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一回,也就是撞上了忠肅公,非要嚴查,真是倒黴!” (6)

人做,只能都自己來啦。”

逸飛一直細細地思忖着苑傑的名字,想了想鵲禦君名為公孫裕傑,看來兩位公孫家的郎官當屬親戚,自然馬虎不得,謹慎開話:“你身為新郎官,進來就是八品,開頭已經不錯了。公孫家将門虎子,體格也甚是壯健,真讓人豔羨。”

苑傑擺擺手,一搖頭,腦袋上的水珠飛了一地:“公孫本家是吏部文官和禦史臺的差事,我家卻是別支的,靠着份世襲的武将職位,吃飽穿暖就行了,也不想怎麽樣,嘻嘻。話說,你是做什麽的?也是新郎官嗎?我看你衣服不是當宮和賢郎服色。”

“我是醫官。”逸飛眼看苑傑換上幹衣服,從這衣服的質地上看起來,像是宮內統一分發的下品常服。這位公孫當宮想必是外人在前,才拿出一身新的宮制衣裳來穿,若背着人時,只怕衣服遠不如這幾套下品常服。

“哇!那我可以找你看病啊!以往在鹈鹕郡大營找女醫師們看傷,她們在我身上摸來摸去的,叫我好生不快,所以我一直想要男醫師看!可惜都沒有!”苑傑披着衣服,雙眼發亮就跳起來搖着逸飛的肩膀。

逸飛言談一會,也知道他心思單純,全無芥蒂,被他的長發在肩膀上沾了不少水,也不在意:“你定是不會和醫官們相談,她們是逗你玩的。”

兩人言談甚歡,逸飛大概知道了苑傑住在寒鴉宮的原因。

這次新皇選秀,新進了幾位八、九品的新郎官。是以內廷局安排宮院時就顯得局促,寒鴉宮年久失修,本已不能居住,但因苑傑家門低勢微,所以被指派在這裏。苑傑雖粗知內中蹊跷,但想別人都是兩人三人住一宮院,自己獨處還挺自由,也就拿着自己的小包袱,高高興興搬了進來。

住了幾天,苑傑才發現寒鴉宮中什麽都缺,沒人侍奉、分例少、宮院不甚通透、家具壞了大半,種種不方便處不一而足。因他出身低,又不是嬌養長大的,很快便适應了新生活,并且自己動手,将家具等物修理了七七八八。只是這房頂漏雨,苑傑在宮中怎麽也找不到梯子,無法修理,卻不知道找誰解決,只能天天在宮院門口蹲守。

也不知道為什麽,這宮門口鮮有人跡。一旦有人經過,苑傑就上去招呼,那人便驚叫逃竄,始終也問不出個什麽來,終于在今天成功截獲逸飛。

逸飛啼笑皆非——雖然是內廷局的疏忽,但宮中人多,管不過來也是有的。他禦醫所是內廷局下屬,也不好在這些事上置喙,最後給苑傑畫了張從這裏到內廷局的簡易地圖,并再三向苑傑承諾了會經常來玩。

苑傑心系屋頂,這才依依不舍地把逸飛放走,自己研究起這張圖來。

苑傑從朝起便開始研究地圖,回憶逸飛的指路,一直到午後,才明白了內廷局的位置,趁此時雨停了,趕緊換上進宮時發放的正式朝服,整好衣袍,梳髻上簪。本想讓那小厮跟随,想想看又作罷,吩咐小厮看好門戶,自己大搖大擺地一路觀景到了內廷局。

今日內廷局門口站着許多殿前鐵衣宮衛,相當反常。

若是換了別人,一看便知有重要人物前來,苑傑卻不識陣仗,擡腳便進,鐵衣宮衛手一揮,手中長戟交叉,将苑傑阻隔在門外。

苑傑一驚,随即賠笑道:“各位哥哥,我要去找白大人,請通融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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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身後傳來一個聲音:“你找白大人,有何貴幹啊?”

苑傑轉頭,看見一位美人帶着四位宮女,站在自己身後。

打量那女子,身穿紫色外衣,上面密密匝匝地繡着散碎花朵紋樣,頭上戴着一頂金絲編制的花冠,冠上鑲着金箔的花朵,和衣服上繡的花朵一樣。苑傑哪認識花,看就看了,也叫不出什麽名字,整體打量了一下,只覺得此女形貌雍容可親。

這等排場,在宮內算得一個中上級別。

苑傑暗暗推測,這青年女子便是內廷局尚書白大人了。

內庭尚書名為白敬茹,屬于逸飛父親白冬郎家族中人,年紀雖輕,卻是冬郎平輩,所以逸飛要守忌諱,不可說出名字。苑傑受逸飛的指點,自然只知白大人,不知具體叫什麽。

反正白大人官居二品,其姓名也不是八品小當宮當面提及的,也沒覺得什麽不妥。

現在見了白大人本人,苑傑急忙上去見禮:“您便是白大人吧?久仰久仰,小郎官叫公孫苑傑,有些土木修葺之事來求大人,萬望大人垂聽!”

那紫衣女子見了這毫不相幹的搭讪,眼中閃過一絲驚訝,随後便隐去了,緩緩問詢,聲如春水滑潤:“你是新郎官。怎的才剛入宮,便要修繕宮殿?”

苑傑擡眼看着紫衣女,那女子說到中間,不經意眼神一掃,苑傑便莫名脊背發寒,心生畏懼。好歹他是武家之子,連忙收斂心神,低頭回話:“回白大人,我宮殿漏雨,這秋雨綿綿,夜間無法安睡,甚是痛苦,所以特來懇請大人幫忙。您看這樣吧,若沒有人手,借我一個梯子用一用就行……”

眼見得紫衣下擺在自己面前轉了半圈,苑傑覺得壓力越來越大,心想這白大人好厲害,話也不說,便這麽威嚴,不愧是名門之後,所以條件越開越低,聲音說到後來也漸漸變小,最後“梯子就行”已經細如蚊蚋。

那紫衣女并非白敬茹,卻是當今皇上陳均懿。

本來均懿打算将寝宮陳設稍加調整,也有些內宮事務的改進之事,便親自來找敬茹。剛到門前,就碰上這個小當宮,還把自顧自地把一朝天子看做二品內廷局主事,有趣極了,忍不住起了逗弄的心思,端起嚴肅神色道:“如此,你随我來。”

一腳踏進門檻,內廷局主事白敬茹已恭候在內,見均懿聖駕,正要跪下行君臣之禮,卻見均懿使了個眼色,擺擺手,大聲道:“本大人回來了,那個誰,還不快去倒茶。”

被稱為“那個誰”的正牌白敬茹也不知皇上要幹什麽,愣在原地呆望着。

均懿生怕露相,又使個眼色:“還不快去。”

敬茹縮一下脖子,匆匆回答一聲,迅速回避,把會客廳留給這個自稱的“大人”。

作者有話要說: 鹈鹕郡大營這句……是說很多對青少年的侵犯,當事人雖然并不知情,但也會覺得不太對,然而會經常被監護人忽略。

☆、“恩澤”

均懿轉過身坐下,一手撫着椅子把手,一手搭在膝上,語氣平平地道:“公孫郎官,我看你不通宮中規矩。”

苑傑一愣,擡頭看均懿冷如冰霜的神色,細長雙眉畫得彎彎的,上下兩片嘴唇塗着三點嫣紅,像枝頭一朵晚開的梅花,不言語時神色莊嚴,仿佛廟裏的雕像一般,讓人忍不住心生敬畏。

接着,那紅紅的嘴唇又吐出些話來:“郎官,宮殿修葺事情大着呢,你需在我這裏寫奏表,一級一級報上皇上,禦筆朱批,方能動土。即便是借梯子,這宮中禦用的東西,也不是人人能動便動的。需上奏表,還是需要禦批——可是我話要跟你說明,皇上何時批,要不要批,也不是定數,等下我便讓他們給你拿奏表來,你照例寫了,這便回去等吧。”

這個也禦批,那個也禦批,話語無形,重得壓人,苑傑聽得一陣眩暈。片刻,稍稍回轉一下心思,頓時明白,挺直身子道:“大人,如此說來,難不成我要一輩子住漏屋子?”

白敬茹端着茶水送到桌上,心情惴惴地在一邊等着。只聽皇上冷笑一聲:“呵,那可沒準,現今皇上剛坐穩江山,吃穿用度,什麽不得用錢用人,便是批了你的奏表,修不修的還另說。況且,你新郎官入宮,就找着借口的修宮殿,将來升官了,還不知要修什麽呢,這個修修這裏,那個修修那裏,當皇宮是你們自己官邸了!”

均懿前半段還有玩笑之心,說到後半段,也不知觸動哪根心弦,數年來的辛勞疲憊、情感上的不順心,一股腦地發洩出來,還拍了下桌子做結束。

苑傑聽這話說得越來越重,心中煩悶,大聲回道:“我還道宮中律法森嚴,誰料也都是亂七八糟!小郎官雖笨,但還不至于癡愚。寒鴉宮曾是冷宮,死過人,風水最差雲雲,我心知肚明,屋裏連桌椅都缺胳膊少腿,哪有什麽皇家風範!家具什麽的我自己修了也就是了,只是因為我自己夠不到房頂這等小事,借個梯子來,就橫生這些枝節?若是他們那些當紅大員的少爺來要個什麽,是不是比我容易多了!”

均懿聽得這話不遜,茶盞劈手一摔,當啷一聲,茶水潑濺一地。

白敬茹看着破碎的鈞瓷杯,心中暗痛,低頭一看,鞋尖濺上了兩片鮮嫩的茶葉,她默然縮了縮腳,低下頭,不敢妄動。

“誰給你的膽子,這麽揣測!若按你說的這麽辦事,皇家臉面何在!”均懿面籠黑氣,雙眉倒豎,擡頭厲聲呵斥。

苑傑也忍不住豎起眉毛,放聲道:“但凡白大人巡視過這些宮殿,也該知道寒鴉宮的情況!小郎官從進宮來,住在裏面已一月有餘,若我有心鬧事,早就來鬧了,何曾等到今日!宮裏辦事,有損顏面的事還多着呢,我這遭遇的算什麽!”

朝堂之上、後宮之中種種積弊,倒是一時無法清除。聽苑傑也是個毫無心機之人,這樣的人尚知道後宮有損顏面的事情多着,何況後宮中其他郎官和太郎官!

她冷靜下來,默默無語,再暗忖一番,轉怒為笑,咯咯一聲,苑傑和敬茹都傻眼望着她。

均懿滿面春風,立起身來:“你先回去,‘本大人’跟你保證,今晚你就換地方住,至于寒鴉宮,最近開始整體修葺,說話算話。去吧,別着急了。”

陳家女人們這種喜怒無常的樣子,看慣了的人不覺為奇,苑傑和敬茹身為下屬,心裏都是一陣發毛。

有道是伴君如伴虎,這新皇做太子時對後宮要求就很少,在膳食衣飾上也少有挑剔,從沒人摸得清她的愛好。朝臣只知道太子忠直,多年來一直堅持和祥麟不共戴天的立場,其他事情上倒也不算出挑。是以她登基以來,各部各級官員萬事都小心翼翼的,生怕無意中觸了新皇的忌諱,做了第一個被雷劈的倒黴之人。

苑傑惴惴不安,但也只得離開。

白敬茹大氣不敢喘,只聽皇上說了一句話,宛如晴天霹靂:“敬茹啊,讓他修葺期間住在朕寝宮。”

苑傑今天覺得好忙,剛回到寒鴉宮不久,迎着雨水和秋風便來了一隊鐵衣宮衛。

為首将官他認識,這是鐵衣總督權靈虎,一般親自在太上皇處或者皇上寝宮巡邏,三品以下的郎官,幾乎不可能與他搭上話。

但現在,權靈虎卻對他恭敬一揖,語氣溫和道:“請公孫當宮收拾一下随身細軟,寒鴉宮即将修葺,小将們要幫當宮搬到未央宮居住。”

權靈虎是現任鹄禦君權靈竹的堂兄,權家靈字輩的本家長男,雲皇在位時期的武狀元,據說技壓群雄,尤其弓馬娴熟,一支硬弓拉力百斤,馬上蒙眼也能百步穿楊。

苑傑長兵娴熟,弓術薄弱,一直視靈虎為偶像,見對方站在自己面前已經是意外,如此屈尊更令他臉紅口吃:“哪哪……哪裏有勞權大人……大人稍等,我馬上來!失禮失禮,大人不要行禮,我……仰慕大人好久了……”

靈虎微微一怔,苑傑跑進室內去了,鐵衣宮衛隊伍裏,傳來壓抑着的笑聲。

靈虎想到來之前皇上忍俊不禁的神色:“虎兄,他為人很有趣,你不要在意。”

可是,仰慕這詞用得有點暧昧,靈虎感謝自己的髭須濃密,不然臉頰上那點紅暈會被身後這群弟兄笑話一輩子吧!

收拾了随身衣服,打了個包,鐵衣宮衛們說什麽也不讓苑傑自己背着,硬要搶過來幫着拿了,還有人上前給苑傑撐傘。苑傑推拒不得,只得順從。走到未央宮門口,一個大包變成三個小包,分給了門口等待的六個宮女。三個宮女笑嘻嘻地拿包消失,三個宮女前後簇擁,穿過游廊,引領苑傑到了未央宮後邊的一處宮殿之內,那裏浴池中早放好了水,冒着氤氲的水氣。

苑傑哪知道什麽芙蓉池引水,哪知道什麽太子專用的浴宮,懵懵懂懂覺得這地方倒是暖和,連日陰郁冷到骨子裏,在這裏過夜應該挺舒服的。正在四處打量,宮女們有的扯衣帶,有的拎衣領,一息間脫去他的外衣,只剩中衣。他紅着臉護着僅存的衣衫大叫:“姐姐們這是幹什麽!”

宮女中為首的,是均懿的貼身管事大宮女夕照,笑呵呵地道:“郎官快讓咱們伺候梳洗幹淨,天氣涼了,早點入水,別染了風寒。”

原來是洗澡,早說啊,洗個澡弄得這麽恐怖……

苑傑讓宮女們背過臉去,自己脫下衣衫入水,卻見宮女們又圍了上來,有的擦背,有的修指甲,有的梳頭。苑傑卻不知這是芙蓉池天然的溫泉之水,只是納悶,卻不敢問:耗費了大半天功夫,這水一直是熱熱的,是用了什麽機關?直洗得全身軟綿綿,舒服之極,緊張的心情也漸漸松懈。

宮女們檢查了一遍,認為洗好了,才将苑傑放出來。

今日是十五,月亮正圓。從積雲後面透出絲絲晶亮的月光來,細雨飄灑,別有風情,可苑傑要多看會,也是不能了。宮女們把他衣衫全都拿走,将他按在寝宮內間的大床中,只留給他一床夾棉被,然後嬉笑着關門走了。

苑傑這才回想了一下這混亂的下午,沒想到雙親口口聲聲的“承澤聖恩”這麽快就到來了,二老在家若知道,恐怕是要老淚橫流,大嘆祖宗顯靈。

胡思亂想一陣,苑傑躺了下來。

皇上用的東西,果然不尋常。

床架寬闊,雕刻着栩栩如生的鸾鳳交頸圖樣。這被子,這褥子,軟得像雲。床下一陣陣溫熱,地面上也溫溫地往上泛着熱氣,一掃連日來的潮濕感覺。

苑傑閉上了眼睛……

片刻,苑傑睜開雙眼,努力地眨了眨。

自己要等皇上回來的!

要“圓房”的!

苑傑想起在家時父親的教導,臉都紅了——真的可以對皇上那樣嗎?

還是……先告罪好了……

告罪,不如表白一下,母親說,女人喜歡好聽話……

唔……眼皮好沉……

休息一下吧……

就一下……

不知過了多久,朦胧中,一襲黃色錦袍的背影在面前晃了晃,那錦袍上是七色五尾火鳳凰。苑傑想起自己的執念,揉着眼睛向那背影道:“皇上辛苦了……”

一只纖長柔軟的手捏了捏自己臉側,這聲音怎麽有點熟悉:“乖,朕有事先走,你再睡會。”

苑傑便擡了擡頭,迷迷糊糊道:“恭送皇上,吾皇萬歲。”

耳邊是誰輕輕的笑聲?

眼皮又沉下去了……

等到苑傑恢複意識的時候,想起那似夢似醒的一段,驚出一身冷汗,猛然坐起身來,天光已經大亮。

他裹着被子四處張望,看到床頭有根繩子,上拴着一段布帛,上書:郎官醒來便拉此繩。署名是朝升。

均懿放下了邸報,又把昨晚事情在腦海中過了一遍。

先是靈虎跑來彙報,接着她公務完成,便回了未央宮。

剛到宮門,見朝升和夕照面有難色地在門口徘徊,看到均懿回來,撩起衣衫就要跪下,紛紛說:“小嫔們疏忽,請皇上責罰。”

均懿略有驚訝,止住了她們慌張的舉動。

☆、各懷後宮事

朝升眉毛緊蹙,一雙手不安地擰着衣帶,低頭道:“皇上,公孫當宮他……睡着了……小嫔們不敢吵醒,但是按例,公孫當宮應當等您回宮再做打算……小嫔們疏忽,請皇上定奪。”

一向眼如彎月,面如晚霞的夕照,此時也面色如土,抿着嘴,低頭嗫嚅,快要哭出來了。

均懿忍俊不禁:“不是你們的疏忽。公孫當宮一派純真,絲毫不懂規矩禮節,朕應該先知會你們。這事只有你兩人知道?”

兩位宮女忙不疊點頭:“小嫔們怕小宮女們愛熱鬧,所以為當宮沐浴後便遣散她們去了,一直是我倆在這裏守着。”

夕照先反應過來,食指點在唇上,面色好轉:“皇上,今晚有什麽事,我忘記了。”

朝升也跟着點頭,面露喜色:“哪有什麽,一切都沒事。”

身邊都是些妙人,均懿喜上眉梢,莞爾一笑:“這就對了。”

朝升和夕照吓得不輕,走進寝宮侍奉均懿卸妝脫了衣衫躺下,均懿便讓她們自去安排。兩人趕緊放下床帳,一溜煙消失了。

均懿躺在大床的內側,覺得有些擁擠,推了推苑傑,苑傑便乖乖地向外讓,還翻身向着均懿的方向。少年輕微的鼾聲,也随着翻身消失了。

均懿靜靜地看着苑傑。

白天未曾仔細看看這個小當宮,夜晚看來,一副剛成年稚氣未脫的少年樣貌。臉型略有些棱角,皮膚略顯麥色,但雙頰柔軟,在熱氣熏蒸之中泛着蜜桃般的粉紅,長相雖可親,但在宮中算來并無特別出色處。

花名冊上寫,苑傑兵馬娴熟,自幼讀兵書、看列陣,在鹈鹕郡營地裏長大,已有一些戰場歷練,詩文方面卻完全外行,為人誠實直爽。

這樣的男孩子屬于沙場邊陲。嫁與武官,妻夫一起論兵習武,才是好歸宿。進入這深宮,他要如何消磨這種無所事事的悠長時光?

想到苑傑的姓氏,均懿便有些釋然:公孫家的分家,想要出頭,也只有這麽一個辦法了。

他們一定很慶幸,孩子長得儀表堂堂,可以送進宮來,他們還有些許翻身的機會。

可憐天下父母心。

也可憐了孩子,被送到這樣違背天性的地方來。

下午靈虎也來說過寒鴉宮的情況,敬茹三天後會送來具體修葺內容的圖紙和奏表。在那地方住了月餘,真是為難他了。

不管他以前的身份是什麽,在皇上身邊,成了禦夫君,被人尊稱一聲郎官,他的命運已經改變。

這孩子一定是許久沒睡好,均懿聽着再次響起的微微鼾聲,卻心裏一片安寧。

門窗盡開,仍是一股濕氣彌漫,手中公文泛着受了潮的微涼。

均懿輕輕嘆了口氣。

她是聽了公孫二字,才起了這門心思。

午後在內廷局看到這個孩子,竟似全無心機,又有一股天真爛漫的樣子。是她多心,她覺得莫不是這兩年冷着裕傑,公孫家就挑了另一種類型的給她換換口味?

若論親情,外祖家倒是一直疼她,比母皇還舍不得她受委屈。

公孫太後從前做皇後的時候,雖常常訓誡她,但也不過是口中念叨罷了,從沒說過什麽重話。她也不會相信公孫裕傑那種深得人心的照顧是自己悟出來的,定是太後耳提面命、事無巨細地囑咐過侄兒千百遍,生怕女兒公務忙了、身體乏了、身邊人不貼心了,全是為女兒好的打算。

她十歲之前,父後嚴厲,教她上進,為她講各家利弊之事,與母皇論政之時,天家妻夫裏應外合之道對女兒毫無藏私。

她十幾歲時身子虛弱,父後也跟着日見憔悴,講話口氣也多有和軟,竟是對她嬌寵得多了。雖在她不發病時也曾有些小沖突,但事後父女并無芥蒂,倒是父後常常率先松口,像是補救幼年訓教之嚴,反拿些可口的膳食和精致的玩器哄她。

現今她早無性命之憂,父後見她冷落裕傑,也不甚關注之。昭陽宮從炙手可熱變得門可羅雀,後宮中都說公孫太後與德太貴君都是心冷的,撇下本家侄兒不去偏疼。她自小覺得父後盡心養她是為了公孫家的榮光,但現今想想,這麽卓絕的公孫三郎,在父後眼裏,遠比不上他的女兒一笑。

而她在朝堂之上孤立無援之時,想到外祖家的助力,才會明白公孫氏頻出皇後的原因。

這家人雖驕傲外露,多有跋扈之名,卻實在是一腔碧血,事君盡忠。若不是公孫太後帶着公孫家堅定地守護住雲皇的金椅,現今椅上便坐的是善王流霜了。公孫裕傑也是那麽精彩的人物,被當做未來皇後之選入宮來,卻因她頑疾不愈,甘心日複一日萦繞竈臺,未聽得一聲後悔。

可是裕傑開心地盤算她登基之後的事,着實碰到她底線。

那時她覺得公孫家不過是要把持權力,竟把一個潇灑少年教得如此驕狂,敢在皇儲床榻之側指點江山。難道她公孫家以為後宮青鸾印穩穩在握,一個天子除了她公孫家就沒有別家可用了麽?

但是從她涉政漸深,她才知真的無人可用。

這百年來,要說維護江山穩妥,只有靠四家開國英勳和陳家自己。其中又有權家退避、雁家凋零,力已不逮。

權靈竹是個理想的輔政郎官,可談天下,權家同輩之中屬他見識最遠。但他絕非一個做郎官的材料,居于內宮如魚困淺灘,不得施展鴻才,在承寵事上也并不熱衷。均懿常常想,這男子若是女兒,放在朝堂之上該有多好的助力,重振權家指日可待啊。

方家新送進宮那位郎官方琦,也是個随遇而安的,雖無裕傑、靈竹這樣的才幹,但處事嚴正,公私分明,頗有貴氣。只是此時若把方琦提起來,方家征戰在外的女人們軍心動搖怎麽辦?方家一向不喜歡将自己定在外戚的位置上,提起方琦像是挾持人質一樣,倒不如直接賞下勞軍的物資來得直爽。

而裕傑……竟然從沒有回頭過。

哪怕均懿有意用冷落折磨,他也未曾問過任何原因;遭到公孫皇後冷落,他也未曾辯解;均懿甚至在他輪值侍寝之時有為難,他也默默承受,從未求懇放過。

均懿自幼尊貴,連她父後也是跟她服軟,哪有經歷過這些?不知拿他怎麽辦,又不可能像她父後那樣用珍玩美食去哄他,也不知道怎樣才能令他剖白心跡才好。

而現在,又有一個公孫家的郎官出現在宮內,倒是個直來直去的孩子。

若公孫家需要一個皇後來做定心丸,這便也是個不錯的人選。

昭陽宮內,鵲禦君公孫裕傑執筆,正在為手中丹青敷色。桌案對面,擺放着一盆極少見的火紅色繡球菊,碩大的花頭傲然昂着,一看便知絕非凡品。

雖然陰天不太合适辨色,但長日無事,雨聲不休,悶在房中作畫已是最好的閑情,其餘又能做些什麽?

他已鋪了一層底色晾了半幹,抽出小筆調胭脂紅,正要細細描畫花瓣,門外傳來細碎的腳步聲。

門簾一挑,走進一個青年,長身玉立,峨冠淩雲,正是鹄禦君權靈竹。

靈竹這幾年不怎麽承寵,有時間就鑽進藏書閣幾日不出,束閣苦讀之後,面上一副冷冷清清的神色更甚,也顯得更成熟了些:“三郎,好久不見。”

公孫裕傑拿起案邊布巾,将手指和指甲擦幹淨,淡然笑道:“今天刮得什麽風,居然把靈竹從藏書閣裏吹出來了。”

靈竹在裕傑處從不拘謹,直接在茶桌邊坐下,拿着裕傑案頭的兔毫建盞把玩,随手放下了進門時拿在手的一卷書。那書看來頗有年頭,竟然還是木椟穿成的。

裕傑在他對面坐下。宮女忙上來點火燒水,靈竹像此間主人一般直接點菜:“雀兒,我吃三郎私藏的雪水,可不吃這些尋常井水。把那蘇合香也拿得近些。”裕傑的宮女雀兒笑嘻嘻都地應了,提壺走開。

“我看你神色不快,有事就說,從哪逃出來的?”裕傑看了一眼那卷古書,順手拿起來翻了翻,古篆字不好辨認,又放了回去。

“被我大堂哥說得受不了。”靈竹一臉為難神色。

“靈虎不總是這一套嗎,聽聽當耳旁風就得了,當真惱了可不好。”裕傑想到靈虎講話時滿臉胡須顫動的激動樣子,忍俊不禁。

靈竹在席上坐直,伸了個懶腰:“這樣也就罷了,咱們皇上昨日臨幸一個新郎官,我哥也得責怪,說若不是我不懂事,不讨皇上喜歡了,才不會輪到別人,家門不幸之類的,念得我頭都大了,幸好書樓旁邊沒什麽人經過,我跑得不知道有多狼狽,丢臉極了。”

裕傑對這個消息見怪不怪,神色平靜,接過雀兒遞來的水壺,将熱水注入茶壺:“皇上年餘來都少有臨幸,能想起新人來也不反常,我看你也經常去皇上那裏晃晃,免得靈虎提心吊膽的。”

靈竹鼻中聞着茶香,目不轉睛地看着茶壺,手中杯子已經伸了出來:“咱們皇上最近批折子議事的時間特別少呢,我聽他們說,朝上都沒什麽事,下面群臣都做完了。”

裕傑執壺洗茶,手微微一頓,蹙眉道:“這事體不大對。”

靈竹一邊講話,一邊思索,神色凝重,又開始把玩手中杯子:“三郎也感覺出來了?我也覺得不大對,卻沒立場去說。我想皇上一定也有感覺。不說這個了,我是來跟你說,昨晚臨幸的新郎官,也是你公孫家的人,叫苑傑的。”

裕傑将靈竹手中杯斟滿,眉頭蹙得更深了:“苑傑?我沒聽過這名字。”

權家也是大家望族,靈竹對此類事情也見怪不怪:“約是那種遠到不能再遠的分家了。你家這小兄弟比我還不通人情,全天下都知你在宮內,換了別個,早來走動了,你卻現在還不知呢。”

将茶杯放在口邊,嗅到一份清雅淡香,含上一口茶湯,鼻腔和口腔中都布滿了若有若無的溫暖和空靈之味,靈竹舒服得閉上眼,慢慢享受。

裕傑失笑:“家門太大,也不大好嘛。”為自己斟上香茶,淺飲一口。

這茶……怎麽有些酸?

裕傑擡頭看看靈竹陶醉的樣子,搖頭苦笑。

怕不是茶酸,而是自己心中的酸吧。

作者有話要說: 為什麽外祖通常會對孩子好些呢?

大概是,流着自己家的一半血液,卻不傳承自己家的姓氏,既是自己家的孩子,卻又不是,微妙又尴尬的境地吧。

華夏是禮儀之邦,也最重家族傳承,所以設定新的意識形态時,家庭稱呼是重中之重,在設定上我是經過很多考慮的。

在賀翎紀事系列裏,人物稱呼和現實有些微不同。

母親的姐妹仍然是姨,兄弟仍然是舅。

父親的姐妹仍然是姑,兄弟仍然是叔伯。

其餘哥哥嫂子,叔叔嬸子,舅舅妗子,都沒有變。

但母親的母親是傳承姓氏的,稱祖母,父親的母親是外嫁兒郎為別人傳姓的,稱外祖母。

長輩的習慣仍然遵循傳統習慣,稱同姓小輩是侄,異姓小輩是甥。只是男女立場變了,所以稱舅侄和姑甥。

長輩不多,搞不清家庭環境的親可能會有點懵。但是涉及家族,就必須有這些,也是比較無奈呀。

☆、孤寂

裕傑回想當初均懿做太子之時,自己日夜在左右,親侍湯藥茶飯,倒也相敬如賓,一直恩愛不斷。但病愈之後,她竟是極少招幸,又似惱了他一般,見面時橫眉冷對,多有欺壓。裕傑也不知何意,只得順從着,心裏卻有些難過。

失寵事小,離心事大,所以靈竹雖不承寵卻一派潇灑,而他心中不可能平靜。雖然他也派人悄悄打聽過,但皇上的意思誰又能揣測?

他只得默默地等。

可想不到,秋水望穿,卻等來一個這樣的消息。

裕傑胡思亂想,面上也帶出失落來。

靈竹見他神色,也有幾分明白,捧着茶道:“三郎,你別多想,不然我們去看看他?反正我不敢回承明宮,跟你一起,大哥當着別人的面也不會怪我的。”

一出門,一向冷淡倨傲的靈竹不禁撲哧一聲笑出聲來。

去未央宮的路上,再沒這麽熱鬧的。

目前懿皇的後宮郎官,品階都不太高,就數兩位禦君為首。那些品級不上不下的執禮郎官、行走郎官們,都在未央宮周圍打轉,三三兩兩不知說些什麽,見到這兩位禦君到來,慌忙收聲,排列在兩人身後。兩人也只得收起剛出門時的玩笑樣子,挺直脊背緩緩前行。

八、九品的新郎官們不敢去未央宮,都在禦花園紮堆,見到兩人帶領衆多中級郎官路過,慌忙起身作揖。一路遇上好幾撥新郎官,有的湊上來想說些什麽,卻被旁邊人拉住。

裕傑用餘光瞟過這群後宮郎官,與靈竹換了下眼色。靈竹一副忍不住笑的表情,眼光把裕傑從頭到腳掃一遍,又掃一下自己,裕傑也破功笑了。

可不是,這些郎官們,一個個皆是有備而來,眼看着是精心裝扮過。冠冕齊全,配飾叮當,五光十色的金啊玉啊耀人眼睛。只有兩位禦君,穿着常服就跑出來溜達。

裕傑和靈竹踏上宮階,身後的郎官們止了步。走到大門口,鐵衣宮衛和內侍們目瞪口呆。內侍跑來低聲問裕傑:“公孫郎官,小的……需要把各宮郎官都通報一下?”

靈竹已經笑得肩膀抽動,低聲道:“早知這麽熱鬧,我早

女尊之禦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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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一回,也就是撞上了忠肅公,非要嚴查,真是倒黴!”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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