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談論雪瑤之時,絲毫也不避諱逸飛的身份,話裏話外,倒是他還要為這樣的妻主驕傲才行。
那些羨慕的詞句鑽進耳朵,在逸飛看來,一點也開心不起來。
幸好今日旭飛帶了妻主權靈悉回到善王府一起過節,逸飛便窩在旭飛房中,一吐不快。
旭飛柔聲道:“做別人家的夫婿就應該是這樣,別擔心,只要你大度些,那些外人搶不去你的地位。”
逸飛不解,反問道:“大哥,妻夫之間,難道不該抱守清貞?”
旭飛道:“傻孩子,守貞的只有夫婿,妻主不必。民間有句俗諺道:‘嫁娘嫁娘,穿衣吃糧’,咱們身為男子,智慧經營都不及女子,只有聽妻主的話,一家人才能和和美美。以咱們這樣的地位,嫁給妻主之後便什麽都不必做,只需等妻主功名成就,為自己加封诰命郎君就可以了。這樣想想,男子的一切都是女子給予的。既然大家都這樣生活,那想必這話是不錯的,你且聽從就是。”
逸飛搖頭道:“可是,妻主若是累了,辛苦了,回家來找夫婿排遣就行了,何必要去找那些伎倌?”
旭飛道:“逸飛,男兒再好,嫁與妻主,又日日相對,也總有膩煩的時刻。你不能要求妻主只有你一個,這對你妻主不公平。她早早便告知了天下,給你侍君的地位,難道讓你遷就一下都不行麽?何況雪瑤并不是随便的女子,與她相交的,都是全朱雀城頂級的名伎,無論才幹風流,皆不在女子之下,換了別人時,縱然奉上千金以求一見,他們都不會露面的,卻奉雪瑤為首座上賓。你有這樣的妻主,朱雀城內人人都羨慕呢。”
逸飛低了頭,心緒不能開解,總覺得旭飛說得有理,卻在心底隐隐抗拒着,不想接受這樣的話。
旭飛見狀,又攬了他肩膀道:“別灰心,雪瑤把你看得很重,她在外自然是逢場作戲,你若要抓住她的心時,倒是有一個辦法。”
逸飛聽得有希望,擡頭望着旭飛,眼神熱切,急催道:“大哥你不要停下啊,快說快說!”
旭飛笑了笑,道:“抓住妻主,當然是用孩子了,只要你們健康、和睦,你便要迅速使她受孕。女子嘛,終歸是子嗣為重,只要肚子裏有了你給的孩子,自然是對你另眼看待。最好你運氣上佳,給妻主帶來嫡長女,你在婆家的地位便從此穩固無虞。”
逸飛搖搖頭道:“大哥說這些,我以前也曾耳聞,但我要的不是所謂地位,而是她心中只有我,我心中也只有她。”
旭飛嘆氣道:“小逸飛,少看些戲吧,什麽妻主心中只有一人,那些都是假的。做人就該知足些,也要拿出郡主的大氣來,該有‘容人之量’。你現在有這樣的妻主,就必須做好那個背後的夫婿,不然不但別人看你不起,連帶妻主也會被人笑話治家無方。反過來,若是家中有這樣大度的賢德夫婿,妻主便心無旁骛,一心功名。成就妻主,對全家的貢獻可就大了,連娘家也能沾上光。什麽心中有你有我之類的小兒女情懷,怎麽能跟這種大成就相比?”
這些話語,在旭飛出閣之前,冬郎也曾面授過許多遍,旭飛個性柔順,接受之後毫無疑義,逸飛當時也曾跟着聽了,卻不懂得,只是記住而已。誰料到,事到臨頭,想想這些話,竟然是剜心刺肺一般痛。
逸飛擡頭望望旭飛平靜的面孔,猜想旭飛或許也有這樣的體會,心不會痛嗎?一定是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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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身為男子,就只能忍耐。
只能忍耐嗎?
逸飛反反複複自問,卻反反複複找不到回答。
習醫本願醫得她病體,可能有什麽辦法,醫得她心不改呢?
天色将晚,旭飛才帶着不放心的表情,跟靈悉上了馬車。
車內只有他們兩人,靈悉自然而然伸手環住他腰:“看你,平白地說了這麽些讓自己傷心的話。”
旭飛将手覆上她手背,愁鎖雙眉:“每個男子出閣之前,都得聽上幾十遍這種話,只有強迫自己信了,才會知足。”
靈悉嘆了口氣,将額頭抵在旭飛額前:“你這口氣,我方才聽着,還以為是我要納側夫婿呢。”
旭飛悶聲道:“你遲早的事。”
靈悉失笑道:“郡主大人,平日說你多慮,你就是不信,我是你的郡馬,自然是我聽你的。你最近憂思過甚,難道打量着要命我納個側夫不成?”
旭飛猶猶豫豫地想了一陣,道:“可是,一般……”
靈悉把他攬過來抱在懷裏:“沒有可是,沒有一般,我們家就沒有納側室的先例,我曾祖,我祖母,我娘,和我,都沒有這種打算。雖然咱們是長輩給定的親,但我沒有一丁點身不由己——你說你是不是因為愛聽這個,才老拿納側室的話氣我?嗯?”
說到後來,話語已含混不清。
修長的脖頸就在口唇之下,靈悉沿着他擡起的下巴,一路吻上他還想講什麽的嘴唇,旭飛輕輕推拒一下,靈悉便環得更緊,撫着他後背的手向上滑去,托住他耳後,和他交換着綿長的親吻。
只消片刻,旭飛就滿面通紅地倚在了靈悉懷裏。
端午的艾葉還插在門前,朱雀禁宮之內,火辣辣的氣氛已經劍拔弩張。
內宮之中有座普通的小院,挂着“瑞良閣”的牌匾,是太子郎官們暫時的居所。但他們暫時住了兩個月,也未曾有人通知他們挪換宮院。
太子郎官共有六人,都住在這不大的院子裏,每人都有宮中撥調的兩個宮女伺候着,顯得更是擁擠。
七品修容權靈竹手搖着折扇,倚在涼亭柱邊,一副看好戲的态度望着院中空地上的沖突上演。
幾個低階小郎官把公孫裕傑圍在中間。
“請讓開。”公孫裕傑面色沉郁,有些不高興,卻還沒發作。
“讓開之後,你好去找皇後殿下使壞嗎?”
“進宮這麽多天都沒見到太子一面,誰知道是不是你搗的鬼?”
公孫裕傑道:“太子殿下來不來後宮,誰也不能幹涉。或者只是政務繁忙,豈是我等可以揣測的?”
“哼,你私用那間小廚房,做了小食送給太子,打量誰不知道?”
公孫裕傑淡淡的道:“那是皇後殿下命我做的,我從不私自使用。”
其中一個郎官輕蔑地笑道:“什麽舞如虹,劍如風,不過也和我們一樣是個不得寵的冷板凳罷了。做些小食也不過是小門小戶的內宅男子愛做的事,連我家的歌伎舞伎都不親自做羹湯呢。”
權靈竹眉頭一皺,心道:“這話說得有些過分了。”
公孫裕傑不知哪裏來的這麽好涵養,明明心中已被激怒,眼中也有一閃而過的火焰,卻絲毫不漏風聲:“請讓開。”
那郎官一揚下巴道:“就不讓又怎樣?”
公孫裕傑到底只是個束發少年,何況從小連句重話都沒聽過,連日來這幾個低階小郎官冷嘲熱諷,明裏暗裏地搶白,他從來都忍在心裏。今天不知是暑熱還是再也耐不住,表情一變,雙手握緊。
作者有話要說: 所謂正房大度神教,在我小時候也被長輩教育過。男人就可以balabala,女人沾上事就身敗名裂。不打人不離婚就是好男人,你不要管太嚴,不然被管出軌都是你們自找的。
把這個教育轉化在男人身上,放縱女人,一味壓抑男人的所有,不是我為了爽而YY,是因為這樣才能看出有多不合理。說實在的花心之人男女皆有,一棒子打死對男女雙方都是極端的偏見。
改文的時候加了靈悉這段,是因為真實的過去裏,也有極多一雙人到終老的配偶關系。可見無論環境多麽寬松或者苛刻,人之本性是不變的。
☆、破繭
權靈竹嘩一聲收起了折扇,幾步上前,道:“宮規中明确有令,低級郎官要對高級郎官口稱敬言。你們幾個,今日話說得有些過了,就沒想想後果嗎?”
這幾日低階郎官們都将氣撒在公孫裕傑身上,權靈竹從來占據中立兩不相幫,低階郎官也知道他的身份和背景,今天他既然開了口,想必也有後招。幾個低階郎官不願意一下得罪兩個世家兒郎,紛紛拂袖而去。
公孫裕傑嘆了口氣,似是自言自語:“什麽郎官,不過是冷宮一樣的待遇罷了。”
權靈竹打開折扇搖了搖:“公孫,你這就是陷了魔障。若說是雷霆雨露皆君恩,那麽冷宮與炙手可熱的權柄,又有什麽區別?”
公孫裕傑轉頭有些驚訝地看着他:“你們權家是這個意思?”
權靈竹悠閑地搖着扇,陣陣幽香的風也吹起了公孫裕傑的鬓發,過了一會,他才悠然開口:“我就是我。無論出身誰家,無論此身嫁于誰,我只遵從自己的心意。你也別把最近的事看得太糟糕,福兮禍兮,都不是你現在能主宰的,看開些。”
說完,他就悠悠閑閑地回到亭子裏去吹風。
果然如靈竹所說,第二天用過了午膳,就有宮女來傳了一道太子懿旨,命二人去紫微劍閣面見太子。
二人剛剛更衣,便有步辇來接,将二人帶至芙蓉池,一番沐浴、理容、梳妝,又換上宮女們拿來的衣衫,二人誰也不敢開口多問,被擺弄如木偶一般。
直至下午,才到紫微劍閣。
公孫裕傑遠遠看到太子端坐在劍閣一層的演武場主座之上,一身大紅色鳳袍,身邊站着兩列宮女,門前守衛的鐵衣宮衛紀律嚴明,一聲不聞,心中震顫。
權靈竹則面帶好奇看着這等排場,不一刻就感到周圍氣氛凝重,急忙低下頭去。
管事宮女手捧兩支劍走到公孫裕傑面前:“請郎官選劍。”
世家子弟多學劍,雖大多不甚精通,技藝總是有的。這兩把劍一靠近,連權靈竹這種愛書不愛劍的兒郎也不禁側目看了過去。這兩把劍顯然是精純青鋼所鑄,如兩泓秋水,若是開了刃,還不知是何等的削鐵如泥。
裕傑用手略了下兩把劍的重量,選出一把自己适宜的,抽劍出鞘。
從窗口透進來的陽光似乎一下集中在了這把劍身上,裕傑忍不住開顏笑了。
他直到剛才都以為,他學劍為的是公孫家的榮光。可他拿到這把劍才真切感受到,他喜歡劍舞,喜歡這種君子端方的兵器,喜歡握着劍的自己。
這兩個月他已經被壓抑到極致,現今突然放開,認識了“自己”,心中豁然通明一片,眼裏有着灼灼的光彩,不禁擰身躍入場地,挽了幾個劍花。
靈竹眉眼帶笑,手中卻無扇可搖,心裏總有些空蕩蕩的。眼看場中揮劍的少年收發自如,連陰郁的面孔也掃清了陰霾,忽然心念一動:
這兩個月的冷落和幾個小郎官的挑釁,恐怕都是太子的考驗。
靈竹已來不及多想,場中的裕傑太過顯眼,讓他挪不開目光。今日得見公孫三郎的名不虛傳,讓他從兒時就開始刻意回避的小心思顯得不值一提。
裕傑收劍的時候,靈竹為他鼓掌。
管事宮女适時開口:“權修容,太子設坐相邀。”
靈竹有些驚訝,跟随管事宮女,越走越近。
只見太子面敷淡妝,長眉細細,他慌忙垂下眼皮不敢再看她的眼睛,餘光卻瞟到她唇上桃花色的胭脂。
均懿嘴角一勾,宮女在一邊道:“請修容入座。”
靈竹急忙聽話地坐了下來。
均懿看向場內,勾了勾手。
一個鐵衣宮衛小隊長應聲而出,拔出了佩劍。
均懿向場中裕傑道:“對手的劍磨得很利,而你的并無鋒芒,你可能勝?”
裕傑答:“能。”
兩道劍光,向對方的方向同時沖了過去。
鐵衣宮衛日常訓練身穿的便是這身鐵甲,重量已經成為一種習慣。他們的劍也很重,劍路極粗犷。大巧不工,唯劈、砍、削、切,劍中霸道之意凜然,帶着威嚴肅穆,樸素而實用。
公孫家的劍法卻是至輕,至快,至巧。其用劍之手法息息萬變,也不拘一格,繞場游走時如紫燕穿林,觀者無不贊嘆。
拙能勝巧,柔能克剛,端看用劍的人之功力,誰能更勝一籌。
裕傑戰意雖盛,卻已不是從前的模樣。這場比鬥,他已經有了新的追求。
他沒有必要争勝,也沒有必要去計較對方如何,他現在只想的是自己想如何,自己要如何。
他從沒有像現在這一刻放松過,恣意揮灑,剛剛發掘而出的本心與本體漸漸融合,愈加得心應手。他不必眼看對方,不管對方用了什麽樣的招數,只将公孫劍舞随心揮舞出去,并非劍譜上規規矩矩的一招一式,劍式變化随時翻新,卻又萬變不離其宗。
大開大阖,像是久旱的甘霖灑向大地時候,草木喜悅的舞蹈。
他全心陷入的舞蹈,讓他露出巨大的破綻,但是鐵衣宮衛竟抓不到。只因在他用的是劍意,而不是劍招。
精鋼長劍黏住鐵衣宮衛的劍時,仿佛有一條柔軟的帶子,以柔克剛地捆在鐵衣宮衛的劍上。
據說昔日公孫大娘劍臻化境之後,随意用身上披帛做劍舞,依舊劍意凜然。
裕傑靈光頻閃,心境明通,只覺得暢快之極。對手已經不是對戰,而是被他帶動共舞,他自然毫發無傷,全然不擔心破綻。
一套劍式将終結時,裕傑長劍如靈蛇一樣探了出去,一拉,一帶,一轉身,鐵衣宮衛的重劍脫手。
裕傑雖然自在,卻仍未忘記武者仁心。鐵衣宮衛重劍剛剛脫手,還帶着被劍舞帶動之力,铮铮作響,他不能正面打回,便借此力又轉了個半圓,再把劍柄送回宮衛手中。
靈竹在觀戰之時,也受劍意所感,躍躍欲試。
裕傑所愛是劍,他所愛是字,兩者忽然共通了起來。他以手虛握,想象筆墨就在眼前,以往想要達成的完美筆法通通抛開,端看字有什麽風骨,他就随字意而行。
劍是淩厲的,剛剛出鞘,風是飄動的,獵獵揮舞。
他突然希望眼前有筆墨,可以讓他把書空的字跡寫下來。
但他一念之間,心境又變。
那是剛才的字跡。若是再寫一遍,必不是剛才所想。
他已經不羨慕裕傑剛才握劍的快活,因得他親身體會到了這種快樂和放松,随即又想到太子安排之巧妙,一時間心悅誠服。
他也忽然覺得,從此以後,他竟不完全屬于自己,至少一大半,已經屬于身邊這位女子。
劍舞收勢,裕傑與鐵衣宮衛全身如同被水澆過一般,衣衫透濕。
均懿召裕傑到眼前,少年就跪坐在她腳邊,擡着一張紅彤彤汗濕的臉,帶着些單純的憧憬,無限喜悅地望着她。
均懿忽然也釋然了。
這是名滿天下的公孫氏,她得到了。
無論是因為命運,還是因為權謀,是誰讓他進宮來,她又冷眼看後宮暗流多久,都和最終的結果沒有任何關系。
裕傑注定屬于朱雀禁宮,注定屬于均懿。
均懿用一方絲帕,輕輕把裕傑臉頰邊沾濕的發絲撥開,也擦去他鼻梁上的汗珠。
裕傑這才意識到兩人的親近,也意識到靈竹還在旁邊,很多人都在旁邊,急忙垂下眼皮,再不敢多看她面龐。
柔軟的女子手掌揉了揉他有些散開的發髻,裕傑肩膀一顫,将頭又深深埋了下去,只能聽得頭頂傳來她輕聲的笑。
當晚裕傑便住進了昭陽宮臨華殿,位晉五品蒙訓郎官,一躍而成太子郎官中最頂級的品階。
太子當晚便宿于臨華殿,第二日恰好逢九,太子竟毫不避諱隐私,從臨華殿中梳洗,直接去上朝。
合宮上下皆送來禮品,恭賀蒙訓郎官晉位及承寵雙喜臨門。
雖然是裕傑侍寝,但靈竹也随之升至六品修儀郎官,賜居承明宮攬星閣,并賜藏書閣令牌,可随時進出,博覽群書。
兩位太子郎官成為宮中新貴,自此也有揚眉吐氣之貌。
當日同住于瑞良閣中的低階郎官,雖然被宮規以不敬之罪罰過,但畢竟也是太子郎官,于裕傑和靈竹二人都承寵之後,也偶沾雨露,只是未有晉位與更換住所的。通過這次教訓,他們也乖順得多了。
紅日平靜地東西輪轉,朔月缺了,望月再圓,時間似乎是輪回的,卻又像遠去的車轍消失在目光所及之盡頭。
太子均懿仍然于宮中忙碌,蒙訓郎官裕傑像是普通官宦家中的郎君一般,悉心照顧着太子的飲食起居,進行着各家的人情往來,太子也似乎放心地将後背交給了他。
太子少保、悅王儲雪瑤已與太子在朝堂之上同進同退,朝臣自然而然将她算作太子一黨——雲皇想要的格局已經達到。
百官之中某些格外關心上層權謀的,偶有擔心悅王儲如此高調,善王會不會有想法,卻始終未見善王有什麽動作。漸漸也就沒人再提此事。
朱雀禁宮,京城王府,各世家勳爵府中,時而有喧鬧喜悅的慶典,時而有長輩離去的哀傷。
京城之中又長成了多少好女擔負家族重任,又有多少兒郎嫁為人夫。
逸飛雖已是訂了親的兒郎,沒有擇婦大事之憂,卻也因身負兩家王府後宅的重要使命,該努力經營名聲。在冬郎悉心打理之下,善王府玉昌郡主的純善仁和在京城廣有傳頌,自然而然地化解掉了逸飛對醫術着迷帶來的質疑之聲。
盛名必有所累,逸飛自己的應酬也多了起來。
常有世家兒郎的聚會邀他前去,其中不乏同樣對醫理有心,只是不得其門的兒郎與他結交。原來對歧黃之術有心的男兒不少,只是受困于後宅方寸,不可杏林留名。
逸飛這才放下多年懸着的心來。
而他從後宅錯綜的家族關系中理清了頭緒,也隐隐明白宮中兇險。
所以他不像兒時那樣在意雪瑤寫不寫信出來,也不再怨怼雪瑤出宮之後并不是先來看望他,只把雪瑤之意放在心上,看得開了。
偶爾在各家走動之時遇上旭飛,旭飛也會給他一個欣慰的眼神。
可是經過一段日子,思飛和方铮的關系仍然是不遠不近,不好不壞,彼此在乎卻誰也不敢破壞現狀。到了滿京城都知道他們兩個的心思,他們還不願意說的時候,連靖海将軍也沒忍住,上門提親來了。
春晖等這一刻等了多年,忍不住紅了眼眶。
作者有話要說: 放一個賀翎太子後宮郎官設定
太子郎官滿制二十人,其中——
五品蒙訓一人
六品修儀一人
七品修容四人
八品澤恩六人
九品司職八人
修儀修容什麽的直接從九嫔裏面拿來了。因為太子郎官出現得少,所以設定雖然做的齊全,卻沒什麽戲份。
雖然均懿做太子時郎官最多達到十幾人,但宮中還是以二十人虛指太子郎官這個群體。
☆、大雪紛飛時
不知不覺,已是平治二十六年十月末的光景。
悅王儲雪瑤十五周歲生日那天,在悅王府行了及笄之禮。
悅王泓萱面上隐隐有憂色。
只因誰也不能阻止時間的流逝、孩子們的成長。
這就是煩惱要來臨的前夕,雪瑤和逸飛還未有覺察,只是面帶笑容地黏在一起說着話,清冷的空氣中,兩人嘴唇邊呵出薄薄白霧,輕裘蠻氈,毫不因大雪将至而憂慮。
十一月初一夜,陰天無月,雪片紛紛落在屋檐。
悅王府的地面已經覆了一層白雪,雪瑤書齋之內早已燃起炭火,溫暖如春。
雪瑤和逸飛相對而坐,皆是手足冰冷,面色沉郁,誰也不發一言。
仕女硬着頭皮進來,為二人續上熱茶,趕緊輕手輕腳溜了。
雪瑤望着逸飛,語調中滿是無可奈何:“我已及笄出宮,你卻要進宮。若是你從來便有此心倒也罷了,只因為側侍君之事臨時起意,叫我如何放心?”
逸飛咬了咬嘴唇,還嘴道:“原來姐姐還認得我,我還以為姐姐這麽着急娶側君進門,是忘了我還沒死呢!”
雪瑤聽這話說重了,心裏一疼,薄怒道:“好端端的,話說這麽絕做什麽!什麽死的活的!你知道這不是我的心意,是上面定要這樣安排,連我娘也頂不住了。我心中也是難受的,你卻這樣冷淡對我,是存心要撂開我不成?”
逸飛冷笑道:“原來姐姐只不過是走個過場,喚我過來,說一聲‘不介意’,就覺得是給了我天大的面子了?我若偏不松口,定顯得沒有容人之量。好吧,姐姐要我不介意,我便不介意,可好?”
雪瑤皺眉道:“逸飛,你變得多了,先前你不是這樣的。”
逸飛鼻尖一酸,仍是忍了,冷笑道:“以前我年齒尚幼,不懂世故。如今長大了些,少不得要接受一些事,忍耐一些事。姐姐不誇我,反要怨我,這倒是讓我不懂了。”
雪瑤柔聲勸道:“你是怪我沒有堅持,可我也有我的苦衷。身為王儲,更是陳家一份子。講真心話,我并不想要讓你難過,但我實在情非得已……”正說話間情緒潮湧,嘆了口氣,不能盡言。
逸飛本就心軟,聽她語氣和緩,自己也眼角發紅,轉了頭去。
雪瑤見他神色稍改,又拉了他手握着,輕聲道:“逸飛你……對我的心意,我知道的,但請你體諒我自己也不能做主的苦衷,不要把自己鎖進宮中好不好?”
逸飛本來已經心軟了下來,但聽她話中竟是又要推脫責任之意,甩開手怒道:“姐姐倒是推得好幹淨!這事情議定之時匆匆忙忙,我母親都不在場,竟然由和王做主,若嚴論家規,是做不得數的。而且這雖是上面的意思,但一沒有聖旨,二沒有既定人選,讓你在三四家兒郎之中選擇,已經有足夠的自由。只可笑我堂堂郡主之身,竟要與他人共事一妻,姐姐不想想我的臉面?讓我今後如何在京城立足?”
雪瑤凄然道:“我自然知道對不住你,可是你我都大了,不像小時候那樣可以随心而行。唯獨這一點,你若體諒,我便心滿意足了。”
逸飛翹起嘴角,不知是笑自己,還是笑雪瑤,伸手拽出了從不離身的翡翠孔雀墜,攥在手中,向雪瑤道:“自你我戲定終身這幾年來,孔雀墜子從來貼在我心口,但今日我才知道它如此寒涼,竟是我捂不熱的。”
雪瑤心中有不祥之感,正要上前,只見逸飛用了狠勁,将頸中挂繩重重一拽。
絲線應聲而斷,卻也在逸飛頸邊挂了一道血痕。
雪瑤驚呼:“你這是做什麽!”
逸飛強自鎮定,聲音已經帶了哽咽道:“這信物,我不配再帶在身邊,就當給姐姐的側君做個見面禮吧。”将玉孔雀拍在桌面上,拉高衣領,摔門而出。
門口侍立的善王府護衛一直聽得屋內動靜不好,小心翼翼地跟着逸飛一路踏出雪瑤書齋,小聲叫了句“郡主”,逸飛就反常地轉了臉,吼道:“愣着做什麽,備馬!”
兩名護衛交換一下眼色,一人急忙去牽馬來,一人幫着逸飛披上外袍。
雪瑤的仕女也一臉膽戰心驚。玉昌郡主頭也不回大步向後門而去,她指引在前,幾乎一路小跑,雪花在頰邊都化作了冰冷的水滴,一道道流入頸中。
終于來到門邊,善王府護衛為逸飛理了下發髻,戴上兜帽,便有一滴水珠滴上他手背。他本來還僥幸想着莫不是化了的雪水,偷看一眼逸飛的面孔,卻見帽檐遮蔽了逸飛雙目,只留一個粉色的鼻尖在外邊。
護衛侍奉逸飛上了馬,就急忙轉過頭去,假裝聽不到馬上少年壓抑的抽泣聲,沉默地牽着馬走入風雪。
夜雪未停,一直下到了十一月初三。
朱雀皇城街上少有行人,雪深逾尺,壓斷不少樹枝。
秦雨澤坐在窗邊,托腮望雪。在他眼中,這是一片粉妝玉琢的天地,雪覆蓋在院中的樹上、假山石上,像是點心灑滿了的細細的糖霜,用心去嘗一口,甜甜的。
杏眼之中光華流轉,小嘴還輕輕咂了兩下。
他身後男仆是他父親的管事,見狀笑道:“大少爺可記得?你自小就說雪花是甜的,硬要嘗一口,沒嘗出沒味道還大發脾氣。郎君親自拿了杏仁茶安慰你,你竟連碗都給掼碎了。但等到下一次下了雪,還要去嘗。老太君和郎君竟然勸不住,只得由着你。”
年紀小的男仆小厮們跟着偷偷地樂。
雨澤撅着小嘴轉過身來:“那你們還愣着做什麽,知道我要嘗雪,還不把外面雪給我打一壺來泡茶?”
小厮們笑成一片,有勤快的已經跑到了門邊。中年男管事急忙笑着叫回來:“別要那石頭上的、地上的,你去看看花園裏芭蕉樹,細細地刮下些最幹淨的來。”
雨澤斜倚在窗下暖炕,只是擡眼看了一下盤中幹果,就有小厮上前來幫忙敲核桃、剝香榧。取雪的小厮在外烹起了茶,滿屋子人圍着一個小少年忙忙碌碌。
午膳已畢,母親使喚人來叫雨澤到前廳去。
雨澤心裏還有些不開心。
他吩咐自己院中的小廚房做些核桃酥,方才都已經聞到核桃酥的香氣了,只差讓人拿來吃,母親就來叫。
什麽大事,不能等一等嗎?
雨澤板着俏麗的小臉走到前廳,仕女見大少爺不知又為何不高興,各個都格外小心,有人上前打起門簾,有人為他除下火狐皮的外氅,有人引着他進了廳。
廳內氣氛正熾,雨澤踏進們去看了一眼,只見上首坐了他的母親戶部尚書,旁邊坐着族中長老,許多長輩挨挨擠擠地坐在客廳之內,正在說:
“未免欺人太甚!”
“不過悅王儲的侍君已定,玉昌郡主身份貴重,咱們家也越不過。”
“未婚的王子王儲們有的是,怎麽我家嫡長男就只配給她們當個側君?”
不知是哪家的長輩突然一回頭看到了雨澤,趕緊清清嗓子,接着所有人的眼光都定在雨澤身上,驟然沉默了。
雨澤從來衆星捧月,家裏沒人對他說過一個不字,是以面對衆多長輩也沒有怯場之意,也不拘禮,徑自向自己母親走了幾步,眨了眨杏眼問:“娘,什麽王儲,什麽側君?”
秦尚書臉上有些尴尬。
族長看了看,只得代為開口:“孩子,悅王府選了你做悅王儲的側侍君。”
雨澤還沒有反應過來,眼中有些疑問。
長輩們一看他小小的身量,依然是稚弱兒郎,說不定尚不懂事,有些着急起來,恨不得他一轉眼就束發及冠。可偏偏這孩子已經是秦家長男,想要做到這件事,也只得試着說服他了。
一個長輩改了套路,向雨澤笑問:“雨澤,你是不願意在別人家做小的,覺得委屈對不對?”
此時的雨澤,卻對她們的心思毫不知情。
只有多年之後,偶爾想到此時,他才明白長輩們的意思。
他因為是嫡系長男的身份,秦家從來便教他嫁個高門貴女,為秦家鞏固京城的地位,讓家族面上有光。只可惜秦尚書雖然跻身六部,但秦家是底層小戶出身,京中貴胄與宗親都不甚将她們看在眼裏,是以人脈稀薄,也沒有趁早給雨澤物色上什麽好婚事。京城後宅皆知秦家貪念外露,雨澤的事更無人問津。
男兒再好,卻無人主動來求,是件極丢臉的事。
所幸秦家有一門親家,是禮部鄒尚書的同族近支。鄒家因為送了一個兒郎去朱雀禁宮,現今也是個不大不小的郎官,這才興盛起來。
秦家便為雨澤的親事去求了鄒家,看看能不能搭上什麽大家族。
結果也不知宮裏是怎麽個意思,竟然差人來拿了雨澤的八字和畫像,過了一段時間便又通知他們,做好準備讓雨澤入悅王府為側君。
秦家頗覺得搬起石頭砸了腳,沒想鄒郎官竟這麽不中用,也有些恨意。
雨澤嫁給誰都不要緊,關鍵是能不能給秦家帶來實際的好處——既然王府可認定雨澤做側侍君,那麽說明雨澤做個其他王府的侍君也沒有問題嘛!
然後她們想到,雨澤從小嬌生慣養,被寵得無法無天,又事事好強,一點委屈也受不得,有能做侍君的條件卻變成別人的側君,定會心有不滿,大吵大鬧。只要雨澤鬧得厲害,她們也可以順水推舟,把秦家受了王府欺壓的事情發散出去。
善王雖不在京城,卻一定也能知道些風聲,她不是一向和宮裏不太合拍?到時候上面這樣一鬧,秦家就可以渾水摸魚。
作者有話要說: 修雨澤出門前這段,我是想了很久的。
有多方面的感觸吧,一味嬌慣,指望孩子為自己掙利益,萬一不成就把孩子推出去受過,這種家長,在我們現今也不少。
有時候寫到雨澤的委屈和好強,忍不住也想捏捏他的小臉。小可憐的。
☆、向與背
雨澤長大後,時時為他出身的秦家感到好笑。
秦家何德何能?不過是一群小人罷了,還以為自己家單獨一個尚書能左右朝局,掀起風浪?打量上面的都是傻子呢?
現在這個時候,雨澤還是個孩子,并不知道長輩們等着他鬧,反是安靜下來。
仔細想着剛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