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一回,也就是撞上了忠肅公,非要嚴查,真是倒黴!” (7)

就來了。”

裕傑瞥這唯恐天下不亂的家夥一眼,低聲道:“讓其他人在門口等着,我和靈竹進去。”內侍慌忙擦了一把冷汗。

苑傑從未享受過這等炙手可熱的待遇,朝升和夕照聽說是公孫郎官和權郎官來看望,慌忙把苑傑原本就整整齊齊的儀容又理了一遍。

苑傑按照宮女教的,拱手立在外廳門口,聲音有點發顫:“小侍向禦君大郎官見禮。”只見鵝蛋臉的秀氣青年微笑道:“自家兄弟,何必客氣。”他身旁這位戴着峨冠的郎君就不一樣了,一張俊臉笑着說不出話。倒是朝升上前玩笑道:“禦君,你就歇歇吧,小嫔看你今天笑了好幾年的份兒了。”

互相通名之後,苑傑才恍然大悟,原來面前這位大郎官,就是自己從小的标杆,父親每次教訓自己必提的本家三少爺。

對了,父親說過什麽來着……進宮後趕緊找機會,拜會三少爺……

啊!完蛋了。

我自己沒去找人家,在這個檔口,人家來找我了!

苑傑即便遲鈍,也明白昨天意味着什麽。

皇上據說已經一年多未有恩寵,新郎官之中只有自己一人得了這“恩澤”,還在鸾鳳榻上睡到過午,恐怕早就在宮中傳開了。

不止是這兩位禦君,還有同期的賢郎、當宮們,還有皇上做太子時候,就已經是郎官的那些執禮們,行走們,侍奉們……

完了完了!連皇上都沒見到,就結下了一宮的梁子!

苑傑只覺得眼前昏天暗地。

“小公孫郎官不要害怕,我們倆只是來看看,并無別的意思。”靈竹終于樂完了,看着苑傑的臉色,又覺得可憐見的,說了句話安慰。

苑傑看着靈竹習慣性擡高的下巴,一副雖然在笑,卻依然高高在上的神情,心裏也不知是真是假,暗暗吞了一下口水。

正尴尬時,門外內侍高聲呼道:“銮駕回宮,恭迎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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均懿鳳辇一路回宮,路邊風景全是花花綠綠的郎官們,見過的,沒見過的,看看這數量,恐怕是傾巢而出。

想想戲文中,那些家中幾位夫婿争風吃醋的樣子,有些後背發冷,急催鳳辇,将下面擡辇的內侍們跑得氣喘籲籲。

一下地,均懿便吃了一驚,怎麽到了這裏還有這麽多人?所幸方才預計的混亂卻并未來臨,那些六七品的侍奉、執禮,都是太子時期的郎官,知道謹守禮儀,都在未央宮外排列着。均懿一路走來,請安之聲不絕于耳。

一段路似乎長得沒邊,踏入室內,均懿方才暗暗松了口氣。看到多時不見的靈竹也是笑眼盈盈的樣子,她也忍不住笑道:“竹子一笑,朕就知道當年烽火戲諸侯的樂趣在哪了。”

靈竹一面笑一面撫胸口:“皇上可別拿臣侍這麽取笑!臣侍如何擔得起那個責任!”

裕傑看他兩個笑鬧,更添幾分酸澀,微笑着看均懿的臉:“久違皇上,怎麽就如此清減了?”

均懿摸摸自己臉側:“朕還好,倒是裕兒瘦得明顯些。你別擔心朕。”

裕傑聞言,臉上紅得發燙,只當是她拒絕關心,有些尴尬,心裏也堵得厲害,一句回話也說不出,只能木然點點頭。

均懿轉向苑傑,只見苑傑仍然籠着袖子站在原地,低着頭未擡起,心中有些好笑,道:“公孫當宮,何不擡頭來?”

苑傑擡起頭來,定定地望着均懿。饒是他也見過些風浪,但這種陣仗還是第一次遇見。均懿看苑傑眼中已經沒有昨日神采飛揚的神色,反而還帶着一點驚慌,肩膀雖然沒有在發抖,但兩腳站立的樣子又僵又木,一身的不自在。

令均懿最奇怪的是,苑傑眼神茫然,似乎不認識自己一樣,心下疑慮不已。

裕傑擡頭望一眼這邊,以他之心思缜密和宮中經驗,在人與人之間一絲不對的氣氛,對他來說就已經極明顯。均懿轉頭,正看到裕傑警覺地望着自己,心中也怦嗵一聲。

饒是她還想過如何和裕兒緩和,找回過去的氣氛,但現在正好撞在這裏,要想和裕兒解釋,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均懿只得暫時放下自己的心思,向二人笑道:“你倆也見過苑傑,這就算認識了,今後該當多親近才是。”

皇上金口玉言,一出成旨,三人加倍恭謹,一同跪下道:“臣侍遵旨。”

均懿腳背一陣酸麻,似乎被石頭砸過似的,頓時索然無味。草草敷衍了一陣,打發走裕傑和靈竹,面對着拘謹的苑傑,也不知以什麽話來開題。自己想了想,只得悻悻出了未央宮,在宮院裏閑逛,打發時間,一面默默地轉動着心思。

現在好了,苑傑被吓到了,裕兒心生疑惑,一時間更不好撫慰兩人。後宮位置的更疊想法不可走露,免得宮牆內人心不寧;國事如霧如煙,掩藏着的東西尚不好揭開;雁兒飛回時,帶來的邊關戰情也不算樂觀。

均懿想得出神,感到步伐略有搖動,順手一扶,驚覺自己立在禦花園的九曲橋上,身向前傾,望着幽深的水面。

天色漸漸暗了,白日的喧鬧連影子也沒剩下,冷清寂靜的夜晚,讓人心中難過。

剛出來時,身後跟着一兩宮女,現在也不在左右,似乎是自己恍惚中不許她們跟着,都在遠處不安地侍立。見她看過去,宮女要上前,又被她遠遠用手勢止住了步子。

均懿默想,從小自己便是個平庸之輩,無甚文才武功,中規中矩而已。

可是整個天下的事,哪可能像這禦花園的死水一般?少不得拼命去想,拼命去做,努力保住大家周全吧。

站在水邊,才覺得這天是一日比一日冷了,身上衣衫不算得保暖,是要回去休息了。可是,又要到哪裏去呢?這三千宮院,自己身為個主人,卻實實地無處容身。

幽幽嘆一口氣,剛往回轉,聽到身後一聲不确定的聲音:“皇上?”

均懿回身,見橋邊匆匆上來一個人影,一身牙色錦袍,頭上峨冠高聳,像畫上走下來的谪仙人。走近看時,豐神俊朗,劍眉入鬓,鼻梁如削,一雙眼睛如湖水一般沉沉地泛着波光,正是鹄禦君權靈竹。

均懿展顏微笑道:“朕正要去承明宮找你,卻在這巧遇了。”

靈竹白日嬉笑實屬反常,現在恢複了平日不冷不熱的神态,眨了下眼睛,看着均懿,緩緩道:“皇上今晚是遇見誰就找誰吧?”

均懿被識破,也不置可否,靈竹一語點到,也不好趁勝追擊,走到均懿身邊,主動牽起均懿手,兩人向靈竹所在行路。

“靈竹手中所持何物?”均懿看到靈竹攏在袖中的物事,沒話找話問了句。

“古代時一本史書,後人多認為是野史。方才忘在昭陽宮,剛取回來。”靈竹修長手指輕輕收緊了均懿的手心,下臺階之時,自然而然地扶了一下均懿的腰,均懿稍一轉頭,靈竹嘴唇不經意擦過她的耳畔:“皇上,小心臺階,莫滑了腳。”

均懿突然覺得,也不是那麽冷了。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這章主要是把郎官品級歷數一遍。

放個設定——賀翎皇後宮滿制六十四人

皇後

一品三貴君:才,德,勇

二品四禦君:鵲,鷗,隼,鹄

三品四長信:桐,松,梅,柳

四品六歡卿

五品六行走

六品八執禮

七品八侍奉

八品十二當宮

九品十二賢郎

一般不會滿員的。均懿後宮是三十多口子,大部分都是群衆演員,沒正式露過面,拍兩場背景戲就結錢走人了。

☆、罪表

半夜三更,承明宮羅帳內宮燈半明,映得兩張臉龐更顯紅潤。

均懿倚在塌邊的軟墊上,伸手去撫弄靈竹的臉側:“竹子,其實朕一直都覺得,你是故意躲着朕,從一開始,到現在,都是如此。問了這麽多次,你都不說實話,今日可逃不去。若是再不坦白,朕便不許你再躲進藏書閣了。”

靈竹知她只是吓唬人,神态輕松,拉過正刮擦自己耳廓的玉手,放在嘴邊,在她手心呵氣。均懿向回抽手,靈竹握緊了不放。

均懿笑道:“不許你再避重就輕。快講個明白。”

靈竹今日雖嬉笑其他郎官,可冷靜想想,自己也是心虛的。

既然入宮做了郎官,他也非無欲無求,自然也想專寵,也想天長地久恩愛不絕。可身為權家的兒郎,祖訓在上,即便再想親近自己這全天下最尊貴的妻主,卻哪能走魅惑之道?

但他真的很心慌,他知道朝局艱難,怕自己沒有用處,做不好一份新皇的助力。學得越多,不知的也越多,這兩個月來他每天在藏書閣中挑燈夜讀,直讀到自己支撐不住方伏案小憩。想把天下都裝在心裏捧給她,只是她知道麽?

也許是窗外又淅淅瀝瀝地下了雨,惹起了秋末的情思,靈竹大着膽子向前欺身,從背後抱着均懿腰肢,一同斜倚在塌邊,拿着自己的胳膊墊在均懿身下,方帶着幾分小心,開口道:“只是村言野史看多了,知道後宮妒忌争鬥者的下場而已。臣侍無非又想為自己賺點賢德郎官的名聲,又做不到真賢德。說實話,皇上太好,郎官們太多,臣侍也會怕。但三郎那樣從容,臣侍怎麽學也是學不來的,故此只能躲着皇上。今日可算跟皇上講清楚了,這樣懦弱的臣侍……讨皇上嫌棄了吧?”

均懿微微笑着,靈竹的氣息從耳後撲來,呼在均懿發梢,變成濕濕熱熱的一陣水氣。新郎官被寵幸這件事情,看來在這些先來的郎官們心中,都激起了一片不小的波瀾。

這種局面,剛好是她想要的。

均懿緩緩道:“朕一向對後宮結黨不置可否,不若太上皇和敬宗一般排斥。朕一直希望,你和裕兒能拿得住這個家。但只有你倆,只覺得人手缺乏,看到苑傑時,朕便覺得找到了合适人選,是以希望你們三人可以團結一處。退一萬步,說到朕百年之後,你可輔佐社稷,裕兒可平衡人脈,苑傑可調動武力,即便新皇不夠成熟,有你們三位在宮中,朕也可瞑目。”

靈竹見話越說越遠,慌忙抱緊雙臂,埋首在均懿發間,聲音微顫道:“皇上尚風華正茂,怎地說出這等話來!可見是臣侍的不對,臣侍認打,認罰。皇上莫要生氣,若是皇上喜歡,臣侍今後一定主動自薦,時時陪伴皇上便了,請皇上萬勿如此,千萬不要吓臣侍!”

聽這話中帶着十萬火急,若不是在塌邊相依,只怕靈竹已經跪谏。

均懿翻過身,來面對靈竹。只見他平時緊緊束起的發絲,現在全都已經散開,又順又滑地披在肩上;縱使再伶牙俐齒,此時也已說不出話來,緊緊抿着雙唇;白日常常傲然如冰霜的眼神,現在卻仿佛着了火,一片焦急關切望着自己,與往常所見,全然兩種風情。

均懿心中一陣激蕩,心潮微動,似是又一次認識了靈竹一般,心中甜蜜安樂。雖可現在就安撫他,但又不想錯過這難得的情狀,嘴角帶着笑,仔仔細細地看了半天,确信眼前的畫面已深深镌入心中,再難忘記,才拉下靈竹脖頸,在他唇上親吻。

靈竹确認再三皇上的情緒,才放下了心,長長出了口氣,眼角也發紅了一陣,心緒方定,與均懿耳鬓厮磨,軟語相求,直到均懿心都化了,答應不再這樣講,才換了他轉憂為喜的一抹笑意。

雨水驟,風聲細細,寒涼之氣吹入窗內,反給房中溫熱添了一絲清涼。錦帳內一點昏黃燈火也熄滅了,低語輕笑,被褥摩擦聲悉悉索索,種種夜間聲響,漸漸細不可聞。

十月十八,天極殿內,百官受命加朝。

殿門之外陰郁的天氣沉沉,只怕今日又是一個落雨天。

均懿坐于九鳳金椅之上,臉色陰沉如烏雲,語氣冷硬:“悅王。”

悅王陳雪瑤出列應聲。

“陳雪瑤,朕只想問你,你有多大的膽子,敢扣下這封奏章不報!”均懿尚不等旁邊宮女接手,劈手把一封奏章擲往階下。

幸而臺階有些距離,若是近些,恐怕這封厚厚的奏表砸下去,悅王便要儀态有失。

這聲息,怕是不太對。百官都低了頭,不敢發一言。

雪瑤撩起下擺,跪在寒涼的石板地面上:“臣知罪。”

均懿冷笑一聲:“你可知你所犯何罪?”

雪瑤漠然而堅定地回話:“回禀皇上,此乃欺君罔上,按律當誅。”

百官表面鴉雀無聲,內心一片嘩然。

這姐妹兩個自從多年前一起在禦書房讀書,感情一向甚好。新皇登基之後也多有依仗悅王,政見也毫無不合之處,怎麽今天當着衆臣鬧到這個地步?

均懿怒道:“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罪加一等!”

雪瑤既不告饒,也不恐懼,面上雲淡風輕:“是,臣謝吾皇恩。”

均懿冷着臉:“右仆射。”

右仆射張正彬急忙出列應聲。

均懿道:“這禮部的折子,按說也要通過你的審核,才能到悅王和朕跟前來,你去看看,知不知情?”

張正彬是寒門女子,一路科考盡數魁首,從禮部執筆做到右仆射高位,對朝堂之事有幾分把握。今日她冷眼看來,覺得皇上和悅王像是演苦肉計,用意并非在悅王身上,只是不知道第一位撞到新皇雷霆的是誰。既然是禮部的奏章,皇上又點了自己,看來便和她知道的風聲相同——但與她無關。

右仆射兩朝老臣,想清利害不過一轉眼的工夫,面上也讨好地笑了笑,道:“皇上明鑒,自從高祖改制,為防止仆射弄權,六部若有大事,可跳過仆射直接上表。不知此大事,臣是否……”

均懿不耐地揮袖:“那你就自己看看。”

右仆射告了罪,也跪在地上,取奏章來看,心中一凜。

一群傻子,怎麽能寫這種折子給新皇!

只見奏章中寫道,自新皇登基之後,九月底到十月初,全國糧區天氣陰郁,不見天日,十月更是連下十五日雨水,欽天監觀星雲之相,恐怕雨水要持續到月底。這樣今明兩年的糧食必定歉收,大河與揚子江泛濫之險近在眼前。這說明新皇德行不滿,做了不适宜的事,當辦大祭,向朱雀神請罪。

朱雀皇城之中的天子乃是朱雀神的化身,賀翎所指朱雀,是太陽之內的三足金烏,以鳳凰為使者,向人間撒播火種,自此人間和暖,萬物滋長,夜如白晝。

現在自從九月底就一直下雨,不見天日,按照欽天監一貫的說話,那是皇上有罪,使朱雀神蒙羞。

懦弱些的皇上,看了此表會誠惶誠恐地祭天;強勢些的皇上,看了此表也會放下自己的情緒安撫人心,百般辯解。而均懿心知這是朝堂彈壓新皇的慣用手段,心裏窩了火,正要找時機發作。

按說欽天監職責所在,是該上這種奏表,說說天氣,提點提點皇上的作為。但昔日因戰局之事,朝堂上下文官多與均懿有過激辯,此時見新皇上位,生怕她先發難,竟然用這種招數想讓她屈服。雖說皇權至高無上,可獨木不成林,彩鳳不敵群鴉,還是要和朝臣們互相制衡才行。這種官場之道,均懿是厭惡了多年,今日耍到自己面前,少不得要掐了這個勢頭,滅了她們的威風。

右仆射心中也知道,自己是推波助瀾的最好人選。她也暗道禮部這些昔日下屬好生糊塗,但念在同僚一場,兩邊安撫也是少不了的,先緊着皇上順一順吧。

她放下奏章,整理齊了,向均懿拜道:“皇上,這奏章确實未經臣過目,便直接呈了進來。但以臣之見,若是先讓臣看到了,臣也會跟悅王殿下做出一樣的選擇,拼着自己欺君罔上,也不希望皇上因此生氣,損傷了玉體,也就是動搖了國本。還望皇上念在悅王愛您之心,護您有功,把這罪過抵消了吧。”

右仆射這個面子賣得很好,又表明了自己立場不與禮部合流。均懿對上她的眼神,就知道她看穿了此事,叫道:“悅王。”

雪瑤在階下跪了半天,似乎是個木頭做的一般,此時方才恭敬應聲:“罪臣在。”

均懿冷冷哼了聲:“死罪雖免,活罪難逃。你若真想瞞着朕,不讓朕再看到這種不三不四的建言,就該把這奏章撕了。”

旁邊侍立的宮女拿過一個銅盆,放在雪瑤面前。

均懿又道:“現在朕就罰你把這篇不通文墨的玩意,一點一點撕成粉碎——若是留一個囫囵字在上面,別怪朕打你板子。”

雪瑤拜道:“謝吾皇隆恩,臣這便撕了它。”拿起奏章,先撕幾個大塊,然後一點一點細細扯。只是禮部奏章頗長,右仆射眼看她撕了一會便指尖泛紅,想必也撕得手疼。但她面色不改,嚴肅認真一如往常。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靈竹這樣的人,放在現代的環境更好,可以和懿皇保持上下級關系,又工作努力不涉私情。如果賀翎是一個股份集團,那麽董事長均懿的特別助理非他莫屬。

但在古代,受教育越多,約會加強對皇權的崇敬,進而容易愛上皇上這個人,加之懿皇本來就多情一些,靈竹也是不可避免地淪陷進去了。

無論對懿皇的情愛如何,他依然如少年時所說,無論此身嫁于誰,都是自己。這樣已經很難得了。

☆、雷霆寒,初雪暖

均懿在座上冷冷地道:“禮部尚書,知道朕的意思麽?”

禮部尚書讪讪出列,本想辯解,但又無從說起,只好回答不知。

均懿怒道:“朕告訴你這陰雨是何意。朕乃朱雀神,以日為尊,陰雨乃是祥麟的玄龍水神司職,令我國冬麥種盡廢、秋稻倒伏,今明兩年減産,同時以戰相催,邊關告急。內憂外患,你們仍不在意,反倒要朕提到你們面前?大河兩岸不是旱就是澇,水利一修再修,又不是從朕登基才開始的;揚子江沿岸一直有救災的準備,當地水利朕也時時在心。危難當前,朕不去親自監督救災濟民,反而去祈禱祭天?跪祭那膽大包天、遮雲蔽日的孽龍麽?我朱雀神威嚴何在!”

百官見說,自然大概知道禮部折子的內容,一起跪下,勸皇上息怒。

均懿冷笑道:“這會你們知道讓朕息怒?明知道朕看了折子會發怒,還是要呈上來,倒真是死谏不退,好樣兒的。朕早聽說有人在京城散布流言,講的和這折子差不多。怎麽的,裏應外合,朝堂上和民間一起發難,逼朕剛上位就退位麽!”

百官叩拜呼道:“臣不敢!”

雪瑤低頭撕紙,雖然指尖微痛,膝下也涼得難受,但聽現在的情形,也知道立威初見了效,手裏繼續細細地撕着。均懿不說話,百官不敢吭聲,殿內只有雪瑤輕聲撕着奏章的聲音,聽得人心裏發癢。

過了一會,雪瑤将紙屑都丢進銅盆,拜道:“回皇上,臣撕完了。”

均懿厲聲道:“倒像是朕委屈你似的!”

雪瑤知她指桑罵槐,平心靜氣道:“臣不敢。”

均懿怒道:“我看你們一個兩個,口裏說着不敢,什麽都敢說,什麽都敢做,把朕做成一個花架子在這,只管幹你們自己的千秋大業去!連日陰雨之事,除工部和戶部的赈災表之外,其他再有多嘴多舌的,下次朕便當堂打死一個,好坐實了你們嘴裏昏君的名號!禮部尚書禁足三個月,罰俸半年,好好給朕想想,這些天象是讓朕反思的,還是讓你們自己反思的!”

右仆射聽了這話,也覺得差不多了,偷眼望了一眼雪瑤,“壓低”聲音道:“哎呀,悅王殿下怎麽了?”伸手去扶。

雪瑤直接倒進她懷裏,手按胸口,似是咬牙強忍着心疼的頑疾:“不礙事……只是……殿前失儀……”

兩人一搭一唱,均懿冷冷道:“擡去禦醫所,叫她侍君給她好好瞧瞧,朕不過說她幾句便這麽不中用,枉稱肱骨之臣。”

幾位宮女嬷嬷擡上步辇,将雪瑤扶了上去,右仆射說幾句好話,均懿便順水推舟,叫了平身,又訓了幾句才散了朝。

右仆射了然一笑。

新皇鋒銳,這倒是個好兆頭。

禦醫所後,小院門口守着鐵衣宮衛,從天極殿直接擡下來的步辇,早就進了裏面。

逸飛的房間關門鎖窗,屋內已經燒了炕、點起炭盆,暖烘烘地比外面幹燥些。雪瑤坐在床沿,逸飛滿臉凝重,一點點卷開她的裙擺。

雪瑤見他慎重,微微一笑道:“不礙事的,一點也不疼。”

逸飛聽了這話,擡起頭來怒目而視:“你倒是和皇姐商量好了,為什麽不告訴我?”

雪瑤輕聲道:“這不是怕走了風聲,不靈了麽?”

逸飛拿幹淨帕子輕輕壓了壓雪瑤紅腫起來的膝蓋,雪瑤輕聲抽氣,逸飛帕子一甩,怒道:“這叫不疼?”

雪瑤見他要惱,急忙拉住他手道:“今早出來的時候還沒有拿定主意,我也是朝議之前剛知道,一時之下沒什麽好辦法,只能用這種招數,可別氣了,都是我不好,啊?”

逸飛也知道不是雪瑤的責任,更不是皇上的責任,只是朝堂先鬧起來,才有人給他報信,悅王舊疾發作,心口疼得厲害,讓他心急如焚。及至見了面,才知道她舊疾是假裝的,不過是個脫身之計,放了心的同時,也有些難過,內心深處責備自己幫不上忙。

但雪瑤已經很滿足了。若不是自己的侍君是醫正,哪有這個安靜的去處可以好好偷個懶呢?

逸飛正低頭拿藥膏,要給雪瑤擦膝蓋,忽然被雪瑤拉起來抱緊。他手上沾着藥膏,只得擡起手來任由雪瑤輕薄,又怕外面聽到動靜,小聲道:“姐姐快放開,正要給你上藥呢!”

雪瑤笑道:“還上什麽藥?你親一親就好了。”

逸飛臉一紅:“別鬧!若是只跪了一會倒也無妨,只是現在天陰雨濕的,地上石板清冷,若着了涼,下次癸水來時又是折磨。不但要給你上藥,還要再給你吃幾次祛濕的湯藥。”

雪瑤笑道:“別人家娶了夫郎有飯吃,我娶了個禦醫,倒是不缺藥吃。”

逸飛被她逗得一笑,俯身給她擦藥。剛剛在火上烤了熱熱的藥泥,随着他溫熱的手指一點一點在膝蓋上揉捏,暖流蔓延着極舒服。

逸飛輕聲道:“若姐姐不愛吃藥,不如吃些藥膳?”

雪瑤笑道:“都行的,總之無論是藥還是藥膳,都是你寫了方子,雨澤看着做——對了,咱們大婚前後匆匆忙忙的,我竟忘了件東西。”

逸飛情知雪瑤要交還兩人定情的玉孔雀,想到當年決裂之時一手拍在桌上,差點砸碎了,還有些後怕。還好翡翠質地堅硬,才保全了這文定之物。

恰好逸飛坐在腳凳上給雪瑤擦藥,雪瑤勢高,将重新打了繩的孔雀墜子從自己頸上取下,給他戴了。

待上藥完畢,兩人額頭緊貼,鼻尖對着鼻尖,絮絮地輕聲說笑。

不管明天是什麽情形,先享受一刻今朝。

臘月初八,天氣有點陰沉。白色的沉甸甸的雲,幾乎壓到了宮內一些高樓的頂上,從那半天中,雪花像撕碎的上好宣紙,又輕又慢地緩緩飄着。

昨日的積雪還堆在路邊,路上行人也不見少,籠着袖子,互相打着招呼。

又是一年團圓的日子快到了,家家都開始籌備新年,人人臉上帶着些滿足的笑容,心裏都是溫暖。今日這點小雪,與昨天夜間那鵝毛紛飛的景況相比,能算什麽呢?

路邊幾個孩童,團了雪球相互砸,打濕了棉衣,小臉凍得紅紅的,又笑又跳,一刻也停不下來。忽然間,一個雪球偏移了主人希望的方向,破碎在過路行人青碧織錦的大鬥篷上。行人掀起兜帽,臉孔轉向孩童們,還沒來及開口,孩童們便哇哇叫着一哄而散,卻跑不遠,在那邊街角露着幾個小腦袋,悄悄地看着。

穿着青碧鬥篷的,便是悅王侍君,禦醫所醫正陳逸飛。

近日宮內事務越來越少,禦醫所也放了假,自臘月初一至二月初二,整整兩個月的休假,足夠與家人歡度。按照品級和地位高低,禦封的年貨賀禮也發到每個人手裏,令宮中上下都歡樂不已。

逸飛走了幾趟善王府,但臨近年節,春晖和冬郎各有各的事務,不會像小時候那樣成天陪在左右,母親也出外不知道做什麽去,興許要到過年時才能回家見上一面吧。

他這幾年在禦醫所,已經習慣身邊沒什麽人侍奉,戴了個兜帽遮了臉就自己在宗室聚集的坊市行走。天色一直不陰不晴,哪有什麽好景致,低頭亂走,忽然聽見一聲響動,前面的行人掉下了一盒物事。

逸飛不暇思索,低頭撿起。精致的紙盒上紅油墨刷的千福園號團花鮮豔亮麗,包中透着隐隐的甜香氣,是玫瑰的味道。想來千福園最有名的甜點便是玫瑰絨,與鹹點美人舌并列,號稱是這朱雀皇城最富盛名的兩種小吃,即便家財萬貫,若不知這兩味,枉稱是皇城子弟。

一分價錢一分貨,這包吃食,雖不是什麽稀世珍物,卻也不是尋常人家随時吃得起的。若是失落,想必任誰都會悵然可惜。逸飛疾走幾步,喚住前邊步伐匆忙的男子:“請留步!”

那人轉過頭來,瓜子臉,杏仁眼,鼻梁高窄,雙唇細薄,身披赭色鬥篷,臉兒凍得有些蒼白,見是逸飛,才彎了彎眼睛,嘴角也有些僵了地笑笑:“哥哥?”

正是“應該在家準備年節事務”的悅王側君秦雨澤。

這可怎麽說的,悅王侍君和側侍君都悄悄從家裏跑出去閑逛?要在別家,不被長輩罵了才怪。

只見雨澤臉上有點尴尬,湊到逸飛耳邊小聲道:“哥哥,我今天實在好累啊,出來轉轉,別跟別人說好不好?”

逸飛看他神色讨好,輕輕一笑:“被秦家人纏住了?”

雨澤見瞞不過,只得說了實話:“不是直接的,本來我去自己鋪子裏,掌櫃說,表姐差人來給我送信,讓我千萬不要去東城店裏,有人堵我呢。”

逸飛稍一沉吟,心道秦尚書未免也太軟弱了些,一家子老小現在還時時來騷擾雨澤,只是不敢再進悅王府,她竟然一點約束都沒,裝聾作啞拉偏架。雨澤的嫁妝鋪子地段本來不好,是因為表姐憐惜他的境況拉了一把,給他在西城開了千福園點心鋪子,才起死回生。最近幾年,秦家竟鬧着要收回那鋪面,但房契地契和掌櫃夥計們的長契都在雨澤手裏,這鋪子是正經要歸雨澤所有,她們也只是喊一喊罷了。

雨澤見逸飛微微蹙眉,急忙勸慰道:“哥你別生氣,我沒事的。”兩只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逸飛,秀氣的臉上笑意盈盈。

逸飛想到他剛才轉頭的驚慌,便要趁此時問個明白:“還沒事?方才我叫你的時候,你吓成那樣,是不是被人跟了?”

雨澤不好意思地低着頭踢雪走着:“嗯。我方才在坊外就發現有人跟,所以叫車夫改道,我自己換了鬥篷跳車走的。”

逸飛有些不放心,吩咐道:“這段時間最好先別出門,我替你查查。”

剛好一路講話一路到了王府後門,兩人踏入府內,雨澤正在說:“又得麻煩哥哥了,心裏特別過意不去。”

逸飛柔柔一笑,攬過他肩膀拍拍,道:“自己兄弟有什麽見外的?”

門口鐵衣宮衛看兩眼都覺得羨慕。悅王府這個侍君和側君得關系也太好了些吧?

☆、新禧

冬季事務甚少,雪瑤早早便從宮中回程,到了王府門口,覺得氣氛微妙,人人欲言又止,別有深意的望着自己。

雪瑤急忙轉進廊角,輕輕扶一下金冠,沒有任何歪斜;摸了摸金釵和發髻,也似乎沒有問題;低頭細看,身上環佩一件不少,鈕扣絲帶也沒有開口的。

正疑惑間,突然想到,是不是妝容出了問題?忙從袖中取出繡帕,半掩花容,急急抄近道走進中院書房內,顫着手指拿起了鏡子,心中道,這下壞了,不知出了多大的醜。

雪瑤腦海裏想了好幾種可能,再三下定決心,往鏡中看了一看,臉上也絲毫沒有不對勁的地方。驚得雪瑤一時啞口,頓時糊塗起來,在自己臉上看了又看,還是提起墨筆來補了補娥眉,又再三整理衣角,把衣領提起,再自然落下,确認自己确實齊整,才深深吸氣,打開門扉,收斂笑容,規規矩矩邁着小方步走路。

誰想到如此,家裏仆從們,仍然是在暗處指指點點。

雪瑤皺了眉,更猜不透這其中道理來,被家中這些人看得全身不自在。

現在的感覺,簡直是像幼時進宮之前,跟教習嬷嬷學習禮儀時候,生怕走一步就聽到一聲“錯了”,雖無責罰,但錯了竟比責罰更難受。

雪瑤本身就待己極嚴,莫不是別人說句話,就是一個眼神不對了,也覺得是自己有問題,現在這種情況,正是犯了雪瑤的大忌。

心中忐忑間,走向後院,只見雨澤站在後院內庭門口,一見她走近便春風滿面地迎上來行禮道

女尊之禦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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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一回,也就是撞上了忠肅公,非要嚴查,真是倒黴!”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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