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意延後一步,仍是雪瑤先進房。雪瑤将他小手又攥了一攥,一股莫名的歡喜湧上心來,見他羞成這樣,也不忍心再逗弄,笑道:“好了,雖然咱們已經文定,但一無雙方母親做主,二無媒妁之言為憑,總不好這樣膩在一處,損了你的名節。你先休息,我去前廳相候善王和我母親祭祀回府,向她們禀報一番,才是正理。”
逸飛心中一松,卻生起幾分不舍,擡起頭道:“我和姐姐同去。”
雪瑤笑道:“咱們這樣子,可算是私定終身呢,若這等事再讓你出面,要我何用?若是善王殿下為敗壞門風之事責罰于你,你該當如何?還是我去向她們禀明。”
逸飛想了想,滿心擔憂道:“可是,若姐姐自己去,被悅王殿下責罰怎麽辦?”
二人雖然交換定禮有模有樣,但畢竟仍是孩子,誰也不懂後果如何。此時想了想長輩可能的反應,兩人都有些懼怕起來。逸飛固然再也不能安枕,雪瑤卻也已沒什麽威風可逞,剛才淺淺的心緒搖動,變成了一致的愁思。
雪瑤想了想,道:“我身為女子,有權選擇自己的夫婿,雖然咱們意外了一點,但若家長見責,無非也是要我負責,和咱們私定是一個結果,沒什麽大不了的,你也不要怕。”
逸飛聽此言更是心慌,雙手交握,緊緊絞在一處。雪瑤見他懼怕,心中也是一陣酸楚。逸飛慌亂了一陣,忽然擡頭向雪瑤道:“若是如此,我更要與姐姐同行。”
雪瑤奇道:“為什麽?”
逸飛聲音有些發顫,但還是撐着不掉眼淚,道:“我既然決心要做姐姐的夫婿,自然要共患難,以盡人夫之責!”
雪瑤心中又是一跳:又是驚訝,又是感動,看着他認真的樣子,不由得張開手去,把他抱了抱,安慰道:“你放心,你有此心,我也有此心,咱們一定會在一起!旁人我都不要,我只要你做我的侍君!”
宮中祭典只是例行之事,并無波瀾,午時未到,各家車轎馬匹便陸陸續續行在善王府後門。春晖在後門相送親族衆孩童各登車馬而去,心中默算,除了雪瑤仍在府中,其他晚輩均已回府。
此時,善王府偏門停下兩臺軟轎,善王侍君白冬郎和悅王侍君權慧昭一前一後回府而來,卻未見悅王與善王同行。春晖情知權慧昭來府停留,定是為了小兒女“私定終身”之事,事雖童趣,卻也馬虎不得,便吩咐人去安排會客。
稍微靜了心,春晖也就想通了,大概是善王也有些聯姻的心思,才讓人安排雪瑤和逸飛見一面。但是昨夜逸飛睡得早,雪瑤又離席得晚,就發生了這個啼笑皆非的事。
春晖不禁想着,若是善王能轉一趟手,交給他來安排,必定比這個相遇更自然。
正要打發人去內院請雪瑤時,只見雪瑤帶着仕女,捧着手爐,緩緩而來。
春晖微笑點頭道:“悅王儲請随我到廳上用茶,悅王侍君和我家侍君在廳上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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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瑤正擔憂無人引領,便淺淺躬身道:“有勞側君。”
春晖一邊走,一邊笑道:“悅王儲這麽早就定了我們家逸飛,可別再側君側君地叫我了,到時候是要改口的。”
雪瑤心情不錯,跟着打趣道:“若是要聽改口,還請側君給包個大些的紅包。”
春晖笑道:“自是要給,一點不賴帳。因為啊,将來等我家逸飛嫁與你,你府中的銀子可都歸了他管,賬目都要過他的手,到時候你想要些零花錢,都要他管的。”
雪瑤知道他玩笑,便回嘴道:“那麽,善王侍君是不是把善王姨的用度管得嚴嚴實實的?”
春晖被反将一軍,撇嘴道:“你善王姨這樣的女子,別說侍君,誰也管不了她呢。”
兩人說笑着行至前廳,慧昭和冬郎臉上都露出笑容。
雪瑤心中忐忑,方才跟逸飛盟誓之勇,此時見了自己父親和善王侍君,完全丢到九霄雲外去了,進門拜見完畢,立在了一邊,心慌意亂之中,不敢擡頭。
冬郎氣定神閑道:“賢侄在府中傳信,道是有事禀報,現可說來。”
雪瑤見問,硬着頭皮回話道:“回禀善王侍君,是因我一時糊塗,與玉昌郡主已有肌膚之親、妻夫之實,特來請罪,并望侍君将郡主終身大事許配與我,以贖前愆。”語畢深揖,不敢貿然擡頭,靜等冬郎發話。
慧昭見說,嘴角一彎,望向了冬郎。
冬郎輕輕點頭。
雪瑤一直低頭,沒聽見座上的兩位侍君有任何指示,心中愈發慌亂起來,種種憂思一湧而上,幾乎壓不下去,額角一顆冷汗悄悄滑了下來,後背一陣發麻。
忽聽得冬郎道:“此事重大,坐下談吧。”
雪瑤心中如千斤巨石墜地,方才在下首一把交椅邊沿上坐了。
冬郎看她神色拘謹,作嚴厲口吻道:“迎娶逸飛,便能息事寧人?畢竟是小孩子,想得也太簡單了些。”
雪瑤心中一凜,不知所措,低頭不言。
慧昭與冬郎曾有商議,知他這樣說來,是要試試雪瑤的品格,佯裝憂慮地道:“姐夫,雪瑤是妹夫親出,也是悅王儲,可不能入贅,不然我将來終身無所依,還請姐夫高擡貴手。”
冬郎佯怒:“慧昭,你可教的好女兒!”慧昭配合做戲,掩口不言。冬郎又向雪瑤斥責道:“雪瑤,你一向是後輩之中最謹慎小心的孩子,怎麽做下這種事來?負責不負責暫且不論。且說此事傳揚在族中,我家逸飛該如何自處?我善王府聲威又何在?”
慧昭滿面憂色,向冬郎道:“姐夫,管教不嚴,乃是妹夫的疏忽,雪瑤做下這等不倫之事,我也情願一同受責。至于玉昌郡主的名聲,妹夫定會想辦法壓住風聲,不讓走漏的,請姐夫看在多年情分上,別讓皇上知道了。”
雪瑤心中大亂,一時全沒了主意。這事造成的風波,已經超出了自己的預料:怎麽還有皇上的事?
憑她平日如何冰雪聰明,慌亂之下,也顧不得這言語不合情理了。
冬郎見雪瑤小腦袋越垂越低,再加一把火道:“雪瑤,若是讓你自罰,你當如何處分?”
雪瑤在冬郎幾番壓力之下,反生出幾分硬氣來,立起身,擡了頭道:“回禀侍君,晚輩眼下認打認罰,但日後對于逸飛的名譽和終身,晚輩仍堅持迎娶逸飛進悅王府。”
冬郎雙眉一豎,斥道:“好個堅持迎娶!若還不出我一個道理來,族規中自有懲罰!你且說下去。”
雪瑤昂然道:“晚輩從不是做了事情卻不承當之人,只因此事幹系可大可小,端看侍君您怎麽想。若您認為是小事,咱們便訂下這門親事,做個親上加親,皆大歡喜;若侍君認為是大事,那咱們就上殿面君,聽取聖裁。但侍君可要斟酌,若是咱們現在就談條件,我悅王府自是理虧,彌補之心不改,任侍君開口,一定照辦;可若是鬧到皇上那裏去裁決,金口玉言一出,還有侍君您讨價的餘地麽?”
冬郎見她慌亂恐懼之時可以自控情緒,言語清晰,威壓不屈,有幾分正像是流霜年輕時的模樣,心中滿意。正要點破此局,忽聽門外仕女報:“玉昌郡主在廳前求見。”
☆、坦途
雪瑤一顆心砰砰亂跳,緊張地轉過身去盯着門口,就要等逸飛一進來,便加以攔阻。
冬郎和慧昭的本意,就是借此機會試一試兩個孩子的擔當,再告訴他們真相,好讓他們不被名節之類的負擔所累,現在雪瑤和逸飛都來了,省了兩下裏去分頭解釋,自然要收場。
逸飛是從後院一路奔來,喘息急促,衣衫微亂,臉上因吹了風,紅暈不退,眼角挂着一點水光。雪瑤急忙迎上,伸臂去攔:“快回去!”
逸飛輕輕搖頭:“我不回。姐姐忘記我的話了?還是覺得男子諾而無信,看不起我那番言語?”
雪瑤有些着急:“都沒有,我是擔心你。”
逸飛笑了笑:“逸飛也是擔心姐姐。”
雪瑤心中一動,仿佛有人捏住自己心肝,緊緊一攥,不知道是痛是癢。張了張口,什麽話也說不出,攔着逸飛的手臂竟也像是沒了骨頭一般,再提不起來,小聲道:“你……”
逸飛又是一笑,徑自向冬郎走去。
冬郎和慧昭見一對小兒女如此,也是驚訝,只有抛開玩笑之心。
其實善王早在晚輩中看中了雪瑤的性子,覺得頗對自己的脾氣,趁過年的機會,安排雪瑤和思飛、逸飛都見一面,若是孩子們有眼緣當然更好,沒有的話倒也無妨,京城八王同蔓同枝,多一門親事只是錦上添花,是以善王也沒什麽顧慮,随手安排了下去。
卻沒想到他們兩個真的定起親來。
冬郎和慧昭原以為他們兩個“定親”像是過家家一般,誰知此時看到這兩個小人兒的眼神,竟是已經認定了對方一樣。
雪瑤年歲稍長,還可說是情窦初開,但逸飛稚齡蒙昧,又懂什麽?偏偏也是如此堅定的樣子。
兩位侍君心中感嘆,莫不是命中注定?
情之一物,自是誰也說不清道不明,只能眼看着他們兩個困在了其中。
此時已然如此,尚不知以後還有多少糾纏。
慧昭将逸飛招至身前,和顏悅色道:“逸飛,姨丈問你,你知不知道成親是怎麽回事?”
逸飛點點頭,雙手伏在慧昭膝上,眼神專注地看着雪瑤的方向,道:“成親就是,永遠永遠在一起。”
慧昭問:“那你願意和雪瑤姐姐永遠永遠在一起嗎?”
逸飛毫不猶豫道:“願意!”
慧昭微笑道:“莫不是因為昨晚之事,你們才如此堅定?”逸飛點了點頭。
慧昭擡頭望向上首坐着的冬郎,冬郎微微颔首,慧昭會意,将逸飛小手放在手心,望着他雙眼道:“可是你們昨晚之事,并不是妻夫之實,也不算肌膚之親,逸飛沒有壞了名節的。等你長大些,你爹爹自然會教你什麽是真正的妻夫之事。”
雪瑤聽聞此言,驚訝地擡起頭來。
冬郎的臉上也挂起了柔和的笑容,離座向雪瑤淺施一禮,道:“雪瑤放心,姨丈知道你們的事尚在禮法之內,并不要你負責。方才故意激你,姨丈還要跟你道歉才是。”
雪瑤心中一陣酸楚,卻不知從何而起,向冬郎還禮道:“姨丈,沒關系的,我不是跟您生氣,我只是不明白,若是不必負責,那麽您還能不能允許我娶逸飛呢?”
冬郎心中微微一震,又問:“你仍要娶逸飛麽?”
逸飛剛才聽慧昭之言,心中自是不信,但冬郎和雪瑤也這麽說,方才相信了,偎在慧昭身邊,看着冬郎這樣問雪瑤,料想父親大概是不同意了,心中失落之下,不由得鼻尖一酸。
此時,雪瑤擡頭向逸飛望了一眼,笑了一笑。逸飛面上微微一紅,也向雪瑤回了一笑,再也不移開目光。兩人神情莊重,遙遙相對,冬郎和慧昭看在眼裏,也覺得甜蜜。
慧昭扶着逸飛的脊背道:“逸飛,永遠在一起,并不一定要做夫妻。你看,你的萱姨只有雪瑤和禹瑤兩個女兒,沒有男孩在膝下,逸飛也可以認萱姨做義母,過府常住,照樣是和雪瑤天天在一起的。”
逸飛見說,咬了咬嘴唇,向慧昭道:“姨丈,你讨厭逸飛嗎?”
慧昭立刻答道:“怎麽會呢?姨丈很喜歡逸飛的。”
逸飛擡頭望着慧昭又道:“那姨丈為什麽不願意逸飛做雪瑤姐姐的夫婿?”
慧昭又是疼愛,又是憐惜,抱了抱逸飛道:“姨丈怎麽會不願意?姨丈願意極了!若是逸飛嫁到我悅王府來,姨丈不知道有多開心!”
雪瑤見逸飛仍信守兩人約定,心先寬了一半,再看慧昭也确是高興,整顆心便落在了實處,擡頭向冬郎道:“姨丈,我仍然要娶逸飛,雖然無妻夫之實,但我們已有嫁娶之約,您看,這是文定。”說着便從頸中拿出白玉扣,給冬郎過目。
慧昭攜了逸飛,立在冬郎和雪瑤旁邊,見雪瑤拿出的白玉扣是自己未見的,料想是逸飛所贈,上下看了看雪瑤衣飾,發覺雪瑤腰間的翡翠孔雀已經不在,定是雪瑤以此物贈予逸飛了。回頭看,逸飛果然拿出的是翡翠孔雀,只是将腰墜改為了貼身護符。
冬郎和慧昭細細查看,這兩件玉器雖是小品,但都是上乘玉料,又兼精雕細琢,陽光一照,水色冰影玲珑剔透,又是二人貼身之物,此時拿出更顯溫潤。這兩個玉墜價值不菲,又各自是兩人最心愛之飾物,恰好還和他們兩人“玉”字排輩相符。若是此等物事,的确是配得上做文定。
冬郎向兩個孩子點了點頭,道:“若你二人肯信守約定,彼此心許,那麽文定之禮就已經做數,我們便需要禀明善王殿下,也會通知族中長輩承認你們的關系,将你們認為是未婚妻夫一般。但你二人年齒尚幼,待雪瑤理鬓禮後才可行聘,完成定親之禮,到那時你們便是真正的妻夫,你們可明白了?”
雪瑤和逸飛見冬郎許字,皆喜上眉梢,心滿意足,兩只手不由得緊緊拉在了一起。
慧昭笑道:“兩個小東西,現在可放心了吧?你們出去玩耍,我們再商議些細節。”
雪瑤拉着逸飛,兩人像歡快的黃鹂一樣飛出門去。
慧昭召仕女來換過熱茶,捧在手心,向冬郎笑道:“這兩個小家夥心思倒大,全然出乎意料。只是委屈了逸飛,懵懵懂懂就被我家求去了。”
冬郎微微一笑,道:“倒也不是這麽說。只不過提前成就好事,免了中間這些細枝末節,孩子們自己也覺得合意,便是皆大歡喜。只是我家養個兒郎最不易,事事必要給他最好的,現下雖給他一個滿意的妻主,可我私下想想,到了你家,少不得今後還有些曲折,我心中頗有不忍。”
慧昭急忙安慰道:“姐夫這是哪裏話來?以逸飛身份,在我悅王府定是一世不可動搖,我與我家殿下一定會盡心照顧,姐夫當寬心才是。”
冬郎道:“我只是擔憂,你我兩家來往過密的話,難免會有人覺得紮眼,比如那定國将軍最見不得這些,公孫皇後那裏又是一個難關。咱們眼裏是小兒女的親事,可誰叫咱們嫁給皇族,家長裏短動辄就變成了朝廷動蕩。還有一節,雪瑤身為皇族之女,将來總有身不由已之事,或是聯姻,或是其他差事。而逸飛這孩子性子像我,面上柔順,心底卻倔得很,等他長大,不知道還會怎麽想,會不會怨恨我們今日的決定……唉。”
慧昭嘆道:“此身為皇族,哪能事事由得自己?無論前路如何,我和我家千歲定會像維護親生一般保護住逸飛,請姐夫寬心就是。”
二人說定了小兒女親事,半憂半喜,用畢晚膳,方才散了。
新年的熱鬧持續了好一陣時日,終于到了正月十四。
依照慣例,從正月十四開始,就是元宵節的燈會了。朱雀皇城宵禁解除三夜,開放夜市,通宵達旦。從十四日天色擦黑時起,無論官方還是民間所制彩燈,盡數懸挂于皇城大街兩旁,供人賞玩。富貴之家通常會設棚猜燈謎,賞給猜中之人喜錢紅包,以求今年利市大發。
元宵佳節期間,各家女子兒郎,無論婚配與否,皆可上街觀燈游玩,因此成就了賀翎無數姻緣佳話。今年的“美滿元宵”,更是點了題。不知有多少人都在期盼這一場夜晚盛會。
善王府中西席先生趁着過年回老家探親去了,要到二月初才開始授課,逸飛雖讀書不多,功課卻絲毫不懈,按照先生授課時的作息,早起便自己來到書房讀書練字,就算元宵節也不例外。一上午用功已畢,就收到悅王府送來的請柬。
逸飛情知是雪瑤差人送來的,笑起雙靥,打開看時,見內中一張白箋,上面勾畫着一個少女和一個男孩,手牽手望着路邊懸挂的花燈。看兩人體貌身形,正是雪瑤和逸飛。小圖畫線條簡單,淡淡着了些彩,畫得很是有趣,單是拿在手中,就能感覺到雪瑤作畫時的愉悅之情。
想必是雪瑤不知逸飛是否可看得懂文字書信,才畫畫相傳。逸飛撅了撅嘴,本要提筆回字,卻不甘心平常的回複,想了又想,取筆也畫了一幅。
畫完晾幹,看了一看,自家滿意了,便找了張信封裝好,走出書房。
一出門才看到,這時天色已近黃昏。想來是畫畫時忘了時辰,悅王府送信來之人早已回家,逸飛打發家中一個男仆将回信送去悅王府,方才歡歡喜喜地找父親用晚膳去了。
晚膳桌邊,善王流霜不在,已是善王府上下皆習慣的事。
今日只見旭飛眉眼之間藏不住笑意,思飛卻顯得有些別扭。
思飛是春晖所出,春晖自是一眼便認出他心不在焉,放下碗筷向思飛道:“思飛,今日怎麽沒精神了?”
思飛低聲道:“沒什麽。”他一向心中藏不住事,喜怒形于面相,口中雖說沒什麽,神色卻更加頹然。
春晖細細想了想,他今日出門之時并無頹色,剛回來時,隐隐有些怒氣,現在怎會如此?想了一番,問道:“你今日去演武場的時候,跟人動手落敗了?”
思飛肩膀一抖,面色詫異道:“爹爹你怎知道的!”
春晖笑道:“你還能有什麽事?心思魯直,有勇無謀,根本不必猜。”
冬郎跟着放下了碗筷,聞言一笑,道:“思飛,勝敗乃兵家常事,何必在意,明日再去比過也就是了。”
思飛頹然道:“前年我都是比她強得多,漸漸地,她去年十次之中能勝我兩次或三次,這幾日我們比了五次,她勝四,我勝一,恐怕還是她讓我的。再過一年,她已經不把我放在眼中了。我練得也算辛勤,為什麽總是原地不前呢?”
春晖點頭道:“早說要你不要一味練,多走心,多領悟,現下可得了教訓吧!”
☆、方三小姐
冬郎笑道:“春晖,過年時就莫如此嚴厲了吧。思飛,這擊敗你的孩子可不簡單,是哪家的兒郎?”
思飛低聲道:“不是男孩,是靖海将軍家的老三方铮。”
冬郎嘆一聲道:“是靖海将軍的孩子,無怪乎如此了得,真是英才。”
旭飛聽聞這名字,若有所思:“方三頗得靖海将軍真傳,文武雙全,兵法精熟,只因年紀不大,只是襲了官職,也未曾親自領兵上陣過。若你是敗在她手,也不算吃虧。咱們陳家尚文輕武,他們方家卻是家傳,你表面上是和方三在比武,其實是和方将軍比,這怎麽比得過?”
冬郎向旭飛道:“方家和權家交情頗深,這莫不是從靈悉口中得知的?”旭飛面上一紅,點了點頭:“那個……她……她們是好友。”
權家博物廣志,擅古今及各國言語文字,在朝中多做為史官或鴻胪寺中司務。悅王正侍君權慧昭,旭飛未婚妻權靈悉,就出自這個權家。
靖海将軍名曰方耀,是朝中肱股重臣之一。她自少年時代起便與其母威遠候方韞一起鎮守東海邊疆,屢屢收複海島夷族,挂封靖海将軍,待成名回朝之後,翎皇半雲心喜,率先以“方靖海”呼之。
方耀身材高挑,長相俊朗,性格爽直,朝中君臣都樂意和她親近,方靖海之名傳播遠比本名廣泛。現今賀翎朝中最重要的邊疆守衛,以方家為首,可見其聲威凜然。
陳家自從坐上皇位以來,頗有重文抑武的意思。雖然思飛好武,也加入了那座鼎鼎有名的“尚德”演武館,但冬郎和春晖倒是不在意他真正學了什麽武藝。畢竟在賀翎只有男兵,沒有男将軍,學武不過是強身健體,将來談婚論嫁之時加些籌碼而已。
但現今思飛習武到了瓶頸之地,明顯還是想繼續學下去。冬郎也知道善王流霜的心意,既是家中兒郎需求,少不得便要找出全賀翎最好的給他們。在心中略一盤算,便開口道:“思飛,你爹爹說得對,你是該多走心,多領悟,但看你在演武場自己練習,武藝停步不前許久,而方家的姑娘進取迅速,說明靖海将軍必有極大的過人之處。你可以拜她為師,向她求教。等再過幾日,新年事務結束,爹爹為你籌劃,帶你去方家拜見一番吧。”
思飛皺着眉,想了一陣,問冬郎道:“爹爹,靖海将軍若是知道我求教怎麽打敗她女兒,她會不會生氣?”
冬郎笑道:“我聽聞靖海将軍最喜歡上進的後輩,若知你心,她一定歡喜。”
思飛神色稍緩,低頭飲食,春晖也放下了這塊心事,重新舉箸。逸飛和芷瑤年紀尚小,并不關心這些,只是開心地用餐。
全家飽腹之後,各自更衣,正要一起出門觀燈游玩之際,忽聽男仆來報:“權大小姐和方三小姐到了,邀玉明郡主、玉通郡主同去觀燈。”
旭飛臉皮薄,盡管他定親很早,這一年來時不時就和靈悉一起游玩,出嫁的日子也将近了,但每次一聽權大小姐幾個字,臉上還是要發熱。他偷眼望了望思飛,思飛正對方铮的來訪驚訝莫名:“方三?她來幹什麽?”
春晖和冬郎對望一眼,交換了一個眼色,彼此了然。
思飛雖然意外,但也不願顯得小氣,随即打發男仆道:“告訴方小姐,我這就去前廳。”
等兩個孩子帶人走了,冬郎轉過頭來笑道:“我看那方三小姐是喜歡咱們思飛,春晖你看呢?”
春晖眼角彎彎笑道:“如此便更好,孩子們願意,咱們也省心。只是你看旭飛對這事挺有心,一看就愛牽紅線,這點倒是和冬哥你像極了。”
冬郎望着春晖笑道:“我哪裏是愛牽紅線,我就牽過一根。”
春晖撇嘴道:“可不是,牽上自家兄弟掉到你陷阱裏去,你最開心了!”
冬郎和春晖兩人說笑,芷瑤聽不懂,撲在春晖懷中打呵欠。春晖蹭蹭她的小臉蛋,芷瑤揉着眼睛咯咯直笑,将小臉埋在春晖頸側。
春晖再轉頭看逸飛,見他不慌不忙的,問道:“逸飛,雪瑤邀你看燈了嗎?”
逸飛抱着手爐道:“邀了,但是我今晚想和家裏一起去,約了明日和姐姐去。”
春晖撫着芷瑤的背,向冬郎道:“這兩個小的,今天書來信往,原來是早就約上了。我一直羨慕着,冬哥出的娃娃多自覺啊,偏偏思飛這孩子一點也不像我,愚鈍的很。”
冬郎攬着春晖肩道:“這才像你,你不想想你當年……”
春晖面上通紅,迅速打斷冬郎話頭:“莫說當年,說了這麽多年都說不膩麽!逸飛,你可得學着點,怎麽欺負側君這點,你爹爹可是最擅長了!”
逸飛年紀太小,也不太懂長輩年輕時的恩怨,只是他家兩位爹爹是兄弟,所以自然比別家的更顯親熱,時時在一起說笑,他也老跟着撿個樂子,和兩位爹爹笑成一片。
若在規矩嚴正的世家大族,春晖身為側君是當不起一聲“爹爹”的。但陳家原是黃袍加身稱了帝,草莽武将出身,對這些規矩也不甚在意。各家王府中側侍君所出的孩子,都會直接管側侍君叫爹爹。侍君們對此不以為忤,反認為是孩子們孝順——若是親生爹爹都不敢叫上一聲,又怎麽會真正孝敬嫡父,奉養一個毫無血親關系的男子終老呢?
卻說雪瑤在家中收了逸飛信柬,封皮上端端正正地寫着收發之人名字,筆跡圓潤,用力極輕,想必是逸飛親手所書。
看來小人兒知道自己意思,又怪自己看輕了他的學問,用這方式抗議呢。
雪瑤一笑,拿出逸飛的畫來。
畫上一輪月亮挂在天際,月輪渾圓。月下有河,河岸有梅,梅邊有橋,橋下小亭臨水而建,河中漂浮着水燈。并不畫一人,只畫了一只拖着長尾的孔雀,半閉着眼睛休憩在梅花樹旁。畫風卻與雪瑤相同,是在墨跡略幹時,清淺着色:梅花粉白,孔雀青碧,亭子頂是褐色,亭柱朱紅。
雪瑤持畫沉吟。月亮渾圓,直上天際,這是十五那晚的月亮。河邊有梅樹和亭子,看這畫上所繪,像是城東濰河邊上的享梅亭,雖不惟妙惟肖,意思卻到了。翡翠孔雀在逸飛那裏,這孔雀自是代表逸飛。
此信上說的是,明晚月上時分,在濰河邊享梅亭相侯。
雪瑤抿嘴一笑:若是要一起觀燈,從悅王府去城東時正經過善王府,接了他同去便是了,何必在那裏等?若他有意,且看他安排便是。
思飛和旭飛出門早,皇室宗親們居住的幾個坊又離朱雀大街很近,不一會馬車就行至街邊。大街上人頭攢動,馬車斷然無法通過,趕車的男仆只得像別家一樣停車在燈街之外。
四個少年下了車,權靈悉借着袖口遮掩把旭飛的手握住。旭飛悄悄掙了一下,靈悉卻将手指滑進他指尖,十指相扣,面上一臉坦然地向方铮道:“你們兩個別太貪玩,過一個時辰回來這裏,我們再一起回去。”說完牽着旭飛就走,小厮侍衛們急忙跟了上去,只留下方铮和思飛面面相觑。
愣了一會,方铮輕咳一聲:“玉通郡主,請。”
思飛也有些不好意思,讪讪地應了一聲,開步走在方铮身邊一步之遙的距離。
方铮一顆心都跳出了腔子,今天這個陳思飛,簡直不像他。通常在演武館內,兩人唯以武藝交流,除了請、承讓、多謝指教,竟沒有過別的交談。最熟悉的無非是對方汗流浃背時的模樣:勝利的洋洋自得,失敗的咬牙不甘。在彼此心中只當做對手看待,從未發展過私交。
幾個時辰之前,兩人才交過手,他落敗時的神色讓方铮有點心虛,生怕失去這個對手,才想要哄一哄他開心,邀他一起觀燈。
今晚燈光華彩之下,少年兒郎微微仰頭,興致盎然地看着燈謎。他身上錦袍斑斓,腰間玉帶生光,青絲束成時下流行的樣式,鬓邊的碎發打成辮子,也同發髻盤上去,以繡帶圍好了,飾以嵌着珍珠的絨花。燈光一照,他眼睛裏似有星河閃閃發光,開心地笑着,整個人不同于演武館內的勁裝打扮,透露出郡主該有的尊貴。
方铮突然懂得了心頭鹿撞的感受,撞得還有些疼。
思飛還沒開始拔個子,站在方铮身邊顯得矮了一頭,他轉過頭來,向方铮講話。喧鬧的人群将他的聲音一下蓋過,讓他也有些懊惱,欺近了一步,擡頭又說了一遍:“方三,幫我拿一下那盞燈,我只差一點夠不到。”
方铮剛回過神來:“哦?”
思飛生怕搶得慢了被別人拿走,拉起方铮手走到燈下:“這個!”
少年骨節分明的手指撫過手背,莫說是一盞燈,就是天上的月亮,方铮也願意摘了。身邊侍衛要幫忙,也被她搖搖手拒絕,動手摘下了燈盞。
思飛渾然不覺她的小心思。在他看來,雖然輸給方铮很讓人惱火,但方铮武德很好,只對招,不廢話,很值得交朋友,和她同行心中也輕松。他眉開眼笑地接過燈盞,将寫有燈謎的一面轉了過來:“你猜,這是什麽?”
方铮只是熱切地看他。
思飛有些着急,指着詩句:“看這裏,這裏!”
方铮只是笑:“我不會猜。”也沒心思猜。
思飛見方铮心不在焉,趕忙把燈交給一個男仆,吩咐了謎底讓他排隊取紅包,拉起方铮手往路邊拽。
方铮一驚:“怎麽?”
思飛只是往人少的地方走,到了僻靜些的路旁,才一臉擔心地問:“你怎麽了?是不舒服嗎?要不要回車上等他們?”
方铮抿了抿嘴唇,不知道說什麽好,思飛只當她确實病了,不由分說就握住她手,向馬車停留的方向走。侍衛們急忙跑上前幫忙開道,護着二人回了馬車。
作者有話要說: 善王府對孩子們相當寵愛了,想學什麽就能學。但是學這些也就是給名聲錦上添花,最終還是為婚姻加碼,不能靠他們所學而受人尊敬。
現實社會中有很多人宣揚女生讀書無用,也是這個心态——它認為女性的價值只是附庸。
本來的行文中我并沒有寫出這些意思,但是後來想想,既然想到這個立意,還是寫出來比較好。
☆、享梅亭
靈悉和旭飛一路逛來,猜了不少燈謎,得到不少禮物,像其他的小情侶一樣互相耳語淺笑。
但他們雖态度親熱,聊的卻不是甜言蜜語,而是分析着新出的邸報消息:“皇上有意要在宗親中招一位女孩子,進宮去做太子的伴讀。我們家姐妹也讨論過這件事,看法一致,廣泛招募只是說辭,到最後,定是悅王儲會入宮當差。”
旭飛有些憂慮:“皇上若是因此懷疑……”
他話不用說全,靈悉便已會意:“那是一定的。本來皇後想把公孫四郎嫁給我,恰逢你我定親,皇後早就懷疑我們針對他,一直有不滿,只是礙着身份不理我們罷了。”
旭飛聽得這話,心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