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上卷終
冬稚母女住的那間平房, 是陳家的。
說出去誰信呢,冬豫跟在陳文席身邊這麽多年, 看似風光, 卻連套屬于自己的房子都沒能攢下。所有人都以為他是陳文席的“心腹”,但他的待遇和其他人并沒有什麽差別, 且他要做的、已經做的,比那些人多得多。
冬稚為什麽痛恨陳文席, 恨的是陳文席沒有良心,冬豫為他奉獻一切, 用自己的前程做抵, 保全了他, 于情份于道義,冬豫和陳家都算扯平。
而冬豫的車禍, 至少有一部分原因要歸咎于陳文席, 他是造成這個悲劇的因素之一。冬豫喪命, 冬勤嫂和冬稚孤兒寡母艱難度日,蕭靜然和陳家上下的人卻都認為是冬家占了陳家的便宜, 陳文席對此毫無作為, 放任不管。
一絲,哪怕一丁點愧疚都沒有。
這麽長一段時間,若非冬稚在他面前說他想聽的哄他, 他哪裏會想到要照顧冬豫留下的這個女兒, 更別說什麽資助她出國留學?
陳文席的良心就是這麽神奇, 時隐時現, 總是在該存在的時候不見蹤影。
冬稚恨的是什麽?
恨的就是他的虛僞和無恥。明明他們的苦難與陳家脫不了關系,陳家卻反過頭來擺出一副施舍的嘴臉。
一切都解脫了,埋在心裏的這些秘密和積怨,終于不用再藏。
冬稚帶着冬勤嫂搬出了那間小院平房,在短租的廉價民房裏快速找了一間,一天就搬了進去。那些家具,床和桌椅板凳之類的,她都沒要,只帶走了其他方便帶走的東西。
冬勤嫂從那天開始就病了,精神很差,短租的房子帶兩間卧室,說是卧室,其實就是用薄板隔開兩張床,隔成的兩間“房間”。
晚上睡覺,冬勤嫂躲在那邊被子裏哭,冬稚在這邊聽得一清二楚。
搬到短租房的第三天,不速之客登門。
蕭靜然穿着一身精致套裝,踩着尖跟皮鞋,趾高氣昂。
冬稚不客氣:“你來幹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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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留的那些東西,我特意給你們送來,順便看看你——”
是“看看你”,不是“看看你們”。
她一擺手,伸手送她來的司機把地上的兩箱東西搬到門邊。
冬稚站着不動,司機進不去,看向蕭靜然。
“放着,你先下樓等我。”蕭靜然不在意。
司機得了吩咐,點頭走了。
“這就是新家?”蕭靜然透過冬稚的肩頭往裏瞥了眼,“還适應嗎?”
冬稚淡淡睨她,“有話就說,沒話就滾。”
“脾氣真不小。”蕭靜然心情好,笑着一點不和她計較,“明天我們就要走了,走之前來看看,也算盡了這麽多年的情分不是?”她稍停頓,挑眉,“而且你一個女孩家,剛跟我兒子睡了一覺,我不得關心你一下?”
冬稚冷着臉,關門。
蕭靜然伸手擋住,“怎麽,不愛聽?”她眼裏閃過一絲厲色,隐下去後笑得更歡,“說起那天,我有件事沒告訴你。你想知道嗎?”
冬稚不語。
蕭靜然向前一步,踩着鐵門檻上,緊緊盯着冬稚的眼睛:“那天你和陳就滾到床上之前,我就到家了。從聽見你們在房間裏說話開始,到後來你們從床上下來,我全聽在耳裏。你知道我為什麽沒有在你們開始之前砸門叫停嗎?因為我就是要等你們把事情坐實!”
冬稚臉色一僵。
“你好手段,這兩年把陳就迷得神魂颠倒,我好好的一個兒子,被你挑唆,頂撞我厭恨我,我真是恨不得撕爛你這個小賤貨!”蕭靜然咬着牙,恨恨地笑,“我故意不攔着,既然陳就喜歡你,那我就順他的意讓他睡,讓你們滾做一堆。嘗過了總比心心念念惦記着強,省得你惺惺作态一直吊着他。你鑽了他的被窩,什麽都給了他,又怎麽樣,你還是什麽都得不到!”
“你不過是個給我兒子睡完就扔的爛貨——”蕭靜然死死瞪着她,“賤種一輩子都是賤種!”
“滾!”
冬勤嫂從屋裏沖出來,抄起一個小凳朝蕭靜然砸去,“砰”的一聲,蕭靜然驚叫往後一跳,慌亂躲開。
“滾出去!你給我滾!”冬勤嫂紅着眼叫罵,“滾——”
冬勤嫂從旁抄起東西就要往前沖,蕭靜然哼了一聲,撫撫裙子,轉身走了。
冬勤嫂沖到門邊把蕭靜然送來的箱子踢到樓梯口,一時沒了力氣,坐在地上低低地哭。冬稚跪在冰涼的地面上,伸手去抱冬勤嫂。
屋裏只餘哭聲。
冬勤嫂抱住冬稚,哭得哀切,死死地抱着她。
……
傍晚的時候,冬稚去附近菜場買菜回來,看見等在樓下的陳就。那高瘦的背影看起來有些蕭索,冬稚在離他幾步遠的地方停住,半晌才過去。
他聽見腳步聲回頭,低靡的眼神裏出現一絲光亮,但很快又消失。
“……冬稚。”
“有事?”
“我明天就要走了。”陳就說。
冬稚保持着距離,不靠近,“然後呢。”
“我……”他似是有萬語千言,偏偏什麽都說不出來,喉頭艱難動了動,“我爸……我們打算搬到沿海去,過段時間我就要出國……”
她沉默幾秒,說:“祝你前程似錦。”
“你想跟我說的只有這些?”
“不然該說什麽。”她的視線落在地上,落在空氣裏,就是不看他,“你覺得現在這樣,我們能說什麽。”
“你恨我嗎?”陳就問,“你恨我爸媽,恨我們家,是不是也恨我?”
“……現在問這個有意義嗎。”
他停了良久才繼續說話,語氣輕得像要落進塵埃裏:“冬稚,你等我……等我回來,我們……我知道你現在……”
“我等你幹什麽?我早就說了不是嘛,我不會等你。我為什麽要等你?”冬稚忽地擡頭直視他。
陳就臉色一變。
“你……”
“你是不是想問我,和你的這份感情,是真的假的?”
心像被捏着,一陣陣絞痛,冬稚強撐着,沖他挑眉,“你說呢?我這麽恨你爸,你覺得我對你是真的還是假的?”
陳就面色發白,說不出話。
冬稚往前一步,緊緊盯着他,眼角發紅,“你醒醒吧,我只是想挑撥你和你媽的關系,她處處糟踐我糟踐我媽,我就是想要她嘗嘗被最在乎的兒子厭恨的感覺!我不是跟你說了麽,我想出國,就差一點,我就可以靠着你們家達成這個心願……你聽懂了沒?我只不過是想抓住你,抓住你們家,好補償這些年我們一家三口承受的一切!”
身側捏成拳的手,指甲掐進肉裏,冬稚痛到仿佛感覺不到痛,從眼眶裏逼回去的淚在身體裏倒流,途徑的所有地方,全被燒出一道道深刻的疤痕。
“誰知道你這麽傻,竟然當真了。你真以為我喜歡你啊?你覺得可能嗎?”這幅軀體好像已經不屬于自己,她像個空殼,臉上嘲諷的笑,其下每一根神經都在震顫發痛,“我從頭到尾都是騙你的!陳就,你就是個傻子——”
遠處殘陽如血,天幕火紅一片。
呼吸的每一下都覺得痛。
冬稚強忍着,指尖開始發顫。
恨陳文席嗎?恨。
但她有多恨就有多後悔,後悔将陳就卷進自己的怨恨中。
陳就什麽都沒有做錯。
她不該欺騙他,利用他,傷害他。她的仇恨和尖銳不應該無差別攻擊。
陳家上下,唯獨陳就一個給予了她愛,越是清楚這點,她就越厭恨自己。
她恨陳文席卑劣,可她同樣卻對陳就做了卑劣的事情。
愛一刀,恨一刀,齊齊紮進心裏,痛得她苦不堪言。
“我說的全部全部都是假的,都是騙你。我本來打算,能抓得住你最好,那麽将來陳家的一切都是我的,抓不住我也有的是辦法讓你家門不寧。”
冬稚強迫自己忍住,狠下心一句一句将陳就的感情絞碎。
就在這裏,就在現在。
冬稚知道,陳就骨子裏是個驕傲的人。他可能會恨她,但是沒關系,他越是覺得她想毀掉他,就越不會讓自己堕落。
即使痛苦,萎靡,不過只是一段時間。
将來他會重新生長,像破土的種子,穿過陰暗土壤,最終長成大樹。
“……我不喜歡你,陳就。”
這是最後一句,冬稚一字一字擲地有聲,錯身經過他身旁。他面色慘敗,每一個細微表情都寫滿了痛苦,快要溢出來一般。
不能回頭。
冬稚邁開大步,告訴自己,不能回頭。
腳下走的遠離他的每一步,都是在讓一切回到正軌。
他那麽好,本就該是一棵參天大樹,哪怕這棵樹不屬于她。
從今往後人生海海,但願他遇見的都是希望和光明。
但願她說的這句,是他聽過的最後一個謊言。
——我不喜歡你,陳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