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一回,也就是撞上了忠肅公,非要嚴查,真是倒黴!” (26)
飛道:“以前是要下冷宮的,但是敬宗改制後,若有賀翎內務官員或者宮女,與禦夫君有了私情,那麽皇上就會把男方送給女方,敕令婚配,并将其雙雙送回女方原籍,終生不得返京。”
揚宇笑道:“若是兩人真心相守,倒是得了善終。”
逸飛道:“人往高處走,實際上禦夫君都是為了娘家興盛,或者為了富貴無雙而進宮伴駕,誰願意跟宮女回原籍?宮女和女官們也一樣,既然進得宮來,又有誰甘心以這樣的方式收場呢?”
揚宇道:“賀翎做事,确實像女子行事,心軟得多了。我們錦龍宮中的內監就不一樣了。要做男子的差事,卻又要妨礙他們染指後妃,所以他們進宮之前都受了宮刑。”
逸飛心中升起一股不詳,小心翼翼道:“宮刑是幹嘛的?”
揚宇看看左右,小聲道:“就是閹割男人。”
逸飛打了個冷戰:“難怪那些人都沒了胡須,說話聲音那樣奇怪。”他之前聽說過閹割家畜,知道大概是什麽意思,根據醫理推斷,也就想了個明白。
但随即他想到男子與生俱來的本能,便又問:“他們……有後代嗎?”
揚宇臉上似笑非笑,目光卻閃過一絲陰寒:“若是皇上和其他貴人身邊緊跟着伺候的,權傾朝野也不是不可能。到那時候,雖則他自己不能生,多的是朝廷命官趴在他腳下,求做他現成的幹兒子呢。”
逸飛心想,原來官場積弊,并非賀翎獨有,祥麟照樣也有爛透的官路。
想到揚宇說的這個場景,他也有點寒意從心底升上來。只因這些人不男不女的,實在詭異極了。
他想到賀翎女子大忌便是被人說一句“像個男人”。即便激越如公孫苑傑,也只在背後罵忠肅公像男人,當面最狠絕不過喊聲巫婆。雁骓雖然也常常随意穿衣,從不打扮,但聽得他們叫姐姐,也是受用的,可見對自己身為女子之事很自豪。
以此類推,祥麟男子只怕也是因身為男子而驕傲,厭惡被說像女人。宮刑已畢,再也不是男子了,生出幾分女相來,對祥麟男子來說,只怕是極大的侮辱吧!
逸飛便問:“就算他們假婚,領了幹兒子,可是欺人不欺心,自己騙不了自己,照樣和健全男子不同,如何忍得?”
揚宇道:“正因如此,他們才喜歡別人尊稱一聲公公。”
逸飛贊同道:“可不是,連爹爹都不能當,當個公公過一把幹瘾,也就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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揚宇瞥了逸飛一眼道:“你這張嘴,說出話來能氣死人的。”
逸飛只是笑。
揚宇轉了轉心思,面上又現出和平常不同那種冷冷的表情:“要是沒有這些肮髒東西就好了。”
逸飛心想,賀翎沒有這些怪人,照樣也會官路腐朽,可見握權者貪婪弄權之事絕不會消亡。但他只是默默聽着,不與揚宇深談罷了。
兩人又商讨了其他宮中儀制。揚宇将祥麟錦龍禁宮之中與賀翎朱雀禁宮不同的規則,都一一講了個清楚。
逸飛本已熟悉宮制,這些變化融會貫通,學起來也不費心思,只是真正融入習慣,恐怕還需要一段時日。
又過了幾日,天氣倒不甚冷,只是烏雲壓頂,久久不晴。
逸飛和揚宇相對無趣,恹恹地坐在書房,擁爐對弈。
逸飛固然棋藝不精,揚宇也是個三腳貓,手談之風雅,在二人中間蕩然無存。落子過半,兩人便拿棋子亂擺圖案,連一旁侍候的兩個內監都忍俊不禁。
揚宇耐性本就稀薄,現下更是煩躁不安,口中道:“這鬼天氣不陰不晴,鬧什麽名堂,真是沒勁。”
一旁侍立的內監小金子接了話道:“殿下,奴才看這雲壓得這樣低,想着十有八、九要落雪,最遲也就是晚膳以前了。”
揚宇哧地一聲笑,道:“若說得不準怎麽辦?”
小德子便在一旁笑道:“殿下,他若說得不準,您就對準他屁股,踢上他幾腳,也好散散心裏悶氣。”
揚宇哈哈大笑道:“這些小猴子,真是越大越放肆了,來來,我一起踢上去。”
兩個小內監輕輕松松地跟着笑,心裏可一點也不當真。
揚宇個性活潑,治下寬松,是以下屬們對他的感情大多出于疼愛,并無一般主從之間的敬畏感。但就是這份疼愛,讓揚宇也能籠絡到忠心不二的下屬,從貼身內監和侍衛之流,擴展到到朝臣之間,竟也慢慢有了一股自己的勢力。
比之上面幾位兄長,揚宇這股力量着實微不足道,但也足以讓揚宇獨善其身,在虎狼環伺的深宮中,保持着他獨特的自在。
說笑之時,小金子忽然笑道:“殿下你看,這不是雪?”
逸飛和揚宇一起擠在窗邊,望着天空中飄飛的雪花。
逸飛已有許多時候不能這樣閑适地賞雪,頓時心曠神怡。
只見錦龍都落雪比之朱雀皇城,氣勢盛得多了。風攜雪片,越飄越急,風聲也越來越緊,漸漸地如同狼嗥,灌耳嗚咽。
一開始,雪花還是一片一片,但這號叫的風,似乎撕開了半天的陰雲,一時雪落如桶傾瓢潑一般,又被紛亂的風刮得打旋,漸漸地已經抱成了雪團。園中的樹枝遠遠近近地咯咯作響,被刮斷的不可勝數。
一陣狂風直沖進窗,将逸飛和揚宇兩人迎面沖了個正着,兩人口中被刮的有雪也有塵土,連聲驚叫。
作者有話要說: 逸飛完全是在幫我說設定啊,辛苦了~~
☆、詭谲氣氛
兩個小內監見狀急忙關了窗,拿熱水浸了手巾,幫兩人擦幹淨手臉。
被關在窗外的風仍然橫沖直撞,刮得窗棂都開始咔咔做響,即使鎖了搭扣,也震個不停。
揚宇捧着熱茶道:“虧得窗上糊的是油氈紙,不然這麽大的風,非把窗紙撕了不可。”
逸飛心有餘悸道:“若是在外行走之時,遇上這種大風雪,只怕人都刮跑了。”
揚宇道:“等風停雪霁,咱們出去賞雪去,今兒這樣子,恐怕不好看。”
兩人商定,坐在溫暖的室內,飲茶說笑,打發時光。
白皚皚的天地,雪花仍飄灑不停,但小得多了,風也停了。
揚宇和逸飛雙騎并行,走在寶鏡湖邊。
若不是揚宇指點,逸飛根本看不出這是一方湖水。湖面上結了厚厚的冰層,還蓋着深深的雪,根本分不出哪裏是湖,哪裏是岸。
仔細看看,湖邊緣枯萎的蘆葦,一片一片望不到邊,與地面上才有了些許區分。
揚宇興致高昂,拉了逸飛道:“走,下去冰層上玩去。”
逸飛猶豫間,已被他拽下湖去。冰層厚實,和地面竟沒有什麽區別,可走可跑,卻是因為表面蓋了層雪,不覺得滑溜,倒覺得寬闊。
兩人團雪為球,互相丢來丢去,打鬧之中,竟是越走越向湖中心而去。
寶鏡湖雖然有些傳說,但實際上卻是五十年前才開挖的新湖,方圓并不十分廣闊,四周再有些蘆葦叢,顯得湖面更小了些。
就在兩人到了湖面正中之時,揚宇低聲道:“小易,這次對不起。”
逸飛還未從愉快玩耍中回神,道:“什麽?”
忽然耳邊風聲一響,一枚梭镖擦着鬓角掠過,帶出的寒風在他耳邊劃出一道血痕。
揚宇大聲斥道:“都滾出來吧!”
蘆葦叢中,很快沖出了一群刺客,手中拿着刀劍,還有人擎着弓。
逸飛心中一緊。
揚宇竟不顧自己身份,用自己做餌,來引刺客現身。
可以說是孤注一擲!
只是逸飛突然恍神,以前刺客出現時,并沒有引起他這樣細微的注意,細看看這些刺客,心中暗自對比着,看這些刺客不太像殺人越貨的江湖殺手,反倒像是一些正規兵士,只看他們趁手的都是常見的長短兵器,就可以得知。
若是正規兵士,是誰治下的兵?為什麽總和七皇子過不去呢?
揚宇見刺客步步逼近,手心握緊了一枚銅哨子,放在嘴邊,吹了一聲長響。
湖面上的冰層開始震動起來,一些堆積在湖邊,毫不起眼的白色雪塊和石頭,此時都微微一顫,展開來,變作穿着白袍的護衛。
眼看他們身上雪花落了厚厚一層,根本看不出原來的面目。
他們比刺客沉得住氣,埋在雪堆之內,潛伏在這裏很久了,比蘆葦叢中的刺客們還要久,卻連後來刺客們都沒有發現他們的存在。
連勘察地形都如此粗劣的刺客,似乎并不符合常理!
還來不及反應,又有一批揚宇親衛從岸邊向湖中心包抄而來。若是那群刺客暴起拼命,他們能不能以一當十?
這隊刺客現在的表現,也讓人心存懷疑。他們面對包圍,第一反應是沖上去突圍,雙方一照面交了手,便亂紛紛打做一團。
逸飛和揚宇身邊圍上來一小隊護衛,約有四五人,護住了他們兩個的周身。
不一時,那群刺客已經悉數負了輕傷,由揚宇的護衛拖着,抓到揚宇面前來。
揚宇突然變得嚴肅起來,拉下兩三人蒙面的布巾,額角的青筋跳動,牙齒磨得格格直響,過了許久才站起身來,向護衛們輕聲道:“都殺了。”
不顧身後情況,揚宇拉着逸飛,回到湖堤之上,上了馬,才向逸飛笑了笑:“讓你跟着我涉險了。”
回去的路上,揚宇一路都沉默着,到了公主府門前,卻變了神色,仍做出無憂無慮的貪玩少年情狀,笑嘻嘻地拉着逸飛回了房。
這少年在湖邊輕描淡寫地要将刺客全部滅口,之前不知何時還布下了這樣的伏擊陣容。今日這場看雪游玩竟然是不惜暴露自己為餌,也要揪出幕後指使的險棋。
他竟然還能想到保密進行!
時至現在,逸飛才在震驚之中想起,他太小看了揚宇。
這個少年是調動了墨麒麟在賀翎軍營之中展開屠殺的人,是祥麟嫡系,正統的皇子,手中所握權勢和力量,和賀翎後宅出身的自己大有不同。
逸飛默默怪自己太放松了警惕,若是今日,沒有那所謂的毒.藥做基底,揚宇剿滅刺客的同時,若是順手再剿滅了自己,可真是天地不應了。
原來天下誰都不簡單,我卻還是沒覺察。
晚間,公主遣人來報,說驸馬哥舒昆已回府,請七皇子和易禦醫共用晚膳。
揚宇冷笑道:“來得好!”整了整衣衫,立起身來。
逸飛恍惚覺得,此時揚宇身上,散發出一種威嚴的魄力,只是還未成形。
這頓飯吃得真是魂不守舍,逸飛拘謹留心餐桌上其他三人的動靜。
公主和哥舒驸馬神情溫和,揚宇并未表現出剛才的淩厲神色,桌邊主賓皆心平氣和。
眼見飯局已畢,侍女們進來收拾,又上了茶,千盈公主對逸飛道:“易禦醫,驸馬這幾日稍感風寒,還希望你能夠診視一下。”
逸飛應承道:“易某在公主門下為客,必為公主分憂。”
揚宇勾起嘴角,微微一笑,看了看哥舒驸馬。
哥舒驸馬擡頭看揚宇,問道:“七皇子今日怎麽總是看為臣?”
揚宇道:“沒什麽,感謝姐夫不在家時,也對我有照顧之情。”
哥舒驸馬笑着點點頭道:“七皇子不要客氣,為臣雖不敢僭越君臣,但感情上,七皇子是公主最疼愛的幼弟,那就是我同胞手足,該當照顧。”
揚宇笑了笑,轉向逸飛道:“小易,不如你現在就看個診,姐夫對我如此深恩,我實在不願姐夫身子不爽。”
逸飛看揚宇一直話裏有話,向哥舒驸馬發難,連他都坐立不安,哥舒驸馬和公主卻似毫無察覺一樣。
他知道揚宇一定有所發現,只是不為外人道。
那些來襲擊的人都是兵士,哥舒昆是手裏有些軍權的人。
從揚宇現在的作為來看,他認得今日襲擊他的人是姐夫的手下,所以為家醜不外揚迅速将其滅了口。
只是,還有哪裏不太對。
哥舒昆找人襲擊揚宇做什麽?
逸飛便在心裏留了幾分懷疑和戒心,向驸馬道:“請驸馬将左腕搭在桌上,我與驸馬切脈,便知何如。”
哥舒驸馬伸出手腕,逸飛手指搭在其脈,稍稍感知,心中突突地跳了一陣,面上卻仍平靜無波。
驸馬果然如預知一般腎經薄弱,該當是力不從心很久了,難怪公主不會有孕。
逸飛正要收手,但是手指間卻敏感地覺得,這驸馬脈跳的節奏卻有了緩慢的不同。
他仔細辨別着這牛毛一般細微的差別,神情也專注了起來。
驸馬腎水一脈,并不是天生薄弱,而是被壓抑住了。雖然一樣是薄弱,但萬分細心之中,終究還是被逸飛找出了區別。
若不是這次再加了幾分小心,恐怕下次就找不到借口來診驸馬之脈了。剛才若是收手過早,驸馬便真的又蒙冤、又受苦了。
松開手指,逸飛心念又是一轉。
且慢,今日揚宇倒是提醒了我,祥麟的皇家人狠絕無情,與雁将軍對我之囑咐并沒有不同。
那麽雁将軍所說“讓他們萬事不可稱心如意”該當用在此時。
思想及此,逸飛裝模作樣沉吟了一會,道:“驸馬并未感染風寒,只是天氣陰冷,內火有些不足。倒也不用開方,用餐時多用溫熱食物,一兩日之內便會好了。”
哥舒驸馬笑道:“嘗聞醫生越高超,越不大動藥石,今日可見了。”
逸飛拱手行禮道:“驸馬過譽。”
轉頭偷看一眼千盈公主,只見她目光之中閃着複雜的意味,嘴角雖仍在微笑,卻有些冷。
夜半寂靜,雪打窗棂微微輕響,在逸飛聽來也明顯得很。
逸飛愁思不去,索性睜了雙眼。
想到少年讀書之時,便被先生反複提及,人要常常自省,那便把來公主府後,被人牽着鼻子走的經過理一理,好給自己警醒。
那千盈公主雖是雍容絕色,怎比我姐姐,怎比懿皇?怎麽就在舉手投足之間,讓人覺得非要聽從她呢?
這哥舒驸馬究竟是得罪了何人,竟被下了這種斷子絕孫的套?恐怕他自己還不知道,只有心驚膽戰地避開公主,生怕被公主發現了所謂隐疾,再被皇族嫌棄了。
揚宇經過以身作餌,似乎已經知道了仇人是誰,看他今晚的意思,這線索又着落在了哥舒驸馬身上,可是哥舒驸馬是隐藏得太深,還是根本不知情?那陷害之人,既然熟悉皇族,能夠陷害太子,當然就能夠陷害驸馬。
繞了一圈,最大的受害者,當屬哥舒驸馬。
看來在祥麟,攀上皇親也不是一件十足的美事。誰讓你為功名利祿所誘,非要和公主在一起?現在可攤上這樣的燙手山芋了!
☆、入我彀中
可若是哥舒驸馬真的喜歡公主,那麽誰會害他?
莫非是公主曾經說過的海蘭珠?
驸馬私下相見,确實大有嫌疑。什麽青梅竹馬,全是幌子,青梅竹馬到最後,驸馬娶了公主,海蘭珠傷心之下,決定暗害驸馬?
可是,如果想要得到驸馬,這事情恐怕難做。況且,聽揚宇說過,牧族兒女并不會在情感上過多糾纏。
凡事總有例外吧?
好像還是不太對……
逸飛腦袋一陣痛,問題反複地打着轉,他想到很多點,如滄海遺珠散落在記憶各處,卻就是沒有合适的那條絲線,将所有珍珠穿成一串。
慢慢地想着,竟是漸漸地睡着了。
我不去就山,山卻來就我。
千盈公主自那天逸飛為驸馬診脈之後,便很快又單獨召見逸飛。
話裏話外,還是一個急切想要受孕的女子說辭。
“易禦醫,你說驸馬腎經阻塞,那可如何是好?好端端的,總不能就說他病了,給他服藥吧?”千盈公主一雙美目中滿是憂色。
逸飛微笑道:“公主不必急于一時,驸馬此病,也不必緊急救治,待在下多想想辦法。”
千盈公主幽幽嘆了口氣:“驸馬福薄,遇上了本宮,卻也無法得救,本宮好不心痛。”
逸飛低頭不言。
這幾日來沉吟之中,逸飛已深知,這千盈公主,他該當遠離。
不為別的,只是因為他心中有些奇怪的想法。
在賀翎,男子與女子的接觸涉及大妨,又有淫邪之嫌,所以家家都格外小心的是男子的名節。
有些貧家女子無錢娶夫,或有些女子不願娶夫的,又生育合時,會想盡了辦法去引男子行天禮而受孕。
男子本為淫邪所累,稍加勾引,很快便會不顧後果相從女子,往往令女子得手感孕。
若那女子不聲張,大家相安還好。可惡的是有的女子偏偏狠心,既不娶夫,又不許那兒郎嫁了別人,妒忌之心一起,反要傳揚。也或者有些女子口風松的,無意間說與好友聽,便傳了出去。
待到那時,女子白白得了大好的後嗣,男子一無所得不說,還為聲名拖累得極苦,人人都看不起,也不願相娶,多有因此隐姓埋名流落異鄉的。
逸飛生于皇族,本無此類憂慮,但白家門風之中有此一忌,因此少不得被冬郎和春晖教些“莫與女子獨處閉室”、“莫在人前解袍脫冠”、“觸碰手腳定要遠避”之類的謹慎習慣。
又因近年和雪瑤完了婚,雪瑤常在風月場中過,擔心侍君在外吃虧,也難免向他說些女子勾人的情态,吩咐幾句讓他注意小心的話來。
這幾日時時回想,因得自己一時意氣,竟犯了多少大忌!
而這千盈公主大有古怪,尚不知安下什麽心,竟不知瓜田李下躲避嫌疑,時時将逸飛招來之後,當着逸飛面遣散婢女,緊閉房門,又是要診脈又是要密談,絲毫不顧男女有別,全家上下盡知。
若這是賀翎的皇女,逸飛也許能斷定她用意,但祥麟公主的規矩,逸飛可不大懂,只是心中警醒,本能躲避罷了。
他心思暗轉,默默想着:“也不知祥麟婦人已有婚姻,還能不能與其他男子常常相談?”
轉念一想,心道:“我怎的如此糊塗,姐姐能許我關一個別家的女子在房間,談上一兩時辰嗎?即便換一換,若姐姐當着我面将雨澤喚到房中,緊閉門扉,又不許人出入,我怎生想?”
這已不是嫌疑,已經能作為鐵證了,若再不自此抽身,恐怕将無立錐之地。
千盈公主見他沉吟,葡萄似的眼珠輕輕一轉,便泛起盈盈水色來,作勢要昏,逸飛上前一步,輕輕托她手肘,将她扶起。
此時方嗅到她袖間的香氛,這不是一味常用的香,裏面有些讓人不安的味道。
是什麽呢?
“砰”的一聲,門戶大開,哥舒驸馬陰沉着一張面孔,步步走近。
逸飛像一只剛被獵戶套住,還在掙紮的鹿,心中深恨自己此刻不能插翅飛出這房間,但仍然還想要自救。
在此時,千盈公主竟“嘤咛”一聲,眼淚雙垂,同時身子軟得更厲害,竟是要一頭紮進逸飛懷中一般。
逸飛心中手上都像被烙鐵燙一樣,想要推開,卻因一點仁心,終究不忍做絕。
哥舒驸馬已來到床邊,從逸飛手中抱過了千盈公主,低聲叫道:“公主。”
千盈公主如夢方醒,睜開雙眼便慌慌張張地道:“驸馬你不要誤會,驸馬,我們沒有……”便摟住了哥舒驸馬的脖頸,在他胸前蹭了蹭精致的側臉。
逸飛這才如墜冰窟,寒意從脊梁上爬到後腦。
此刻他心知已經進了套,說什麽也無濟于事。
哥舒驸馬吩咐婢女伺候公主歇下,轉頭看了看逸飛。
逸飛心中一陣慌亂,卻只見哥舒驸馬的眼神之中,對自己并沒有意料的憤怒和陰狠,倒是一片憂郁和同情。
逸飛收到過各種各樣的眼光,但哥舒驸馬這種眼光,落在他的身上,尚屬第一次。逸飛覺得全身都不舒服,又看那眼光之中似乎夾着火,直要把人燒穿了似的,像是那些濫好心的人看見街邊乞丐時的神情。
但這種濫好人并不會将乞丐接回家中,給他衣食,給他差事讓他重新為人,而是扔下幾個小錢,便滿足了天大的心願一般。
說是同情,卻也能掠奪人的尊嚴。
逸飛皺起了眉頭,道:“驸馬你……”
哥舒驸馬神色平靜,用食指輕輕點了點唇,道:“公主已經歇下,請易先生借一步說話。”
兩人轉身之後,千盈公主雖然仍是雙目緊閉,卻勾了勾嘴角。
逸飛跟在哥舒驸馬身後,亦步亦趨來到書房。
哥舒驸馬面色沉郁,看不出是怒是憂,反身關了門,向逸飛道:“坐。”
這不對吧?
逸飛雖然心中打鼓,但還是默默地坐了。
哥舒驸馬沉吟着,也不開口。逸飛剛才落了圈套,正在煩悶,自不願多看他臉色,只是在下首穩坐,眼觀鼻,鼻觀心,絲毫不願意張口解釋。
古怪的是驸馬,而不是禦醫,先看他要怎生處理。
屋內的氣氛,恰如一潭死水,無風無波,平靜而陰沉。
忽聽哥舒驸馬道:“公主她……”
然後便又歸于一片沉寂。
逸飛看了看哥舒驸馬。
這是個魁梧卻溫和的男人,頭發和眉毛濃密,略帶褐色,并不是純淨的烏黑,鬓邊的碎發有些打卷,陪襯着麥色的肌膚。雖然身體健壯,但臉上線條極柔和,側面看來,也是蜿蜒的曲線,從發際延展到脖頸。
他還年輕,面上沒有一絲皺紋,面皮也不粗糙,嘴唇單看可能厚了些,但配合着其他的五官,卻和諧得很,給人以敦厚的印象。
整個面孔最出色的,還是他那雙眼睛,瞳仁中褐色略顯得淺,瞳孔卻大,越看越覺得像是種了一塊渾圓的琥珀在眼皮中間。着實是能讓女人看了便喜歡的樣子。
這樣一個祥麟男人,有那麽美麗高貴的妻子,今天卻遇上了如此下作的事情,他會怎麽處理?
也許是他身上并沒有怒意,過于平靜,逸飛竟然也放松下來,變得好奇他真正的心情。
只見他再三猶豫,最後語調緩緩,向逸飛道:“公主她……這樣好的女子,你實在不該沒感覺的。”
該來的,終于還是來了。
逸飛整理了一下心情,發現自己竟然歡悅起來了。他似乎已經将前幾天沒想通的事情串起來一串,摸到了一些頭緒。
他頓了頓,才開口道:“縱使再是好女子,也有驸馬在前,何必要在乎我一個小小禦醫的感覺?”
哥舒驸馬道:“她想要這個孩子,已經很久了,但是我……我相信你診脈之時也知道了,我便不多說這個。”
逸飛沉聲道:“驸馬既是知道,想必也做過些彌補。”
哥舒驸馬道:“我也曾找別的郎中治過,但是越治反而越差,到最後已經無顏面對她,只能隔三差五地躲開。”
逸飛道:“你所尋求醫者皆是平庸之輩,治不好也是自然,但你實是不該去嘗試巫術手段的。”
哥舒驸馬聞言大驚道:“這秘密只有我和海蘭珠兩個人知曉,你是從何得知!”
逸飛道:“聽七皇子說了些郎勒吉家裏的事,我得知郎勒吉并不希望海蘭珠說親的真正原因,是因為他們全族都堅信海蘭珠有巫女的天分。海蘭珠從小生長在西北草原,這兩年才進京,便是預備着要做宮中的禦用薩滿。驸馬與海蘭珠自幼熟識,當然知道海蘭珠的本事,所以驸馬你抱着一線希望,時常去請求海蘭珠用巫醫之法為你驅邪,也是人之常情,換做是易某,沒有任何希望之事,或許也會求助神靈,只是我們周人一般多管齊下,你們牧族往往會把所有希望都放在巫術上。”
哥舒驸馬心中知道正統醫師忌諱巫蠱之術,是以隐瞞不說,誰知還是被看出了端倪,正惴惴間,這易禦醫竟然還主動表示靠攏和理解,心中一寬,放下了不少憂慮,道:“我的身子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公主希望有夫妻之情,也希望有子嗣。”
逸飛說巫醫之事時岔了話,将剛才的些許懷疑抛到腦後,現在看驸馬要将話頭拉回來,便又順着他的話頭查探:“聽驸馬這樣說,是找到了解決的辦法麽?”
哥舒驸馬深吸一口氣,似乎又定了決心,道:“對,辦法就是,你。”
作者有話要說: 千盈是本文為數不多的純反派……之一。
不過這也是站在逸飛角度來看的。
其實她本人也沒怎麽壞,就是限于女子地位,見識不多,做事有問題罷了。
☆、又一樁交易
逸飛奇道:“我?我什麽?”心中覺得大有古怪,也不顧得假身份,語氣也不客氣了起來。
哥舒驸馬道:“我可以掩護你和公主的事,讓你們相好,生下孩子。”
“什麽?”
這時才知道雁骓的囑咐精準,無論遇到什麽事,必不可讓他們稱心如意。
何況與公主相通、驸馬還堅決支持,這是什麽亂七八糟的關系?他也是嫁了人的郎君,戶籍冊上悅王府的人了,怎麽可能看得上千盈公主?
哥舒驸馬以為他還不放心,又解釋道:“公主這幾日對你如何,自有家裏的奴才告訴了我。但平心而論,任憑哪個男人,見到千盈公主這樣的女子,恐怕都難以把持。因此,也看得出你是個謙謙君子,并沒有主動應承公主的要求。現在咱們也說開了,如果你肯幫忙,讓公主順利生下子嗣,滿足她的願望,你要什麽,我都可以給你。若你要的是她,我也可以一輩子為你們的事遮掩,讓你們能夠輕松快活。”
逸飛心中剛才是迷惑,後來是好笑。
這是搞什麽?
學醫多年之後,逸飛懂了些醫理,也懂了些醫心術,便知道男人的天性中,有一種上古傳下來的,難以言說的自私之心。
在賀翎,男子不可自主決定何時生育,孩子冠以妻主的姓氏,甚至可說是歸妻主一人所有,管所有的夫婿都叫父親。男子就更會被這種莫名的私心支配,心中會排斥其他的男人,又不自覺地表露積極,常常主動向女子求歡,其實就是在冥冥之中希望女子能因為自己而感孕,并生出與自己相似的孩子。
這種心性和行為,就是聖人所稱的“淫邪之罪”。
畢竟身為男子,逸飛心中是卻不願承認這是罪孽,只以天性代之。
祥麟比之賀翎,對男子的滿足已經登峰造極,竟然還能出現像哥舒驸馬這樣的男人。難道是富貴日子過久了,要專門受些折磨才爽快麽?
見逸飛面上不快,哥舒驸馬笑了笑,道:“你別在意我,我可以将公主讓給你獨享,自己決不再染指。”
這都是些什麽想法?皇室宗親竟然靡爛至此?
逸飛聽得有些火了,強壓怒氣道:“我确是發現了公主的作為不太對,想到涉及瓜田李下這樣扯不清的事,于雙方清譽都受損,所以一直堅持清白。這卻被你們夫妻二人看做惺惺作态,也便罷了。如今我倒是第一次看見,身為夫婿卻縱容妻……妻子與別人做對子!你也是名門之後,知書達理的世家子,就不覺得這是踐踏倫常嗎?”
他差點說出“妻主”一詞,迅速轉了一下心思截住了話頭,改為妻子。
哥舒驸馬嘴唇微動,想要說什麽,逸飛的表情陰郁,擡手止住他,站起身來,步步逼近上首座椅,雙眼盯緊了哥舒驸馬,恨恨地道:“我早就發現,你和公主每日裏一口一個奴才、下人的,竟是不把別人當人看。恐怕在你們心裏,像我這樣的身份,便應該跟你們感恩戴德吧?我雖出身鄉野,也知道凡事對錯。她堂堂公主之身,對你來說便有君臣之分,她就算是已經和別人懷了孩子,輪得到你來允許麽!”
哥舒驸馬望着逸飛,只見他雖是雙眉倒豎,面頰薄紅,但情緒所到,竟在周身散發着一種莫名的威勢,絲毫不輸于祥麟的皇子們,知道他是真動了怒。想想自己現在的處境,心中一陣酸楚,苦笑道:“你說的對,我确實沒有資格去管她。我只是覺得,如果一定要看着她和別人相好,不如和你這樣的人,這才自作主張對你說出了那樣的話。我還是希望請你再次聽我說。”
逸飛稍稍安定心神,自思剛才差點失控,吐出些有破綻的話來。
見哥舒驸馬絲毫沒有反彈,正好順着臺階而下,輕輕咳了聲,卻已經不那麽客氣,直接在哥舒驸馬平齊的位置上坐了下來。
哥舒驸馬輕聲道:“我哥舒昆,并不是那麽窩囊。我只是太想寵她愛她,所以她做什麽在我眼裏都是對的。哪怕是這種,每個男人都受不了的屈辱,只要是她給我的,我就能承受。”
逸飛冷笑道:“你也知道這是屈辱?”
哥舒驸馬抹了一把臉,神色頹然:“我從少年之時,便喜歡她,追求她,她卻有另一個心上人。我不知他們兩情相悅,仍是不顧她的拒絕,一直對她好。貴妃娘娘和皇後娘娘觀察了我許久,都覺得我這樣用心對她的人才是值得托付的驸馬,便求了皇上,将她賜婚給了我。我那時卻犯了糊塗,竟去向她那個心上人去求教。那人從小與我便是結義兄弟,接了賜婚聖旨的那一天,我跟他徹夜飲酒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