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1)
我同周大概有幾日沒聯系。我不清楚他把我放在什麽位置,更加不知道應該怎麽去面對他,因我不能只顧着短暫的歡愉而裝作看不到他的痛他的辛苦。而我們的關系……即使我擔心他,也知道他對我有所隐瞞,但有什麽資格勉強他,用什麽身份去要求他呢?
不過我還是忍不住撥電話給周,問他有沒有好一些。他淡淡的回答我說沒什麽了,仿佛什麽也沒有發生過。他總這樣,以前常常令我迷惑。
“敏芝,有件事,或許你已經聽說——隔壁的房子好像要被銀行收回。”他又小心的講。
這麽快?商場上,也真的兵敗如山倒。“我知道他最近不大如意。”
“希望你沒受到影響。”
“沒有,我有什麽呢?我們已經兩清了。”
“那就好。”他終于放心。
我們也沒再講什麽,電話兩頭沉默了一陣,大家都客套的挂電話。
我以為我同過去、同陸永誠已經兩清了的時候,又發生一件事兒,将我拉回到那種難以抉擇的複雜境地。
那日外出辦事,下班早一點,車子限行,在路邊等了許久才叫到出租車。走到半路突然接到陸永誠的電話。失蹤這麽些時日居然打給我——
“我是唐敏,陸永誠出事了,如果可以的話,你來一趟人民醫院。”
啊,是她。
我真的沒想到他會出事,不過仍然讓司機掉頭直奔醫院。陸躺在病房裏面,沮喪的很,據說腹部被人插了一刀,慶幸沒有傷到要害,也搶救及時。
傷人者——是那個女大學生。感情糾葛。
都是唐敏告訴我的。陸永誠看到我的時候,有一點驚訝,旋即又有些安慰。我想他大概認為我還是關心他的。他把唐敏支開,要我留下來單獨和我說幾句。
萬萬沒想到,病房裏頭只有我們兩個人時,陸永誠竟然哭了。他說他後悔從前做出這麽多對不起我的事,哭他生意上這麽落魄,還有——他同那個女大學生之間的糾葛。原來他前一陣子生意做得紅火,一時得意跑去澳門玩了三天,輸掉全部身家,還欠了債,回來之後,生意又碰巧遇到阻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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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麽個大男人!也被一塌糊塗的生活逼得掉眼淚。我真有點不知所措,也許因為我真的不愛了,才覺得此時此刻的他尤其可憐,從前的他那樣風光、世故、算計,沒想到卸下面具的他竟然如此脆弱不堪。
我聽出他沒有特別想要追究行兇者的意思,想必也明白自己造的孽太深。原來情債也是要還的,并且代價更高。他沒有再問我要錢,到這個份上,或許又想保持一點顏面。
我知道他身處困境。這個人是曾經背叛過我的前夫。我不知如何抉擇,他真的,看上去像被逼入絕境。我心情複雜的走出醫院,反複思量之前他們提到的錢的事,心裏有點動搖。
為何我的人生總要面對這樣艱難的抉擇?
一日夫妻百日恩,我記得他這樣說過。
幾日後,接到周的電話,“朋友給了兩張鋼琴演出票,有沒有興趣?”
早間上班的确聽到有個喜歡音樂的同事說起最近有某個國際知名的大師來北京演出。我答應下來,我們約在劇院直接見面。我猜周大概有什麽話要同我說,找個托辭約我出去。是時候好好談一談。
演出自七點三十分開始。
下班後,我開車子過去,半路接到一個陌生電話,“敏芝,我們家裏出事了。”是唐敏的聲音。
呵,她說他們的家裏出事,居然來找我。沒等我反應過來,唐敏急急忙忙的告訴我,有人到他們那裏上門收債,現在都把在屋裏,說今天必須要個結果,不能空手而歸。
我才想起陸永誠都還沒出院。那天他在醫院裏面同我講的去澳門的事,終于應驗了。從前他春風得意之時,帶我聚會,聽聞此類欠下賭債被債主找上門的事,也有還不上錢被抓回去關水牢的。
唐敏在那裏求我,說公司好多應收款收不回來,賬上早就沒錢了,兩套公寓均已出售。實在是——沒有辦法。我才完全确信今時今日的陸永誠竟然敗落到如此田地。曾經深愛過的人,居然陷入這樣絕望的困境,軟弱的我同情心尚在,仿佛也沒有其他選擇了。我真的害怕陸永誠剛剛出院又被人剁手跺腳……
手頭也沒有現款,只得馬上去借。問誰借呢?我這樣的境況,只有闊綽的秀群。
我速速趕回家,取出□□,又趕到秀群那裏去。我問秀群借八十萬現金,這是我最後一次為陸永誠付出的底線。我将□□和基金賬戶都給她看,保證明日天亮就還她……秀群婚後身家更加豐厚,到底是念着姐妹情誼的女人,當然,她也有她的顧慮——
我從秀群那裏提着五十萬現金的袋子出來,心急火燎的直奔唐敏的住處——原來他們為了躲債,不敢住我搬出來的那套房子,只得在外頭躲着。我惶惶不安的駛入三環主路,急急忙忙并道,跟直行的一輛越野車撞上了。
好在對方車主沒有受傷,倒是我,在那裏吓得渾身直打哆嗦。這個時候周打電話過來,我看到警察在叫我接電話……
一切仿佛夢境。也忘記是誰送我到醫院的,額頭裂開一條口子,縫了幾針,好在只是外傷。我一直小心的拽着我的手提包。
等一切平靜下來,我看到周來了,他在診室門口的長椅上等我。
看到我從裏面出來,他急急的跑過來,慌慌忙忙的将我渾身上下都打量了一遍,我看到他眼睛裏面許多擔心,“敏芝,打你電話好多次都沒有接——”
我撲在他懷裏瑟瑟發抖,一下子哭出來。
“好在只是外傷。”周輕輕拍拍我的頭,安慰我。我伏在他的胸前,仿佛聽到他方才還十分激烈的心跳也慢慢平靜了。他将下巴擱在我頭頂上長長籲出一口氣。
這個時候我才發覺前方不遠處站着唐敏,她在那裏焦急的張望着,看到我,有點想過來,又沒有動。她的身後,站着兩個高大的表情嚴肅的男人。我走過去,将手提包裏面的現金袋子取出給她,看到她的包包裏面還有別的袋子,方形的,同我裝的是一樣的東西。
“多少?”
我張開五指,沒做聲。
“我替陸永誠謝謝你。”她的聲音顫巍巍的,說完就跑了。我想她應該是個重感情的女人,至少現在還留在陸的身邊。我原本是應該恨她的。
回轉身去,周倚着牆站在一米遠的地方看我,冷冷的,剛才的柔情和溫暖瞬間消逝了。我想他大概已經猜到發生什麽。
他叫司機先送我回去,我才注意到他自己沒有開車。回家路上,我同周坐在後座,我們都別轉臉去看向窗外。夜深了,視線之內只有空虛的黑暗。他一言未發。車子裏面反複放着一首歌,幽怨的女聲撒過來,“我倆臨別依依,怨太陽快升東……”
夜涼如水。周将我送至樓下,臨別時,他揮揮手示意我快點上去,見我沒動,又催,“快回去休息吧。”
“你今天本來是不是有話要和我講?”我終于忍不住這樣冷冰冰的氣氛,晃晃他的胳膊,問他。
他将手臂從我那裏抽出來,側頭看向遠處,沉默了幾秒,忽然轉過頭來定睛看着我,用那種竭力壓低的腔調,盡力平靜一些的語氣的問,“你今天心急火燎的,差點出大事,竟然是為了幫他?”
這不是他原本約我出來想要和我說的話。他的聲音裏面有掩藏不住的激動,還夾雜着許許多多的怒氣在裏頭,可他仍然沒有爆發,仍然要竭力裝得平靜。
“陸永誠欠下大筆債,我不想看到他被抓去關水牢,又或者剁手跺腳。”我也竭力讓自己解釋得冷靜一些,“我只是——想在我能夠幫到的範圍之內,盡一點力。”
“可你說你們已經兩清了!”他再次看向我,眼睛裏面充滿許多質問,“敏芝,我不想你為他失去太多!”
我無言以對,的确,因為陸永誠,我的人生,遭受重創,感情上、經濟上,或許還有——我的将來。
我十分矛盾,真想不出來應該怎麽解釋,我看他的反應一定是感覺很受傷。我們陷入沉默,站在那裏,或許都不知道應該說什麽好。過了好久,手腳都已變得冰涼,我聽到周的聲音激動又顫抖的傳過來,“你到底還愛不愛他?”
我呆呆的擡起頭,看着他滿臉疑惑的樣子,還有燃燒着一團火焰的眼睛。不!這樣的問題,自他口中講出,于我來說,簡直是對我感情的一種侮辱。難道我真的要對陸永誠見死不救?我做不到,即使是對這樣一個愛過恨過現在已經不再有愛不再有恨的的男人。
但我幫他就說明我還愛他?別人可以不理解,但是周,他竟然也不明白我的心裏住着誰。為什麽他原先那樣了解我的心意,此刻卻不明白了呢?還這樣懷疑我……
我搖了搖頭,轉身朝樓梯奔上去。
一路上,我都在想,我真的做錯了嗎?我真的應該絕情一些嗎?我明明做了一件可以讓自己的良心得到安慰的事兒,為何這樣不讨好呢?
☆ 周母的突然造訪
我即是這樣一個人,別人從前如何如何,成為了過去式,我好像也就慢慢的開始忘卻了,仍舊會按照自己的方式來做事,其實也不太關乎感情深淺,但至少可以讓自己的心好受一點。或許只有笨蛋才這麽做,所以我的生活糟糕透頂。
對于陸永誠,我已盡力,我以為自己終于可以心安了。
沒想到沒過一兩日便有人造訪我。一宗意外接着另一宗意外。
那日我下班到家,簡單做了頓晚餐,剛吃完,還沒收拾碗筷,就有人按門鈴。打開門的一剎那,我有點呆。門外站着一名中年太太,那種經典的巴寶莉格紋長風衣,尖頭鞋,打扮得優雅體面。過了好幾秒,我才反應過來,是周的母親。
“不好意思,沒有打聲招呼就來了。”她的聲音細細的,挺和藹。
我趕緊招呼她進屋坐,又去廚房做茶水給她,對于她的到來,我真的有點手足無措,以至于端着茶杯的手有點抖。她很客氣的說,“不要麻煩,不要麻煩。”
我在沙發另一端坐下,尚不知道她來的目的,心中忐忑。
她也沒打算含糊,開門見山的告訴我,敏芝,今天來,是想和你談談周至柔的事。她掀開茶杯,喝了一口茶,不緊不慢的語調,“我是從彭友文那裏問到你住在這裏,希望你不要怪阿姨的唐突。”
“阿姨——”我心中激動,又慶幸她那樣坦率,也不需要再猜了。
她說我應該打聽過,周很年輕的時候腦裏面長過一個瘤,切除過。我點點頭。
“大概是去年初吧,開始出現一些細微的症狀,我們在國內檢查過,醫生說是有複發的跡象。我們起初不太願意信,又聯系當初做手術的那一間醫院,在倫敦,過去做過仔細的檢查,的确是又長了出來,不過這一次位置不同,有些特殊……”她說着說着聲音低下去,語氣顯得十分艱難,我再添些茶水給她。
“生長的速度——比較快,并且已經壓迫到某些神經。敏芝,你是個細心的人,你一定觀察到的,為什麽你不問。”她的眼眶紅了,聲音哽咽,有點語無倫次。
當周的母親這樣帶着一點責備的語氣的問我的時候,我忽然覺得心房好痛,好似挨了一刀。“為什麽你不問——”
他不願意講,我也以為可以不問的,偏偏逃不掉。
“可不可以像以前那樣做手術切除?”我急急的問,滿肚子的疑惑,于此刻全都湧出來,急切的想知道答案。
她嘆口氣,“專家看過,手術切除仍然是一種方案,不過不像從前那樣幸運,手術臺上風險就大出許多,并且,即使成功,也會傷害到某些組織和神經,很難複原。”
為什麽,為什麽我們的生命之中總要面臨這樣兩難的選擇?左也不是,右也不是。
我不知道周是怎麽想的。在我的印象裏,他并不是個特別猶豫的人,他不總是鼓勵我果斷一點嗎?
我正懷着滿胸的不解,桌上傳來周的母親抽紙巾的聲音,我連忙起身把紙巾盒子拿過來放到沙發上面,“起初我和至柔的父親都很難接受這樣的事情,也做不出決定,但是找專家溝通過幾次,又仔細想過之後,決定還是值得冒個險,沒想到這種關鍵時刻至柔倒是猶豫了,我以為他需要點時間考慮,但是——”
她再次哽咽,我抽紙巾給她,看着她有些憔悴的臉。
“我想總是有些人或者有些事讓至柔不能像以前那樣勇敢的做出決定吧,他從前都不是這樣優柔寡斷的一個人。記不記得他回來前一天,你來我們這裏?”
她并沒有等我回答,繼續道,“那天我看到你的時候——一下子就明白了。說實話,那一刻我的心情特別複雜。”
我如夢方醒。
太痛了,明明一直使我覺得輕松并且愉快的的一段感情,此時此刻,卻變得如此沉重,叫我背負着太多的債,無法前行。
“我們從來沒有奢望過有一天能夠看着他成家,兒孫滿堂,我們只是希望他一直平安健康下去。遇到你,到底是他的不幸還是幸運呢?敏芝,我都不知道該怨你呢還是原諒你……”
……“真的很抱歉,說這些,讓你為難。敏芝,你能體諒阿姨作為一個母親的心情嗎?”她紅着眼睛問我,語氣很悲傷,但并沒有太多的責備。
“阿姨,對不起,真的——我很抱歉。”
我雙手掩面哭泣,鼻頭眼睛一起酸痛的要命。心中的凄酸難以形容。
一切都是我的錯。或許不該相遇。我以為他不願意說就不要再追問的。
“前一陣,他托我們找人替你安排一份待遇好一些又有保障的工作,我們都找好人了,在一個效益不錯的上市公司,敏芝,你考慮一下。”她的情緒稍微好轉一點,一面說一面呼呼地抽了許多紙巾,遞給我。
我反應過來,周那天約我出去可能是要說這個事兒的吧!他何時開始這樣自以為是的替我安排我的生活了呢!他這個笨蛋,以為這樣不和我說一聲就安排的事我就必須接受嗎?真是個自以為是的傻瓜!
我心裏真是很埋怨他,他自己受過那麽多苦不僅不說還不許我問,又這麽不懂溝通,這麽自以為是的替我包辦這些事兒,我哭得很兇,稀裏嘩啦的。
過了一小會,周的母親站起身,準備走了。
我失去力氣的靠在沙發上,動彈不得,她看我飽受打擊、特別低落和沮喪的神情,也說不用送她,有車子在樓下等。
我盡力站起身,送她。她給了我一個留步的手勢,我看到她此時的精神已經振作一點,或許是心中的郁結終于說出來,找到一個我同她分擔。臨走時,她交待我,“不能再拖了,敏芝,你勸一勸他。”
她離開了。剩下一屋子孤獨的悲傷和無法平複的痛楚給我,再也找不到人替我分擔。
我需要獨自承擔這難以抉擇的痛苦了。
第二日下午,我開車去周那裏。進門時發覺周父周母都在,我也恍然大悟,為什麽周回來之後他們一直住這裏……或許,在他們眼裏,他又變回需要人照顧的孩子。
他們說周吃過藥在樓上睡覺。
我輕手輕腳推門他卧房的門。房間那麽大,周微微側着身子朝着窗戶的方向,看樣子睡得熟,也許是藥物的緣故。我輕輕走近他,幫他拉上窗簾的一角,屋裏的光線暗下來。我看到他蹙着的眉,眉心仿佛有個解不開的結。
我緩緩地退出房中,這個時候他翻了翻身,很累很沉重的樣子,仍然沒有醒。
這個時候,我返身回去輕輕吻了他的額頭。
我到廚房翻出那些舊家什,烤了一些黃油曲奇,我記得起初我們認識的時候,我最愛搞“甜點外交”。那些良辰美景呵!
太久沒有做,手藝都生了,有點焦。
阿姨和叔叔在客廳輕聲的說話,聞到黃油的香味,過來張望,“什麽東西這麽香?”
我笑了笑,“黃油曲奇。”
阿姨走過來,取走一只品嘗,然後笑着拍拍我的頭,出去了。我十分佩服他們在這種時候都如此樂觀的的對待生活中的點滴。
周睡過整下午也沒有醒,聽阿姨說他頭痛得厲害,吃的藥勁兒也相當大。
太陽也快下山了,留一片紅霞挂在遠處的天邊。我配合阿姨簡單做出幾個菜,放到桌子上,這時候聽到周在樓上同他父親說話。
“都幾點了?”
“傍晚。太陽曬屁股,不過是西曬”
“爸你幾時候變得這麽逗?”
……
“快些起來下去看看誰來了。”
“嗷,誰呀?”
……
他們的對話十足孩子氣,使我想起童年和父親母親一起生活的日子來。他大概也沒想到我會來吧!
沒多一會兒,周下樓梯來,穿着一身家居服,揉着眼睛。我頭一次見到這樣慵懶至極的他。看到我的那一瞬間,我發覺他臉上的神色又驚奇又尴尬。也是,他從來都那麽講究體面。
“嗨!看看,也沒換身衣服!”阿姨一邊說着,一面招呼我們長餐桌邊坐下。
他看到我做的曲奇還放在桌上,伸手夾起一塊放到嘴裏,“手藝回潮了。”他喃喃道。
叔叔阿姨同我寒暄幾句,又說了一些家常話題,倒是,我和周,沒怎麽說話,或許他還為我前些天做的事生氣,我又特別怕他生氣并且擔心着他的身體狀況,一時之間不知道怎麽開口。
一頓飯過後,我們才有機會好好坐下來談,在他家的花園裏。只有一張椅子,我們都沒坐,站在那顆小樹下面。“你考慮過做手術沒有?”我望着他明亮的眼睛,曾幾何時,我覺像極黑夜裏閃爍的星星,尤其是在我那些灰暗的時光。
他走上前去,一只手搭在樹枝上,沒有回頭看我,望着天空,“你都知道了。”
“是啊,知道得太晚了。”我說着,鼻頭發酸,不知是不是真的太晚了。
“我不想冒險,敏芝。”他的聲音低低的。
“你知道沒有更好的解決方案,沒有其他選擇,真的,決定越快越好。”我上前去,捉着他的胳膊晃啊晃的。
他從我懷裏将手抽回去,用那種痛心疾首的聲音問我,“為什麽?連你也要逼我?逼我說出來——我那麽的害怕,那麽膽小!”
我從後面大力抱住他,将臉貼在他的脊背上,“無論你怎樣決定,都不會有人說你膽小!”
他在我心裏從來都不是怯懦的人,從前一定不是,現在也不是,他只是太在乎一些人和事,太追求完美了。
“我怕以後不能複原,以後情況變得很糟糕,我怕自己沒有勇氣面對那樣的自己……”
“我可以陪着你的!”我将眼淚撒在他的厚實外套上,這樣他就感覺不到了。
“我怕以後沒有機會再見到你們!”他終于喊出來。
我感覺到他的聲音在顫抖,我将手臂收緊,仿佛一放手他就要不見了似地。這樣的時刻,唯有抱緊他,才可以讓自己感覺踏實一點,也希望他藉此感覺到我支持他的力量。
可我的确不知道怎樣回答周的問題。他的擔心,都是現實存在的。他從前只是不願意說出來叫彼此都為難而已,因為我們,其實都沒有想到更好的解決辦法。
我将他的身體轉過來,強迫着他面對我,“我只想要你,要你你好好活着,你答應我盡快去那邊做手術好麽?”
“我現在真的決定不了。我怕做出任何一個決定,自己都不甘心。”他終于抱着我,像從前那樣,将下巴擱在我的頭頂。
我們始終沒有達成任何一致意見。
我惶惶不安的離開了他們家。
☆ 猶豫與煎熬
我從來沒有如此想念過周,即使我們剛剛見過。見不着的時候,就愈來愈想。我突然懷念曾經那些隔牆相守的時光,多麽和煦而平靜。為什麽每份感情終有一天會變得如此傷痛。
沒過兩日我請了一天假再去周家。
進門的時候,阿姨說他獨自去醫院做檢查了,他不喜歡人陪他做這些,總是這樣。叔叔不在家,也出去辦事了。只剩下我們兩個女人對坐着。我們寒暄一陣,很明顯大家都沒心思想別的,但又各自點顧忌着什麽特意不開口提周的事兒。
不說他,好像又沒有什麽別的話題,氣氛沉悶。阿姨起身去茶水間,“敏芝,我忘記泡茶給你。”
我猜周仍然沒有做決定,很害怕因為自己影響他,他顧忌什麽,我大概能夠猜到。這種境況,又實在是拖不起了,我決定開口,“阿姨,我想再和他談談。”
她回轉身來,微笑,颔首,把茶水端來茶幾上,撩一下裙擺,緩緩坐下,“也只有這樣,沒想到上次連你和他談也沒有用。”
我看出來她的擔心,安慰她說應該可以勸得動他。其實我心裏也不太有把握,他未見得聽我話,即使我知曉我在他心中的分量,但在乎一個人并不一定要聽她話。就像我們自己,有時候以自己的角度為着我們所在乎的人好,做出一些自認為對的事,全然不顧對方的感受。
“我和你叔叔都差不多快準備好了,真的,我們早就安排好了,等他決定下來,陪他去那邊治療。”
他們都準備妥當,就差我了,不知道為什麽,我當即生出這種想法。“如果可以,我願意同你們一起去。”我輕輕的說,臉色分外的尴尬,我又沒有什麽身份,我同周雖然彼此心中有默契,可從來沒有公開講過我們有什麽親密的關系,更沒有承認和承諾過什麽。
沒想到,這個時候,周的母親忽然用雙手捂住嘴巴,又驚又喜看着我,“你能這麽說,真的太好了……敏芝,其實我心裏一直有這種想法,但又不知道怎麽跟你提,畢竟,你沒有義務和責任為我們付出……家中有人在那邊開設貿易公司,我們可以幫你做商務簽證……”
原來她都計劃過。也許周從英國回來的時候她就開始計劃了,明明也很想我做點什麽,又顧忌自己的身份和顏面,克制自己,不向我要求太多。
可憐天下父母心。
我淚盈于睫,“您幫我安排即是。”
她眼睛有點紅,埋下頭,伸手捂着臉,我看到她肩膀微微抽動了幾下,過了好一陣,她擡起頭,終于伸手抱住我,“這些想法,我和你叔叔提過,他很反對,我們都清楚自己兒子的情況,還這樣讓你耗費時間和精力,實在是太不公平……我都不敢和至柔說。敏芝,我真的太自私了——你可以理解阿姨嗎?”
我根本沒有責怪她,她做的是一個母親出于本能要做的事兒。并且,我真的希望可以盡一份力使他好起來,為着周,并且忠于我自己的心。
已經入冬了,今天又寒風凜冽,幹燥并且寒冷刺骨。
快到中午周才回來。我從他家花園裏望出去,看到司機在有點遠的地方泊車,周穿了件長風衣,系着格子圍巾,步伐急促也有點踉跄。他的身體早已不适合開車。
阿姨急急地開門,周進來之後速速脫下外套,我跑過去幫他把衣服挂起來,他才驚奇的注意到我,“又來啦!”他微微笑,露出潔白的牙齒。
“是呵!過來看看。”
“不上班麽?”他似乎很奇怪。
“我——”
正不知如何作答,阿姨搶過話頭,“情況怎麽樣?大家都很關心你。”
周別轉臉不看我們,踩着樓梯上去,邊走邊說,“沒有什麽大變化。”
阿姨用胳膊肘碰碰我,在周的背後朝他努努嘴,“敏芝等你好久了。”
我追上去。
真奇怪,他為避着我能走得這麽快,一溜煙就上樓去了。
我跟他進房間,他回轉身來看着我,故意咧咧嘴笑了笑,伸手指了指我,歪着頭,用那種有點調侃的語氣說,“我媽讓你來做說客。”
我握住他雙手,居然還是冰的。
我要講的,還沒開口已經被他看穿,不過硬着頭皮也要勸,“嚴肅一點好不好?”
“生活還不夠正緊?”他終于卸下僞裝,顯露出特別無奈的神情,然後背轉身去問我,“你想我怎麽做?”
“治病要緊,活命要緊。”我轉過去讓他看着我。
“風險有點大,我怕下不來手術臺……并且,不想将來過那種需要人照顧的日子,敏芝,你明白嗎?”他的聲音有點顫抖。
他的為難,他的痛楚,我恍然大悟過來,“結果怎麽樣都不重要……沒關系,真的,我可以陪你的,”我哀求他。
此時此刻,我幾乎快要将心中的豪言壯語說出來,我願意,陪着他,無論手術情況變得如何,都一起面對,我會一直支持他,即使我們之間沒有過任何承諾,也沒有任何名分,生命中總要有這麽一次,完完全全忠于自己的內心,做一件自己認為值得絕不後悔的事兒。
但我始終沒有講出來。大家到了這種誓言都已變得蒼白的年紀,講出那種要生要死的話,只會适得其反的讓真正愛着的人倍感壓力。
我撲上去,抱緊他的雙肩,“你爸媽都安排好了,并且,我想跟你一起過去。不要再拖了,好不好?”
他明顯愣了一下,張大嘴巴沉默了幾秒,然後驚訝萬分的問我,“什麽?她跟你說的?”
“沒有,是我自己願意。”
他非常決絕的推開我,“我不會這樣做的。敏芝,你應該有自己的新生活。”
我也不知道還能講什麽,此時此刻,才不要什麽新生活。我心裏又氣又急。
阿姨留我在那裏吃過午飯才回去。臨走時,周幽幽的同我說,“等我有了決定,一定會及時告訴你。”
生活如此殘忍的逼着我們舍棄一些東西,才能獲得另外一些。
我真的不想失去他,又不忍心強迫他為着我們去承受自己不願意承受的痛苦,生理的,心理的。
我好害怕。
在此後的幾天,我竭力讓自己克制內心的擔憂和害怕,給他自由的空間,順着自己的心意。
周的母親再次聯系我,她告訴我,周的情況不太好,他們必須要做好立即去那邊的準備,無論他最後怎麽決定。她會盡快幫我辦好簽證。
我心中惶惶不安,阿姨和我,做這些事,不知道周知道了會怎麽想,他一向不喜歡別人替他決定和安排太多。就在這樣煎熬的時日,家裏突然來電話,媽媽告訴我,陸永誠去了家裏看他們。
我決定回家一趟,處理一些舊事,還有一些事兒,需要跟爸媽交代,将來有一天總不能無故失蹤。
接到電話的第二日我便趕飛機回去了。陸永誠果然在我家,或許是原先習慣的緣故,并且我又沒把離婚期間這些醜事兒告訴他們,爸媽待他還像家裏人,他居然住家裏。
他見到我,也有些尴尬,只說是好久沒回來過,有點想念,所以來看看爸媽。
“該換個稱呼了。”我提醒他。
陸永誠沒有再說什麽。我注意到,他瘦了一圈,臉色也憔悴了,老了一點。
媽媽私下告訴我,陸永誠帶了很多禮物來,他們不想收又不知道怎樣退給他。爸爸沒在家,媽媽說他昨天出發去天臺山,那邊有寺廟的開光大典,他要去求個平安和福氣回來。
媽媽做好一桌子飯菜,照樣在家吃。家裏房子大,餐廳擺着長桌子,以往我和陸永誠回去,都挨着坐,這次換成隔着桌子對坐。
我喝下一碗熱湯,整個身體才暖和過來。南方的冬天,屋子裏面冷得很,開着空調呼呼吹暖風,也不奏效。
飯桌上陸永誠十分識趣的沒有說什麽特別的事兒,只是拉拉家常,當然,也跟我們說對不起,他辜負了我。吃過飯,媽媽洗碗去了,留我和他在書房單聊。
“敏芝,我們已經在籌備,我會東山再起的。”他信心滿滿。
“那祝你生意興隆。”我冷冷的說。
“我想請求你一件事。”
我不知今時今日還有什麽可以幫到他,能幫的,已經幫了。
“回來幫我,”沒等我說話,他又開口道,“像以前那樣。我知道沒有資格再要求你什麽,敏芝,再給我一次機會。”
天!他居然會想到讓我回去。
“對于生意上的事兒,我什麽都不會了,也不想再和你有什麽關系。”我堅定地回絕了他。
“你仍然一個人,這樣過苦日子……”
我們分開之後,經濟情況都急轉直下,這的确是他和我都沒想到的。但我也不覺得比跟着他的時候苦,尤其是我的心。
“以後,我們掙到錢,全由你說了算——”他仿佛還在做春秋大夢。
那麽唐敏呢?
我忍住好奇沒問,這種時候,讓他死心就不該多問了。
但他好像還沒有死心的意思,“我知道一點你的事,敏芝,你要現實一點,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