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玄機子

嶺安郡官員任免的诏書很快從嶺安郡向楚國的大江南北散播開去。

鄢城相國府。

“軍中傳來消息說大軍已班師,一月左右便可回鄢。”範瑤推開書房的門跑進來高聲道。

“嗯。”蘇珏頭也沒擡,淡淡地應了一聲,落筆在呈上來的奏章上做批注。

“你不高興麽?我軍勢如破竹,滅嶺國之時,嶺王那老兒還以為是做夢呢。”範瑤說道,眉眼間盡是得意喜悅之色。

“高興。”蘇珏将批注完的奏章緩緩卷好後放在一旁,擡眸看了他一眼,笑了笑道。

攻伐嶺國為出其不備,楚雲祁率軍強翻大庾嶺,光是翻山用了楚軍三個多月,班師他們走的是嶺人修的棧道,相對來說腳程要快很多。

這日楚軍行至一兩山之間的谷地,人工修築的棧道向一條蜿蜒曲折的長龍沿着北側的山盤旋而上。

遮天蔽日的樹在兩山之間的谷地瘋狂地生長,想來是樹葉遮住陽光的緣故。

遠遠看去,那些樹木就像是生長在黑暗中沒有根系,只有殘存的樹冠,谷地邊緣長着一些詭異的草,外側浸潤在陽光中,內側則被無邊的黑暗吞沒,就像隔開陰陽兩界的屏障一般透着詭異。

“您要進墨谷?!”範夤瞳孔驟縮,看着楚雲祁失聲道。

楚雲祁皺了皺眉,做了個噤聲的動作,低聲道:“你率軍繼續回鄢,我随後快馬追到。”

“王上,您......為何要進墨谷?”範夤擡頭看了眼不遠處的隐沒在黑暗中的谷地

“ 寡人曾聞嶺國的伽沱木是做琴的最佳材料,前陣子打聽過,伽沱木便産自墨谷,正好我軍行至此,我進去撿塊老木帶回鄢城去。”

楚雲祁笑了笑,他記得那個月夜曾對溫潤如玉的公子許下諾言,要送他一張琴,想到蘇珏,他整個人都溫柔下來,楚雲祁轉頭續道:“已至八月,成熟的稻子待割,将士們離鄉如此之久,不可再在返程路上耽擱,你率軍繼續出嶺,我随後便趕上來。”

“墨谷異常兇險,一塊琴木而已,屬下這就派人進去尋找,王上不必親自進去。”範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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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雲祁皺了皺眉,不耐煩地“啧”了一聲,擺擺手,牽了馬向墨谷走去。

“王上!”範夤喚道追上去低聲喚道。

楚雲祁做事一向謹慎,這是他第一次做事不想後果。

“鄢城有相國在,不會有什麽事,不用擔心寡人。”楚雲祁拍拍範夤的肩膀。

受蘇珏的影響,楚雲祁也變得溫和起來,要放在之前,他可不會耐下性子向人解釋自己所作所為的原因。

範夤立住盯着楚雲祁的背影,咬了咬牙,轉身向駐軍地走去。

楚雲祁在墨谷前立定,他握着劍柄的手緊了緊,大踏步跨了進去。

墨谷內的陽光少的可憐,從遮天蔽日的樹葉間掙脫開來的陽光照射進來,倒給林子增添了一絲詭異的氛圍。

越往林子深處行走,霧氣越重,楚雲祁吃力地睜着眼睛,滿眼都是陰沉的黑色和綠色,滿耳靜谧地聽不到一絲聲音,他時不時蹲下身撿起地上的枯木,用手敲敲附在耳朵旁聽聲音,伽沱木用手敲的時候發出的聲音較為空澈,收音很好。

咚咚。

咚咚。

楚雲祁艱難地向前走着,一遍又一遍地重複着相同的動作。繞身的霧霾浮浮沉沉仿佛要将人給吞沒,樹木瘋狂地生長着,鱗次栉比般都長在一起,彼此就那麽不嫌擁擠地纏在一起,在朦朦胧胧的霧氣中就像一個個游離在人世間的鬼魂。

楚人尚巫,山鬼更是被他們奉若神明,楚雲祁卻不信神魔鬼怪,他揮劍斬斷那些樹枝面不改色地向前走。

楚雲祁眼前黑了黑,克制不住的咳嗽讓他直不起身來,楚雲祁踉踉跄跄回身要返回,劇烈的咳嗽讓他身子晃了晃。

他下意識扶住身旁的一棵樹,然而手指觸到的是粘膩的冰涼,下一秒,手指處鑽心的疼痛讓他幾乎昏死過去,借着微弱的光,楚雲祁看到他所扶的那棵樹幹上,盤着一條黑色小蛇。

手指處的疼痛幾乎剝奪了他的神智,楚雲祁感覺自己仿佛墜入了地獄,無盡的黑暗,令人窒息的靜谧,以及不敢觸碰的冰冷。

他感覺自己一直在蹒跚走着,腳下很泥濘,每邁一步都是如此吃力,他感覺仿佛有一雙手扼住了自己的脖子,呼吸越來越不順暢,意識消失之前,浮現在他眼前的是蘇珏溫軟清淺的笑容。

然後,楚雲祁醒了,刺眼的陽光讓他有些難以适應,他皺眉,用手擋住光,就那麽躺在那裏。

“你醒啦?”一個脆生生的女聲傳來。

楚雲祁移開胳膊,只見一個紅衣少女正笑吟吟地瞧着自己,墨色長發就散在身後,少女純真可人,眨着一雙浸潤着笑意的杏眸,楚雲祁嘆道:“好一個似黃鹂般的姑娘!”

那少女聽罷,咯咯笑個不停,端着一個陶碗上前,在床邊坐下道:“起來把藥喝了。”

楚雲祁感覺頭重腳輕,四肢軟綿綿的,根本使不上力氣,他掙紮着起來,接過陶碗,皺了皺眉,那少女所說的藥着實太難聞,如果沒人給他解釋,他會以為那是死人屍體腐爛以後留下來的膿水。

當下轉頭看了一眼周遭,他這才注意道自己身在一間茅草屋中,透過半開的窗子,瑩瑩的綠色映入眼簾,耳邊傳來嘩嘩的流水聲,楚雲祁挑了挑眉轉身看了少女一眼問道:“你住在這裏?”

“嗯。”少女點點頭,拿過他手中的陶碗,問:“你怎麽跑進墨谷來了?”她一邊問一邊将藥碗送到楚雲祁嘴邊。

楚雲祁忙拿過陶碗,看了一眼碗中的不明藥汁,然後算是面不改色地仰頭一飲而盡。

楚雲祁不知道該用什麽語言來形容,總之他現在就想立刻下床,吐掉所有東西。

那少女見他喝完,接過陶碗道:“你是嶺外的人吧,真是不怕死地闖進墨谷,幸虧我進林子采藥,不然你被小黑咬了,還能活到現在?”

楚雲祁很難将那條黑色的蛇和少女口中的小黑聯系起來,聽她的意思,大概就是救命恩人了。

楚雲祁拱手行了一禮道:“姑娘救命之恩,楚雲祁當湧泉相報。”

“行了行了,你們楚人就愛那麽一套繁文缛節,我叫阿笙。”少女咯咯一笑道。

“阿笙姑娘,在下冒昧問一句,我昏睡了多久?”楚雲祁笑了笑,這姑娘倒是純真清澈。

“嗯......從我救你回來到現在已經過了十日了。”阿笙想了想道。

楚雲祁皺了皺眉,他沒有想到自己昏睡了這麽久。

“你來墨谷幹甚?”阿笙偏頭打量着他問。

“尋找伽沱木。”楚雲祁道。

“哦哦,你說阿音呀。”阿笙眨巴眨巴眼睛道。

楚雲祁掃了她一眼,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這姑娘怎麽這麽喜歡給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起名字呢。

“我師父就用阿音做了張琴,琴音很好聽。”阿笙笑着續道,白皙的臉頰泛着桃紅,一雙眼眸更是清純。

“師父?”楚雲祁眼眸閃了閃。

“我師父這會去後山了,應該很快就會回來。”阿笙道。

正說着,茅屋內便閃進來一個鶴發童顏的男子。那男子須發雪白,身上穿着一件洗的泛白的青色長衫,楚雲祁怔了怔,此人竟看不出有多大歲數!

阿笙早就跑至那人身邊,脆生生地叫了一聲“師父”,那位男子寵溺地摸了摸阿笙的秀發道:“笙兒去做些吃食來,為師有些餓了。”

阿笙點了點頭,走出茅屋。

那男子上前對楚雲祁行大禮道:“草民拜見楚王。”

楚雲祁眼眸閃了閃,笑道:“先生知道我的身份?”

“草民夜觀天象,帝星閃爍,便知有貴人前來。”鶴發童顏的男子笑了笑道。

楚雲祁輕笑一聲道:“我從不信那些個占蔔之術,鬼神之說。”

“舉世譽之而不加勸,舉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內外之分,辯乎榮辱之境,此所謂天道。”男子慢條斯理地捋着雪白的胡子,笑道。

“如此比喻鬼神一說可謂詭谲矣,先生請受寡人一拜。”楚雲祁肅然,拱手行了一禮。

男子微微一笑,大大方方地受了他這一禮。

“先生如何稱呼?”楚雲祁道。

“玄機子。”

“卦不算盡是為天道之玄,參透萬事之理是為人道之機。”楚雲祁喃喃道,接着他仿佛想到了什麽似的,擡頭目光炯炯地盯着他道:“伏羲六十四卦陣的創建者?!”

“都是過去的事情了,老夫早就忘了什麽陣了。”玄機子擡眸看向窗外,目光卻沒有聚焦在任何一件事物上,他的聲音毫無波瀾,就像是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情。

楚雲祁又看了他一眼,真的很難将眼前人和當年那個令各國談之變色的玄機子聯系起來。

“楚王來此地是為何?”

“尋找伽沱木。”

“想不到楚王還是通曉音律之人。”

“不,琴是要贈與他人的。”楚雲祁搖了搖頭。

“哦?”玄機子挑了挑眉,看向楚雲祁,搖了搖頭告誡道:“王圖霸業切不可用情過深,不然畢生心血将毀于一旦。”

“想來先生誤會了,寡人要贈琴之人乃是我大楚的相國,于楚有再造之恩。”楚雲祁認為玄機子這話說的很是荒謬,只是當着這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輩他沒法朗笑,當下連忙解釋道。

玄機子看着楚雲祁,眼底閃過一絲微妙,他笑了笑,起身走進裏屋,出來時手裏多了塊褐色的短木,遞給他道:“前日笙兒入谷撿了塊回來,看來冥冥之中自有定數,拿去吧。”

“先生好意楚雲祁心領了,我此番入谷是想親自撿一塊伽沱木的。”楚雲祁連忙起身,向玄機子行禮道。

“呵......”玄機子挑眉笑了笑,道:“也罷,改日讓笙兒帶你入谷,不過作為條件,你須在離開時帶笙兒出谷。”

楚雲祁愣了愣,半天不知道該怎麽回應他。

“這年頭,為何高人做事都是如此的讓人費解呢?”楚雲祁暗自腹诽。

逍遙子離開楚廷後讓弟子發誓此生不得入仕,這玄機子要求他帶走一個姑娘。

思索再三,楚雲祁點了點頭。

玄機子微微嘆了口氣,沉聲道:“王上且不可用情過深,切記切記。”

“雲祁謹遵先生教誨。”雖然楚雲祁一臉的莫名其妙,但他還是快速調整好情緒,一臉誠懇地點了點頭。

鄢城。深夜。

已是九月中旬,夜裏已沉着些許涼意。月如鈎,挂在梧桐樹梢,将竹葉的瘦影投在白牆壁上,有風拂過,鳳尾森森。不知是何處栖息的鳥兒受了驚吓,撲楞着翅膀飛向黑黝黝的夜空中。

“相國,夜深了,該休息了。”管家站在書房外輕輕敲了敲書房的門道。

“知道了。”

不知是夜色太寂靜,還是隔着書房門的緣故,蘇珏的聲音,溫柔中帶着絲絲倦怠,卻能不輕不重扣人心弦。

管家嘆了口氣,從伐嶺大軍歸國到現在都過去快一個多月了,而在這期間楚王一直沒有露面,楚宮傳出消息說是楚王身體抱恙需要靜養,于是國中大小事情都要這個年輕的相國處理。

那些朝廷的官員們有誰知道,這位始終帶着謙恭溫和的微笑的白衣相國每夜處理奏折要到深夜。

書房內,蘇珏身着月白色長衫,披着件金線滾邊的氅衣,靜坐在書案邊,批閱完的奏折如小山似的堆在他右手側,有風從半開的窗戶中吹進來,惹得燭光搖曳,在竹簡上投下長短不一的影子。

批閱完最後一道奏折的時候,他長舒了口氣,松了松一直緊繃的肩膀,扶着書案緩緩站起來,踱步至床邊,盯着夜空中幾不可聞的塵埃出神。

“相國,王上入墨谷至今未歸。”

“末将該死,未能阻止王上。”

“相國,班師回朝的封賞大典何時進行?王上何時回鄢?”

“相國封賞大典一事不能再拖了,軍中已經傳出謠言說王上是被山中的鬼祟吃了,現在軍心不定,相國,這該如何是好?”

“相國......”

他親征嶺國四個多月,他在鄢城替他守着他的江山,守了四個多月。

楚雲祁羽書一封道不盡相思意,豈知蘇珏看到那封信後,整夜整夜地難以入睡,帛紙打開了又折起來,反反複複,滿腹的情意最終落筆在那幾句簡短的“臣蘇珏頓首”。

終于等到他要歸來了,那日他穿了白衣金鳳朝服,滿心歡喜等來的卻是一臉凝重的範夤,以及他入墨林後至今未歸的消息。

為了穩住民心,蘇珏和魏太後、楚平等重臣商議,将楚王至今未歸的消息壓下去,對外就宣城楚王身體抱恙需要靜養。

時間過得飛快,轉眼間一個月便過去了。

蘇珏只覺這一個多月仿佛是一場噩夢,他沒有辦法将自己的精力分出來一點去擔心楚雲祁的安危。

意氣風發的軍隊等着他們的王為他們舉行封賞大典,如日方升的楚國等着他們的王為他們打下更廣闊的藍天,列國虎視眈眈,變法暗流湧動,這一切都需要蘇珏撐着。

替他守好楚國。

這是這一個多月以來,蘇珏心底唯一的念想。

“明月皎皎,天涯共此時。”蘇珏脫力地靠在窗棂上,薄唇微動,喃喃道。

他就那麽靜靜地立在床邊,直至東方的長庚星閃爍着微光。

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

作者有話要說:

emmm……在這裏我解釋一下哈,楚國現在變法初成,而且打了勝仗,國中很需要國君來坐鎮,現在楚雲祁入墨谷,音訊全無,這要是傳出去會在全國範圍造成動蕩不安的局面。所以,蘇珏,魏太後等人才會把這件事壓了下去,向外告知楚王身體抱恙,以穩定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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