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喬綠完全清醒過來的時候是淩晨三點五十二分,床頭有小夜燈照着,她看的見宋岚煙黑黝黝的眼珠,那裏面有兩個小小的自己,喬綠伸手碰了碰他的臉問:“不困嗎?”

宋岚煙湊近她把她抱在懷裏,“餓嗎?想吃什麽?”

外面的雨毫無節奏的拍打着玻璃窗,噼裏啪啦的擾着一室的安寧。

喬綠搖搖頭,自己往床的內側移了移,拍拍自己身側的位置,宋岚煙在她身邊躺了下來,一直握着她的手。喬綠抽了抽手,“手心有汗”。

宋岚煙松了手,輕輕環着喬綠,大概自己察覺不到,但他的姿勢卻是是一個溫和的禁锢姿勢,不确定。

“你不要擔心,我需要想一想的,你知道我反應沒有你快,總是慢半拍所以你要等等我,”喬綠額頭抵在他的胸口,說話聲音含糊不清,像是清晨充滿霧霭的松林。

“只要你的決定不是要放棄我,我願意陪你堅持你的堅持”,宋岚煙聲音聽着還是一頃平靜,可是喬綠聽得出他內心已經泛濫幾次洪流。

“你是不是傻呀,為什麽要放棄你呢,是我好不容易抓住的,怎麽舍得呢?”喬綠拍了拍他的手背,一如規勸遠嫁的女兒不如早些歸去,“已經失去很多了,如果再失去你,那我還剩下些什麽呢?”

宋岚煙突然就能體諒她當初對着他說對不起的心情,明知道那些話沒有用,撫慰不了誰的心情,可是還是想要說出口,想象着假如能夠卸下那人一點點的憎惡呢,可是他還是沒能說出口。

喬綠沒有想到中午在公司接待廳見到了宋家爺爺,宋半杉是來和喬綠約時間的,喬綠應了晚上下班之後和宋家爺爺見面。

下班之後竟是宋家爺爺的司機過來接的,喬綠自己約了車,便沒有坐宋家爺爺的車過去。喬綠到的時候宋家爺爺已經做了一桌子的菜在等她了。

喬綠不斷在心裏告誡自己這件事情和宋家爺爺無關,她不能帶任何情緒,才算表情如常的入了席,席上只有他們兩個人,宋家爺爺開席前到自己書房給喬家爺爺敬了一杯酒,繼而出來和喬綠一起吃飯。

喬綠又怎麽會吃得下呢,第一次見宋家爺爺的時候歡喜的不得了,可是沒有想到第二次再見面的時候會有這麽複雜的心情,喬綠端着酒杯和宋家爺爺碰了碰。

“宋爺爺對我們喬家的幫助畢生難忘,我敬爺爺一杯”,喬綠一口吞下去桃花釀,酒味微甜,但是喬綠只覺得滿嘴的苦澀。

“你怨不怨我第一次見面沒有告訴你?是我存了私心,本想着你們倆這麽要好,不要因為上一輩的糾葛陷在裏面出不來,但是換位想一下你是有知情權的,該怎麽樣該是你來做決定的,煙兒疼惜你我知道,但是他害怕我也知道,我本想着過兩天再找你的,但是煙兒說想你早些知道這件事情的來龍去脈,那麽只要是你做的決定他都會在後面支持你,只要你還願意和他好”,宋半杉嘆了口氣。

“我自然是要與他好的,我說過只放棄他一次,以後絕沒有第二次,”喬綠又給自己到了一杯酒,一口灌下去才有力氣問:“為什麽他母親要害我爸爸?”

“煙兒的母親家是東城葉家依附軍政世家洪家,兩家在軍政界都是排的上名號的,你父親當時接到的任務是去往雲南搗毀幾個販毒窩點,那幾個窩點都是連接老撾、越南和泰國的,當時是各個家族争着想去,但是你父親這邊一直表現優異,況且又有些你爺爺的舊部支持,所以這個任務就沒有懸念的落在你父親身上了”。

“但是,洪家怎麽甘心,便搗騰着讓葉家這邊在背後使勁,煙兒的母親對你的父親是有些私心在的,她知道這件事情做好了是為國争光、名留青史,但是這樣的事情危險程度和它的榮耀是成正比的,所以煙兒母親便讓自己的哥哥安排人手混進了你父親所在的軍隊,想趁機找個漏子連累整個隊犯點錯,這樣你父親就可以撤下來了,但是沒有想到安排過去的人還沒來得及使壞,就暴露在毒販眼皮子底下了,你父親為了保住自己的隊員,直接是正面給毒販打的”,宋半杉本來并不顯老态,但是現在看來頭發似乎不一會就白了大半,端着酒杯的手也微微有些顫抖。

“煙兒的母親和你父親是大學同窗,彼此傾慕,但是後來你父親知道了煙兒母親的家世便拒絕了,彼此政見不同,只是煙兒母親存了癡念,所以才有了後來的鬧劇”。

“所以我爸爸一輩子不能正名,被別人誤認為是殺人犯、瘾君子,就算死了也是一個無名墓,我母親至死都在恨他,連帶着我一起被憎惡,國家大義我能理解,但是到頭來好像沒有人能理解我想要一個小家,”喬綠又給自己倒了一杯。

“你如果覺得恨我們宋家我也無話可說,畢竟我們錯了,當日當着你和煙兒說的話都算數,你要是不嫌棄,我們宋家往後願意護你此生無渝”,宋半杉眼眶微紅,好像帶了點醉态,但是卻字字句句都清晰。

“宋爺爺,我得到過岚煙的原諒,我也願意去試着體諒別人,但是父母此生太多未完成和懊悔,我沒有辦法說服自己像什麽都沒有發生一樣,我真的做不到”,喬綠臉頰陀紅如高燒留下的症狀。

“我也感激宋爺爺一家為我爺爺做的事情,即便我這輩子都用來報答怕也是報答不完,可是我”。

“沒有關系的綠兒,你不要急着原諒誰,煙兒知道你需要時間,所以他最近不會去找你,你覺得差不多了,看到他不會覺得那麽難過了你再來找他也行,他說了,你一天覺得時間到了,他便一天後來找你,你一年覺得時間到了,他便一年後來找你,你十年覺得時間到了,他便十年後來找你,但是不能再久了,他怕你忘了他,或者是他會忍不住先找你”,宋半杉腔調裏滿是抑制,他的孫兒沒有對誰這樣耐心,這樣求而不得,這樣卑微到塵埃裏,可是孫兒就是這麽倔強,他說了有個人就是要非她不可。

“爺爺,你幫我勸他不要和他母親争吵,這個是我的事情,不想連累他們母子傷感情”,喬綠眼睛裏面的霧氣已經模糊了視線,她長長舒出一口氣,對自己扇了扇風,還是沒能讓淚水蒸發。

“他和母親本來就不親厚,有些情分是勉強不來的,包括父母與子女之間的,所以有些事情他會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我想他不會盲目的去責怪誰,所以你也不必擔心他”,宋半杉給喬綠加了一塊臘腸,“他愛吃這個,你奶奶帶來過”。

喬綠自然是吃不下去,再次倒了杯酒敬了敬宋家爺爺,離開的時候是宋半杉的司機送的喬綠,喬綠本來就喝多了,又坐進車裏一會就想吐了。

宋家爺爺的司機撫着喬綠到路邊去吐,又給她在路邊的便利店買了水漱口,喬綠因為吐的難受眼睛憋的通紅,指着宋家爺爺的司機問:“你怎麽眼睛紅的像兔子?”

那司機帶這個口罩只露出一雙眼睛,只是啞巴一樣的搖了搖頭,扶着喬綠往車裏走。

喬綠讓他打開車載電臺,自己又問怎麽沒有《粉紅色的回憶這首歌》,那司機扭了扭按鈕,背景音樂是梁靜茹的《勇氣》,喬綠嚷着要聽粉紅色的回憶,那司機自然是找不出《粉紅色的回憶》便翻出手機要給她搜索,喬綠眼疾手快的把手機奪走了,并且教育道:“開車就要好好開車,你這樣是對你我生命的不負責,我要聽《粉紅色的回憶》”。

那司機沉默了一會居然真的開始哼着《粉紅色的回憶》,那感覺和上趕着鴨子一飛沖天差不多,喬綠砸吧了一下嘴評論道:“唱成這樣都還敢唱,看來真是梁靜茹給你的勇氣”。

那司機緊了緊自己的手,強忍着沒有把方向盤揪下來,又聽到喬綠說:“大哥,你會唱《蟲兒飛》嗎?”不等那人回答喬綠便自己答道:“我會唱,你聽我唱給你聽,冷風吹,冷風吹,只要有你陪,只要有你陪,只要有你陪”。

好像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一樣,喬綠每天都在正常的上班下班,新來的主管倒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就燒到了喬綠頭上,喬綠又申請了一門課程開課,加上課程結構的調整最近一段日子都是忙得分身乏術。

有天德香把喬綠拉倒天臺上說:“寶貝,我要走了”。

“去哪呀?”喬綠問出口才發現自己的問題愚蠢了點,“遇雨?”

德香搖搖頭:“我和他沒有可能啦,你知道我們是屬于哪一種嗎?就是破壞規則的那種”。

“願聞其詳,當然你如果願意說的話”,喬綠扒着欄杆看着德香。

“我18歲遇見他,對他一見鐘情,是他先給我表明心跡的,但是在我20歲的時候我才知道他有妻有子,你知道我是覺得插足者活該被丢入20層地獄油炸、高壓煮、焖鍋炖的人,但是我自己就被活生生打臉了,雖然在我們認識三個月的時候他們就離婚了,但是我們是在認識第二個月的時候在一起的,所以我接受不了以這樣的方式來破壞自己的準則,故此只能忍痛守原則了,”德香甩了甩頭發,肆意的陽光傾洩在她的頭發絲上,看起來生動而新鮮。

“聽說希臘不錯,我想去愛琴海走走,在那裏做個哲人也挺好,”德香踩在欄杆的一格橫着的鐵管上,朝着喬綠歪了歪嘴巴,“雲德宸個不要臉的簡直是癡心妄想,宋岚煙就差沒把你一口吞進肚子裏了,自己幾斤幾兩不知道,還在這裏丢人現眼,我都懶得承認他是我哥”。

“追逐愛情,人人自由”,喬綠也扭頭對德香笑笑。

“現在已經是11月份了,日子過得真的好快,春天好像還在眼前,但冬天已經到了”,德香聳聳肩,“不過我挺讨厭冬天的,讓人想要依戀,仿佛喪失了一個人的能力”。

“我倒覺得冬天挺好,看着大家被凍得鼻子挂上小青龍也是別有一番趣味”,喬綠靠在德香感慨。

“你這惡趣味可得了”,德香嫌棄的推了推喬綠。

“你哥哥怎麽會有那些東西?我爸爸的一些遺物,瓷罐裏的骨灰,和那套軍裝”,喬綠終還是問出了口。

“我哥和洪家長子是狐朋狗友,有些事情他門清的很,比宋學長的母親還有清楚些,”德香因為喬綠的問反而輕松了許多,最怕她一直沉默下去,那這個事情什麽時候是個頭。

“嗯”,喬綠似乎是漫不經心的應了一下。

“其實葉女士應該也很難過,她可是喜歡我爸爸的,但是卻間接的害了他,出發點本着自己的私心和好意,最後卻錯手撥亂所有的事情,也改變了我和我母親的人生,有的時候我覺得人與人之間的相遇真的很奇妙,因為錯誤的相遇,可以安排另外的對的相遇,好意可以演變成惡意,莫測且詭秘”。

“你還能去體諒別人已經很不錯了,你有沒有找她聊一下?”德香攬着喬綠的肩膀。

喬綠搖頭。

“你完全可以責怪,如果她心大早已經活的自由自在,對這件事情根本沒有任何的愧疚我就覺得這件事情對你父親來說不公平”。

“應該不會,她極力阻止我和岚煙,應該就是擔心岚煙步她的後塵,所以對她來說活的也不會輕松。對了,我下周修十一延後的假期,回去找我大學生室友寧遠方,順便支教幾天”,喬綠抱了一下德香放在自己胳膊上的手。

“其實你是覺得那個人是他的母親,所以你不忍心去苛責,卻又在折磨自己,憑什麽你要這樣對自己,你不覺得你很蠢嗎,二喬啊二喬你真的一點長進都沒有,我對你失望了,不行,我不愛你了”,德香看着百事不成的喬綠心生疼惜。

喬綠笑笑沒有說話,看着雲卷雲舒不知道在想什麽,德香卻看到不遠處站的一個人,這人這麽紮眼是覺得別人都是瞎的,還是對自己有什麽錯誤的認知,整天一個行走的美男會有人不看嗎,當然,有些人輕微近視還不帶眼鏡,能看見也就奇了。

喬綠送走了德香才坐上了自己的班機離開。

喬綠到了寧遠方的地盤才知道最近幾天太冷了,學生已經停課了,寧遠方跟着一個游牧家庭在蹭吃蹭喝,其實也是那家孩子要上中學了,讓寧遠方去給補補課程。

寧遠方覺得自己也沒虧,背着簡單的行囊就過去了,當然這個簡單就是帶了5件棉襖,三條棉褲,10雙棉襪,軍大衣,軍鞋,整個人裹得完全無法行動,還好到了冬窩子裏面有火可以烤也就沒有那麽冷了。

寧遠方去接喬綠的時候看着這家夥穿着個羽絨服就闖過來了,直罵死丫頭沒有生活常識。

喬綠看着一望無垠的雪景心裏高興,對于寒冷還沒有開始有具體的感知,直到進了冬窩子裏面才知道自己鞋子裏面已經結了冰,寧遠方幫喬綠換襪子,給她穿了三雙,又找了一床厚被子給她裹上,慢慢的喬綠沒有只覺得全身也開始活泛起來了。

喬綠知道游牧家庭糧食儲備都是有限的,所以自己來得時候雇了車帶了些蔬菜和糧食,肉倒不愁了,主人家覺得饞了就到羊圈裏抓住一只羊宰來吃。

在冬窩子門口架了木棒擺成一個支架,那肥厚的綿羊被上架,被喂上兩口熱水便開始了最後的征程。喬綠不敢看就站在門口圍着爐子添火,雙手合十念了句阿彌陀佛。

晚上喬綠就被旁邊的冬窩子主人邀請去吃飯,熱乎的酒肉吃進嘴裏連心裏的寒冷都淡了,有女主人把一條羊尾巴盛進喬綠碗裏,喬綠便下手去捉住那羊尾,喬綠是第一次吃羊尾,只覺口感滑膩醇香,雖然有着白白的脂肪在視野裏狂舞,但是在極冷天氣裏,這樣的美味讓罪惡都淡化了。

有的時候喬綠和寧遠方還需要幫助主人們去扛雪,這是他們飲用水的來源,基本一趟要背幾十斤,寧遠方在前面帶路,喬綠在後面緊緊跟着,主人家的小女兒在後面唱着她們聽不懂的歌,拿着個樹枝指着方向,或者在雪地上劃拉她們的足跡。

有一次她們扛雪回來碰到了一個剛剛從鎮子上回來的少年,他騎馬從她們身邊經過,在馬上問她們:“有酒喝,就給你們馱着”,那少年健康的古銅色臉頰上渲染了兩坨紅色,笑起來的時候回露出小虎牙。

“酒,管夠”,寧遠方把雪袋一丢,對着馬上的少年招招手。

喬綠一聽幫忙馱也急忙把雪袋丢下,拉着主人家的小女兒問:“家裏酒給不給喝?”

那小女兒和喬綠算不上熟,有些扭捏的轉了轉臉,看看寧遠方又看看那個少年一時語塞。

“那是答應了嗎?”喬綠點點小女孩的額頭。

小女兒點點頭,抿着嘴笑了。

少年馱着雪袋走遠了,小女兒在前面一邊哼着歌一邊往前走,手上的樹枝還在畫着軌跡,喬綠和寧遠方在後面慢慢的跟,炫目的夕陽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喬綠突然往後一仰躺了下來,“這裏就像第二個世界,好像呆的足夠久就誰也找不到”。

“那是你的一廂情願,想找你的人天涯海角總是找得到的”,寧遠方拉了喬綠一把,“怪冷的,別躺了”。

喬綠乖乖站起來繼續往前走,覺得前面的小女兒好玩便又叫了那娃娃一聲,娃娃笑着轉過頭,喬綠往前跑了兩步說:“來,我給你變個魔術,你要先閉眼”。

小女兒乖乖閉眼,再睜開看到喬綠的手慢慢移開,自己原本空空的手掌心還是空蕩蕩的,只是讓這個姐姐的指尖劃過癢癢的。

喬綠揮揮手說“錯了錯了,再一次”。

小女兒将信将疑的望向自己的手心,果然自己的感覺是正确的,還是沒有東西嘛,小女兒蹭了蹭自己的鼻子,小巧的鼻頭泛着嬌羞的紅色,倒是有些失望了。

喬綠蹲下身用衣袖給小女兒擦了擦嘴邊被凍出來的清鼻涕,然後故作神秘的說:“抓抓你的口袋”。

小女兒用紅彤彤的小手往自己破了邊角的口袋抓了一把,握在手心裏的是三顆大白兔糖,少了牙的小女兒大大方方的笑了起來,好像突然想起來自己的牙齒,又有些害羞的捂住了嘴。

寧遠方扯着娃娃的羊角辮說:“今天只準吃一顆,不然牙齒都會掉光”。

“遠方,你這是恐吓,”喬綠拍拍娃娃安慰道:“其實也沒有那麽嚴重”。

娃娃憋着笑看了看喬綠在唇邊豎起了一個指頭輕聲說:“寧老師說得對,我,牙齒,壞掉的”。

“我小時候吃糖都沒有壞掉,你看看我的牙齒還算整齊潔白吧?”喬綠虛心問道。

“你,牙齒,很白,糖果好看”,娃娃說不好普通話,總是兩個字兩個字的講,聲音還帶着奶氣,缺着的門牙呼嘯着寒風。

喬綠還想說些什麽來解開娃娃內心對于糖果的渴望,但又擔心渴望背後的代價這個心結,還沒來得及開口,寧遠方言簡意赅道:“慈母多敗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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