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罷黜相國

晨光熹微,啓明星遙遙挂在深色蒼穹裏閃着微光,農家的雞鳴聲打破了黎明前的最後一絲寂靜,沉睡了一夜的鄢城慢慢蘇醒過來。

蘇珏整了整白衣金鳳相服,他今日戴着九□□鳳紫玉冠,腰間的卞玉泛着瑩潤的光,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跨上了轺車。

轺車辚辚駛過相府門口的青石板小巷,拐進了主街,最終停在了楚王宮前的車馬廣場上。車夫跳下轺車,将長凳為蘇珏放好,等了一會,他見蘇珏還未下車,猶豫了一下,試探性地說道:“相國,到王宮了。”

蘇珏的目光從恢弘的楚王宮殿上移開來,勾了勾唇角,一邊從轺車中探出身子一邊說道:“知道了。”

猩紅色的毛氈一直鋪到三十六階白玉階之上的楚王宮殿裏,蘇珏一步一步踏上臺階。

果然人在失去某些東西之後才會異常地珍惜。

自今日後,他恐怕再也沒有機會穿上這白衣金鳳的楚相服,再也沒有機會踏上這三十六階白玉階了。

再也,沒有辦法日日都見到那人身着王服坐在王座上淩厲果斷的樣子了。

楚廷朝臣的轺車也紛紛停在車馬廣場上,衆臣相繼從轺車上下來,神色各異地和蘇珏打招呼,蘇珏像往常一樣微笑着回應,絲毫不在意衆臣勉強扯出來的笑容下暗流湧動的想法。

楚相私自送密函給熙王,且不說他的初衷是為了楚國,單就一國權臣擅自送密函給他國君王這一點,這件事的嚴重程度就可想而知了,更何況如今楚被孤立,随時會面臨天下共伐之的危險。

只是蘇珏乃楚國功臣,楚王那邊又一直沒什麽表示,衆臣一時間還不敢怠慢這位手握重權、封疆千戶、地位與中原小國的君主相當的昭文君。

待衆臣與楚殿內站定,給事中站在三階白玉階上長呼:“卯時正點,我王上朝——”

衆臣紛紛擡頭看向繪有鳳凰圖騰的屏風,約莫半盞茶的功夫,身着東君玄朱王服、頭戴冠冕的楚雲祁從屏風後走出來,他緩步走到王座前轉身,待坐定後,目光掃了一眼衆臣。

“我王萬年——”衆臣齊齊拱手行大禮高呼道。

楚雲祁擡手微微向下壓了壓,待楚殿安靜下來,他開口說道:“今日早朝,寡人只說一件事。四國合縱之時,相國送往熙國的密函,是經過寡人默許的,這招‘禍水東引’之計是寡人和相國共同謀劃的,寡人沒有想到熙王最後會‘負荊請罪’,故此事寡人也有一定的責任,依照我大楚新法,昭文君使楚陷入四面受敵之境,當鞭刑五十,去其相國之位,收回其封地,革除其君爵,然此事寡人也有錯,故寡人決定:罷黜蘇珏楚相之位,收回其千戶封地,革除其昭文君之爵位,五十鞭刑寡人代受。”

衆臣嘩然,自古以來,君王是一個國家的象征,“刑不上大夫”是人們默許的規則,更何況是刑罰君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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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說,即使一件事情是君王做錯了,人們也會将所有的錯誤歸咎于臣子的無能,年輕楚王的一番話讓衆人在震驚之餘多的是深深的敬意。

蘇珏擡頭看向面南逆光而坐的楚雲祁,垂旒遮着他的臉,蘇珏看不清他的表情。

時至六月酷暑,太陽當頭炙烤着大地,鄢城的百姓都聚集在車馬廣場上,伸長了脖子向前方望着。

楚雲祁身着王服跪在車馬廣場上臨時搭建的祭臺前,他跪直了身體,振袖兩手相交,面色凝重地向祭壇拜了三拜,朗聲道:“楚雲祁決策失誤,使我楚陷入四面受敵之境,依法當鞭刑五十。”

獄卒拿着皮鞭站在他身旁,典獄令高聲道:“行鞭刑!”

一聲令下,獄卒揚鞭打了下去,楚雲祁倒吸了一口氣,那一鞭子下去,皮肉直接綻開,火辣辣地疼,他皺了皺眉,咬牙直挺着背,一聲不吭。

五十鞭打下來,楚雲祁後背已經沒有一處是完好無損的皮膚了,那些橫七豎八的傷口在太陽的炙烤下,顯得更加猙獰,鮮紅的血浸透了厚重繁複的王服,中途有幾次楚雲祁都差點暈了過去。

終于結束了,楚雲祁長舒了一口氣,搖搖晃晃地站起身,身旁站着的侍者慌忙上前扶住他。

楚雲祁順了順氣,用力擡高聲音道:“今日在此昭告天下:我——楚雲祁當今楚國之君主,此生當克己勤勉,自強不息,将楚國建為中原諸侯之華夏第一大國!但凡胸有丘壑之賢士皆可入楚,我必以上卿待之!”

楚王寝宮,侍者腳步匆忙,衆人額頭都布滿了密密的汗珠,神色憂慮。

楚雲祁趴在繡着鳳凰圖紋的枕頭上昏睡着,後背的傷口已經被醫者處理過了,一盆又一盆的血水被侍者端出去,又端回來一盆又一盆的清水,苦澀的藥膏味混合着血腥味在寝宮內經久不散。

魏太後坐在床邊,正在小心擦拭着楚雲祁臉上的汗珠,打在兒身,疼在娘心,卓氏坐在床的另一頭垂着淚,小聲抽泣,楚平上前抱着卓氏輕聲道:“娘,雲弟的傷需要靜養,你這麽哭,要是傷了身子,雲弟要是醒來了,又該自責了,孩兒帶您出去走走。”

魏太後用衣袖沾了沾眼角,嘆了口氣道:“姐姐,雲兒這兒有我在呢,你別太難過,這孩子從小就皮糙肉厚的,他耐打。”

卓氏含淚點了點頭,由楚平扶着出了寝宮。

楚雲祁昏昏沉沉地趴在床上,有意識的時候,後背的鞭傷疼的他冷汗淋淋。

無意識的時候,他覺得意識飄飄乎,神游天外。

他隐約感覺自己來到逍遙谷的老松樹下,明月清風中,一身白衣的蘇珏神色溫雅地彈着琴。

畫面轉換,袅袅炊煙中千家燈火朦胧而溫馨,他看到挽着袖子的蘇珏正在仔細地将桃花汁小心拌進雪白的米飯中,前額一縷發絲散落下來,垂在了肩膀上。

畫面再次轉換,蘇珏身着白衣金鳳相服面帶微笑向自己走來,楚雲祁下意識勾了勾唇角,伸手握住他的手。

朝夕相處的細節在此時被無限放大,原來那位白衣少年的一颦一笑早已融入他的骨血中,無需可以去想,便會自然而然浮現在眼前,刻骨銘心大概就是這樣的感覺吧。

楚雲祁完全清醒已經離行刑那天過了三天,他睜開眼,卓氏紅着眼睛坐在床邊,魏太後也正坐在床邊的木椅上深深皺着眉,楚雲祁扯了扯嘴角,盡力給卓氏一個笑容,輕聲道:“大娘,雲兒沒事。”

他不說話還好,這一開口說話,卓氏又哭得梨花帶雨,楚雲祁緩緩擡手握住卓氏白皙柔軟的手,輕聲安慰,楚平也上前将卓氏攬在懷裏低聲安慰着,好容易卓氏止了哭,楚平帶她回了上大夫府,楚雲祁掙紮着撐起上半身,看向魏太後,勾了勾唇角喚道:“娘。”

魏太後搖了搖頭,在他身邊坐下,柔軟了眼神道:“還疼麽?”

“不疼。”

“餓麽?想吃什麽?娘給你做。”

“我不餓......”楚雲祁頓了頓道:“蘭君他......他現居何處?”

魏太後皺了皺眉,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聲音冷了些,她道:“你昏睡這幾日,國事均由平兒處理,蘇珏已被罷黜相位,其封地、爵位也統統收回,現于鄢城東‘春風拂檻’住着。”

楚雲祁聽罷,臉色沉了下來,他掙紮着起身急聲道:“快些派遣人接他來王宮!立刻就去!”

“這是為何?”魏太後不悅地“啧”了一聲。

“楚被孤立于蘭兒沒有半點關系,罷黜他相位,又收回他封地,我們已然對他不起,早朝時他還是萬人敬仰的相國,眨眼間已身敗名裂,就算他再不在乎,再寵辱不驚,也受不了那些閑言碎語,娘,孩兒求你,接他過來。”楚雲祁由于着急,後背的傷又裂開來,他說話的時候聲音在微微顫抖。

魏太後眼眸閃了閃,她長嘆一聲道:“好好好,我這就派人去接他。”

“孩兒代蘭兒謝過娘。”楚雲祁松了口氣。

約莫一頓飯的功夫,寝宮外傳來腳步聲,楚雲祁從枕頭裏擡起頭來,侍者帶着蘇珏走了進來。

蘇珏穿着件月白深衣,未束冠,墨色長發用一朱紅發帶松松系着,垂在腦後。

楚雲祁揮手,示意殿內侍者盡數退下,之後便盯着蘇珏一言不發。

幾日未見,如隔春秋。

良久,楚雲祁勾了勾唇角道:“過來,扶寡人起來。”

蘇珏挑了挑眉,“啧”了一聲,上前,伸手放在他胳肢窩處,用力扶着他輕輕靠在床頭。

“敢問你家公子是哪位金枝玉葉的貴人呀?”

楚雲祁看着他,深邃的眼眸裏盡是笑意,他重複着那日與蘇珏初次見面時的話。

蘇珏柔軟了目光,笑着輕聲答道:“在下颍城活菩薩。”

楚雲祁偏了偏身體靠在蘇珏懷裏,呼吸間是熟悉的蘭香,他閉眸輕聲道:“其雨其雨,梨園之東,有美一人。匪車之攻,胡為乎泥中?”

蘇珏将他攬在懷裏,與他十指相扣,偏頭吻了吻他的鬓角,輕聲問:“疼麽?”

“疼。”楚雲祁癟癟嘴,擡頭看着蘇珏道:“你親我,親我就不疼了。”

“好。”蘇珏點了點頭,低頭貼上他溫熱的薄唇。

“唔......”楚雲祁先是一愣,那句話本就是逗着蘇珏玩的,結果他沒等到那人紅着臉有些愠怒地起身,等來的卻是猝不及防的輕吻。

心跳漸漸加快了,楚雲祁喉頭不自覺地上下滾動了一下,他只覺渾身燥熱異常,想要抱着蘇珏,想要更多,他伸手捏着蘇珏下巴,将他向下拉了拉,加深了那個吻。

蘇珏掙紮着偏過頭,他呼吸有些不穩,面頰飛紅,眼眸也有些渙散,他舒了口氣輕聲道:“你的傷還未痊愈,小心傷口裂開。”

楚雲祁欲求不滿地“啧”了一聲,還想湊上前親親那人的臉頰,被蘇珏一巴掌拍開,他在蘇珏懷裏蹭了半天,終于體力耗盡,靠在他懷裏,心滿意足地閉眸休憩。

蘇珏低着頭輕撫他眉眼,他的聲音自楚雲祁頭頂傳來:“此次與墨修好一定要降低身段,修盟國書最好帶一點谄媚之意。”

“還有,最好能表現出我楚四面受敵急需找一國結盟,用來提防熙國連橫讨伐的迫切憂慮之意,贈與墨國的禮品交由上大夫楚平處理,他做事謹慎小心,考慮事情也很周到。”

“出嫁墨王的公主要盡快在國內招募,另外再尋找十位絕色楚女陪嫁,公主的嫁妝也要認真準備,鼓勵楚人移居墨地一事可在公主大婚後頒布,至于其餘細節,待我傳書回來再辦。”

“嗯。”楚雲祁沒有睜眼,偏頭在他手心裏蹭了蹭,略帶涼意的指尖劃過他的鬓角,楚雲祁很享受這種惬意。

“對了,相國一位不可空着,若暫時尋不到合适人選,上大夫楚平可居相位。”蘇珏續道。

“過些日子再走,好麽?這段時間裏就待在王宮,你想要做什麽、想要吃什麽、想玩什麽、想去什麽地方統統告訴我,這段時間,你什麽都不要再管了,好麽?”楚雲祁擡頭看着他一字一句道。

蘇珏溫柔了目光,他笑的眉眼彎彎,點了點頭回答:“好,都聽你的。”

怎會不知他心之所想呢,眼前人恨不得将自己捧在手心護着,朝中不少大臣彈劾,都被他一言不發地扔進火盆裏,他用他君王的權利——公器私用,護自己長安,就連五十鞭刑都舍不得讓自己受,這種寵溺就像楚酒,入口時淺淺淡淡的,細細品咂,甜而不膩久久萦繞在唇齒間,讓人越陷越深。

自罷相後,蘇珏便留在楚王寝宮裏,楚雲祁不許他再處理任何國事,蘇珏拗不過他,只得作罷,每日在宮中讀讀聖賢書,倒也清閑。

國中一時沒了相國,國中大小之事都得由楚雲祁來處理,這樣勞神雖多但辦事效率大大降低,于是楚雲祁将楚官職有上到下作了一番調整。

相國執政,出可領大軍出征,入可總理朝政,依舊位尊權重,楚雲祁為了制衡相權他又設立一定的官職分開管理軍事、邦交以及民事。

軍事方面,設有将軍、上将軍、大将軍、裨将軍、莫敖等;邦交方面,設有令尹、太宰、左徒等官職、民事方面設有典令、大農令、大司馬等。

其中柱國為楚最高軍事長官,由魏然擔任,上大夫為邦交最高長官,由楚平擔任,大司馬為民事最高長官,由卓爻擔任。

這樣一來,相國的權利幾乎被架空,也就是說,楚即使不設相國一職,也不會影響日常國事運轉,當然相權在張儀入楚拜相後被楚雲祁恢複了不少,但已經沒有蘇珏在位時的權利之大,地位之高。

更讓楚雲祁沒有想到的是,後來歷代皇帝為了削弱丞相權利,都不約而同采用了他這個制度。

楚雲祁自早朝結束後便一直在偏殿裏處理呈上來的奏章,直到整個鄢城華燈千盞初上,他才将今日最後一份竹簡處理完,起身活動了一下身體,一想到蘇珏還在寝宮等着自己,楚雲祁嘴角便不自覺地向上揚了揚,他快步走出偏殿,踏着燈盞輝煌的燈光,向寝宮走去。

楚王的寝宮內,一盞燭臺,一人執卷。

蘇珏身着白衫,白玉般的手執着一卷書,時光在他身上凝固了,無論宮外有多麽喧嚣,他總是很安靜,淺淺的笑容如空谷幽蘭般淡雅,眉眼恍若畫中仙般,溫柔就那麽一點點氤氲開來,在他身上仿佛看不到時光的流逝。

書案旁一株幽蘭寂寂開着,散發着淡淡的幽香,偌大的寝宮就他一人,輕輕淺淺地坐在那裏,等着他回來。

楚雲祁一步跨進寝宮,便看見這一幕。

橘黃色燭光下,那個眉眼如畫的人就那麽靜靜坐着,他垂着眼睫,仿佛等待了千年般,就連時光都變得溫柔起來。

“蘭兒!”楚雲祁喚道,上前将人擁入懷中,熟悉的淡淡的蘭香,以及熟悉的聲音。

懷裏人說:“你回來了。”

只是一日未見而已,恍隔春秋,滿腹相思終化作了一句淡淡的回應——“我回來了”。

蘇珏微涼的指尖輕觸人眉眼,他細細打量着眼前的人,良久,笑了笑道:“怎麽冠冕沒褪,朝服也沒脫呢。”說完起身,就要替他更衣。

楚雲祁像個孩子一樣,乖巧地站在那裏,看着蘇珏白玉般修長的手替自己取了冠冕,褪下繁重的王服,收拾整齊了放在一邊,又從床邊拿過一件黑色深衣,給自己穿上。

楚雲祁眼眸閃了閃,唇邊噙着笑意,他整個人都十分放松地在書案旁坐了下來,蘇珏剛解了他的冠冕,此時一頭長發就那麽散在身後,搖頭晃腦地跟蘇珏抱怨,那幫朝臣都是幹什麽吃的,一點小問題都要上奏請示。

蘇珏一邊煮茶,一邊靜靜聽着,待寝宮內清冽的茶香漫延開來時,蘇珏取了杯子清淺倒了一杯,給他放在書案旁。

楚雲祁一把摟過蘇珏,狡黠一笑道:“連我平日裏換的衣服都放在床榻邊,蘭兒可真是用心,不如做我楚王後吧。”

蘇珏聽他這麽一說,頓時紅了臉掙紮着要起身,楚雲祁摟緊了人,低頭薄唇便壓了上來,貪婪地吮吸着蘇珏獨有的溫柔,楚雲祁恨不得将眼前人捧在手心,護在心尖。

良久,楚雲祁戀戀不舍地放開滿臉通紅的人,蘇珏眼眸有些迷離,他軟軟地靠在楚雲祁懷裏輕喘,楚雲祁一手摟着人,一手拿過書案上的茶,仰頭一飲而盡,笑道:“好茶!”說完起身抱着蘇珏向挂着軟帳的床榻走去。

兩人相擁而卧,楚雲祁将這些日子的大小國事盡數說給他聽,蘇珏靠在他懷裏,就那麽看着他,靜靜聽着,窗外明月竹林,鳳尾森森,倩影投在竹窗棂上,二人竊竊低語,似那農家夫妻般情意綿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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