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荀言
自楚王“南巡”歸來後,年輕的楚王終于消停下來,列國使臣将在鄢城打探到的“楚王身體抱恙,于楚宮靜養”的消息送列國國君手中,中原列國不約而同地松了口氣。
傾相惠文之子惠瑜整天變着花樣給傾王找樂子,這陣子正在剛建好的“摘月樓”玩的昏天暗地。
陳國被北部的胡人和匈奴攪的沒幾天清靜日子。
宋衛國中內亂頻頻,一幫權臣們仗着各自手裏有點兵權,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把整個國家弄得烏煙瘴氣。
姬國國小,君王戰戰兢兢倒是誰也不得罪,君臣們安分守己地守着自家那一畝三分地過活。
如此安寧之時,還是諸侯稱霸以來前所未有的,各國百姓們紛紛歇了口氣,男人不用去征兵,今年可以過個安穩年。
老天爺仿佛也感知到了這少有的寧靜,今年的冬天不那麽狠狠地冷了。
在中原各國胡煙瘴氣的國情下,熙國稱得上是蒸蒸日上,在各國通往熙國的官道上,車馬辚辚,有去熙國經商的大戶商家,有去熙國謀業的士子,不得不說,熙國的強盛光從臨沂每日絡繹不絕的城門前都能看的出來。
熙王沒有想到自己竟然可以不費一兵一卒,便得到觊觎已久的楚三城。
更讓人精神為之一振的是,傾、楚兩國相繼與熙結盟,中原兩大強國都要由他熙國來調整紛争,這不是霸主是什麽?
于是連下三道诏書,封含章君梅灏為左大夫,輔佐相國處理國事,并賞賜梅家黃金百镒。
熙相蔣仁兢兢業業,處理國事更是滴水不漏,梅灏說是輔佐,其實平日裏也沒多少事要自己做,國內一切事物被熙相打理的井井有條,中原又處在太平時期,他便幹脆放開了手,在家謄抄隴南子的著作打發時間。
熙人愛聽戲,臨沂城西便聚集着各類戲班,熙人稱城西為“怡情園”。
熙人清閑,冬日裏頭沒什麽事,大戶人家的老爺便穿着上好的裘衣,坐着兩馬駕的轺車,悠悠兒轉到怡情園,找最好的戲班聽上那麽兩三場戲,待到夕陽西下,再上了車回城中。普通人家穿着襖子,蹭着那些大戶人家們圍上那麽兩三圈,看場戲也花不了幾熙刀。(熙刀乃熙國貨幣,因其外形像刀,故稱“熙刀”)
今日,天空灰蒙蒙,少頃竟飄起雪片來,熙國臨海,雪在地面凝固不住,不一會便泥濘起來,一輛青銅轺車辚辚在怡情園最大的戲班園前停了下來,車夫幹練跳下車,将長凳放好了,一個身着翠綠色長衫,披着黑色裘衣的人下了車來。
那人修長有些蒼白的手中拿了把折扇,扇子很漂亮,烏黑的扇子骨兒,扇墜是塊溫潤的碧玉,盈盈的襯的整個扇子都溫軟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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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唰”地将扇子打開,雪白的紙頁上畫着株紅梅,梅樹下畫了張古琴,旁邊寥寥幾行小字: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乍一看覺得八竿子打不着,倘若細細琢磨,便會品出持扇人密不可宣的情感。
“已為含章君備好上等雅座,請随我上二樓。”戲班的師傅笑臉迎了出來,對持扇人道。
含章君謙謙行了一禮,笑道:“有勞了。”便随着戲班的師傅進了戲院。
今天唱的是那出“游園驚夢”,還未開戲池子裏便擠滿了來看戲的人。
“可盼着這場戲喽。”一個頭戴皮帽的中年男人長嘆一聲道。
“可不是嘛,荀三爺的戲沒什麽挑的,一場游園更是入骨三分啊!”其中一人附和道。
梅灏聽着笑了笑,加快腳步上了二樓,正對着戲臺坐了下來。
那人口中所說的荀三爺是這“怡情園”的名角,名荀言,他秀骨珊珊,柔情默默,為人清冽,似秋水芙蓉,透着清隽之氣。
梅灏坐下來沒多久,只聽得臺上一陣幽咽蕭聲,原先嘈鬧的池子頓時安靜下來。
接着笙歌緩唱,琵琶聲起,玉侬緩步從厚厚的幕布中走出,他蝶衣如畫,水袖翩跹,绫绫黑發和衣而舞,眉目清淺,朱砂緋豔。
世間怎能有如此風華絕代之人,池子中的人目不轉睛地盯着臺上的人,漫漫蝶紛,桃花落,臺上人眉眼如畫,長袖翩翩,一場盛世流年如沙般劃過他白玉般的指尖,時光如水,紅塵萬丈,都在他一颦一笑間演繹,鏡花水月,曲水流觞。
臺上人仿佛是不經意地擡眸,與梅灏的眼神隔空相遇,然後又雲淡風輕地移開,轉身垂眸,一切的動作流暢且恰到好處,掩蓋了那盈盈的情意。
一出戲落幕,臺下先是靜了幾秒,然後便是雷鳴般的掌聲,臺上人又是不經意擡眸,對上梅灏微笑的眼眸,他淺淺一笑,轉身退了下去。
戲臺後,荀言褪下蝶衣,換上件月白色長衫,用溫水洗掉臉上的胭脂水粉,将長發散了下來,随意地散在腦後,脫去一身戲服的他竟又是一番風致。
秋水為神,瓊花作骨,雖說身在戲院,渾身上下卻透着一股清冽之氣,絲毫沒有那胭脂水粉的膩味,此時着一月白衫猶如瑤臺碧月,不可方物。
“荀三爺,城中的王大人邀您府上一聚。”班主上前,将一請帖遞上。
荀言瞥了一眼請帖,淡淡道:“沒空。”
“這......”班主面露難色,權貴之人還是少得罪的好,當下他笑道:“王大人都下了三次帖子了,您每次都說沒空,怕不是個事。”
“或者換個說法,我不願去。”荀言挑了挑眉,說完便起身離開。
班主無奈,搖了搖頭嘆氣道:“荀言啊荀言,你這個性子太烈了些,有人罩着還好,要是沒人護着,遲早沒個好去處。”
天下人都道楚人好享樂,然楚人的享樂與熙人卻大不相同。楚地多山水,楚人往往乘一葉扁舟,飄搖在湖上,飲酒取樂,熙人好繁華熱鬧,以聽戲曲為樂,較之楚人多了份紙醉金迷。
荀言扣了頂猩紅色鬥篷,從戲院後門出去後疾步朝戲院前門走來,叫住正要走的一輛青銅轺車道:“含章君留步!”
梅灏皺皺眉,他頓了頓,抓着折扇的手收緊又松開,淺淺嘆了口氣,對車夫道:“你先回去,告知老爺晚膳不用等我了。”
漫天白雪中,荀言身披猩紅色鬥篷,茕茕立着,梅灏彎腰下了轺車,入眼便是那一抹入世的紅,紅的驚心動魄,冰天雪地裏,他就那麽站着,梅子玉忽然想起了家中的那株紅梅。
良久,荀言緩步向梅灏走出,他在他面前一步之遙的地方站住,一雙秋水般的眼眸輕輕淺淺地望着梅灏,然後開口:“含章君要走麽?若是沒什麽急事,不妨到寒舍一敘。”
“也好。”梅灏淡淡一笑,拱了拱手道:“那就恭敬不如從命。”
車夫揚鞭,馬兒嘶鳴了一聲,噠噠幾下馬蹄,拉着轺車辚辚遠去,梅灏和荀言兩人并肩朝緩步朝巷尾走去。
青石板的街道已被飄下的雪花沾濕,泛着幽綠,兩人沉默着走至巷尾那棵三人合抱的梧桐樹前,拐進旁邊一條隐秘的小路。
小路是由青磚鋪就,因為隐在梧桐樹旁,所以沒多少人走過,路上積着梧桐落葉,給這冬天添了一份寂寥。
兩人走至一扇烏門前,荀言踏上三階石階,拍了拍門,少頃,一個年輕的仆役前來開門,看見荀言時笑着,一邊打開門讓過門,一邊接過荀言脫下的鬥篷道:“三爺回來了,今兒戲院定又是人滿為患。”
看到梅灏之後,拱手行了一禮,道聲“含章君”,待兩人進的屋來,那仆役便合上門。
“乾兒,你去拿些點心到我房裏來,再做些晚膳。”荀言淡淡道。
“好嘞。”乾兒笑了笑,轉身離開。
梅灏和荀言進了屋子,撲鼻而來的梅花香讓梅子玉怔了怔,只見書案上擺着一枝紅梅,給這素淨的屋子添了三分靈氣。
若是旁人進這屋子,定然不會相信這是臨沂第一名角的房間。
白牆上挂着一幅雪梅圖,便再無任何裝飾,南面開了窗戶,紗窗下擺着一張漆黑的書案,西面是一書架,架上寥寥放着幾卷書,書架的空當放着些畫卷。
荀言上前,習慣性地幫梅灏褪去裘衣,搭在小手臂,道:“你先坐。”說着轉身将裘衣挂在火爐邊煨着。
梅灏神色有些拘束,他低聲道:“不是都說了麽?對我不用這麽,裘衣我自己來挂就行。”
荀言偏頭瞧着他,笑了笑道:“我想伺候誰就伺候誰,你犯不着每次都一副老夫子的牛樣,城中那些人想讓我伺候,我還不拿正眼瞧他們一個。”
說完上前,按着梅灏的肩膀,讓他在榻上坐了下來,然後轉身去給他倒了茶來。
乾兒也端了點心來,布置好了,道:“三爺若是要晚膳,吩咐一聲,我這就端來。”
“嗯。”荀言在梅子玉對面坐了下來,點點頭。
乾兒笑了笑,拿着空銅盤退了出去。
荀言伸出蔥白的手指捏了茶杯,呷一口茶,頓了頓道:“城中的富商猗蔚說要花一百金買了我去。”他說完擡眸盯着梅灏。
梅灏聽罷,眼眸裏閃過慌亂,端着茶盞的手抖了抖,些許茶水灑了出來,他擡頭看向荀言,張口正要說什麽,然在對上荀言的眼眸後,他又慌忙躲開來,低下頭一言不發。
荀言看見他先是慌亂,後來是怔愣,随之而來的掙紮,最終化為平靜。
“你願不願意他買了我去?”荀言偏頭問,随後又補了一句道:“只要你不許,就是他拿千金萬金,我也不答應。”
“阿言,我......”,梅灏略現蒼白的手緊握着那把折扇,他頓了頓道,至于後面的內容,他還是沒能說出口。
“我跟你走,我不唱戲了。”
“......”
“你心悅我,對麽?”見他久久不語,荀言起身上前在他身邊坐下來,扳着他的身子讓梅灏看着自己,問道。
梅灏淺淺嘆了一聲,他擡手拿開荀言的手,緩緩道:“阿言,男子相戀有悖人倫道德,不合禮數。”
“兩情相悅有何不合禮數?男子相戀怎麽就叫有悖人倫道德?我們是殺人了,還是放火了,那個隴南子迂腐得緊,什麽‘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而今這世道,商室衰微,各個諸侯國自稱為王,禮樂崩壞,哪裏還有禮法可言,他還要死守一大堆禮教,不覺得可笑麽?”荀言不悅,他瞪着梅灏道:“喜歡便是喜歡,哪裏管那麽多。”
梅灏皺了皺眉,隴南子是自己的恩師,老師凜然正氣,明知禮樂崩壞,還是知其不可而為之,言傳身教,将禮教法度編纂成書,弟子三千,他是發自內心地敬重這位大賢,而今聽到荀言如是說,難免有些氣他這口無遮攔的性子。
“我以後不唱戲了,我跟你走,待在你身邊,做你的書童,你寫字我便替你研磨,夜裏便伺候你入睡。”荀言續道,一雙剪水眼眸盈着認真,仿佛他所陳述的事情是這輩子最重要的事情。
“阿言!”梅灏聽他毫不猶豫說出伺候他的話,紅了臉,急聲道:“此番話莫要再說!”說完便要起身離開。
荀言看着他的模樣,笑出聲來,他伸手摟着梅灏的脖頸,柔軟的身子靠在他懷裏道:“谏言熙王,接見楚相都應付自如,怎地面對這情愛之事便如此捉襟見肘,傻子!迂腐!”
梅灏沒有想到荀言會突然摟着自己,頓時身子一僵,耳邊回蕩着懷中人如黃莺嬌唱般悅耳的聲音,呼吸間是幽幽的香氣,一時間有些失神,他下意識摟着荀言的細腰,粗重地嘆了口氣。
荀言擡頭瞧着他,收了剛才的戲谑,滿心的情意和歡喜盈在眉眼間,給那雙秋水眼眸添了份朦胧,眉間的朱砂泛着瑩潤的幽光,但見他紅唇輕啓,輕聲道:“這世間就你真心待我好,這輩子我認定你了,你不許嫌我厭我,更不許負我。”
梅灏一時情意難壓,将人緊緊抱在懷中,垂眸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