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上卷終章(三)
冬稚是在二十天假期的最後一天下午回的瀾城。
陳就在她回來前一天和她聯系上, 冬稚前腳剛到家放下東西,後腳就被他叫出去。
找了個咖啡店坐下說事兒, 冬稚聽完他一番話, 沉默良久。
“這件事你為什麽不先跟我說。”
陳就反問,“你一去就是二十天, 也不理我,我怎麽跟你說?”
冬稚默了默, 道歉:“對不起,這一點确實是我不對。”她說, “我只是想冷靜一下好好思考清楚。”
“我知道。”陳就接話, “原本問題不在你, 最開始的根源,都是因為我沒有盡早告訴你, 想好好想辦法, 也沒有知會你一聲, 拖了那麽久,到最後也什麽都沒想出來。”他道, “是我沒有考慮你的心情在先, 還要你反過來理解我體諒我。不過現在沒事了,我爸已經同意,我們一起去, 不用分開, 誰也不用等誰。”
頓了一下, 想到擺在現實層面的另一個問題——他們倆的成績差距。陳就說:“雖然可能上不了同一間學校, 哪怕就算不能在同一個城市,在同一個國家,至少不用隔着大洋也是好的。”
冬稚有幾秒沒開口,而後嘆氣:“說真的,我确實想學小提琴,但我知道以我們家的條件這不可能,突然之間有這個機會,你問我想不想去,我肯定是想的。但是你們家那邊……你媽……”
“我爸已經同意了。”陳就強調,“別管其他的。”
冬稚擡眸,陳就凝着她的眼:“別的你什麽都不用擔心,有我。”
……
“這……!這怎麽行!”冬勤嫂吓了一跳,面上閃過幾分無措,“出國,出國得花多少錢?要好多錢吧?怎麽能占陳家這種便宜?不合适!”
“媽。”冬稚說,“我已經同意了。”
“同意?你怎麽不問過我就同意?你這孩子,不行,我得去問問太太到底怎麽回事……”
冬稚攔住她,“你別去。陳就他爸媽前段時間為這個吵了一架,你去找他媽肯定讨不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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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吵架?他們是因為這個吵架?我說怎麽……”冬勤嫂吃了一驚,在她面前來回踱步。半晌,停下腳,擰着眉伸手在冬稚胳膊上掐了一下——沒真的掐,不過是作作勢,冬勤嫂責怪,“你怎麽這麽不識好歹,這種便宜是我們能占的嗎?太太和先生還吵架了,你說這怎麽好?難怪……難怪這段時間太太整天不在家,我聽其他人說他們仿佛吵架了,但具體為什麽誰也不知道,一天天氣氛怪着呢……”
她們在冬稚的房間裏說話,冬稚坐在床沿邊,說:“我想學小提琴。陳文……陳叔叔不一定會讓我學這個專業,但是去到外面,總會有更多的機會。”
“你是不是傻!”冬勤嫂氣道,“你去了,咱們欠陳家這麽多,以後怎麽還?你拿什麽還?!”
“這些我都不想去想。”冬稚說,“我只知道,我本來就沒有多少選擇的餘地,有一個算一個,給了我機會,我一定要抓住。”
她站起來,緊緊抓住冬勤嫂的胳膊,“媽,你知道嗎?全世界排名前十的音樂學院,全部都在國外。如果我錯過了這次機會,我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有下一次,就算有下一次,又要花多久?那些藝術家的搖籃、培養出了無數小提琴家的地方,我做夢都想去看一看。媽,我不想留下遺憾!”
冬勤嫂怔怔的,冬稚眼裏的光,堅決,執拗,亮得可怕。
突然間那些想反駁的話說不出來了。
面前這是她的女兒,她怎麽會不明白呢,她只是怕那些難以追求的東西太過飄渺,希望太小,千千萬萬人,有多少家庭條件優越的,從小悉心培養着去學藝術,她們這樣的家庭,如果冬稚最後沒能成功,将來要怎麽辦?她不想女兒的人生折在上面。
但她其實比誰都清楚,和冬豫一樣,他們都明白。
這一生或許再也不會有什麽東西,能比小提琴更讓冬稚熱愛。
……
冬稚帶着比賽一等獎回來,苗菁和溫岑兩人好好給她慶祝了一番。
“這是第幾個獎了?”苗菁啧啧稱奇,“冬稚你好厲害呀!”
“都只是小規模的比賽,沒有那麽誇張。”冬稚說的是實話,她心裏也清楚,這些經歷并沒有讓她驕矜自傲,更多的是為這個過程滿足,她享受的也是那種能夠痛快淋漓地去做自己喜歡的事,并為之努力的感覺。
苗菁才不管那麽多,認定冬稚厲害,在她心裏那就是厲害。連着誇了好一通,菜上齊,這才專注動筷進食。
溫岑全程都帶着笑,聽她們聊,偶爾差一句話,苗菁跟他拌嘴他也不還口。
臨到三人都吃得差不多,溫岑放下筷子,忽然開口:“我有事要跟你們說。”
“什麽事?”苗菁狐疑,“你這麽一本正經的,看起來怪吓人。”
換作平時溫岑肯定要喊她“大姐”,讓她別那麽損,這時候卻只是笑了下。
冬稚察覺不對勁,關心道:“怎麽了?”
“沒怎麽。”溫岑搖搖頭。
“那你……”
“我要轉學了。”
苗菁的吐槽還沒說完,話音卡在喉嚨裏。
冬稚也愣了,“轉……轉學?”
“嗯。”溫岑點頭,“我爸工作調動,要去另一個地方,他帶我一起走。”
“不是!”苗菁急了,“你不是轉來我們學校的嗎?怎麽又要轉學?”
溫岑道:“轉來瀾城也是因為我爸工作的原因,我在上一個學校就待了三個月,來瀾城能待這麽久,其實也算挺意外的。”
離別的訊息來得太突然,冬稚和苗菁一時沒能消化,雙雙啞言。
好半晌苗菁找回自己的聲音:“可……這都,這都高三第一個學期都快過了,下周考完就結束,馬上下個學期就要開始,怎麽還轉學呢……”
冬稚沒出聲,抿唇看着溫岑。
他半帶吐槽地苦笑:“我爸非要把我拴褲腰帶上,我有什麽辦法。”
“就不能不轉嗎?”苗菁試探道,“你可以住校啊!反正最後一個學期了,你都這麽大了,也不用人照顧,下學期就幾個月,高考完去上大學,你爸沒什麽不放心的!”
“我第二次轉學的時候也不樂意,但是拗不過我爸。”溫岑靠在椅背上,帶着些許麻木和無所謂,“随他吧。”
苗菁不說話了,桌上一時沉默。
冬稚問:“什麽時候走?”
“考完就走。随便考考,成績什麽的也不用管了,我爸給我辦手續,考完我收拾東西直接去新地方。”
冬稚又問:“那你要轉去哪裏?離得遠嗎?”
溫岑鎖眉想了想,“嗯……地圖上,瀾城在的這個省旁邊的旁邊那個省,然後是那個省西南地區的一個城市,我忘了,反正就那吧。”
去的地方太多,他已經沒心思記了。到哪不是吃住,到哪不是過日子。
冬稚聽他這語氣,不知該說什麽好,還是沒忍住問:“你一共轉學多少次了?”
“五六次吧?”他說,“不同的省,從高一開始,我高中要是多讀幾年,我估計我爸能帶我走遍全國。”
這時候他還有心思說笑,苗菁嗔了他一眼,氣氛沒那麽沉重了。
“反正大概就是這麽個樣子。”溫岑說,“到時候日期時間定下來了,我跟你們說一聲。行了,這頓我買單,趁我走之前你倆能多宰我幾頓就多宰幾頓,不然以後可沒機會了。”
“看你說的!”苗菁氣呼呼,“又不是以後不見面了。你轉學就轉學呗,明年高考完就大學了呀,以後難道還見不着麽?”
“行行行,你說的是好吧。”溫岑讨饒,“我收回剛才的話,你罵得對,那大姐這頓你買單吧。”
; “你又叫大姐!”苗菁氣得去打他,“你才大姐!”
“我去,我都要走了你少打我兩下行不行……”
“我打死你!別走了,死這吧你!”
“……”
他倆又像往常一樣吵鬧,冬稚禁不住彎唇笑。
夾雜着一絲絲傷感的空氣裏,仍然有着無法忽視且彌足珍貴的快樂。
屬于他們。
……
苗菁先走後,順路的溫岑和冬稚一塊走。天色還早,兩人中間隔着些距離,在大街上步行。
冬稚猶豫了很久還是開口:“溫岑。”
“嗯?”
“你為什麽幫我。”
“什麽?”他面露不解。
“就是……總之就是,很多事。”
“比如?”
她停頓許久才說:“那一次我們四個一起吃飯,在包廂裏你為什麽問我那個問題。”
溫岑就猜到她會提這個,“其實我不并知道你到底想幹什麽。但我記得你說的,你在籃球場邊跟我說你想通了,你要過好日子,你還說……你想當個壞人。”
他緩緩道:“我知道你聰明,什麽事都心裏有數。你對陳就的态度這樣或那樣,正常或不正常,肯定都有你的理由。到後來陳就要出國,你反應強烈地躲着他,如今你也要和他一起出國……前前後後,現在我大概能猜到一些了。”
冬稚眸色深了深,但很快恢複如常。
“我不清楚你和他或者是跟他們家有什麽糾葛,這是你的事情,你不主動開口,我就不會也沒有這個權利過分去窺探,這一點你放心。你問我為什麽要幫你?”他說,“沒有原因。”
當初那一天,在包廂裏,他看到陳就的鞋子在門外,便故意問冬稚是不是喜歡陳就。他和冬稚認識不算太久,但他的眼神,冬稚一定明白,事實證明她也确實明白。
在冬稚跟他說自己想當個壞人以後,她和恢複關系的陳就變得越發親近,親近得不同尋常,甚至到不可思議的地步。
連苗菁都奇怪過,但苗菁想不到那麽多,只以為她受大了刺激,所以豁出去,轉了性。
但溫岑沒那麽傻,操場那一次簡短談話就像是分界點,那之前冬稚和陳就關系好轉,卻也只是朋友間的親近,冬稚和陳就的來往還是很在意分寸,并無逾矩。
那之後就不一樣了。
學校裏多少人私下都暗暗在說,他們兩人走得太近,比人家偷摸談戀愛的還更甚。
所以,在包廂問出那個問題,溫岑确實是故意,前些天在籃球場邊和陳就的談話,他說的話也并非沒有引導成分。
和陳就走近到這個地步的結果,就是擁有了出國留學的機會,這或許是巧合,但有什麽關系,無論怎樣,他都很樂意在她需要的那些細小關節上推她一把。
“我只知道我的朋友是你,不是陳就。”溫岑手插着兜,“你和他,我閉着眼睛選也是選你這邊。所以,為什麽不?”
冬稚動了動唇,想說什麽,沒說出口。
“而且……”
他停下腳步。
冬稚随着停下,“而且?”
溫岑微垂眸凝視她,“我知不知道不重要。就算我不知道你想要的是什麽,我也希望你可以願望成真。”
……
高中生涯最後一年的寒假,直到春節前七天,高三才開始放假,時間比其他年級晚了足足兩周。臨放假前的下午,受即将到來的春節和假期影響,校園裏緊張的氛圍總算有所緩和。
陳就從實驗樓出來又被老班叫到辦公室去談了一會兒,出來時高三年紀大部分班級已經開始搞衛生。和冬稚約好一起回家,見時間不早,本來想走往常走的主道,為節省時間,轉念還是選擇從辦公樓和教學樓間的小徑抄過去。
不知道冬稚有沒有去他班上找他,找不見他不知道會去哪等。在實驗樓前被老師半途截住是個意外,耽擱了些時間。
陳就一邊走,拿出手機,想看看消息,問問冬稚在哪。腳下步子快,轉瞬到了涼亭附近,正低着頭繼續往前,隐約聽到前面傳來說話的聲音。
有點熟悉。
他腳步一頓,擡頭看去,瞥見苗菁一個側臉。苗菁在,那麽大概率冬稚也在,視線看向側對着這邊的背影,果不其然就是冬稚。
苗菁和冬稚都沒發現他,陳就下意識扯了下唇角,提步正要過去,忽然聽苗菁嘆了聲氣:“我感覺你最近好像不是很開心……”
“哪有。”
“有啊。你別騙我了,別人看不出來,好歹我們也幾年的朋友了,熟到這個地步我還感覺不到嘛?”
陳就緩緩停住腳,沒有過去。種植的綠色植物遮擋了他,那邊聊得專心,也沒發覺。
“你跟陳就……”苗菁的表情看不清,就見她低下了頭趴在石桌上,對周圍的一切,包括他,毫無察覺。“我們怎麽了?”冬稚聲音輕柔地反問。
“你喜歡他嗎?”苗菁問着,嘆了一口氣,“以前你跟我說喜歡,我是信的,那個時候我也覺着你好像喜歡他。但是現在……”
陳就微微一僵,背脊緊繃,被這莫名的話題弄得有些緊張。
“你想多了。”冬稚這樣說。
苗菁沉默了一會兒,而後道:“反正我就是覺得你好像不是很開心,越來越不開心了似得。跟陳就相處的感覺也讓我覺得怪怪的……”她抱怨,“就是有種說不出來的奇怪。之前我跟溫岑聊過這個,他說我想多了,你也……哎,算了。”
陳就滞頓間,又聽苗菁問了一句:“冬稚,溫岑走的那天,我看你……你是不是哭了?”
呼吸一滞,難受又好似發涼的感覺,從指尖蔓延起來。
……
苗菁和冬稚在涼亭待了半天,回教學樓,去一班看,人都空了,哪有陳就的影子。不得已,轉移到校外小賣部去等。
“他還沒接電話?”苗菁捧着一盒酸奶,咬着吸管怪道,“奇了怪了,人呢?”
冬稚沒答,手機貼在耳邊,撥號聲一下一下,聽得人心煩。
終于,那邊接了。
“陳就?”
“嗯。”
“你在哪?”
“我有點事。”那邊他說,“你先回去吧。”
冬稚一愣,“這麽晚了還有什麽事?”
“老師讓我留下談點事情。”
“那……我等你?”
“不用。”他說,“太晚了,要耽擱很久。你先回家吧,我回去了給你發消息。”
冬稚覺得他聲音不對,“你怎麽了,嗓子這麽沉,不舒服嗎?”
“沒有。”陳就說,“可能着涼了,回去吃點含片就好。”
冬稚無法,“那我回去了,你早點回家。”
他說好,稍稍停頓,低沉的聲音終究還是放柔了些許:“……注意安全。”
……
挂了電話,陳就盯着手機看了許久,緩緩收起,裝進口袋。
他坐在學校後門旁的石凳上,不遠處就是教職工宿舍,再往遠一點的地方眺望,是平時最熱鬧的操場。
腦袋裏紛繁交織,細探卻又空泛,不過一團亂糟糟的雜物。
往後一靠,頭抵着冰涼的牆壁。
此刻夕陽昏黃,四下無人,一切都靜悄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