後,将他們的骸骨丢下天鞘崖。”
“也正是因為如此,他收這些奸惡之徒,即使他們死了,也不會有人追問他們的下落,因為這些人在江湖中人看來死有餘辜,能教化便是造化,不能教化死了也罷。只是,江遇白一直殺人飲血,練成的功夫自然也正派不到哪裏去,師爺韓朝新曾經規勸過他,他卻變本加厲,直至心性大變,到了最後,他不夠抓人飲血,竟然連谷中的弟子都殺。”
白素聽了心頭一驚,的确谷中常有弟子失蹤,她只以為是叛逃……然而蕭讓這人的話決不可輕信,她也根本不會相信師父是那樣的人,冷冷打斷:“你不要再說了,我是不會信的。”
“江遇白以人血修煉九轉化血功被我撞破,殺我滅口不成,便假死騙過我;我以為他死了,為了門派聲譽,自然不會再說出他的行為,不料他卻是假死,還假扮作我的面貌去殺你,想要挑起門派內部紛争,借你太素宮派系之手,殺了我。”
雖然白素一言不發,但是蕭讓看她的臉色,便能夠感覺到她內心的猶豫,他知道白素被自己說動了,繼續道:“我這次冒死回去門派,正是偷出了九轉功的秘譜,你若不信,便可以看看,江遇白是不是沒有将這門功夫傳你完全。”
他從懷中掏出一本舊簿冊,只見上面血跡斑斑,可知得來不易。
白素想接,但一猶豫,卻縮回手:“你不過一面之辭,我豈能信你!”
蕭讓微微一笑:“你不敢看?”
“笑話,本座有甚麽不敢。”白素接過來,心情煩躁地翻了幾頁,竟然真的是九轉功的後半本,雙手不由得顫抖了起來。
原來那武功秘籍之中,真的清清楚楚記載了如何将九轉化血之法練到第九層,就是要以人血為祭幫助散功,并且能夠從被吸食的人血液中攫取對方的功力。
白素心驚肉跳,不敢置信,口中喃喃道:“不可能的……”
她從小便跟随師父江遇白學藝,心中認為他乃是德行高超的一位前輩,如今突然受到這樣的打擊,心中的聖人形象一夕傾塌,實在難以接受。
“白素,你是不是覺得江遇白德高望重,所以他說什麽便是真的,我與你素來不睦,所以我說什麽,你都不信?你不過是以個人偏見,自我蒙蔽罷了。”
“你住口,不要再說了。”
“江遇白根本不是你們眼中的君子,人們眼中的君子一旦做起惡事來,比小人更加可怕。你明明知道我所說的都是真話,卻還要欺騙自己,我真替你覺得可悲。”
“閉嘴!”白素勃然大怒,跳起來瞬間出掌,打向蕭讓前胸,蕭讓撤步一接,兩股巨力轟然互相震動,腳下草木橫飛。
蕭讓被白素的內衣一震,倒退數步穩住身軀,擦了擦嘴角的鮮血,蒼白的臉上泛着凄涼的冷笑:“白素,你大可以殺了我,拿我的人頭去領江遇白的懸賞。你就算一輩子這麽糊塗下去,臣服在他的腳下做個乖徒弟,自然也可以一生享受榮寵,因為在他的徒弟之中,就屬你最為愚忠了。只是我覺得你可憐……你如此的憤怒,是因為真的不相信我對江遇白的指證,還是在痛惜你那跟錯了主人的十幾年時光?”
白素眼睛瞪得血紅,目中盡是殺氣,蕭讓一臉慷慨,閉上眼睛,随時準備赴死的模樣。
“你要殺便殺我好了,總而言之,這份真相将會永遠掩蓋于世,說不定你還能心安理得回到劍宗,繼承掌門之位呢,哈哈哈哈——”他發出令人心悸的狂笑。
白素清冷的面龐上,殺意漸漸凝結:“你說得對,我絕不會相信你,我一定會回到劍宗。”
她說着,一掌拍出,風雲變色……
……
韓攻臨走之前,同書院的溫越等人約了吃酒,各自交換了一些禮物,程放和韓攻一同上路,他武功好,路上可以作為照應。而洛陽那邊也來了書信,原來皇上這些年來一直想要定立皇儲,可是他膝下無子,于是許多大臣推舉燕王世子,皇帝面上表現得極為欣賞世子,但遲遲不予定奪,于是朝中流言四起,說皇上有意立安陽為皇太女。
安陽公主自然有這份雄心,她是一個文才武功的彪悍女子,如今見有望登頂,心思更加活絡起來。如今她急需要這些朝中大臣的支持,于是,她親筆書信,寄來許昌,催促韓攻快些上路。。
韓攻在書房給安陽公主回信完,便命人将小公子叫到跟前來。
“川兒,你是否一直想見到你的母親。”
小公子原本手裏玩着一個九連環,聽見這話,擡起頭來瞪大了眼睛。
“三叔帶你去洛陽,你很快便可以看到她了。”
原來,當年韓遲很早便在太學求學,同安陽公主私下相戀,小公子正是他們的私生子。此事關系着皇家的聲譽,說出來意味着殺頭之罪,所以韓攻也不能對人輕易提起,唯有母親謝氏知曉。
而小公子成日哭着鬧着要見面的母親,正是安陽公主本人。
小公子睜大了眼睛,那乖張愛發脾氣的面孔上,少有地露出純真和幸福:“好,三叔帶我去見我阿母,咱們一家人可以團聚!”
韓攻心中甚是感嘆,即便他們母子相見,怕是小公子也永遠不能光明正大喊上安陽一聲母親,這個秘密,為了安陽的前途,必須永遠不見天日。到時候相見的地點和場合,一定要安排得十分隐秘才行。
“好,那你回去早點睡吧。”
“不,我還要等小不點給我買劍回來呢。”
韓攻奇了:“她給你買什麽劍。”
小公子便将白天的事情說了一遭,韓攻催他去睡,道:“明日再叫她陪你練,等到了洛陽,有的是時辰給你玩。”小公子這才不情不願地去睡了。
夜裏,白素回來,她顯得情緒不振,匆匆吃了些東西,喂過一輪鹦哥富貴,然後份內打掃了祠堂各個角落,将那些韓氏先祖的牌位擦得一塵不染,從博陽侯到弓高侯,她站在森然羅列地牌位前面怔怔地望着,也許,這是最後一次道別了。
今天傍晚落了一場雨,院中空氣甚是清新,白素獨自坐在那棵老槐樹跟前,過去在韓園的一幕幕浮現在眼前,一時心中思緒紛亂。
她初來乍到之時,只不過将此地當做一個栖身避難之所,但如今即将離去,心中卻充滿了不舍之情。她想到了韓攻,便不由自主地摸到了心口那塊挂着的蟲玉,晶瑩剔透的玉石,一枚灰色的小蟲凍凝其中,正如她剛來的時候,孑然一身一無所有。
但韓攻他從始至終,對自己都這般善待,白素想起過去種種,心中刀絞一般難受。
此次回去白岳山,莫說前程未定,只怕生死都難以預料,她不知道如何将這件事說出口。
正心情不安地想着這件事,忽然聽見身後傳來腳步聲,韓攻來了。
他剛沐浴過換了一身輕薄單衣,身上泛着淡淡的澡豆香氣,教人安心。
“川兒沒有折騰你罷。”他笑着在她身邊蹲下來。
白素點點頭:“倒是很聽話。”經過這段時間的接觸,她發現小公子心地并不壞,只是因為長期以來被老太君寵溺,性格變得較為乖張,上一回他鬧騰謝冰卿,是因為聽說謝冰卿當衆給韓攻難堪,對她心存不滿。
他點點頭:“川兒他自小沒有父母陪在身邊,性格是孤僻了些,難得你和他玩得好。”
他臉上挂着煦若春風的笑容,只有在白素面前,他才會有如此放松的情緒。她凝望着她,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開口。
“韓攻……我得回去了。”
“好,不早了,回去睡罷。”
“不,我是說,我要回去白岳山。”
他微微一怔,仿佛察覺了什麽:“怎麽了,發生什麽要緊的事情了麽。”
“沒有,只是有許多事沒做完,我想回去看看。”
他的表情顯得疑惑,有些不可理解地看着她。
她有些心虛地道:“我要回去劍宗,今日門派中有弟子回來召喚,師父消失這麽久,門派百廢待興,我要回去幫幫他的。”
“是誰回來叫你?”
白素沉默了。
他一時有些無奈,又有些不明所以:“素素,你究竟知不知道為何我要你陪我去洛陽?”
白素看看韓攻,他似乎真的有些愠怒,那微微蹙起的眉頭,顯出幾許焦慮和質問。她搖了搖頭,無論此刻他說什麽,她都無法回頭了。
“我是一定要走的……”她小聲道,“我從小到大,都在劍宗中長大,以門派的榮耀為榮耀,如果門派中發生了什麽事,我必須回去。”
窮一生之力去做好一件事,她不能為任何其他的事情停留,即使她對這裏仍然懷有依戀之情。
他的臉色顯得無比灰暗——她還是執意要走,那他呢,他在她心中的分量究竟有多少,他算個什麽?
“素素,我問你,在你心中我算什麽。”
在他焦灼的目光下,白素心中難熬,只避開那道目光,低下了頭。
她只怕自己再多看一眼,便不忍心離去。
“我是欠了你很多……”
“你不欠我,我也不需要你欠我什麽,我只問你一遍,肯不肯留在我身邊。”
白素咬住嘴唇,似是下了極大的決心,搖了搖頭:“我一定要走。”
即便是再強烈的私人感情,也不足以讓她停下腳步,
“好。”他站起來,面上的表情冷冷的,竟恢複了最初時的陌生。“今晚已經很晚了,就再歇一晚罷,明天一早我親自送你出城。”
他說罷便回房去睡了,好似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這一夜白素沒有睡好,早晨起身之時 ,精神有些困倦,天下着小雨。韓攻已早早起身,他穿戴整齊,命人準備了馬車,收拾好行裝,親自帶白素上車,一路驅車出了許昌城南門。
“就送到這裏罷。”她不适應這樣分別的氣氛,叫停了馬車。
韓攻送她下車,一路上他的臉都陰沉着,她知他心中對自己食言的不快,卻不明白他內心真正的想法。白素跳下車,從他手裏接過行囊和傘,不敢回頭看他:“我得走了。”
“素素!”他叫住她。
白素回過頭。
“倘若你辦完所有的事情,便來洛陽找我罷,我會一直等你。”
他這回竟沒有再問什麽,也許是知道無論問什麽,白素都不會說的了。
白素點點頭,小雨落在她身上,打濕了她的臉龐,她和他互相凝望着,都忘記了撐傘。
她不願意告訴他,這一去,也許她再也回不來了!
如果有生之年能夠回到他身邊,她一定會去,但此時此刻,卻無法給出任何承諾。
千言萬語,卻無從說起,白素猛然回頭,決絕道:“我走了。”
斜風細雨的郊外驿道上,她一路飛奔,不敢再看身後的人,路上百般心痛難忍,她一路跑出半裏路,來到約定的換馬客棧,跌倒在濕濘的路旁,沾濕了一腳鞋襪。
這裏是個出城的落腳點,不少來往客商在此住店打尖。
約好的地點,蕭讓一身黑衣從人叢中走出,頭戴避人耳目的鬥笠,裝扮得似個路人。
白素扶着馬廄的闌幹,因方才氣血攻心,舊傷狂催,吐血不止。
蕭讓在旁抱臂冷冷看着,嘲笑道:“枉你自诩一時豪傑,竟然為了這麽一個人如此狼狽,傳出去豈非讓天下英雄恥笑。我看你心中存有不少雜念,想要修煉成絕世的武功,還早得很呢。”
若是過去,她必然言語還擊蕭讓,但此時此刻,卻無心和他争辯。白素眼淚狂流,手張開了又攥緊,幾度來回,終于在他身後慢慢松弛。
蕭讓轉過身:“怎麽了,要回門派見你最敬愛最崇高的師父了,你不高興麽。照你的性子,應該欣喜若狂才是,怎麽如今看起來,江遇白還不如那樣的一個外人。”
面對他冷嘲熱諷,白素終于忍不住道:“我不似這般冷血無情,殺戮同盟欺師滅祖之輩。”
“是啊,我自然連師父都敢殺,怎麽會和你一樣婦人之仁。但是你跟我這樣欺師滅祖之輩同路,難道不正說明你心中對他的懷疑麽?如果你不相信我,怎麽會同我一起走。”
“蕭讓,你休要得意,我和你走,是因為我要回去求證,揭穿你的謊話罷了。若你膽敢對我說一句謊話,我必取你的人頭祭門派。我今日不想殺人,也不想髒手,你最好閉上那張嘴,否則我很難保證,不立刻殺了你。”
“哼,好好好,我不說話,還要多謝白長老饒我不死。”蕭讓陰陽怪氣道。他越是這麽一副自信至極的口吻,就讓她越發痛恨,她非常希望,蕭讓說的全部都是謊話,而師父絕非像他所說的那樣,有着不為人知的一面。
她要去求一個真相,為了從小到大畢生的信仰,否則這一輩子都無法心安。
白素默默回頭望了最後一眼,芳草離離的郊野田原上,許昌城的那一片天已經漸行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