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炎炎炎炎
冬稚的一等獎是帶病上臺拿下的。
陳就坐在觀衆席, 比前兩次緊張好幾倍,懸着一顆心, 生怕她堅持不住, 嚴重了說萬一暈在上面, 哪怕是輕微地出一個差錯, 他都不希望發生這種事。
冬稚比他想象得強, 除了腳步有點虛浮, 其它一切的一切只比別人出色, 沒有遜色。
站在臺上演奏的她像是會發光。
被小提琴聲音牽引以後, 陳就放下心, 看着臺上的她漸漸出神。
身旁的其他觀衆小聲誇她, 他與有榮焉。
最後致謝時,冬稚似乎往他這個方向看了一眼。陳就不确定,他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随着周圍響起的掌聲, 他也拍紅了手掌。
這一趟,陳就陪冬稚一起捧回了一座獎杯。
冬稚拿到的獎金, 冬勤嫂沒要,嘴上萬般不在意:“你自己留着吧,我用不着你的錢。”
可轉頭, 到她房裏來打掃衛生的時候, 冬稚不止一次看見冬勤嫂在她的獎杯前發怔。小心翼翼地,只敢幫她擦拭獎杯底座。
冬稚看在眼裏, 什麽都沒說。
她和陳就一起去的鄰市, 這件事瞞得好, 冬勤嫂沒起疑。
回瀾城的第三天,冬稚和陳就去看電影,并非平時去的影城,而是私人影院。
臨近傍晚,太陽沒那麽毒辣,知道蕭靜然不在,先出來的冬稚在陳家門口等陳就。不想催陳就,她倚着門,盯着腳下的地發呆。
太陽可能又往下移了一點。
感覺到有風吹過腳邊時,“哔——”地一聲,響起汽車鳴笛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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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稚擡頭,見一輛車朝陳家大門口,下意識站直。
待車開近了,裏面似乎不是蕭靜然。車徑直開進大門,先停在院子裏,後座的人下來了,是陳文席,他沒理會要去車庫停車的司機,反而朝門外看來。
“你等陳就?”他稍稍提高音量,用确定她能聽得到的聲音問,“進來等啊?”
冬稚盯着他,沉默了三秒,提步入內。
……
陳就原本是聽見有人回來才下樓,一到樓下,卻見冬稚和陳文席坐在沙發上,不由得愣了愣。
“爸……”醒過神,他趿着拖鞋快步過去。左看看右看看,隔着茶幾面對面落座的兩人之間,氣氛好似還正常,“你們在聊什麽?”
“剛坐下。”陳文席說,“我看她在門口等你,叫她進來坐坐。”
陳就看向冬稚,她點了點頭,他臉上立時露出笑。
佳嫂過來上了一杯茶,給冬稚的是熱水,因着和冬勤嫂關系還不錯,多看了她一眼。
陳文席一副和小輩寒暄的語氣:“好久沒看見你,最近在什麽?學習還好嗎?”
“還好。”冬稚頓了頓,“最近……”
陳就接話:“她去參加比賽了,拿了個獎。”
陳文席看自己兒子,“比賽?”
“對,就前幾天,小提琴比賽!”
“那挺不錯的。”隐約記得她确實學過這方面,陳文席誇了一句,又轉頭問自己兒子,“你不是跑去鄉下了,好玩嗎?玩夠了吧你?”
陳就面上聽話,溫和道:“嗯,玩夠了。”暗暗瞄一眼冬稚,壓下心裏那點小心思。
兒子在他面前一向聽話,也沒鬧過什麽問題,陳文席體會不到蕭靜然的心情,對冬稚更沒有“敵意”,滿意地點點頭,提醒一句:“你們不是要出門嗎?”
“對。”陳就站起身,“我上樓一會兒……”最後一句說給冬稚聽,“等我。”
陳就走了,陳文席倒沒急着走。端起茶喝了兩口,慢悠悠和冬稚聊天。
“你又開始學小提琴了?”
冬稚說沒有,“以前學會的,我爸爸走了以後就沒有再學了。”
陳文席稍作沉默,“你爸爸……”語氣變得悵然,“一轉眼已經好久了。”
“是,好久了。”冬稚垂了垂頭,擡眸盯着陳文席的側臉看,幾秒後,她忽然輕聲道,“……叔叔,您好像瘦了很多。”
陳文席輕詫,“有嗎?我沒覺得自己瘦了?年紀大了會胖起來才對。”
冬稚說:“有啊。我覺得您現在消瘦了一點。以前我爸爸在的時候,我經常來這玩,那時候你比現在壯一點……不過現在勁頭看着也還是很足,只是瘦了點,比起同齡人來看着年輕一點。”
“到底還是年紀上來了……”
“沒有。”冬稚搖頭,“我爸在的時候回家來,經常和我聊。提到您,都說您精神好,看起來年輕,還說以後別人都老了,您肯定老得慢,顯年輕。”
陳文席頓了一頓,眸子看向她,“你爸他以前經常跟你聊我?”
“有的時候。”冬稚說,“像秋天吃螃蟹的時候,我們家蒸螃蟹,他就一邊弄一邊說叔叔您最愛吃螃蟹,說您愛吃蟹黃。那年我們不是自己做了點蟹黃油,我爸送了一半來,說過季了您有的時候早上吃面條可以就着吃。”
陳文席有點感慨:“難為他記得,他在的時候就是,什麽事情都辦得妥妥帖帖……”
“我爸跟您吃東西的口味有些相似。您不愛吃的他也不愛吃,像是清甜口的菜,他吃着總說沒勁,我和我媽給他拗了多少年都沒拗過來。”
聞言,陳文席一笑,“是了,吃東西他确實像我。我們打小一塊長起來的,小的時候我吃什麽他吃什麽,口味可不就相似嘛。”
冬稚也笑,不說了。
陳文席等了一會兒,不見她再開口,問:“怎麽不說話了?”
“沒有。”她端坐着,說,“我只是覺得時間過得好快。”
“你一個小孩子家,感慨什麽?”陳文席失笑。
她娓娓道:“剛上初中的時候我爸總念叨,說要我好好學習,等我上了大學,他就可以輕松一些。我立業成家,去外面闖蕩也行,去哪都行。他呢,留在這,陪您做生意,到老了,也有伴一塊下下棋喝杯酒……我爸說,我爺爺奶奶去得早,陳爺爺對他好,他都記得。只有這樣,才對得起陳爺爺。”
“說的什麽話……”陳文席嘴上嗔着,但臉上略微動容,明顯很受用。
看着冬稚的臉,她的眉眼和冬豫有點像,陳文席不免也想起以前的事。
冬豫的父母曾經是給他爸陳老爺子工作的,兩夫妻沒福氣,先後得病,早早去了,是老爺子将冬豫養大。冬豫和陳家,沒有血緣關系,但陳家給飯吃給衣服穿,還供他上學。
冬豫這個人有分寸,從來沒覺得這樣自己就是陳家人,他們倆一起長大,冬豫對他這個真正姓陳的,處處讓着,始終只把自己擺在跟班的位置。
雖然他們偶爾會有矛盾和口角,但都是陳文席單方面發作,日子長了,冬豫的好脾氣也把他心裏隐約的那點不舒服磨得差不多。
“以前我常來這裏玩的時候,陳爺爺還在。”冬稚又道,“現在我都記不得他長什麽樣了快,只記得每次回家,我爸都會跟我念叨一遍陳爺爺人有多好,多心善。我爸常說陳爺爺最疼叔叔,把叔叔教得很好,叔叔也是陳爺爺他老人家的驕傲,說要是我長大了也能這麽早就當家處事就好……”
“你爸那是随便誇誇,當不得真!”陳文席謙虛着,唇邊隐約彎了些,而後收斂笑意,嘆道,“老爺子……老爺子确實,最喜歡我。就我一個兒子……當然是喜歡我……”
冬稚微微含笑,過會放平嘴角,垂眸不語。
陳文席擡眸見她斯文的樣子,越看越順眼,“以後沒事來家裏坐坐,啊。沒什麽的,你阿姨說什麽你別理。她整天說那些亂七八糟的,誰她都說!別往心裏去。”
冬稚乖巧道:“我沒往心裏去。”
“我跟你爸半輩子的交情,他走得早,你是個好孩子,好好讀書,別讓他失望。”陳文席拿出長輩的口吻教導,說着想起來,“剛才陳就說你去參加什麽比賽……小提琴比賽?”
“嗯。”
“拿獎了?”
“對。”
“什麽獎啊?”
“一等獎。”
“不錯,不錯!”陳文席誇道,“既然學的這麽好,就堅持下去,好好學。聽到沒?”
冬稚笑着點頭,“嗯。”
不多時,陳就下來,花的時間有些久,下樓腳步匆忙。
陳文席上樓去書房,冬稚和陳就同他告別,一同出門。
走出大門,陳就問:“你們聊了什麽,我看我爸挺高興的?”
“沒什麽。”
“沒什麽是什麽?”
“就是沒什麽呗,你好八卦啊。”冬稚見周圍沒人,墊起腳捏他的臉。
陳就笑着握住她的手,沒幾秒,謹慎地松開,不再問了,起別的話題。
冬稚一邊應着,笑意稍斂。
能聊什麽?不過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
知道他喜歡聽什麽就挑什麽說罷了。
好孩子?
陳文席一口一個,倒是會說。若不是碰見她在門口,他怕是根本想不起來她是誰,還有那個,他口口聲聲惦念的、将大半輩子都奉獻給他的早亡的跟班,他真的記得?他真的像他表現的那麽重感情嗎?
對她和顏悅色,不過是那丁點良知還沒死絕,加上她的話說到他心縫裏去了。
行吧。
既然進了心縫,那就照着那條縫,再狠狠地,往裏深入。
冬稚踩下腳底的小沙子,平靜擡頭。
她永遠不會忘記,冬豫死去的那個雨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