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
話的機會,本來小厮們也能做的,卻被她攬下來,急火火地往內院跑來。
剛到跟前,就聽思飛說要勤學,方铮急忙順着他的話頭說下去:“其實我那天只是發揮得好了些,不信等會再試試?”
思飛卻笑了笑道:“不了,今日又沒帶練功的衣裳。”
方铮這時才覺得不對。郡主來家裏做客,不說請看戲、請喝茶,怎麽張口就請對招?別再又招了他不高興。
思飛卻也深覺遺憾。方铮一說要過招,他臉上就露了笑,但他來之前爹爹們明明說要他展示得乖巧俊秀一些,他就拘束着言行,客客氣氣拒絕。
方铮還得去廳內找老太君,不可久留,只能囑咐着:“我這新拿了本劍譜,想着給你看看,宴席之後能不能留一會,我去書房拿給你。”
思飛垂下眼皮,輕輕點頭:“嗯。”
方铮回了個大大的笑容。
從威遠侯府回到善王府,兩個小郡主各自閉門不出。
思飛看到劍譜便知,這就是方铮新學的招式。看這紙仍脆、墨仍香,少不得是靖海将軍親傳,而方铮練會了之後自己記錄而成。
他自從打開那本劍譜,眼睛就離不開。一面看劍譜,一面看方铮親手寫的注解,想一陣,又動手試了一陣,果然是比之前學的精妙,越發廢寝忘食地讀,還将未通讀的部分記了一番,預備着親自問問方铮。
逸飛卻因白天聽到夫郎們讨論禦醫的手藝和藥方的精妙處,有了些新的領悟。
若是醫術在他人之身,怎麽能及時守護自己重要的人?
夜間迷蒙的夢境之中,他似乎看到自己坐在雪瑤身邊,以一雙妙手解她痛楚,身邊幾個禦醫服色的女子一臉敬佩。
這夢醒來時,天還未大亮,但心中反反複複就是一個念頭:來不及了,須得及早學習。
這時,逸飛只是一腔熱忱,和心裏一股倔強,他不知道下了一個多大的決心,也不能預見今後之事要如何。單憑着一點簡單而堅定的堅持,每日夜深人靜時,偷偷翻開《內經》,細細讀來。若有不明白的地方,次日便向趙勰請教。趙勰見他問的都是淺顯規律,也不甚在意,均一一解給他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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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兄弟各自有忙碌的事情,竟也很少碰面,日子過得飛快。
待到暮春來臨,旭飛的出嫁之日也到了。
朱雀皇城很少有如此盛大的婚典,香車華蓋,十裏紅妝。
玉明郡主陳旭飛身穿大紅嫁衣,戴上金絲寶冠,霞帔上繡的金銀線在陽光下燦然生光。他端坐于步辇之上,俊秀的面孔又上了薄妝,更顯得膚白勝雪,目若朗星。門前看熱鬧的宗親孩童們一擁而上,見到這樣漂亮的新郎,爆出一陣歡呼。
前來接親的權靈悉伸手來攙他下步辇,兩人相視而笑。
成親,就是兩個人,永遠永遠在一起。
新人在王府門前拜別了高堂,并肩坐在花車之上,接受着親朋好友的祝福。紅色綢花被宗親的孩子們抛灑入車中,像是下着一場花雨。
接親隊伍漸行漸遠,看熱鬧的人群都跟着隊伍熱熱鬧鬧地走遠,漸漸地出了坊。王府門前,清風吹過街巷,只留下一地鞭炮紙屑和散碎的綢花,随風卷起,在地上滾動了幾圈,又歸于靜寂。
逸飛呆站在門口,忽然心裏一陣空蕩蕩的難過,悶得喘不過氣來。
他站了很久,久到護衛問他是不是要回去。護衛話音剛落,他轉身往內院跑,護衛在身後跟着奔跑,勸他慢些,他也充耳不聞。
他突然想念起他的大哥。
他多希望旭飛還在家裏,還在原來的房間等他。
他跑得滿頭是汗,在男仆們驚訝的注視中,喊着“大哥”奔進旭飛的房間。
房內陳設如舊,卻少了一個溫潤的兒郎。
那幾天,王府上下雖然貼滿了大紅喜字,可嫁出兒郎的失落感讓大家無所适從。
白冬郎也會經常來這房間裏坐坐,關起門來要待好久,出門之時眼眶都是紅紅的。善王流霜本待辦完喜事之後再次外出,見侍君如此,牽動了柔腸,足不出戶陪伴在侍君身邊。直到旭飛風風光光地回了門,冬郎才覺得寬慰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我國日常的文化現象裏有一件事很有意思,就是我們平時會說很多佛教用語。
但是做這個設定的時候,賀翎國教設定是道教,佛教由于戰火阻隔,在祥麟傳開,賀翎只有孔雀郡(原型雲南)稍稍有教衆,還不普及。
所以修改和校對文章的時候,如“緣分”、“世界”、“醍醐灌頂”、“空寂”之類的佛教詞,我都特別小心在意地删和改,可能也有沒注意到的地方,和實在摘不出去的地方吧~!
朝堂上官員的制度是三省六部制,但是有些官員封號還是靠編……宮院名字設定夾雜大明宮和民間傳說等。還是老話,儀制不太講究,吃了沒文化的虧啊~~
☆、杏林妙手初試
七月初七,未時。
七夕一向是未婚女子群聚熱鬧的節日,白日裏捉蜘蛛,夜晚間照燈影,乞求自己心靈手巧,可做家中支柱,得到好收成。
善王府門前停着一輛低調的四擡轎,玫瑰紅的紗簾半透光線,邊角裝飾着金色的鳳凰紋飾,正是賀翎皇家行轎。
轎中人已經進府,轎夫們正細心掃去轎頂浮土,将轎子從偏門擡入善王府。
雪瑤的理鬓之禮,已在皇宮完成。
理鬓象征着“我家小女初長成”,在實行這個儀式之後,少女們不再剪額發,而是将細碎的發絲都蓄起來。這樣她們可以梳起應對正式場合的發式、戴整套的釵環首飾。從禮成時起,她們将再不是幼女,而是代表賀翎未來的少女,可以正式議親,預備做一個新的一家之主了。
今日,雪瑤一出宮便直接來到善王府,悅王侍君權慧昭已經按照正式規格,送來定親之禮。
逸飛早知道雪瑤要來,只是到了這一天,心中狂喜仍是溢于言表。
早晨時分,冬郎便已經吩咐過,要逸飛回避貴客,不要到前廳去。
逸飛夏日畏熱,雖在屋內擺了冰盆,卻也不能解暑,只好來到外院與內院交界的花園內,在假山之下坐着乘涼。
空中有些荷花和荷葉的清香氣味,岸邊的垂柳卷起葉子,輕柔地摩挲在水面,涼風習習,正從假山中空處穿過。
倚靠着假山內壁,逸飛閉上眼睛,不一會就朦胧睡去。
雪瑤與雙方家長見禮之後,也需要象征性地回避。她也無處可去,随着仕女們的指引到了花園,在水池中的亭子內坐着,喝了一盞冰涼的銀耳羹,就開始出神。
水池中錦鯉看到岸邊人影,成群地游了過來,挨挨擠擠,五光十色的脊背迎着太陽,被照得閃閃發光,雪瑤只覺得晃眼,挪開目光。目光轉向不遠處的假山,山下陰影濃郁,卻似乎有人影一閃。
雪瑤向山下走過去,口中道:“誰在那?”
逸飛聽聞此言急忙站起,從假山孔洞之中向外看。
雪瑤的面孔,比離別之時更美了兩分。她在明,逸飛在暗,她頭上帶着一整套的金鑲藍寶石簪子,耳墜也是一對藍盈盈的寶石,打秋千一樣晃着,亮點兒一閃一閃地,像兩顆剛從海底撈上來的水珠。
逸飛想對她笑,可又不好意思直接地看着她,只能偷偷望一眼,夏日陽光曬着,雪瑤那微紅的面頰,急促的呼吸,頸邊悄悄滑落的汗水,讓小少年的心肝撲通一聲,跳得胸腔脹痛。小聲答道:“姐姐,是我在這。”
雪瑤松了一口氣道:“快來,在那裏做什麽!”
逸飛低着頭,不好意思地踱了出來。他之前無意中聽到善王妻夫親近地說話,漸漸也就抛開了心結,畢竟他和雪瑤将來也要成為妻夫,妻夫之間親熱一些,應該是沒什麽問題。
莫名其妙冷落妻主,是不是很任性呢?
若是她沒有生氣就好了。
經過這番反複思考,逸飛也稍微懂事了一點,心中雖與雪瑤親近,可也沒忘了大妨,仍是留着些距離,頗有些郡主的風範了。他一面跟着雪瑤進了亭子,一面問道:“姐姐身子暫時無虞麽?我好生擔心。”
雪瑤在亭中坐下,見逸飛坐在對面,并不緊挨,心中料是暑熱炎炎之故,也不在意,答道:“上次将養了兩日便好了,這段時間沒見發作,也許沒事了。”
逸飛點點頭,道:“姐姐,若是……我說如果的,不是真的——如果現在,我是個醫官,姐姐還願不願要我?”
雪瑤見這話沒頭沒腦,好生疑惑,道:“逸飛千金貴體,怎麽會想要做醫官?男子行醫,可沒見過呢。”
逸飛心中一點一點失落浮上,卻又不舍得就此抛卻希望,再道:“如果逸飛是醫官,姐姐肯不肯要?就好比是,我現在已經是醫官了!”
雪瑤沉吟一會,笑道:“要。”
逸飛甜甜一笑,心中大樂,又問:“姐姐,若我是醫官,又醫你,又醫別人,那你會不會不高興?”
雪瑤笑道:“哪來這麽奇怪的心思?好吧,少不得陪你一起說說瘋話。若是禦醫所的禦醫,你自然要有自己的差事要做,在禦醫所醫別人,在家醫我的……”
說到此處,雪瑤不禁一愣:“你因我之頑疾,竟起了學醫的心思?”
逸飛點了點頭,臉兒一紅:“雖然禦醫招之即來,但我不放心。我要對姐姐有用。”
雪瑤心中所感,甜蜜中夾雜着一絲細微的痛:“逸飛,以你身份,你大不必做到如此,就算你什麽也不做,我也……”
逸飛卻有些薄怒,立起身來,道:“姐姐這是看輕了我!”
雪瑤不明他為何突然生了氣,好言相哄,卻因為不知其根源,逸飛仍然悶氣不消。
七夕正式訂親之後,雪瑤又複回宮。
逸飛卻因暑天氣淤,發燒病倒。
善王府內上下緊張之極,禦醫來了一位又一位,藥方開了一張又一張,拖了三四天,逸飛高燒始終退不下。
一向溫和的冬郎也焦躁起來,日日陪在床邊,衣不解帶地照顧。
逸飛眼看冬郎神色委頓,便向冬郎道:“爹爹,我沒事的,你只管睡一覺,我自家寫個方子來治。”說着伸手要起,頭暈目眩,只是起不來。
冬郎扶住逸飛脊背,責怪道:“小孩子發熱說胡話麽,你怎麽會治自己!”
逸飛微微笑道:“爹爹,讓我試試。”仍是在冬郎抱扶之下,走到桌邊,寫下幾味藥名,大有銀花、薄荷之流的涼藥,寫完之後又想了一陣,分配君臣,衡量劑量,寫完一遍,又細看了一遍,方才向冬郎道:“爹爹,你權且信我一次,以此方制藥。若我這方子錯了,我便再也不試,何如?”
冬郎點頭應承,令男仆們依方而行。
逸飛喝下自己藥方所煎湯藥,又要催着冬郎和連日守候的幾位仕女歇息,只許找幾個夜值的男仆相伴。
冬郎本待不放心,誰知困倦得緊了,沉沉一覺睡到天明。
熹微晨光剛開始在房檐上閃爍,冬郎便責怪自己睡得太沉,一邊梳洗,一邊打發身邊男仆先去逸飛房內探視。未收拾完畢,那男仆面帶喜色地奔了回來,道:“侍君,郡主已退了燒,現下能進些飲食了!”
冬郎心中大喜,疾步來看,只見逸飛已自己坐在桌邊吃早餐,見冬郎走來,逸飛放下碗筷來迎。冬郎撫摸他額頭略有汗水,果然不燒,喜道:“這下可得了朱雀神保佑,謝天謝地!”
逸飛笑道:“昨日藥方見效,爹爹,孩兒之能,已經可以自顧了!”
早晨來輪值的仕女又拿着一張灑金箋,正要出門。冬郎随手拿過看視,有幾味藥劑量稍有更改,心中驚訝。昨日那張藥方,明顯不是背誦而來,調配之時逸飛喃喃自語,他是聽在耳中的。
想不到小小的逸飛,又能開簡單的藥方,又能根據病體變化增删藥量,更妙的是這藥方竟比禦醫管用些。
想到此,冬郎不禁又有些惱火。
宮中請出來的禦醫也算名手,怎的一個小兒發熱都治不好?
可礙于這畢竟是宮裏有品級的醫官,後面還有那麽多雙眼睛看着,他總不好把脾氣發放出去,竟然吃了個虧,還拖累了孩子,好生郁悶。
又轉念一想,逸飛是從何而知醫理藥性的?
冬郎不便直問逸飛,只是叫了趙勰相詢。
趙勰恍然道:“怪不得,這便對了。郡主這半年來,對醫術頗有興趣,不知在哪裏讀了不少醫書,來向我請教時,只推說是道家文字。我見确是些修身養性的詞句,卻不知竟是醫理!難怪我問他究竟是哪本集冊,他竟也不說。”
冬郎心中疑問更深,欲等流霜回府相商,誰知流霜不知在忙什麽事務,許久不歸。冬郎只好寫了信令人傳去,靜待回音。
逸飛見暫時無人管束,更光明正大地研習起醫理來。
光陰荏苒,轉眼一年。
平治二十三年四月,賀翎皇太子宜瑤年滿十五周歲,授號“均懿”。
宮中為太子舉行了盛大的及笄禮。
賀翎戶部律條規定,以周歲為限,女子十五及笄,男子十六束發,并計入戶籍。男子早婚者,束發禮後随婦家入籍。
只要行過此禮,一個孩子就告別了童年和少年,步入了成年,有了戶籍,成為獨立的人了。
尤其女子,成年便可自立門戶,別人也會将她看做一家之主。
及笄禮是女子一生中最重要的禮節,再窮困的百姓也會簡化行禮,何況皇室貴胄?自然是上下忙碌,将慶典熱熱鬧鬧地辦了。
與此同時,各個世家的長老就開始準備着,将家中最好的兒郎送進宮去了。
京城名門,都是開國時期跟着高祖皇帝建功立業的功臣之後。
各家都懂得為後輩積攢名聲,好找個好婆家的道理。但是,這所有京城名門的郎君都算上,再沒有比公孫家三郎名聲更響的。
“有子三郎,萬貫莫強”。
公孫裕傑,在公孫家嫡系後代中行三。
他十歲時第一次出現在人前,手持長劍,一舞動四方,竟似大周朝時的公孫大娘又複活了一般,劍意凜冽,小小年紀便得了舞中真義,令在座的公孫家長輩擊節稱贊。
及至束發之年,三郎之名,在京城就成了傳說。
色如月,性如雲,姿如柳,舞如虹,才如海,劍如風,想娶到這位郎君的女子多如繁星。這便是他綽號“七如君”的來歷。
本來以公孫家的背景和他的名聲,他可以輕易嫁給王侯将相,但他依然很努力,還希望自己能夠更好。
他的舅舅已經穩居皇後寶座,成為公孫家的第二個皇後。
而他很有可能會成為第三個。
公孫三郎就是公孫家精心收入匣中的明珠,現在就是明珠現世的最好時候。
宮牆幽深,甬道直通入內宮入口。
幾位身穿宮制禮服的兒郎略帶緊張地立在門口。他們一個個面容俊秀,衣飾莊重。一旁的總管宮女态度端莊而恭敬,一個個地檢查了他們手中文書,與鐵衣宮衛手中畫像細細比對之後,讓他們依次簽字蓋章通過宮門。
太子的低階郎官已到齊。
遠處的石板路上傳來整齊輕快的腳步。
兩乘軟轎同時停在宮門口,又有人侍奉着兩位兒郎下了轎。
身穿天青色禮服的男孩子們在宮門前站定,彼此用探究的目光望了一眼,禮貌地颔首微笑。
縱然管事宮女識人極多,也覺得這兩位的品格難得一見:“請太子新郎官報名。”
“七品修容公孫氏。”
“七品修容權氏。”
彼此打量的目光中,探究意味更深。
作者有話要說: 理鬓是個編出來的儀式,屬于“絲毫沒有根據只在文中有這麽回事”的事情。
目的就是多折騰幾次,讓女孩多在人前露露臉,有這個結構層次可以漸漸成為大人,做大人的事情。
十一歲是個準備工作,十五歲算成人。分段湊巧,雪瑤理鬓和均懿的及笄分到一篇裏來了。
實際上這個故事是不論章節的,一卷是一整個單位。章節名字多有不恰當的地方,分隔也比較随意。
☆、頭牌青樾
長春宮中,太子陳均懿漫不經心地倚在榻上,手中撫着一串璎珞。
對面的管事宮女還在堅持規勸:“既然公孫修容已經入宮,太子總該去見見才是。”
均懿卻不以為意道:“他現在父君宮中,就讓他們舅侄兩個敘敘舊,本宮去了便拘禮了。且讓他好好住幾日,習慣了宮中作息,再行安排就是。”
管事宮女面上泛起喜色:“是。”
均懿将璎珞置于桌角,道:“你去告訴父君,是我自己安排。我如今年歲也大了,不至于事事都要他人操心,讓父君放心吧。”
管事宮女聽着話音不太對,又眼見均懿身邊的管事宮女朝升笑嘻嘻走來道:“姑姑辛苦了,請吧。”只得依言離開。
另一位管事宮女夕照走到均懿身邊,将桌上璎珞收好:“殿下,這條璎珞不是早準備給第一位承寵的新郎官麽?怎麽您又要我收起來?”
均懿淡淡笑了下道:“今天忽然腰酸得厲害,可能癸水将至,一點興致也沒有。”
朝升和夕照年紀都比均懿大些,頗有經驗,聽了這話相視一笑,朝升道:“太子如今月信穩了是好事,管起居注的嬷嬷們也不必時常追着問了,只是氣血有虧的老病根還得防着些。”
均懿無奈道:“為着新郎官進宮,書也不讀了,太保也放假了,全宮上下都盯着我帷帳之中的事,心裏總是有些不快。”
朝升笑道:“太子殿下一舉一動關乎國運,當然是這樣。”
均懿因只有她兩個在跟前,也放松了很多,玩笑道:“國運最近氣血通暢,可不願再添麻煩。”
夕照道:“太子可別亂說,若還是太保在這邊,又要板了臉了。”
均懿想想雪瑤少年老成的樣子,輕笑幾聲。
放假的雪瑤卻也沒有閑置着,假期的行程比宮中事務還要繁忙。
若雪瑤沒有宮中的差事,理鬓之後就需要學習和參與悅王府的各項事務,擔負起悅王府對皇族的責任來。但她久在宮中伴讀,難得有如此假期,只能兩頭兼顧。
悅王泓萱早把行程安排得滿了,從雪瑤出宮的第二天起,就馬不停蹄地帶着雪瑤去拜訪京中各世家主母及與皇族有關的名流,無休無止地出入酒樓伎坊應酬。
每日裏,雪瑤都需要記住許多面孔、許多名字,要知道她們各自的愛好,彼此之間有什麽利害關系,還要于閑談中交換和提煉出有用的消息……幾天之後,力不從心之感就像海潮沒頂一般讓她無從掙脫。
原來身為悅王竟然要做這麽多事,維持着這麽多聯系,近乎耳目通天的消息網絡,絕不會自己跑到面前,要去看,去剝離,去體會,去分析……
原來朱雀皇城的繁華,就是在這種忙碌的分裂與關聯之中,一點一點建立鞏固成了今天的模樣。
又過了十幾天,雪瑤倒從這項事務中有所領悟,漸漸開始熟練應對,泓萱頗為贊許,随即又只交代她一些行程,讓她獨自出門應酬。
夜幕已沉,朱雀皇城似乎已然入睡。而秦樓楚館之中的歡歌笑語,便是朱雀皇城每夜的夢境,華麗而甜美。
朱雀城南,最豪華的青樓名曰“憶相思”。鱗次栉比,鬥拱飛檐,華麗無匹。雪瑤身置其中,如墜仙人幻境,推杯換盞,已不知飲過幾巡。
這間雅座,在座的皆是與雪瑤年紀相仿的少女。
幾年後的将來,這些少女長成,會繼承着母親們的事業,繼續創造着朱雀皇城的財富,妝點着朱雀皇城一年又一年瑰麗的夢境。
想到這裏,雪瑤不禁翹起嘴角。過了之前左支右绌的尴尬時候,新的天地已經不難适應,只是此時酒意沉沉,眼光迷蒙,只想到院中去吹風散心。
雪瑤身邊本有一位面孔稚嫩的秀雅小倌作陪,見她立起身,急忙起身相扶。雪瑤婉拒,自己慢慢地走出房間,來到院中。
四月,桃李芳菲已盡,地上落花無蹤。繁茂枝葉之間,幾株嫣紅的海棠已經開放,像一個個垂着頭沉思的美人一般。
夜尚清冷,雪瑤胸中濁氣洗盡,大覺清爽。
忽而一陣清幽簫聲,在隐隐的喧鬧之中,遠遠地随風送進耳朵。
雪瑤循聲望去,院落西角坐落一棟小樓,二層之上軒窗半開,一男子白衣執蕭,臨窗吹奏。他所奏之曲并不齊全,多半是随性而吹奏的片段,曲聲并無其他樂師所奏的嗚咽之聲,也沒有些歡愉欣喜,像是沒有任何心緒一般,一片平和無波。
燈光由內而出,只能看到男子的輪廓。雪瑤向上仰望了一會,仍未能看清他面容,心中明白了他的用意。
她偏不再看那窗口,而在角落石凳上坐了下來,單手支頰閉目而聽。
又過了一會,簫聲止歇。雪瑤等了一刻,感覺酒意漸退,但也游興闌珊。她睜開雙目,站起身來,要回雅座中向夥伴們告別而去。
剛行出三兩步,身後便傳來一個稚嫩的聲音道:“貴客請留步。”
雪瑤轉過身來,見一身穿月白色袍服的男孩子,約有七八歲,正看着自己。她未開口詢問,只是以眼光打量這童兒。這童兒深深一揖,道:“我家相公請貴客上樓待茶。”
“相公”這個稱呼,在賀翎專指伎子倡優之流,雪瑤聞言便已會意,随小童拾級而上,就要一會燈下弄簫人。
樓上的陳設簡單之極,但細看之下,陳設件件是精品。
竟不像是身在一個伎倌的住所。
靠着牆邊的書架和書桌椅,皆是上好的紫檀木精雕而成,一瓶一罐,都是前朝佳品,又并非出土的陳舊貨色。屋內哪裏是燈光,竟是一個燈架之上鑲嵌了十數顆鴿子蛋大的夜明珠,發出柔和的光澤。
雪瑤不禁莞爾。怎麽,近年來這樣流行夜明珠的麽?某人鑲帽才用了一顆,這樓上之人照明竟來了一架子。看這光澤,乃是十數顆大珠疊加之功,看來雖然不是絕品好珠,但民間能有這等貨色,已經算是難得。
雪瑤正打量房間時,從寝房簾後走出一人,只見他身量剛長成,約莫年近弱冠,腰間斜插洞簫,想必便是剛才弄簫之人。
春夜溫暖,他只穿一件白色長袍,質地以棉線為主,柔軟得很。腰帶系得寬松,白袍領口随着肩膀滑落,卡在鎖骨兩邊,平添幾分慵懶。頭發也未梳髻,只是簡單地結成一根四股長辮,用絲帶綁住,未編進去的碎發就披在臉頰兩旁。
這男子身材高挑,面目俊朗,長眉星目,神色疏離,想必是不易近人的性子。
見雪瑤不過是剛理鬓的少女,這男子面目上閃過一絲訝異來,招手請雪瑤落座。
雪瑤更不推辭,坐下接過青衣小童遞來的茶盞,嗅到其香清澈優雅,心中暗道,果然此茶如此人,便淺啜一口,放在手邊。
那男子向雪瑤施禮道:“在下乃憶相思挂頭牌的青樾,貿然相招貴客,實在失禮。”
雪瑤淡淡道:“無妨,相公無須多禮。”
這些天來,雪瑤在應酬之中,也與不少伎倌有過接觸,也許是年紀尚小,欲念未動,那些令許多女子心醉神迷的手段,在雪瑤眼中都不算什麽。今日見這青樾,的确是伎倌之中一流人物,魅惑入骨卻不露痕跡。但喜在他溫文有禮,雪瑤便無抗拒之心,只想試試那些手段,若返還施與,能有什麽收效。
青樾在雪瑤身旁椅上坐下,向雪瑤道:“未知貴客竟如此年輕,實在是意外。”
雪瑤仍是随口道:“只怕不是年輕,是年幼吧?”
青樾面色略一尴尬,便穩了穩神,道:“貴客以理鬓之年,便有此等氣度,實在令青樾佩服,若貴客不棄,可否請教貴客表字尊號?”
雪瑤擡起茶盞,悠然道:“字號而而,不過虛名,但看相公這樣出塵的人物,怎麽會糾結于這些俗事?不若只以簫聲相談,我彈筝以對,方不辱沒了這場萍聚。”
青樾聽了這話,呆了一呆,笑道:“貴客果然風雅。”
青樾機敏擅學,詩書樂舞之能不輸于女子,雖身在風塵,卻自視甚高,見多了女子豪擲千金,只為求他一奏或是求會一面的癡迷情态,便越發地高潔起來。今日倚窗弄簫,本屬無事排遣,卻見樓下有人在聽。
他這樓本來就蓋得比別人高,若想看到窗內人影,樓下人必要伸了脖頸,高高仰頭。他見了樓下女子翹首苦等,必要嘲笑,同時也像滿足了自尊一般。
可今日樓下這少女,只是閑坐聽曲,毫不好奇弄曲之人,連頭也不擡。見了面,更是絲毫不被他言語神情打動,又一口說破他自視清高之心,更以對曲相邀,反倒把他勾出幾分情思來。
青樾這麽想着,将手指按上蕭孔,樂聲随心,清音入雲。待一段終了,青樾從唇邊放下蕭,雪瑤早已戴上指套,手按筝弦,拂拭之間筝音溫和甜潤,如溪水清淺,卻綿綿不絕。
青樾吹一段簫,雪瑤便撥弦答一段,青樾之簫聲高潔,雪瑤彈筝對以俗世之情,那簫聲意境無論幾多深遠,人間之愛欲悲喜卻變化萬方,毫無重複。
雖兩人不發一語,但青樾心中,這樂聲來往,似是已說了許多。
他眼前仿佛有一處風景秀美之地,迎來一個又一個的踏青之人,講了一個又一個的人間故事,各自悲喜之中,就連不變的風景也漸漸有了它的意義。
簫聲與筝聲不再對抗,而是相和相伴,曲音漸漸彙成一首。
問答終了,青樾立起身來,向雪瑤深深一揖:“多謝貴客賜教,青樾方知自己從前膚淺。”
雪瑤摘掉指套,站起身來,受這一禮,卻仍是淡淡地道:“曲音所談何事,端看聽曲之人是誰。我并未勸解于你,你也不必口稱受教。”離了琴桌,便要下樓而去。
作者有話要說: 人生導師雪瑤大大在這章初露鋒芒……
☆、忍耐
青樾面上一紅,不顧清高之名,捉住雪瑤衣袖,道:“青樾向來自比仙人,今日方知自己也是風塵中俗物,既是如此,青樾厚顏再求問貴客之字號。若承蒙不棄,今後貴客只要莅臨憶相思,青樾情願趨席作陪。”
雪瑤轉過頭來,并不拂去他手,柔聲道:“我是悅王儲陳雪瑤。”
青樾面色又加深了幾分,被針紮似的縮了手:“你竟是……青樾一介伎倌,僭越高攀,得罪之處,還請王儲原諒。”
雪瑤道:“你将萬事都看得太重,才一直脫不開堅持。我本有心開解,你卻又墜了極端。下次,望你能敞開心扉,回歸本心,到時再為我奏樂吧。”
青樾面色驚喜道:“王儲不嫌棄青樾風塵之身,仍願再來見?”
雪瑤嘆了口氣:“方才難道白說了?我本就是流連此地的尋歡之客,又有何嫌棄?”話音已落,更不相辭,徑自下樓去了。
青樾在窗邊,望着雪瑤的背影轉過回廊,無奈地輕聲自語:“你稚齡之身,卻有如此見地,只恐怕再長大些,連青樾這樣閱人無數的男兒,都要為你好好害上一場相思。青樾對你未有亵渎之意,卻仍然動了動心呢。”
五月初二夜,朱雀皇城南,憶相思仍然笙歌曼舞,對雪瑤來說,不過是又一場應酬了事。
門前迎客娘子認得這群少女之中的幾人,滿面堆歡地将人請進雅座看茶,引她們看牆上挂的名牌:“各位看看咱們的桃木牌子,點哪幾位相公斟酒?”
忽聽門外腳步聲,又急又輕,到了門邊,一男子推門而入,長眉英挺,星目閃爍,唇邊帶笑,伸手将牆上頭牌摘下,放于迎客娘子手中,道:“我來。”
只因長有清高之名,少女們不認得此人相貌,卻認得此牌,幾人同時輕呼:“頭牌青樾!”
青樾看也沒看其他人一眼,徑自入席,坐在雪瑤身邊。雪瑤轉頭一望,輕聲道:“是你。”
青樾見她似即似離,索性大了膽子,攬了她腰道:“王儲到別家還好,若是在憶相思點了別人,青樾決不答應。”一面這麽說着,一面拿起茶盞來,單手奉與雪瑤。
雪瑤不接,就着他手飲了一口,青樾笑道:“這可算是應承了。”
席中其他少女,外加迎客娘子,無不驚愕莫名。
“這是那個傳聞裏,連恩客都看不起,眼高于頂的青樾嗎?”
這晚之後,自是越傳越廣,悅王儲風流不凡之名,傳遍了朱雀皇城的秦樓楚館,無論名流雅士,還是倡優伎倌,無不以與悅王儲同席為榮。
可對雪瑤本身來說,卻只是應酬的負擔又加重了幾倍罷了。
五月初五白日,善王府中艾葉香氣彌漫。家丁仕女正用雄黃灑地,驅散熱毒。
逸飛悶悶不樂。
關于雪瑤最近的作為,他已經反複聽了許多遍了。青樾、白檀、玄楓、墨桐……一個又一個憶相思的頭牌伎子,都拜倒在這稚齡少女的石榴裙下。家中這些男仆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