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先謝過冬郎,再令仕女們關上門扉,這才向逸飛開口道:“我來得遲了,逸飛不要責怪,今日一見,怕又是長久不能會面了。”
逸飛一個月未見雪瑤,心中反複想念,大為磨折,此時見面也顧不得避嫌,聽她此言,心中更加擔憂,隐隐覺得有大事發生,問道:“姐姐最近忙碌的話,不必顧忌我。”
雪瑤嘆道:“何止是忙?皇上要封我為太子少保,進宮伴讀。我自你家回去之後第二天,宮中便來了位教習,敦促着我練了一個月的宮禮,用膳就寝都要處處合度,全天被監看的。我本待對你修書說明,誰知說是為了保密,一個字兒也遞不出去。我只有全心操練,以盼早日合格。昨日可算是全結束了,皇上傳了口谕,着我三日後進宮,我便趕着先來看你了。”
逸飛聽聞此言,心中不悅。
雖然他嘗試着與雪瑤保持距離,謹守禮法,但那是雪瑤日日環繞在身邊的情況之下,由得他自己做主。現在雪瑤入了宮,似是皇上有心拆開他們兩人似的,令他幽怨橫生。
雪瑤見他面色沉郁,安慰道:“我想,總不至于一年到頭也出不了宮門,一定有機會的。只要我出來,便來探望你,好不好?”
逸飛低頭,心裏特別想撲進她懷裏,好好地說話,卻又明白過于親昵是不行的,難過地悶聲道:“姐姐好意,逸飛心領。但姐姐莫要挂念于我,還是皇上的差事更重要,沒事的話……姐姐就莫要想着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我們家雨澤其實還是萌萌的。
☆、少保入宮
雪瑤心中一震,似乎有針紮了一下,隐隐作痛,耐着性子問道:“逸飛此話,是怨我麽?”
逸飛轉了臉,眼淚已經在框中打轉:“不敢。”
他很想說清楚,不是雪瑤的錯,是自己的錯。但他心裏覺得,如果說出了這話,就會被雪瑤厭棄,到時候竹籃打水一場空,又要把自己這份心情置于何地?眼淚悄悄地掉下,他卻抿着嘴用力想忍住。
雪瑤雖因逸飛的冷淡略有震動,但感到自己心口已不是情緒帶來的刺痛,一陣疼似一陣,疼得胸膛有些酸麻起來。她一手輕輕撫了心口,感覺奇怪,但仍未在意,道:“逸飛,你故意躲我,我都知道的。上次我回去時,回頭望了一眼,明明你來送我,相見時又怎麽對我這樣冷淡?”
逸飛聞言,眼淚也忍不住,不敢回頭,低聲道:“因我不懂事,才與姐姐相好。但是我心知,原是我配不上姐姐,不值得姐姐這樣挂心,惟願姐姐不要挂念于我,便是成全了我。”
雪瑤見這話沒頭沒腦,正要再想,心口猛然一震,再無法忍耐,一手緊緊搗住痛處,另一手抓緊了椅子手把,全身微顫,冷汗從額上涔涔而下,輕聲叫道:“逸飛……”
逸飛聽見語音不對,一轉頭看到這樣情形,頓時吓呆,也不管什麽女男大妨,也不管什麽罪過,伸手扶住,語音打顫道:“姐姐你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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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瑤倚在逸飛肩頭,臉色蒼白,輕聲道:“我也不知……”
逸飛這才想起高聲叫人。眼見得仕女們将雪瑤扶起,放置在自己床上,急忙奔過去握了她手,連聲叫道:“姐姐!姐姐!”眼淚再流出來,撲簌簌地滴落在雪瑤手腕和衣袖之上,漬出一片水痕。
雪瑤雖痛得厲害,但神思清醒,轉頭看逸飛情狀,暗暗道:“你果然還是在乎我。”卻一句話也說不出,淺淺低吟。
冬郎和春晖聞得悅王女在善王府中突然急病發作,急忙趕來,正是禦醫為雪瑤把脈之時。逸飛被遣在一邊,正呆呆地落淚,見到冬郎,旋身撲在冬郎懷中,冬郎抱了他輕輕拍着,沒多久就被他哭濕了衣衫。
禦醫立起身來,面帶憾色道:“請侍君和側君移步,臣有話說。”
雪瑤此時疼過一陣,又兼禦醫行針,痛感稍有緩和,提高聲音道:“就在這裏說,我得知道自己怎麽回事。”
冬郎向禦醫微微點頭,禦醫道:“此症不治,只能暫時用藥緩一緩。這是跟老悅王一樣的頑疾,想不到悅王儲……唉。”
雪瑤聽聞此說,心中隐隐覺得絕望。
在陳氏皇族,多見此心口疼痛之症,五人之中,約有其一,大多發作于女子之身。大半病症沒什麽危險,只是不定時地疼痛一陣,伴随終生。
雪瑤記得自己祖母在四十之後時常發作此症,至于引發了其他疑難之症,藥石罔效,所以早早而逝,未能善享天年。所幸泓萱一直壯健,不曾發病,誰知竟隔了代傳在雪瑤身上。
逸飛守在雪瑤身邊,又抓了雪瑤手,輕聲問:“姐姐,你怎麽樣了?”
雪瑤面色蒼白,但勉強笑道:“逸飛莫要擔心,只是忍一忍疼,便過去了,沒事的。”
逸飛抓緊雪瑤手道:“都是我不好,不該……”
雪瑤搖了搖手,道:“不是逸飛的錯,病來如山倒嘛。”
逸飛戀戀之情溢滿胸口,柔聲道:“姐姐,你要好起來。”
雪瑤點頭道:“一定會好起來的,你放心。”
雪瑤從善王府歸家,養息一日之後,便再沒有症狀發作,禦醫也未檢查出什麽異樣,悅王泓萱也松了口氣,并未上奏延遲進宮的日期。
入宮前兩天,雪瑤竟無事可做,除了按照宮中嬷嬷定好的時間起居之外,不用練習宮規等事。她一應随身之物自有仕女打點,飲食起居之習慣平時也自有人記錄,只将這些交接給嬷嬷們帶入宮中即可。
悅王府的仆從們熟練地打理着小主人的外物,絲毫不見有慌亂,個個臉上都有了幾分榮光。
泓萱心中五味雜陳,也只得自己咽下。本想和女兒囑咐些什麽,望着女兒仍顯稚嫩的面龐,終究還是沒有說出口。
皇上召雪瑤伴讀,留在太子身邊,明面上是天大的恩典——今後太子登基,悅王府便是一份首功。連王府的仕女仆役們都驕傲地擡着頭,面帶微笑,比過年還高興,更何況外邊官員們的羨慕自不用提。
可是身在事中這幾家都心知肚明,伴讀的差事,一面是拉攏悅王府,一面是打壓悅王府和善王府走動的勢頭,泓萱夾在兩股強大的力量中間,自然是無力反抗。
京城八王皆是與皇上血統最近的嫡系,從小見慣天顏,知道皇家秘辛:今上登基不易,且力量單薄,善王一系一直以來的不臣之心在本朝膨脹到了頂點。
像是暴雨欲來,狂風暴烈,烏雲壓頂,最令人窒息。
有幾家已經退縮,如安王像她長輩得到的封號一般娴靜沉默,不與人争,守着封號辦些閑差,保得一家安寧。
有幾家做出了選擇,如良王、平王,皆以善王馬首是瞻,支持着善王的主張,也為善王添羽翼。福王是堅定的保皇一派,在保護今上登基的風波之中做為中流砥柱,堅守住了先帝——敬宗廣月的遺诏。和王身為前任族長,在皇室之争中一向有些拉偏架,明顯傾向于皇上,卻也圓滑,從未見罪于善王一系。
其餘悅王和壽王,她們兩家對家族的貢獻并不拘于表面,是以皇上和善王一系幾代以來也沒有強求她們助力的意思。
及至壽王意外身亡,善王以無嗣之由,說服親族過繼了芷瑤為善王嗣,京城皇族的勢力竟然慢慢向善王傾斜而去。
悅王府同善王府結了兩門親事。若是像靈悉和旭飛那般,尚且交代得過去,可雪瑤和逸飛同族同姓結親,極其罕見。雖說細細算來并無血緣過近的擔憂,不算破壞人倫,但一般的家族甚少做出這樣的決定。善王府竟然如此光明正大地拉攏中立的悅王府,這讓皇上看起來必定紮眼。
但這其中盤根錯節的複雜關系,怎麽好一日就和雪瑤交代明白?
就算雪瑤懂得其中關系,她又會怎麽選擇?
泓萱心中擔憂了一天,夜不能寐,剛睡下不久又披衣坐起,倚在床欄出神。
權慧昭也無心再睡,支起身來圈住泓萱腰肢,讓她倚靠在自己肩上,握着她玉手放在自己手中,柔聲勸道:“殿下不要過于憂慮。以皇上此舉看來,她是對着善王敲打,而不是我們。京城八王以善王為首,善王做事又古怪,縱使她家心有不臣已經是公開的秘密,但是誰也沒抓到她的把柄。我們和善王府交往,現在已經是親家之間的走動,以情做理,誰又能說不可以?”
夜深人靜,值夜仕女們全在遠處,妻夫兩個小聲耳語,也不必打什麽機鋒,守什麽忌諱,彼此懂得對方的意思,話也說得直白放肆。
泓萱信任慧昭的看法,她也是這個意思,才敢與善王結下這門親事。指尖劃過慧昭的指縫,但想到女兒和自己一樣在朝堂身處夾縫,不得不擔憂:“若皇上也從此處着手,公孫皇後少不得會趁機發難,塞來一個眼線,再有皇上一道禦賜側侍君的聖旨,怎麽容得我們拒絕?到時候就連在家裏講話,都得防着人,好生不痛快。”
慧昭輕笑:“以公孫家出了兩個皇後的傲氣,她們怎麽可能張羅一個側君給雪瑤?不知又是哪家被推上前來。區區王儲側君,我做長輩的還拿捏不得嗎?”
泓萱側過頭去,和慧昭輕輕交換一吻,握着慧昭的手道:“當初你嫁與我時,我便知道你不是那種內宅男子,沒想到,你現在竟然也把家裏管得頭頭是道的。”
慧昭面上一紅:“即便我們權家男子再關注朝局,也只能做人家的內助,學點內宅手段又不是我所願,幹什麽總是說這個?”說到這裏神态就有些黯然。
泓萱急忙攬了他腰哄道:“原是我逗你呢,可別在意,嗯?”
慧昭點點頭,向泓萱一笑,并不在意剛才的情緒。他與泓萱相知多年,感情深厚,雖偶爾有身為男子不可入朝的遺憾,但想想悅王府上下和順,妻主又恩愛有加,便把那些遺憾抛掉了。所以說到這些話題難免傷神一下,卻不會把它一直放在心裏。
兩人又說了幾句,夜深倦濃,便好好地睡下了。
三月初八,萬事皆宜。
清明已過,天青如洗,朱雀皇城中一片萬物向榮之相。
雪瑤拜別雙親,乘上了宮中的軟轎。
這次進宮的陣仗可不同以往。雖然她一年總會進宮幾次,但大多數是跟着父親來看望德貴君權慧忱,偶爾在德貴君那裏見到皇上。後宮中的皇上比朝堂前随和得多,大家可以算是親戚關系,雪瑤雖然敬畏于她,卻也沒有太大壓力。
但這次的氣氛明顯不同。太子少保是有品級的官職,從受封之時起,她就算身負差使,成為了朝堂的一員。不但從政,而且要長居宮中,是以嬷嬷們教導得格外嚴厲,也讓她接觸到了更多皇室紀律。
她能明顯感到巨大的威壓。
宮中的皇上和宗親的區別豈止只有那一張鳳紋金椅,豈止在那身鳳袍?縱使她小小年紀,也清楚地體味到了“君臣之別”。
作者有話要說: 雪瑤這個病我寫的比較嚴重,病的原型是窦性心律不齊。
我也是體檢的時候才知道這個病的,不過我不嚴重,不用治療。
能感到不舒服的時候是初三高三,有感覺快要跳出來了,當時還以為是自己心理素質不好。跑步什麽的運動一般也沒事,不影響生活的話是無所謂的,就像文中說的帶病偶爾不舒服,調養調養也就好了。
一定要注意身體啊。
☆、君臣相探
這宮中軟轎異常平穩,轎夫訓練有素,整條随行隊伍也各司其職,向皇城正中那高高的紅牆下走去。
當轎夫的腳步聲從夯土的沉悶轉為石板叩擊之聲,雪瑤知道這是來到了朱雀禁宮的門前了。軟轎被放在地上,不再前行,簾外有宮女低聲道:“少保大人請稍待,前面在查對宮牌,核對人員。”
雪瑤知道這些步驟,只是以前歸父親應對,現在只有自己了,穩定了情緒,開口冷冷應道:“知道了。”
過了一會,有鐵衣宮衛中當值的女統領親自來查驗雪瑤的宮牌,與畫像比對,并請雪瑤出示聖旨、在入宮文書之上簽字蓋章。一番忙碌之後,才恭敬行禮退下。
宮女為雪瑤放下轎簾,擊掌為號,隊伍又開始移動,緩緩地通過了第一道宮門。
雪瑤這才把嚴肅的面孔稍稍松懈下來。
她忽然感到一陣心慌,沒來由地想:“我再也不能回頭了。”
她自己也搞不清這心思是怎麽産生的,只是一片凄惶,蓋過接到聖旨時的榮耀,蓋過練習宮禮時的辛苦,蓋過她生命中所有發生過的,大大小小的事。
軟轎又進一重,宮女提醒雪瑤下轎。
轎簾掀開,雪瑤目之所及,全是高高的朱紅牆壁,她撣了撣衣擺,站在宮門前的道路之上。
朱雀禁宮很大,據說就連宮中當差的侍衛和宮女也只是熟悉一片範圍,就連皇上、皇女、郎官們,也都沒有把朱雀禁宮逛完的,更不要提雪瑤了。
雪瑤跟着宮女的指引走了幾扇門,來到又一處宮門前,照樣接受檢查。方才停轎後她帶來的所有物品要另外檢查,已經被擡走,現在這隊人只有八個手拿随身細軟的宮女和一個管事的宮女,鐵衣宮衛很快查驗完畢,雪瑤又簽字并蓋了一次章。
這次查驗完畢,才算是真正地進了宮。
在宮內反倒沒有外面兩層宮門中間的壓抑感,雪瑤悄悄地長舒一口氣,登上步辇,由身強力壯的嬷嬷們擡去含象殿,正式作為一名官員去面見當今翎皇陳半雲。
賀翎的皇帝本有名字,在她們做太子時,年至及笄便可由禮部确立名號,用以記載史書,避諱本名。百官說起今上,便有各種不同的稱呼,其中也有稱“雲皇”的。
雲皇理政采用祖制,逢三、六、九例行朝會,餘下日常政務,皆在含象殿處理。
太子陳宜瑤也知今日少保進宮,算了算時辰,便也來含象殿相候。
天家母女相對而坐,面對奏章讨論時政。
這時宮女來報,太子少保已到殿門。
陳宜瑤将手中奏章放下,歸于雲皇案頭,有些好奇地望向門口。
今早她的生父公孫皇後特地差人來,叫她小心防範,話留三分,切不可對人過于真心實意,也別看對方年紀尚小就放下戒心,好生一番說教。
宜瑤頗有些不以為然。
她小小年紀便被立為儲君,立在朝堂頂點,自然不必像內宅男子那樣把家族之間的陳年舊事放在心上,甚至有時對皇後的決定頗有微詞。
公孫皇後看中的少保人選是福王二女及和王儲,并向雲皇推薦。
但雲皇和宜瑤卻已有默契。
就算不選擇福王、和王,她們也會堅決站在雲皇母女身邊,完成先帝敬宗留下的遺诏,支持她們到底的。而一直中立的壽王被善王鑽了空子,若是悅王再歸善王統領,恐怕善王就要着手準備一些逆天之事了。
宜瑤心想,傳言悅王儲少年老成,只不知道是真的心裏有數,還是故作玄虛呢?
眼看身穿蔥綠朝服的雪瑤走進殿內,三跪九叩,穩穩地行了大禮,禮畢靜立在原地,低垂雙眼,許久也紋絲不動。
宜瑤臉上現出一絲笑意。
還未過理鬓之年,能這樣穩重,倒是個難得的。
“不知少保功課學到哪裏了,是不是和本宮所學進度相近?”宜瑤一面說着,一面走下臺階,從近處觀看雪瑤。
雪瑤垂着眼回話。一面講話,一面在餘光中看見太子的紫色鳳袍越來越近,心中緊張莫名,強自鎮定。
還沒講完,就被宜瑤打斷:“少保且擡頭讓本宮看看。”
這種惡霸在街頭調戲良家兒郎的感覺是怎麽回事……
雪瑤只得微微揚起下巴。宜瑤又令:“擡眼。”
宜瑤快要及笄,顯得比雪瑤高很多,雪瑤可以感到她探視的目光和刻意傳達的威壓。可是逃避和害怕都沒有用,日後與她朝夕相處,難道還能避開不成?
雪瑤只得正視宜瑤的面龐。
宜瑤見她目光之中有些好奇打量,也有些猶疑,卻沒有絲毫不耐煩的神色,看來并不像公孫皇後所慮那樣嚴重,心裏也有些安慰,轉頭向雲皇道:“母皇,少保不錯,我看得滿意,這便告退。”
雲皇微微點頭。
宜瑤轉頭看着雪瑤:“走吧。”
雪瑤這才告退,走出含象殿,背後一層淺淺的汗珠細密地發涼。
宜瑤帶着宮女揚長而去,雪瑤也随宮女指引,去了自己的住處。萬事開頭難,第一次的觐見雖然古怪,但也應付過來了,但願能早日習慣。
晚間,宜瑤在公孫皇後處用了晚膳,又被皇後訓教一番,這才踏着夜色往自己所居長春宮而去。
雖然她尚未成婚,卻也明白這些門閥大族、皇家姻親們的糾結。
僅憑悅王儲的父親是權家男兒中的佼佼者,是公孫皇後少年時期最大的競争對手,公孫皇後看悅王儲也不會順眼。
公孫皇後一直認為是他争贏了權慧昭,所以進宮的人是他,做了太子的蒙訓郎官、又位及皇後的人也是他,平生頗有自得,偶爾說起來就帶着一副揚眉吐氣的神色。
但宜瑤想來,以權家這種不願顯山露水的個性,必定不願直面公孫家的鋒芒,也許權慧昭從一開始就不可能入宮,權家早就選好了性格和順的權慧忱。
實際上,看看權慧忱以四品歡卿之身入宮,不顯山不露水地承寵,一路做到一品貴君,宮中竟沒有一個郎官對他紅過眼。他身為協理郎官,偶爾對後宮低品郎官有所管束甚至責罰,對方也是心服口服。
德貴君,這不止是品階名,還要按照後宮郎官本身的氣質,才能穩坐在此官階的。權慧忱自然無愧于這個品階和封號。
還有一個更大的恩典,說明了雲皇的心意:皇長女邬瑤并非出自公孫皇後,而是出自權慧忱。雲皇後來才生了長男玉潤公主和次女宜瑤。
公孫皇後雖一門心思為雲皇盡忠,但在後宮裏未免多樹敵人。他為人如此鋒銳外露,比起父儀天下的皇後氣象,倒是更像一個輔政郎官。也無怪乎妻夫恩愛淺些、合作深些。
宜瑤輕輕嘆了口氣,出身在這樣一個父君膝下,從小就多承訓誡,連母皇都比父君和藹得多。雖然她明白父君的苦心,可他也太心急了些。
幾日之後,禦書房內,太傅剛剛講完一節文章。
宜瑤和雪瑤都在望着筆記的內容,思考其中深意,同時擡起頭:“先生。”彼此都是一愣。
若是偶爾有這種事發生,她兩人和其他皇子們倒是不介意,但這幾日學習之時,她兩人的見解往往不謀而合,連同時發問都頻頻發生,頗有種懷疑對方故意為之的意味。
後面坐着的三位公主和皇女輕輕地笑。
玉辰公主年紀最小,笑得卻最大聲,跟着伺候的宮女急忙上前勸說。
宜瑤輕笑搖頭,雪瑤臉頰微紅。
太傅自然是先為宜瑤講解。然而宜瑤想問的也是雪瑤的問題,雪瑤聽了講,本想追問,但礙于太子不開口,自己反倒搶先了似的,猶豫不言。
這日用了午膳,雪瑤翻開書本正要再預習一段功課,忽然見宜瑤身邊的宮女來請。
雪瑤這才第一次踏入長春宮。
宮女引雪瑤進入書房,雪瑤剛要行禮,宜瑤就笑道:“家常相見,不要拘謹。”
又道:“我聽聞你身體也不太好,別站得久了,自行坐吧。”
雪瑤仍有些不自然,宜瑤又點頭道:“別客氣,我這幾日看你不錯,早把你當親姐妹一般,你可不要總和我君君臣臣地,那些朝堂上的做派看多了,倒是可厭。”
正不知太子是什麽意圖,宜瑤就吩咐宮女擺上棋盤、茶點,拈了黑子。
雪瑤只得作陪。
一開始,雪瑤還有些顧忌,與太子下棋到底是該輸還是該贏?過了幾招之後卻看得出,太子棋力穩健,絕非她所能及。她能感到太子只是故意牽住她的棋路,好讓這局棋時間拉長,多對幾招而已。
雪瑤雖無能力求勝,卻也不敢求敗,唯有打起精神經營棋局。
一局未終,雪瑤已慘敗。
在她心力不能及之處,宜瑤早算得明白。這局棋表面是對弈,其實不過是宜瑤自己下了一局,她只是幫忙落子而已。這種滋味,何止一個尴尬能說清?
雪瑤投子認輸。宮女要來數目,她也紅着臉拒絕,語氣裏露出幾分自嘲的意思:“為臣棋藝很差的,遠不是太子的對手。”
宜瑤看在眼裏,眼睛一彎,微微笑了。
這幾日來,宜瑤在禦書房常常刻意以威儀壓迫雪瑤,看雪瑤反應如何。沒想到雪瑤雖然有時因她刻意話裏藏刀而回避,有時因她直接注視而慌亂,卻也沒有開口服軟過,無論能不能承受,都将雷霆雨露照單全收,倒是很堅持為臣之道。
宜瑤說看她不錯,倒也不完全是套話。雖然最初的戒備之心已放下七分,只是相處日淺,依舊不能做出最後決定,從這日起便換了種法子,要雪瑤多與她日常相處。
是以她一改威嚴,以棋相誘,要看她不經意地卸了防備,才悠悠開口,頗有些感觸地道:“我自小弱不禁風,總不能出去跑馬擊球,若是看風物志,平白地羨慕那些游歷山水的閑人,倒讓人不痛快,也只有閑時看看棋譜,才能靜心。”
說話間,又要和雪瑤重新開局。
雪瑤紅着臉推拒:“太子棋力豈是為臣能及的?實在是不敢再丢臉了。”
聽了剛才一番話,雪瑤想起宗親中的傳聞,太子自十歲起就偶爾發作一種怪病,呼吸困難,頭疼難忍,這幾年發作得越來越厲害。禦醫所診斷是因血虧之症引起頭風,初時補氣血的藥物還可緩解病症,這兩年藥石漸漸也沒了用處,卻又多了個昏倒的症狀,夜間也常常冷汗淋漓無法安睡。這些年來,雲皇和公孫皇後因太子病症操碎了心,卻也無可奈何。
現在宜瑤自己說起來雖然雲淡風輕,但雪瑤離得近了細看她面龐,确實籠着一層灰白之色,心中也暗暗惋惜。
作者有話要說: 一開始,我是按照女尊文習慣,也将皇儲寫作“太女”的。
但是後來發現,強調“女”反而很不女尊。
當年安樂公主跟唐中宗讨旨,便是要做“太女”,因為有她哥哥太子在前,她要強調她的“女”。
因為“子”雖泛指所有孩子,但就像男尊社會之中的“皇子”,我們當然默認他是個男人,安樂公主之心雖好強,卻也沒有越過她的時代。
在《賀翎紀事》系列裏,“子”“女”在賀翎語境中是混着用的,都指女孩子,比如“皇子”,比如“侄兒”,因為默認第一性別是女。
逸飛這裏反而要強調“善王三男”,但是有時別人也說“善王幺子”,因為他總排位是善王親生孩子的最末,芷瑤的過繼不是秘密。
這就是融入語言習慣的差別了。
☆、紅鸾喜事
宜瑤看雪瑤神色專注,連眉都皺了起來,關心之情流露,心裏放寬許多,戲谑道:“別擔心,你現在是太子少保,今後少不得參政攝政。若我病中偷閑,還有好多事要辛苦你,到時候再愁也不遲。”
雪瑤聽了這話,心中一凜,急忙推拒:“太子這是什麽話,京城八王三代以來皆是虛銜,不涉國政和軍機,若有破例,宗親之中不是要亂成一團麽?”
宜瑤喝了口茶道:“在其位謀其政,能者居上,不過是辦差事,又和別的差事有什麽區別了?交給朝中其他家族,倒不如交給我自己的姐妹,左右還是陳家的基業,跑不到別家去。”
雪瑤憂心道:“太子此時就說這些,恐怕為時過早……”
宜瑤笑道:“能坐上那個位置,天命和人力都不可少,坐不上也怪不得別人,只是缺那份運數罷了。”
雪瑤皺眉道:“太子倒是看得開,只是這話還與誰提過不成?說得如此熟稔。”
宜瑤又笑了笑:“今日這話,也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是在心裏磨久了,一直沒人講,今年有了你在身邊,我才打算齊全。”
雪瑤嘆了口氣:“太子殿下,今日之言我只當沒聽見,您也只當沒說過。我可不想再讨論下去。”
宜瑤一番試探,倒也确認了悅王的确沒有教給雪瑤政局方面的事,也從未對雪瑤灌輸過派系之争等。倒是給了她一個發展和鞏固自身勢力的機會。
雖然開心,但自己身體還能撐多久,她自己也沒什麽把握。
也許真的是看運數能否扭轉,天道能否眷顧了。
宅門深院,絲竹之聲隐隐飄出,門前人來人往,熱絡非凡。
正是威遠侯府上為太君過六十大壽的日子。
威遠侯方韞和靖海将軍方耀在前門迎客,将軍夫郎和親戚內眷在內庭排宴,全家喜氣洋洋。
內院的花廳裏,老太君坐在上首,微笑聽小輩聊天談笑。
珠簾微動,面孔清秀的小厮回報:“善王侍君攜玉通郡主、玉昌郡主到了。”
內眷們皆站起身來迎接。有兩個素與白冬郎熟悉的夫郎更是滿面春風,走到門前去迎。
往常善王府跟着侍君走動的是玉明郡主旭飛,現在旭飛是在籌備婚事的關鍵時候,自然足不出戶,換了兩位弟弟出來走動,在座的各家夫郎也都知道這一節。冬郎走進室內與老太君見了禮,恭賀之聲便不絕于耳。
思飛和逸飛雖是晚輩,卻身份貴重,只與夫郎們見個家常禮,在座未婚兒郎還要向他們主動行禮,禮畢才簇擁着他兄弟二人說起話來。
思飛因不善言談,也不常出門走動,少有和他特別熟悉的小兒郎。但玉通郡主武藝高強的名聲早已傳開,各家兒郎也對他好奇已久,直接把他拉到游廊裏聊天。
逸飛年紀小,長得又乖,正讨老人喜歡,老太君招手将他攬到身邊,叫身邊男仆給他拿糖果吃,逸飛笑容甜甜地道謝,老太君也忍不住伸手捏了捏他臉蛋,對冬郎笑道:“這孩子粉妝玉琢,就像畫兒上仙童一樣,怎麽沒有早帶出來?”
冬郎笑道:“不成不成,這孩子從小就怕生得很,不瞞您說,我今帶他出來,還怕他哭鼻子,沒想到和老太君這麽親近。”
逸飛倚在老太君身邊,聽他們聊着各家故事,心裏有些發悶。
雪瑤進了宮,到現在也是音信全無。之前二人所想太過簡單,入宮之後,哪裏是說出來便能出來的?
朱雀禁宮在朱雀皇城正中間。雪瑤在裏面,那素未謀面的太子、印象模糊的雲皇,也都在裏面。
他只有慢慢地等,無休無止地等。
在等待之中,逸飛總會情不自禁地想起,雪瑤那日發病之後,躺在他床帏之中,面色蒼白的微笑。有時候輾轉難眠,便要問問自己:“我什麽都做不了,難道就這樣眼看她自己捱着?”
只聽耳邊傳來老太君的談話聲:“其實老身這麽多年來,還是只信任黃老禦醫。”
有幾家夫郎颔首附和。
“是呢,我們家老太君的頑疾多年來有驚無險,還是黃老禦醫調養得好。”
“幸好黃老禦醫就安家在京城,不然她回鄉養老,可上哪找去?”
“可是黃老禦醫畢竟年齡大了,她女兒現在也在禦醫所,只是不知醫術如何?”
“我見過一次,可能比起老禦醫還是差着點,不過日常調理還是好的。”
各家都有幾個老來頑疾纏身的長輩,聊起這個話題都打開了話匣子。
思飛正和幾位兒郎聊些馬球蹴鞠之類的,幾位兒郎來了興致,非要把他約出來玩。
游廊另一頭,遠遠走來兩位少女,有和方家相熟的已經揚聲喊:“方二姐姐,方三妹妹!”
方铮本來也知道思飛來了,沒想到還沒進屋,在廊上已經遇到,臉上一熱。
她年已及笄,該知道的事也都知道了些,自然知道自上次燈會相遇,她已經有些喜歡思飛。但一者不知思飛心意,二者思飛是郡主之身不好冒犯,只能放在心裏,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生怕被他發現,就連朋友也做不得了。
思飛此時卻還不開竅,見方铮走近,轉頭向幾位兒郎道:“不行啊,我現在武藝進境太慢,輸給方三好多次了,還是要勤學,沒有時間玩了。”
方铮恰好聽得這句,放心了不少。
從燈會回家後,她倒也收了思飛一張問安的帖子。她心裏歡喜,卻不知道回些什麽好,讓送帖子的護衛捎了個感謝的口信,就此擱了下來。
她都下定了決心,一定要讓他幾招,讓他多贏幾次,二月來卻沒有見到他再去演武場。她找演武場的師傅們打聽,也沒有結果,提起筆來想寫個帖子問問,撕了一籮筐的灑金紙也沒寫出一句合意的,只得默默糾結。
眼下思飛正在家裏,撞在她眼皮底下,怎麽能多留一會,自然點說說話呢?
想着這些,方铮今天有意無意地總往內院蹭。偶爾得了個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