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一回,也就是撞上了忠肅公,非要嚴查,真是倒黴!” (4)

這樣做,他心中還是打鼓的,後來想了想,索性就放下了請罪之心,裝作無知無覺,自顧自地做他的點心鋪,學他的理賬去。

可這幾日,雨澤漸漸發覺不太對了。

也不知道為什麽,這幾日只要他出現在雪瑤周圍,雪瑤便會時不時地看看他。雨澤臉皮薄,竟有些放不開,倒比剛下決心時收斂了不少。

今日實在有些忍不住,便起身開口道:“家主,還用湯麽?不用的話,我收了碗去。”

雪瑤望他一眼,道:“剛端上來的湯,還清涼得很,哪裏就用得着撤下去?”

雨澤面上一紅,只好在桌邊坐了,又恰巧碰到自己的白瓷蓋碗,便急忙撈起來捧着。

雪瑤見他躲避她目光的樣子透着些羞怯,如坐針氈,不禁動了貓兒捕鼠一般的玩心,偏生一直盯他,又偏生不許他走。沒過一會兒,見他額角都出了冷汗,又不敢擦,便又用眼神欺負了他一場,才松口放了他離去。

看着他倉皇逃跑的背影,雪瑤突然覺得心中已經許久沒這樣滿足過,不由得笑自己荒唐。莫非是和芝瑤在一起呆久了,便也學了她那種促狹性子,專愛看喜歡的小郎君們難堪?

七月十九,朱雀禁宮朝議已畢,長青宮書房內,太子均懿和悅王儲雪瑤相對而坐,各自望着手中卷宗,不時交談。

水晶珠簾被微風吹過,發出清脆聲響。屋內窗下放着盆冰塊,融化得溢出了寒涼的清水,一滴一滴地落入木桶。長青宮內外門戶盡開,由着陣陣熏風通過冰盆,化為涼風拂在二人面上,揚起鬓邊些許發絲,也吹動着發髻上鳳釵垂珠,掃入衣領。

看了些奏章,也商讨了些政事,雪瑤望着均懿道:“太子近日來面色紅潤不少,身體輕健,恢複得很好啊。”

均懿穿一襲碧紗衣,面上雖顯清瘦,眼神卻亮晶晶地有了神采。此時放下手中公文,笑着搖搖頭道:“這幾年來,可是第一次覺得天熱得這樣難熬。我正愁着,現下不是要入秋了,怎的還到處都火辣辣的?”

雪瑤抿抿嘴,多年與太子相處,姐妹之間親近得多了,知道她性子和主張,也有了許多默契。現在早不怕她怪罪,毫不客氣道:“夏天本就該這樣,前幾年姐姐都蓋着被子過的,就連兩個月前還總嚷嚷說晚上冷要加鋪蓋,現下知道熱了,可不是好事嗎?淨說些孩子氣的話,可讓人擔心死了。”

均懿笑道:“不跟你閑說了,連本宮都敢嫌棄,這長春宮可你留不得,讓你早些回去才是正經。家裏側君可是翹首盼歸了吧?”

雪瑤面上一紅道:“說什麽呢,姐姐明知體面,我又不是好色之人,怎麽會扶持側君得寵呢!”

均懿玩笑道:“哎呀,滿城風流盡在一席,這麽樣的悅王儲,竟然不是好色之人,真是令本宮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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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瑤瞥她一眼:“才好了身子,嘴巴便沒一句正經話,哪像個太子!”

均懿忽而正色道:“雪瑤,你那心痛的頑疾,近年來可還發作麽?我最擔心你為我守住朝堂這幾年,倒是我拖累你太多。若我好了,你卻……讓我良心何安?”

雪瑤道:“姐姐說哪裏話?忠君之恩是分內事,何況我之頑疾哪能和你的相比?只是有些隐隐的,倒不常有,也不妨事,僅僅小時候那次比較厲害,想來應是虛驚。你金尊玉貴的,可別為了我思慮,我自己好好地。”

均懿道:“宮中鄭大夫國手天下無雙,何不給你借去用一用?”

雪瑤笑道:“咱們陳家這不知何物的頑疾,已難倒了多少國手,一代代都治不好,我看還是不要白費了。姐姐手中這邦交之卷久久拿不定主意,難道不去藏書閣看望修儀郎官?那我可要趕緊告辭了。你看,妹妹家中只有兩個,姐姐可有二十多個了,一天輪值一個,一個月下來……”

均懿拿手指點她額頭,笑道:“你看你看,露出馬腳來了!就知道你跟芝瑤那丫頭表面泾渭分明,實則一丘之貉,還說我呢。得了,咱們今日先散,下次再聊。”

雪瑤笑道:“還下次?我的太子姐姐,你覺得你的公務每次都這麽少麽?這是你病中,皇姨給的體諒罷了。你若這麽偷懶下去,下次少不得要做到天黑。”

均懿立起身來,攜着雪瑤手便往外走,口中道:“我現在身子好得多了,做到天黑也不怕,你也要陪到天黑,你可等着。”

從宮中出來,雪瑤倒是不急着回悅王府,卻擺駕到壽王府中。

壽王芝瑤已在正廳氣定神閑地等。

雪瑤踏入廳門便笑問:“可走了?”

芝瑤便笑道:“已經走了。”

雪瑤道:“看你這促狹表情,也知道走得不是這樣容易。”

兩人心下了然。

只因祥麟燕王高晟陷落在壽王府中,芝瑤便成日作弄折辱他取樂。倒也不用什麽厲害手段,只是怕适得其反,跑了這條大魚。

高晟自以為忍辱負重成功,漸漸地不安分起來,為嘗試聯系下屬,被一直監視他的芝瑤手下抓了個正着。

芝瑤見勢大好,心情亦大好,将他吊于薔薇院秋千架上狠狠抽了五十鞭子,直打得他皮開肉綻,心火難平,發誓定要好好部署報仇之事。

養好傷後,高晟聯系到了随從宋大典。

宋大典早被雪瑤押下,送往刑部密審。刑部手法才沒有壽王府細致,一番拷問之下,直讓他為了速死,供述出各種燕王在祥麟之時種種作為。

燕王所圖無非是祥麟的皇位,手中卻無兵。

想要培植兵力,必定糧草先行。

高晟在祥麟國內名聲太過,倒讓他束手束腳,只能向賀翎圖事。他深知官場沉疴,上下使錢去買通賀翎官員,許以重利,談成了不少“合作”,并有意無意向這些官員透露,若是邊境小打小鬧不斷,便是大家發財的好時機。

賀翎這幾條上下早就爛透了的官道馬上嗅到了銅臭,并欣然做了打算。

想想看,太子主戰有什麽好處?

全面打起來,不但她們斷了生財之路,還要遠遠看着工部、兵部和戶部大發橫財。國庫的銀子,流水一樣地撥出去,看了怎麽能不眼饞呢?到時候說是軍費,一把都給了給忠肅公,那不都是她們陳家自己的事,打量下面當臣子的都是傻子麽?

況且,尚不知道有多少世家的發源地都在西北交界,若是害得她們家族根基受損,還如何代代享用富貴?

再說賀翎建國百年,祥麟哪有什麽大動作,每年不過是一些閑散牧族流民騷擾騷擾邊境而已,就算死了些平民百姓,又有什麽關系?

說來說去,也是兵部無能,這些年駐守鳳凰郡邊界的只有個從五品的昭烈将軍雁骓。誰不知道雁家大火另有隐情,這雁骓就算不願再效忠賀翎也有情可原。但看她還沒守兩年,竟然連鳳凰郡都丢掉了,就知道她恐怕沒這份能力。說不定也和她們一樣,早早就收了祥麟的收買,半推半就一城一池往外送,裏應外合倒是一把好手。

反正雁家當初反了祥麟來助賀翎,本就為人诟病,現今再反回去,倒也是家學淵源。開國功臣又怎麽樣,還不是照樣謀反?平日看不起她們小戶出身、低階官員,待到千刀萬剮之時,看她還有沒有所謂“北疆戰神”的威風呢!

刑部李尚書與大理寺卿原本以為只是幾個蛀蟲的事,最後卻拉出一整串腐朽的鏈條,面對一串長長的受賄官員名單,氣得折了手裏的筆杆大罵“混賬”。

作者有話要說: 賀翎的矛盾,就是想要治國的皇上和憊懶政務的臣子們的矛盾。如果遇到一個被架空也無所謂的皇上,可能她們這套還行得通,但是雲皇并不甘心,均懿也并不甘心。

但是均懿身體剛剛恢複一點點,還不是翻身的好時候,正像逸飛說的,調養得差不多,就可以做大事了

☆、善王的意圖(上)

宋大典早已奄奄一息,不中用了,悅王手中倒有些交游,尋到一個跑江湖的男藝人,最擅裝扮他人面貌,模仿他人嗓音,便将話教了他,讓他去和壽王府中的高晟與城外分布的高晟手下兩相聯絡。

高晟以為自己已計謀高超,沒想賀翎竟然将計就計,放出一批銀子給他,先讓他放了心,又言已經在京中部署救援之事。

夤夜無月,那藝人倒也演得入戲,抱着高晟大腿哭道:“見主子身上這些傷痕,好讓人心疼!請主子暫且忍耐,別人要幹什麽,咱們只能屈能伸,哄哄她高興罷了,何愁出來沒有報仇的機會?”

芝瑤時松時緊地将他抓在手心,假冒宋大典又多有勸慰。漸漸地,高晟內心也出現了裂縫,竟漸漸對芝瑤有些奇怪的情思出來。

芝瑤看得他眼神便知他已經上了鈎,又加了碼地佻教一番,不出三月,高晟已意亂情迷,只恨不得為芝瑤摘星捧月。最後與宋大典部署之時,還特意轉頭深情地望了一眼王府,道:“我……想悄悄離開,不想讓她傷心。”

說到此處,姐妹兩個大笑出聲。

時光荏苒,又去一年。

平治三十年,九月初九,金風吹得藍天高遠,秋色籠罩着整個朱雀皇城,也送入朱雀禁宮而來。

禦書房內,翎皇半雲手執朱筆,正在批閱着地方官員的奏章。

北方戰事還要再撥些兵馬增援。

中原腹地夏日起了蝗災,各郡都有幾處顆粒無收的區域。所幸南方尚安,将南方庫存糧食加以調度,應該能助中原度一度難關。

半雲适才緊張的面色,在籌劃完畢調糧計劃之後,才稍稍有些緩和下來。

剛拿起一本未批閱的奏章,提起朱筆來看了三兩行,“誠惶誠恐”、“頓首百拜”等客套話還沒讀完時,門外守候的大宮女鹦哥進書房通報道:“皇上,善王在外求見。”

半雲提着朱筆,微微一皺眉。

鹦哥伶俐,見皇上臉色,忙低了頭。

半雲只覺得脖頸一緊,有如骨鲠在喉。

流霜?這些年來,朕與她應有共識,只是互相沒說出口罷了。在這不上不下的時節,她來做什麽?

沉吟間,筆尖朱砂墨滑落一滴,正滴在那份奏章兩行之間。

半雲恰在此時回神,也不加猶豫,看了一看旁邊文字,以那墨跡為起筆,寫了句眉批,才擱下筆來:“将奏章搬走,設座,宣善王。”

鹦哥招了招手,身後宮女們魚貫而入,迅速做完準備,退回門口。鹦哥唱報:“皇上有命,宣善王觐見——”

半雲稍稍提了一把本就聳立的衣領,又将手指輕輕撫了撫頭上發髻,挺直了脊背。擡起頭之際,方才那副稍有憂慮的神情一掃而空。

這便是身為一國的皇帝用以君臨天下的氣勢和威嚴,此刻,便像日月的光輝一般,橫掃過整個禦書房。

此時,門外施然走來的,便是多年未正面相見的善王陳流霜。

今日乃是重陽佳節,善王發髻之上,除了釵笄步搖之類的常規簪飾外,又在左邊簪了一朵明黃色的菊花,半開還羞,正合當時。

盡管年已半百,流霜眼角邊皺紋卻極少極淺,敷了層薄粉,便徹底消失不見了;鬓發仍不見霜色,雙眉如舊時常見那般淡淡掃了一遭;只是唇脂顏色,不若當年所愛那一點嫣紅,已經改了绛紅色,卻也只是薄薄染了一層。一眼望去,只覺得今時今日,故人添了幾分不同于當年的雍容。

半雲目光不轉,望着她從容進禦書房來。

看她步履穩重,一雙步雲登天錦鞋一塵不染,從容跨過門檻。身上穿一襲青蓮長衫,做萬波潮湧圖案;披一條蛋青絲帛,随着步子揚起邊角。走進幾步之後,方停了步伐,蛋青百褶襯裙從衫子下流出一段,直蓋住那雙錦鞋。

流霜雙手攏袖,微微一躬:“臣妹見過皇姐,願玉體金安。”形态與當年并無劇變,只是時光已去,物是人非。

皇家姐妹,以當今皇上最大,是以流霜年長卻為妹,半雲年輕卻為姐。

半雲受此常禮,心中凝定,面上露出常見的微笑,開口道:“坐。”

流霜嘴角微翹,謝恩告座,便坐下來,将一手搭在椅子把手,正如訪客串門一般,從容若定。

鹦哥低頭進書房,奉了茶盞放在座旁,默默低頭退了出去。

半雲心中不明她來意,此刻方開口道:“霜妹今日前來,所為何事?”

流霜聽言,嘴角再翹了翹,也是面上挂着微笑。她面上帶了這樣的表情,顯得與半雲極其肖似。笑了一笑,便不疾不徐地開口道:“只因妹妹最近身子消乏,要向皇姐讨一個人。”

半雲聽如此說,玲珑心竅一轉,心中浮出一件事來,卻仍笑容不改:“要讨哪個?”

流霜收斂笑容,道:“需是我家玉昌郡主之師,禦醫所正三品大夫鄭華銘,才可療得妹妹這場微恙。”

半雲額角一根細細的筋脈突突地跳了跳,只覺得眼前似有一息的眩暈,但表面仍是平靜無波,微笑道:“區區醫官,妹妹要去了又有什麽打緊?這便領去。”

流霜淡然道:“本也沒有這樣急,只是此疾雖不動筋骨,卻也要依天時而行,故此不可耽擱。等妹妹痊愈之後,再親帶鄭大夫來向皇姐報喜。”

半雲眼神一斂:“如能醫得妹妹無恙,也是她生來之福庇了。”

流霜慢慢地閉上了雙眼,長納一段氣,眼珠在眼皮之下輕輕滾動一遭,又慢慢将一雙妙目睜開,整個面龐之上,再無一絲輕松情态,變得莊重肅穆。離座而起,走在房間正中,向半雲拱起雙手,一個深躬,雙袖過頭。

半雲頓有所感,目光迥然,也肅穆地受了這禮。

流霜朗聲道:“臣,善王陳流霜,恭祝吾皇福澤長庇,恭祝太子萬福金安。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再擡起頭來時,卻是一副有些玩世不恭的慵懶神色,微笑道:“皇姐,今日是重陽佳節,舉家共敘天倫,敬賢尊長,真是好日子。”

半雲微笑道:“宮內向京城各家禦賜的菊花酒,也有霜妹的份,此時想必應是到了霜妹的王府門前了。”

流霜掩口一笑,正如當年時節,仍不改風姿綽約:“多謝吾皇。臣妹忝居族長,還有許多雜事,改日再與皇姐敘舊,還望皇姐容臣妹先行告退。”轉頭而去。

翎皇半雲将脊背慢慢地靠在鸾鳳金椅上,閉起了雙眼。過了半刻,善王流霜的背影早已轉過長巷,連鹦哥翹首都望不見時,半雲的聲音,低沉地從書房之中傳來:“關門。”

太子蒙訓郎官公孫裕傑心中忐忑不安,尤其今天早上,一顆心快要跳出腔子來。

從公孫皇後處請安歸來,他只覺得煩悶,故此繞開大路,貼着宮牆,慢慢走着。

突然間路邊兩個小宮女的私語,入了他耳中。

細細聽來,那兩小宮女所說,今日有一端嚴華貴的夫人,領着禦醫所三品鄭大夫出了宮。裕傑輕輕咳了一聲,兩位小宮女急忙施禮避讓,在他目光逼視下再不敢言。

端嚴華貴,那能是誰呢?必是皇族中人無疑。今日乃是重陽,無論她要見誰,定要先見見皇上的。不妨到禦書房看看。

裕傑心念一定,穩住步伐,向禦書房而來。

剛走到門前,只見皇上貼身大宮女鹦哥,帶着幾個小宮女和內侍,走出了禦書房,返身關門。

裕傑眼見鹦哥裙上,從膝到胫染了一大片血似的紅,心中一驚。鹦哥是裕傑身邊宮女雀兒的姑姑,若是她有什麽事,少不得還要跟雀兒交代一二。

及至上前,裕傑沒有嗅到血腥味,又見鹦哥行動無虞,面上也沒痛楚,細看看那裙角,看清了那是朱砂墨,驚心才定。向鹦哥打了個顏色,鹦哥會意,随他走向僻靜邊角。

作者有話要說: 首先芝瑤是培養斯德哥爾摩綜合症的行家,以這方面拿住小叔叔,人走心不走,給小叔叔點個蠟。

流霜大大也是我的心頭愛,陳·掌握一切·無處不在·特別有氣質·流霜

皇上朝服和常服多為暖色調,上繡火海和鳳凰,之前太子的描述中有提,後文也有詳述。所以流霜搭配水色和水系圖案。

步雲登天鞋是個隐喻,直沖雲皇的名號,代表善王之前的不臣意圖。但是見面之後,鞋就蓋上了,暗示她已經收起這種意思了。

☆、善王的意圖(下)

裕傑低聲問道:“鹦哥姐姐,皇上今日可見了誰來麽?”

鹦哥雙眉微蹙,也小聲道:“也沒有誰,只善王來過而已。”

裕傑心中一沉,随手在左手拇指上一劃,将戴着的瑪瑙扳指取下,輕輕遞過,塞在鹦哥手心:“勞煩姐姐細細說于我,她們說過什麽?”

鹦哥只覺得手心一涼,細看那扳指紅而晶亮,水頭澄澈,絲絲紋理清纏,暗道:“也只有他公孫家的郎官,給得起這等極好物事。”收了起來,道:“其實并未說些什麽,只是……”便将剛才幾句對話都說了。

裕傑一邊聽,一邊暗暗轉着心思,頓時所有的線索都互相疏通了起來,明亮寬敞,如百川彙海之感,一下放了心,面上難掩喜色,道:“多謝鹦哥姐姐。”說完旋身而走,步履輕快,全不似剛才模樣。

伶俐如鹦哥,也犯了糊塗,摸了摸袖中扳指,自語道:“今兒是怎麽了?不過幾句家常話,皇上說完就砸了上好一方硯臺,公孫郎官拿了這樣好的打賞來打聽,聽完卻這樣欣喜?”

當晚,臨華殿內,裕傑早已恭候太子均懿多時了。

均懿走入宮門,裕傑行禮已畢,擡起頭時面色歡喜。均懿自病愈以來,往往只見他略帶憂郁之色,這樣容光實屬少見,問道:“裕兒今日顏色愉悅,是為何故?”

裕傑眼光一轉,笑道:“只要能日日見到太子好好地,裕兒自是高興。”

均懿知他必有話要說,只是此時不便,也不多言,只是點了點頭。

宮女們侍奉二人在雕花床上歇了,才全都退出寝殿,關了大門。裕傑在床邊向內盤腿而坐,笑道:“恭喜太子!”

均懿斜倚在床內側,聞言反問:“喜從何來?”

裕傑微笑道:“恭喜太子今後皇位可得,江山穩坐!”

均懿卻一驚疑,低聲斥道:“母皇春秋正盛,自無禪位之慮,你怎敢在這時節亂說?”

裕傑正色道:“只因現在,太子已恢複康健,必可順利繼承大統。又因今日,阋牆之禍消弭殆盡,太子又得助力,豈不是雙喜?”

均懿聽此言,略略回想這幾年之事,猜了大概。

她心中也有準備,面上緩和地道:“你必有所得,才來說這話,且詳說。”

裕傑見她原諒,心中一陣歡喜。自太子在他照料之下病體見好以來,無論是自己家族之內,還是朝堂之上其他世家,還是後宮郎官之間,人人都以為,待到太子登基,他這一國之後的金交椅是坐定了。

他面上帶着喜氣道:“今日,善王來宮裏,向皇上讨了鄭大夫,帶了出去。”

均懿想了許多可能,從未想到善王竟然這麽早就表了态,也大有意外:“善王怎麽讨得鄭大夫而去的?”

裕傑笑道:“這其中寥寥幾句,事情太多,我只得慢慢說給太子聽。”

均懿活動一下肩膀,點了點頭,裕傑道:“今日善王進門,先以常禮相見,敘姐妹之義,并無十分莊重,卻顯然是提醒皇上,她力量之巨大,羽翼之豐。坐下之後,便說身染小恙,除了鄭大夫,別人不能治,挑明了鄭大夫是善王的人,為太子您療疾之功,當是善王居首。”

均懿略點了點頭,看他歡歡喜喜訴說,插口道:“既然大家都不知鄭大夫的身份,善王卻提前來挑明,這是做成了什麽大事的籌備。”

裕傑面對均懿,心情一松,什麽也不會隐瞞,是以講話也随便起來,面上笑着道:“皇上英明決斷,一息間便應了,只是心中應該有些許不滿吧,畢竟以皇上之耳目,還不知禦醫所內早已腐朽,竟是要得到善王相扶,才保住了太子安危。太子病時,裕兒真是擔心鄭大夫是來相害的,好久不能安枕。若是太子榮登大統,我主事之時,必不會容任何人在這宮中弄鬼。”

均懿聞他這句無心之言,心中反而一跳,看着他微笑的臉,頗像是自己父親公孫皇後意氣風發之時的模樣。

公孫氏便這麽自信,以為家族中兒郎代代可封後嗎?

她有些不是滋味,道:“你先別說我,且說善王和母皇又談了什麽。”

裕傑神采飛揚,笑道:“是。這便說。皇上同意之後,善王說此病不動筋骨,但治病要講天時,我想善王應該也知道朝局上下的問題,已經做好了相應部署,和皇上可以合作,不動社稷筋骨,但現在還不是出手的時候。接着善王講若是療得此疾,再将鄭大夫送回來謝恩。或許鄭大夫回宮之日,就是皇上與善王正式合作之時。”

均懿聽裕傑複述,也明白善王沒說出來的意思。

這把九鳳金椅,不管屬于雲皇還是善王,總是她們陳家姐妹,不可能落于外姓。椅子上坐的人是統禦賀翎的女人,而不是被賀翎束縛的女人。雲皇現今行事被一幹朝臣所約束,竟至于尾大不掉,官場沆瀣一氣,最終在戰事上被牽制,眼看鳳凰郡失守卻無法全面開戰奪回江山。

而善王此來目的明确,她在是向雲皇說:“我知道你的困境,上座者倒不如我的力量,也是可悲。但我們陳家不會低頭,你自己守不住的,我來幫你守。”

裕傑見均懿聽了那段,沉思之後又向他點頭,便繼續說下去:“善王便行了君臣之禮,口稱了萬歲,并祝皇上福澤,太子金安,自然是願站在皇上這邊,不再另辟門戶,并支持太子登基。所以裕兒剛才說,恭喜太子穩坐江山。太子,你若登了九五之位,我們做郎官的也跟着得了福庇,真是皆大歡喜。”

均懿心中不快,面色卻不願顯露,揚了揚雙眉:“哦?善王多年夙願,一朝抛卻,竟也沉得住氣。”

裕傑笑道:“善王選在重陽之日進宮,挑明是為了在宮中的玉昌郡主和善王府其他家人的安寧,也顧念着與皇上的親近,雖然臣服,卻是有敬而無畏的。這敬賢尊長,卻有別一層意思:皇家一脈,她既然已以君臣之禮相待,皇上便也不能主動去動她,只能承她的情分。所以皇上以賜酒之事相壓,又以賜酒之事相撫,自是在說,榮辱一息,希望善王可以長留親情,與皇上共事。兩人心照不宣,但皇上是等善王說出了才知,自然心情郁結,今日竟有了怒意,我去的時候,碎了好幾件器物呢,連平時最喜歡的那方硯臺也砸了。太子将來坐上鳳椅,恐怕也是和雲皇差不多的脾氣,您……”

均懿截斷他話頭,語氣清冷地道:“睡下吧,本宮知道了。”

裕傑微微一愣,不明就裏。但既然她突然說要歇息,當然不可違命,躺下之後,便将修長手指輕輕拂過她的手背。誰料她竟抽回手,翻身向內,不發一語。

自此日起,太子身邊侍奉的郎官多了起來。

雙星專寵的漫長歲月,就這麽輕輕結束,出身稍低的郎官們都興奮起來,看着輪值表眼睛都直了:一共十五六名太子郎官,一人輪到一天,這是不可思議的雨露均沾。

只是郎官們很快就笑不出了。

太子很少在起居注上留下臨幸的記錄,即便臨幸,也令內廷局的內侍捧來魚膠袋子,為侍寝郎官佩戴。郎官們先前還互相争寵,自從知道大家都戴了魚膠袋子之後,也都沒了奪冠的心思。

太子還不想有後嗣。

那他們的争奪就沒了意義。

每次侍寝,都要在衆目睽睽之下,被內侍檢查佩戴魚膠袋卡扣是否嚴密,羞都來不及,能伺候好就不錯了,還能妄想什麽一步登天,做上皇長女的父親呢?

漸漸太子郎官們有些人人自危,都不太願意被點中侍寝。

太子以往最是随和,現在卻滿面清冷,偶爾眼神掃過郎官們的表情,再冷冷地問出幾句話來,就讓人身上發寒。而回了話之後,太子的眼神更是讓人膝蓋一軟,直想跪下求饒。他們甚至不知,他們的答案是否順了太子的意,太子也從來不說。

這群郎官中唯一的異類便是靈竹。

承明宮中,攬星閣随時為太子而開。面對太子的各種問題,靈竹總有答案。

靈竹從不侍寝,也對此毫不在意。

他與太子似乎從妻夫、君臣,化成為了朋友,煮茶、飲酒、品香、吟詩作對、彈琴填詞,極具風雅,兩人氣氛也遠比其他郎官融洽,只是沒了親密的舉動。若太子留宿于攬星閣,兩人便隔着屏風,一內一外,各自安睡。

每當有人提及此事,由靈竹來揣測太子之意,靈竹只是一笑,并不多言。

作者有話要說: 第二卷 玉壺冰 完

裕傑遭忌是遲早要來的事,這次比較嚴重。但是相信均懿吧,她會解決得很好。

魚膠袋子說得雖然有點隐晦,但是你們懂的。

在之前删節的芝瑤強上小叔叔的過程中已經提到過魚膠袋子的用法,後文會講魚膠袋子的來歷~

不過魚膠袋子不是重點,均懿身體剛恢複不久,所以沒有懷孩子的計劃,一邊調養身子,一邊抓緊政務才是正經。

☆、喜事盈門

三十一年的賀翎“平治”天下,終于宣告要換一個主人。

八月十九日,諸事大宜,百無禁忌。

新皇登基之禮,在朱雀禁宮之內舉行。

經過了三十一年的平和,此時的賀翎并不算太平。北方邊關的鄰國宿敵祥麟依舊屯重兵于邊界,忠肅公帶着一幹北方守将從容以對。雙方劍拔弩張之勢,算算也已有數年。朝內也勢力暗湧,各家利益沖突使得人心叵測。

年輕的翎皇在富貴平和中長大,是否有治理這紛亂江山的能力,是否能帶給百姓安定和富裕,是否能統領這些利益不同的集團,向着同一方向走下去?

歸根結底,這麽年輕的皇帝,是否可以讓整個國家完全信任她?

質疑有之,猜忌有之,鄙棄有之,擁護有之,終于到了八月十九日,均懿正式入主賀翎的日子。

清晨,一百零八坊大門已經打開,整個朱雀皇城的內城清掃已畢,夯土結實的馬路上沒有一片落葉。薄霧微微散去之時,朝門進入五裏,到達天極殿,沿途鋪地漢白玉已被香水洗遍。

卯時,七品以上文武官員全員齊備,朝服齊整,立于朝門待命。數千鐵衣宮衛,皆是宮衛之中精心挑選出的高手,将這隊伍鑲了一層玄鐵邊緣,密不透風。

辰時,朝門開啓,禮炮鳴過九響,均懿蓮足穩踏,從朱紅大門中出現。身穿明黃朝服,肩披朱紅繡帶,頭戴黃金镂雕花冠,面敷重妝,身上閃耀着太陽的光輝,面容莊嚴肅穆,雙手交在身前,步步穩定,走過朱雀禁宮正中大道,頭上花冠垂下的流蘇,在這穩定步伐之下,幾乎毫無顫動。

在這個時刻,每一位登基的新皇都無一例外,作為涅槃重生的朱雀,降臨人間的神祗,理應受到賀翎上下臣民的叩拜。均懿走在百官面前,輕輕旋身,雙手伸展,百官跪拜參見,各色朝服俯身伏地,目光到處,無不顯得流光溢彩。

均懿道一聲平身,便有宮女層層傳令,百官在這璀璨的陽光中,帶着崇敬,跟随新皇,一步步走向天極殿之下。

翎皇半雲站在八十一級白玉階之上,俯視着整個朝堂,面上帶着百官熟悉的微笑。

均懿踏上第一級臺階,百官再次跪拜,傳令官令下有先後,一排排朝服高低的起伏,像一片寬闊的彩虹。

均懿踏上八十一級臺階後,揭衣跪在母親面前。陳半雲親手為女兒摘下花冠,戴上鳳冠,為女兒點燃涅槃朱雀的燈彩。三足朱雀燈在火焰中燒去紙衣,露出赤金的形象,半雲扶均懿起身,在耳邊輕輕留下了均懿聽到最安穩的一句:“娘一直在。”

均懿擡頭,母親眼角的細紋仍然彎起魚尾的曲線。那雙笑眼,三十年來看穿了整個江山。

母女二人眼光交彙,彼此已經懂得對方之心。這已不是尋常親情可比,皇家背負的傳承之感,比民間尤甚千百倍。

新的時代交換之後,要做什麽已不用多言,母女就是母女,仍然會站在一起,再去準備面對賀翎接下來的三十年、六十年、九十年。

均懿一時百感交集,但也沒有細細感受的時間。她定一定神,恢複莊嚴神色,轉向殿前,再一擡手,滿宮呼“萬歲”之聲,如山如海,直震雲霄。

由于新皇繼承大統,大封大赦也持續了一段時日。

半雲退居太上皇之位。因太上皇時年正盛,賀翎現今如雙日當空、雙雀比翼之局勢,君臣之間便以“雲皇”、“懿皇”之稱,區別太上皇和新皇。

公孫皇後穩

女尊之禦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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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一回,也就是撞上了忠肅公,非要嚴查,真是倒黴!”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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