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一回,也就是撞上了忠肅公,非要嚴查,真是倒黴!” (5)
坐太後之位,後宮之中侍奉雲皇的郎官盡加封太郎官,新皇原先的太子郎官也盡數晉級。
令朝臣意外的是,本應是新皇後人選的公孫裕傑,僅受封為二品禦君之首的鵲禦君,權靈竹久未承寵,竟受封禦君之末的鹄禦君。
雖說只是二品之末,但畢竟是禦君高位,在後宮之中頗受争議了一陣。
但此時已不是郎官們得意的時候。
更多年輕、朝氣的面孔,更多俊秀的人物,正在從賀翎四面八方趕往京城,為新皇填充後宮新人。
天時入秋,舊扇便入箱籠。來年暮春再會,已不知是怎樣光景,何等惆悵。
朝堂之上,悅王泓萱禪位,雪瑤繼承悅王衣缽,成為平輩之中第二位晉級的王儲,原悅王泓萱受封悅國公,仍留居悅王府中。
從此,悅王雪瑤得了悅公泓萱的公務,又兼得懿皇授以輔政之權,成為歷代京城八王之中實權最多的一位。
所謂“有女悅王,有子三郎”的新說開始流傳。
而悅王的未婚侍君、玉昌郡主陳逸飛在新皇登基當日領旨,官拜三品醫正,年紀輕輕便統領禦醫所,連昔日教授他醫術的鄭大夫,同為三品,也只能為其副位。
逸飛望着手中早已備好多日的革新述表,微微一笑:今後宮中與宗親各家的差事,容不得那些庸才再蹉跎,怎不快意。
悅王府中,管家之責自然落到悅王側侍君秦雨澤之身。
雨澤這些年成熟得多了,逸飛又肯放管家之權給他,漸漸京城中皆道悅王側君行事爽利,治家有道,少不得又是第二個善王側君,足見玉昌郡主治家有方。雨澤在外倒也不避諱,別人這樣講,他便認同道:“我不懂事,只是幫侍君哥哥分憂而已。”
當年那批“願奔悅王儲”的少年如今早已嫁做人夫,聽得悅王家中如此和睦,羨慕溢于言表。
昔日太子已成新皇,有四方之助力,終不必孤軍奮戰。
遼遠北疆,玉帶山之中群鳥高飛,面色冷峻的年輕女子立在山巅,向朱雀皇城的方向遠遠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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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戰将至,自當一雪前恥。
雁北關的碎石、鳳凰郡的斷壁、百姓的流離,她曾經無能為力。
但現在,空氣中似乎已飄來血與鐵的味道,改天換日的機會,正在來臨。
平治三十一年九月初二,是悅王雪瑤與侍君逸飛完婚的日子。
宜祭祀,宜嫁娶。
朱雀大街之上,十裏紅妝鋪地,觀者如雲。
時至今日,不知有多少曾抱着一線希望,惟願悅王看上自己的世家男兒,都要徹底死了這條心了。
善王府和悅王府在各坊市入口廣撒喜錢,與全城同樂。
這廣撒喜錢的儀式,說起來還有段原由。
新皇登基之前,各式禮儀已經齊備,只待新皇登基之後,兩家王府才公布了婚期。京城世家、皇室宗親、文武百官,都紛紛登門向兩間王府賀喜。誰知善王侍君白冬郎、悅公侍君權慧昭,将送來賀禮的各家人等全數攔在了門外。
兩家說辭一致:“各家各位對新人的心意,我們王府心領了,只是當今皇上和太上皇皆倡節儉,賀翎內外又并非富足奢侈之時,各位的禮單我們收下,但禮品莫要進門,還請各自收回。若是實在想表示,請您折成現錢,在迎親之日派發出去,或交于兵部捐了軍資,或交于工部赈災之用,或救濟京城貧民,與全國上下同喜,也算是咱們一起響應了皇上和太上皇的意思。”
這話傳進宮中,均懿只是笑道:“兩位皇姨只顧着調皮,卻要打着朕與太上皇的名號。”
而她心裏也明白,善王勢力站到皇宮這邊,這意味着朝局上下如果再發展下去,國本将要動搖,陳家皇位危矣。
她心裏感念善王帶領悅王對百官稍加敲打的用心,雖然不可令風氣一新,但也能解一時之患,将接下來要做的事理出個頭緒。
不管前來送禮的官員們是什麽打算,但善王府與悅王府手握着她們的禮單,眼看着她們究竟是誠意還是谄媚,只得将禮單之物核算成真金白銀,咬咬牙舍了出去。
有幾家清廉些的京官,送禮本就不多,充入軍資或者赈災款是九牛一毛,故此也深為贊同王府倡議,或在街上撒喜錢,或在城外流民營中施粥施飯,加入了這場婚禮,讓京城上下更熱鬧了幾分。
貧民聚集的坊市內,這些喜錢惹得大人孩子都争着去撿,人人都沾了喜氣,各個傳揚兩王府的功德。
悅王雪瑤乘紅鸾花車先去善王府接了侍君逸飛,二人同乘,在宗親貴胄聚集的坊市之中游街而行。
一路上看熱鬧的,多是各世家之後,還有宗親裏的孩子們,笑鬧歡踴。禮炮鳴響,鞭炮聲疾,紅稠花不斷地撒進車裏,恭喜之聲不絕于耳,真是熱鬧非凡。
兩人将手緊握在一起,四目相對,惹得圍觀的姑娘夫人們打起了口哨:“抱一個!抱一個!”
逸飛得了個沒燃起鞭炮的空閑,向雪瑤笑道:“今後關系不同了,我卻還沒習慣起來,姐姐先幫我想想,今後可怎麽稱呼呢?”
雪瑤笑道:“你想怎麽稱呼,便怎麽稱呼,你是我心頭的寶貝,我可不舍得拿捏。”
逸飛本想叫一聲“娘子”,可話到嘴邊,百轉千回,也未能出口。紅着臉看着雪瑤,心中酸甜交織,再試了試,仍是說不出。
雪瑤看他情狀,掩口笑個不停,就看着他自己忸怩。
過了一會,連驅車的侍衛都忍不住回頭喊道:“侍君,你既嫁了這麽好的妻主,倒是叫一聲啊!”
花車前有耳朵靈的女客起了歡鬧之心,便不住起哄“快改口”,湧到花車周圍,竟使花車無法前進一步。
侍衛們一邊圍成了人牆,護住車上安全,一邊也看着二人情形,要等侍君改口。
作者有話要說: 想不到悅王府大婚正好在34章,好彩頭,一三一四啊~~
之前寫逸飛是到全部事務了結之後才與雪瑤成婚,但是這版經過一些考慮,認為在均懿剛登基的時候,善悅兩府表态是最好的時機,善王要給皇上一些誠意,悅王也要表忠心,陳家兩代青壯好做一些大動作了。
☆、鬧洞房
逸飛臉頰酡紅,實在沒想到無意中一句話,竟引起這樣波瀾。在這一群莺聲燕語、前呼後擁之中,更是張口說不出一個音來。
雪瑤笑道:“吉時快到了,卻沒法更進一步,半個京城都鬧起來,這個怎麽得了?你還是叫一聲,讓她們放過咱們花車吧。”
逸飛又急又羞,将袖遮面,下面女子們齊齊大笑起來,像是搖響了千百只鈴铛。逸飛左右無處躲藏,只得喊了聲:“姐姐!管你是什麽妻主、什麽殿下,我便只叫你姐姐,再不改口了!”
圍觀的女子們愣了一愣,又爆出一陣響徹天空的大笑。
直到花車又前行,周圍各家女客們津津樂道着這樁不叫娘子叫姐姐的轶事,逸飛仍是将面孔埋在袖中,片刻也不敢擡起來。
一路來到悅王府,又行過繁瑣禮儀,逸飛只覺得一陣暈頭轉向,及至被送回洞房,才發覺腹中餓得急了,肩膀和脖頸又被喜服上的裝飾壓得一陣陣發酸,全身上下都要散架了一樣,心中叫苦不疊,面上卻還要挂着笑,應對賓客們的恭喜。
關起房門,他便撐不住地倚在了床邊,松了口氣。
可是早晨還沒用膳就被折騰起來,午飯還沒着落呢,這可怎麽辦?
天色還早,雪瑤想必正在席間敬酒待客,要到晚間才能到洞房中來。
逸飛在房中逡巡一圈,桂圓、紅棗、花生、蓮子等幹果灑在床間,象征人丁興旺,早生貴子,可不是讓人吃的,桌上又只有一壺合歡酒,沒有解渴的茶水,真夠折磨。
正在沒主意,忽聽門外腳步聲響,雨澤的聲音傳了來:“你們先下去吧,我來陪伴侍君。”
又是一陣腳步紛亂,兩扇門開了一條縫,雨澤做賊一般溜了進來。
逸飛霍然站起:“你怎麽來了?”
雨澤笑道:“我來看看,羨慕羨慕做侍君的。”圍着逸飛走了幾圈,上下打量着逸飛那身華麗衣飾,贊嘆了一番。
逸飛正餓得沒好氣,索性由他上上下下地看,見他也不出聲,情知他是故意如此,卻搞不清他究竟的來意,只好等着後發制人。
忽聽雨澤笑道:“知道哥哥折騰了一早上早就餓了,其實我帶來了吃的,可是怎麽讓哥哥這麽輕易就吃到?自然是要玩夠了才行。”
逸飛聽到有吃的,腹中又是一陣悲鳴。左右房內無人,也顧不得态度,催道:“快快,拿出來。”
雨澤笑道:“就是不拿,能把我怎樣?”
逸飛毫不客氣推了他一把,恨聲道:“不能把你怎麽樣還不行?再混鬧,看明天我請家法治你去。”
雨澤早知道要有這招,腳下注意着,只是上身一晃,便站穩了笑道:“好哥哥,我只是說笑一下,何必惱了呢?大喜的日子,你忍心罰我麽?”
口中說着,雨澤便從袖中拿出一片芭蕉葉來,大抵是在花園裏剛揪下的,斷面還新。打開葉片來看,裏面是泛着熱氣的幾個紅豆包。皮子是糯米面做的,瑩白細膩,香甜的味道撲鼻而上,甚是誘人。
逸飛輕嘆一聲,心知定是雨澤自己愛吃甜食,所以拿了甜點過來。他本不嗜甜,但餓着肚子時,這香味也太勾人心魄,便伸出手小心地拈起了一個。
包子做得非常小,正好是一口能吃一個的量,逸飛吹了吹表面熱氣,沒多想,便一口含住,一咬之下卻愣了。
這秦雨澤,做事這麽不仔細的嗎?這豆包子皮和內餡都是夾生的,這便拿來了?人人都道悅王側君做事心細,這哪有心細了?
逸飛也是餓得狠了,本想吐出,可那小包子已經不聽使喚,順着喉嚨就咽了下去。他拍了拍胸口順下去,才怒道:“這……沒蒸熟,生了啊!”
雨澤卻像是沒有聽到一樣,愣愣地道:“啊?哥哥說什麽?”
逸飛幾乎能斷定他是搗亂,但一時氣結,大聲道:“這包子,生了啊!”
雨澤也大聲回道:“生了?”
逸飛仍沒轉過彎來,只是着急:“你今天怎麽回事!沒錯!生了!”
雨澤惡作劇成功,再也忍不住大笑出聲,兩步跑到房門前一把拉開。門外有各家平輩的未婚姐妹和兄弟,都笑着鬧着一股腦湧進屋來,笑道:“生了生了,說得好大聲,這麽着急要孩子哪?”
逸飛這才知道落了鬧洞房的圈套,上午被笑了去,中午又被笑了去,恨不得打個地洞鑽一鑽。
陳家的姐妹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鬧了半個時辰才放過了新人。等到他們都出了門,雨澤都要笑不動了,揉着臉頰跟着出去,仕女們才進來幫悅王妻夫二人解開發髻,重新整理衣衫。
逸飛從仕女手中接過浸了冷水的手帕,捂住臉悶悶地道:“這就結束了吧?”
雪瑤一本正經道:“咱們才新婚就結束?這才剛剛開始呢!”
逸飛撇撇嘴道:“姐姐也說混話。”
兩人雖是說笑,卻都是輕聲細氣地,尤其逸飛一日來辛苦,臉上疲憊之色是蓋也蓋不住的。雪瑤正要囑咐擺膳,好用些餐飯早點休息,雨澤又敲門告進。
這就是側侍君的正式見面之禮。雨澤托着一方托盤,盤中放着茶盞,款款入房間來,将托盤在桌上放好,捧起茶盞來,恭恭敬敬地跪了,分別向妻主與侍君敬了茶。
見面禮後,逸飛扶了雨澤起身道:“我身負着宮中的差事,自不可像別家侍君一般整日在家。家裏這些大小的事,我都仍舊交你來管。這幾日在宗親長輩之間走動,你都跟在我身邊,今後家裏迎來送往,出門的應酬,也少不得要交給你了。”
雨澤呆了呆,随即推脫:“哥哥,這個使不得。管家之責好說,本就是我分內之事,只是在家做事也就算了,若是來往應酬我也去得,那在別家正夫眼裏,怕是有失了體面的事。”
逸飛早已想得清楚其中利害,見雨澤還未适應,笑道:“這有什麽怕的?你代我出門,便和我一樣,是善悅兩家王府的臉面。莫說尋常宴席,就是進宮去見郎官們也夠了。咱們家的後盾,原是比別家堅實些,側君當然要跟着金貴些。外出之時,權當你是我親生弟弟,別漏了怯,就是你的本分了。”
雨澤心中本還有些忐忑不安。
昔年因秦家在換馬案中怪他忤逆,他一直名聲不佳,連累悅王儲也受了一陣子非議,沒曾想逸飛竟說到做到,帶着他去拜見宗親長輩,将他介紹到宗親圈子裏去。此後宗親內眷有事,也偶爾有叫他出去的,雖不是正式場合,卻已經是相當有面子的事了。
他原以為這就是他作為王府側君的頂峰,惴惴不安之後還頗為滿足了好久。
而這次逸飛再帶他去人前,陣仗更大。各家長輩他也一一拜見,各家王府內眷們也與他更熟悉了幾分,當真有了親戚們其樂融融的氣氛。宴會坐席列次,他只在逸飛之下,其他平輩于悅王侍君的內眷,都還是王儲侍君,毫不介意悅王側侍君座次在上,反是帶着笑向他搭話,讓他受寵若驚。
宗親親戚多些,走了七八日才算完事。這時人人誇贊悅王側君年輕能幹,秀外慧中,恭敬謙讓,是平輩之中一等的人才。
雨澤每當回想舊時都感慨萬千。他這些年華像夢一樣,竟不确定之前自己怎麽經過。若說經歷過跌宕起伏,卻也算得。嘗過冷暖,醒過,醉過,懵懂過,少不經事的選擇,倒成全了他現今京城內眷第一人的榮光。
十月剛到,秋雨陣陣,天氣漸涼,逸飛換上秋令棗紅服色的醫正常服,更襯得皮膚白皙,臉色清透。
在這涼爽的秋日清晨,他剛與悅王雪瑤雙雙趕赴宮內。雪瑤去前殿朝議,他踏着夜雨澆濕的地面,呼吸着微涼的濕潤空氣,入內宮而來。
路過太液池,忍不住為清新氣息迷醉,駐足流連。
那水中魚兒還一口口吻着荷葉的殘枝,卻不知水面上已是秋色凋零。太陽初升,在那高高的望星樓角上紅彤彤地發熱,氤氲的水氣正在慢慢減退,目中所見,近處清晰,遠處朦胧,逸飛扶欄遠眺,不願離開。
“前方回避!”身後一個女音響起。
逸飛心中一動,想着定是宮中貴人,回身之前先垂下頭頸,不與來人對視。剛轉身,便看見明黃色衣角,上有精致繡邊,那圖案是層層火海,心裏就突突地跳動起來。偷眼向上看到膝下,那五岔七彩鳳凰尾,似乎剛從火中沐浴而出,如朝陽般燦爛。逸飛再不敢擡頭,伏地而跪:“吾皇萬歲。”
“賜你平身,回朕的話。”語音冷冷地,威嚴的命令卻令人說不出地舒服。
逸飛起身,袖手垂頭。
“悅王侍君,這麽早便銷假回宮?”均懿打量逸飛,“早晨臨池觀日出,倒是悠閑,朕如今沒這功夫了。”
“回皇上,微臣只是路過,略一玩景,便被皇上明察,甚是愧疚。”
“先莫走,陪朕等一個人。”
逸飛只好袖手作陪,心中暗想,她病體未愈之時,可不曾感到她有這樣的氣勢,如今只是站在身邊,便令人局促了起來呢。
均懿身邊的朝升、夕照二人眼觀鼻、鼻觀心地立着,似乎已經習慣了這些事。
作者有話要說: 我們逸飛和雨澤都敲可愛~
其實第二卷裏展開了朝堂局勢,對逸飛和雪瑤這樣的人來說,家裏争風吃醋遠不如做些實際的重要,所以把雨澤徹底拉入夥來,準備大動作了。
☆、皇姐的威儀
太陽漸漸開始發白,光芒晃眼不能看的時候,逸飛感到不遠處出現了一個人。
這人站在那邊不遠處的樹叢邊,不知從何而來的。逸飛想要看個仔細,但這人雖說就在不遠處,卻是朦朦胧胧,看不清楚,連是女子還是男子都無法判斷。只能大約看到,此人裝扮松散,随意盤起發髻,随意包了個青布頭巾,并未戴冠,垂下的青色發帶,随着微風飄來飄去。這幅模樣,哪裏像是在皇宮之內,分明是剛從睡夢中醒來,在自家庭院散步一般。
逸飛想要再多看,突然覺得鼻尖一酸,聞到一股鐵鏽的味道。不,不是鐵鏽,那是血的味道,殺氣的味道。這人身上散發的莫名的殺氣,濃重地傳過了很遠的距離,籠罩着整個樹叢,令人不寒而栗。
逸飛忍不住有點恐懼,身體不由自主地輕輕發抖,狠下心把右手伸出,重重掐住自己左手的合谷穴,打了個激靈,方輕松不少。
眼睛一眨之間,那樹叢邊,哪還有人?
剛才那人在時,仿佛一直都在這裏,現在不在這,仿佛從來沒有停留過。
這是人是鬼?能給人這樣深刻的印象,卻又讓人懷疑這印象是幻覺。這人身上的一切似乎都充滿着矛盾,這些矛盾卻帶來致命的吸引力。逸飛不由得望着樹叢方向呆住了。
均懿在這時突然轉過身來笑道:“醫正若有它事,便先忙去吧,不必陪朕了。今晚戌時來未央宮,朕好好和你說說話。”
逸飛聽她呼官名,料想是禦醫所革新之事,稍有猶疑:“可是……皇上等之人到了嗎?”
均懿不答,卻反問:“秋風漸緊,北雁南飛。方才已經飛了過去。皇弟可看到了?”
逸飛見這話來的蹊跷,左思右想,不敢回答,依舊籠手低頭,不做聲。
均懿輕松一笑道:“朕先走了,皇弟莫忘了今晚之約。”
均懿轉身就走,走過樹叢之時,青影再度一閃,逸飛看到那神秘的人站到了均懿身邊,無聲無息地和均懿一起轉了個彎,消失在視線中。
逸飛嘆了口氣,今日之奇遇還是其次,均懿的約見,讓他打起了精神。看來要和鄭大夫再參詳些細節,預備晚上與皇上詳談。
戌時半刻,随着一聲宮女高喊“銮駕回宮”,逸飛慌忙站起,收拾衣冠,在門旁跪好,垂頭看地,沒有半分越矩。
橘紅色的燈光,将逸飛餘光所處照亮如晝,黑影在室內緩緩變長,又漸漸短了,腳步也已清晰可聞。這麽多人的儀仗,卻幾乎連呼吸聲都聽不見,只能聽見腳步細碎,衣袂振振之聲。
直到鳳凰外袍那漿硬的下擺在青石地面上劃出了聲響,越來越近,逸飛覺得呼吸緊張,冷汗沁出,心已經跳得加了不知幾倍,越跳越向上,梗在喉嚨,似乎要吐出來了一樣。
這次夜晚觐見的威嚴和氣勢,使逸飛明白地感受到了鳳椅上的天家和王府日常的差距,心潮翻湧。直到均懿許可他擡頭平身,逸飛仍是面紅耳赤,心跳怦然。
待到均懿換上常服,将左右屏退,坐下來與逸飛對面,已是約莫戌時三刻。在均懿做太子時期便不離身的兩位宮女朝升和夕照,也受坐在屏外。
均懿活動了一下肩膀,露出清晨所看到的笑容:“皇弟吓到了麽?适才臉都紅了。”
“是,皇上威儀豐姿,不知如何形容。”逸飛被當面點破,本來臉皮薄,這會又是一陣發熱。
均懿見狀,抿嘴一笑:“逸飛,今天叫你來,不過是問問最近可好,不用拘束。朕也有受你之惠,正要給你記功,你自家卻退卻了?”
逸飛這才稍微擡頭,但兩手還籠在袖中,不敢拿出來:“能幫到皇上,自是臣萬千之喜,只是皇上體愈未久,臣弟略有些擔憂。”
均懿道:“哦?看來逸飛有良言相告,你說便是,朕定會上心。”
逸飛趕忙又低下頭:“臣弟直言,望皇上恕罪。”
均懿輕聲一笑,擺擺手:“少學那些老臣們,沒說話就威脅上了,朕與你同根同源,本是一脈血親,在我心中,便如親生一般,有什麽罪不罪的?以後要說話,便直說無妨,千萬別跟那些老朽一樣,吵得朕頭痛。”
逸飛畢竟有些善王和冬郎那種不畏,稍加調整,便恢複常态,侃侃道來:“是,皇姐。皇姐身體曾有那場風波,需要長期調理,自是沒錯。但目前皇姐的問題在太依賴藥石,隔三差五就要禦醫所送安神藥物來未央宮。可皇姐,俗諺曰‘是藥三分毒’,皇姐現今體內餘毒剛盡,又因補藥添擔負,卻是個拆東牆補西牆的道理。皇姐之前做太子時,臣弟也見過公孫郎官調理之道,多用食養,兼調控皇姐作息,深以為然。但自皇姐登基以來,現在幾次用藥,雖都是補身健體之效,但畢竟不是長久之計。還是需要在飲食起居上多慎重,五年為期,定有改善。逸飛擔心皇姐的康健,是以不得不當面進言。”
開始講話的時候,逸飛還小心翼翼,後來覺得在私下的均懿面前,有着與雪瑤相似的氣氛,還是有很多親近感,也擡頭正視。
說到公孫郎官時,他心念一轉,想到宮中傳言,又道:“皇姐後宮之事,臣弟本無權置喙,但皇姐與郎官們疏離過甚,該當順時而享魚水,卻自揮迷霧阻隔巫山,與醫家順時将養的條理相悖,是以皇姐還是要放寬心懷,勞逸相間,方為長久之道。”
均懿微微一愣,随即以手半握拳,支在腮邊,斜倚幾案:“你也有心了,竟被你看出這些……”
逸飛時年才得十八,又因從小訂給雪瑤,沒什麽其他經歷可說,與均懿說到這些,畢竟不同于跟裕傑他們說起時的直白,雖是姐弟,但涉及男女大妨,說起來有些害羞:“如果……先前的郎官們已不入眼,還有新人。”
均懿看得有趣,便随口道:“朕的事情,倒是逸飛在幫朕擔心呢?”
逸飛正色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現在皇姐的禦醫所歸我打理,自然是要多想到些。”
說到這個,逸飛便将計劃緩緩道來。他與鄭大夫議定,正是要提上一批太醫院學生正式當值,先前出診記錄之內庸碌無為之人,倒也不下死手,只是革回太醫院重造。太醫院與禦醫所交集更深,從前未能攻讀的典籍也要打開靜默已久的卷宗,并請熟讀西域幾國文字、醫術卓絕的黃禦醫管理太醫院中的修行和考核等事。
均懿細細聽來,初步覺得可行。只是人員變動之事,還需要先由內廷局拟定各個環節,審核人員,拿出具體方案來請求皇上的批示,方能做成。
兩人就宮中興利除弊之事秉燭相談。夜已漸深,秋雨細密地落在檐下,宮女來報了時刻,逸飛方才告退而去。
又一場雨,又一個清晨。均懿已在上早朝,逸飛親自往公孫太後宮中問安之後,折返禦醫所,在內宮小徑之上悠悠行走。
太上皇與太郎官、皇上與郎官們同在宮牆之內,以往空着的院落一個個填滿,倒是熱鬧。內宮深深,就連逸飛也有不常去的宮院,這幾日下來,才去得熟了些許。
清晨空氣帶着點潮濕,楓葉已紅透了一大片,被連日的雨水洗得幹幹淨淨,又被風吹落到池塘裏、橋欄邊,鋪了一地紅妝。
朱雀皇城很少有這種濕潤的秋季,逸飛在寒涼的水氣之中一路看秋葉,不覺走了岔路,回過神來,才發現四周矮樹枯黃,密密匝匝的枝葉之中,露出一條疏于打掃的蜿蜒石子路。他本可原路返回,但因為好奇,又沿路行走,想要看看此路通向何處。
樹枝兩下分開,映入眼簾的是一幢平凡的宮殿。黑沉沉的宮牆,灰色的磚瓦,沒有什麽裝飾,也絲毫不華麗,似乎是另一套乾坤一般。此時陰郁,沒有太陽,逸飛有些迷失方向,泛着淡紫色的晨霧,把眼前石碑上本來就不好辨認的篆體字,隔離得更加模糊。逸飛仔細辨認,約莫這兩個字是“寒鴉”。
寒鴉宮!逸飛脊背陣陣發涼。
在後宮差人口口相傳的故事裏,寒鴉宮是一個特別的地方。
寒鴉宮曾經作為冷宮存在了七十年。傳說前幾朝曾經有後宮犯戒之人被貶在寒鴉宮內終老一生,但終老僅僅是個奢望,一進此宮,自缢的,服毒的,發瘋的,撞牆的,投井的,個個不得善終。
直到敬宗廣月因生性仁慈,在其晚年時特頒诏命改制,貶黜宮人時便令其出宮,敕令婚配于京外官員,令其一生不可入京,寒鴉宮也就無人居住了。
但是死在寒鴉宮的冤魂永世不得超生,一直在尋找代替他們的人,晚上經過,就可以看見冤魂,聽到冤魂的哭聲……
“若是聽到有人叫你,你可千萬不要答應哦!不然,你的魂會被鬼勾走了哦!”當時她們湊在一起竊竊私語,讓逸飛無意中聽到,擔驚受怕了好些日子。
但逸飛越不想回憶,這些故事就越清晰,逸飛心裏發毛,也不賞景了,低頭籠袖,腳步匆匆。
“喂……那邊的小哥……”
逸飛突然聽到一個顫悠悠的聲音,甩甩頭,心裏想千萬不要答應,不由自主打個冷戰,但是好奇聲音的來源,他不敢轉頭,只敢慢慢轉動眼珠,往周圍看。
餘光所見,那邊大水缸中,露出一個披頭散發的腦袋。
作者有話要說: 透個底,燕王在街上看到的人,授意芝瑤可以提前截下燕王的那位姐姐,玉帶山颠的女子,和逸飛今天看到的人,都是我們《名将》女主雁骓将軍~
具體她為什麽要做這些事,名将有詳解。到時等我将其合璧,便可互相補全。
只能說我們雁将軍沒有故意搞神秘,只是輕功太高,踏雪無痕,所以老是這樣無聲無息地比較恐怖。
未央宮一場,逸飛勸皇上,後宮郎官們适當“用一用”,雖然是站在皇上休養生息的角度來講的,但多多少少也為裕傑說了句話,看在曾經的合作上幫了一把。
冷宮新人已加入小可愛套餐。在七月半發出這一章,我也是心情複雜。
☆、冷宮新人
逸飛覺得牙關不受控制地輕輕打戰,腿也有些軟了。
“小哥……我住處一直漏水呀……夜晚好冷……”
漏水……聽說亡故之人,若沒有好棺材安葬,地下的水氣便會侵襲屍體,于是他們就托夢給親人說,房子漏水,睡覺冷……
救命啊!
逸飛再不敢看,顧不得失态,拔腳狂奔。跑了幾步,面前一個白影一閃,一個披頭散發,全身濕漉漉的白色人影擋住了去路!
逸飛吓得大叫一聲,再轉身往回跑,那白色的鬼又在自己背面!
莫不是此地陰氣已經這麽重了,大白天的也可以見鬼?
逸飛覺得一陣天旋地轉,眼前恍惚,身子輕顫不止,身邊也沒帶什麽能防身的器具,連針灸袋子都沒拿,只能心裏默默地把知道的神仙念了一遍,原地蹲下身子,捂住雙眼的手指卻不死心地開了一條縫:“你……你是誰!為什麽纏我!”
那鬼赤着雙腳,白色的下擺還在滴滴答答地淌着水,在腳下聚集了一小灘:“我是今年進宮的郎官,八品當宮,公孫苑傑,小哥你能跟我進屋說麽?你看,外邊好冷……”
“我不進去!哪有新當宮住在這裏的!冤有頭,債有主,你要報仇的人都已經死了!你找我也沒用!”逸飛緊閉雙眼大聲道。
“小哥,你冷靜點,我不報仇,我在洗澡呢。”
什麽?鬼也要洗澡麽?
逸飛擡頭看了一眼,見眼前裹着白布的青年彎腰湊近自己,撩起了濕漉漉的頭發,露出一張小麥色朝氣蓬勃的相貌,眉毛濃黑斜插入鬓角,挺直的高鼻梁分開一對橄榄似的雙眼,眼神清亮,帶着水珠一閃一閃的,嘴巴正在笑,翹起來的嘴角邊上,還有一對酒窩。這樣的人,比一般的活人還顯得鮮活,怎麽會是鬼呢?
逸飛心裏的第一個念頭是:幸好沒有別人看到!不然丢臉就丢大了!
站起來之後,他才想到:寒鴉宮內居然住人了!
跟着苑傑走進空蕩蕩的宮院,發現這還真是氣氛冷清,沒有樹木,沒有花草,連個仆從都沒有。剛才看到的水缸是預防失火用的蓄水缸,被苑傑用來泡澡,水位到胸口,正合适。
兩人進屋,坐在席間,逸飛只覺得身下蒲團已經破舊不堪,硬硬地結着疙瘩,極不舒服。苑傑倒是大大咧咧地坐着,招呼逸飛飲茶。
按照他的分例,原也沒什麽特等貢茶。不知是不是內廷局庫存不夠,茶中多是些碎茶和葉梗等下品之物。但苑傑并不懂這種碎茶要熬煮之後再過濾,豪邁地用大壺大杯直接沖泡,倒是風味獨特。
逸飛既然已坐了下來,便不會拂了別人面子,捧着杯子默默飲茶,心道:“這樣的風格,也真是像這郎官的個性。”
苑傑一邊招呼逸飛,一邊為自己斟滿茶水,開懷大笑道:“哈哈,我這可是鬧笑話了,別人進宮都帶着自己的随從或者書童,我誰也沒有帶,真是搞砸了。總管大人給我配了一個小童,也太小了,才十四歲,什麽都不會幹,口頭禪還是‘不要打我’,我長得這麽兇?你看,什麽都不能給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