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霍家船作坊确實是個不錯的選擇,只是在霍家看來,周家要參與一份的行為與漕幫并無差別吧?

“總是要試一試的。”樓如逸勸道,“我同你去,份額的事,我同霍公子說。”

也只能如此了。

周娉婷旁人準備拜帖,驅車前往霍家,沒想到竟吃了個閉門羹。

“我家少爺身子不适,不能見客,諸位還是請回吧。”守門的小厮握着長柄掃把,一副随時要趕人的樣子。

“煩勞通報一聲,就說是西湖畔的周家周十六娘拜見。”周娉婷道,“是為霍家船作坊的……”

“周小姐,您且打住吧。”小厮不客氣道,“誰來找我們家少爺不是為了船作坊?小的還是那句話,您啊,就回去吧,我們少爺不見客。”

說完便做出一副石頭人模樣,對外界不聞不問,更不回答了。

“世上還有這樣的人?”樓如逸好奇起來,“十六娘,你且去忙你的,這事我跟霍家耗上了!”

周聘婷也确實因年末年初事務纏身,不能每天到霍家來,便将事情都交給了樓如逸。樓如逸便來了個三顧茅廬,每天都去霍家門口蹲着,坐在馬車裏喝着茶看着話本,不管刮風下雨。如此一連等了十天,終于見到了傳說中的霍公子。

巧的是,霍公子願意見樓如逸時,周聘婷剛好得空,也來給樓如逸送小食。霍家傳話的人來了,周聘婷便一同進入了。

霍府的庭院,已經十分衰敗了,除了守在門口的那個小厮之外,只有一個丫鬟照顧起居。周聘婷走過滿是落葉的蕭瑟庭院,便看到一個披着陳舊狐裘的男子站在大廳門口。

男子樣貌清俊,身上帶着濃濃的病氣,叫人難以相信,這竟然是船作坊的主人,他該是個手握書卷、松窗下棋的娴雅貴公子。

“周十六娘。”霍公子語帶贊嘆,“百聞不如一見。”

“彼此彼此。”周聘婷行了個福身禮,“久仰大名。”

“是久仰霍家船作坊的大名吧。”霍公子擡手,“請。”

入了大廳,賓主落座,丫鬟奉上茶來,各自飲過了,周聘婷猜想開口,霍公子便道:“周家的意思,鄙人已經清楚了。”

周聘婷微露驚愕之色,霍公子便笑着看了樓如逸一眼,“周小姐有個好夫婿,這幾日樓公子守在門口,愣是往鄙人府中放了不下百只紙飛機。鄙人當真是避之不及,煩不勝煩,只能與周家合作了。”

原來樓如逸将合作的內容都寫在紙上,做成紙飛機放入霍府中,霍公子起初都付之一炬,但樓如逸锲而不舍,他一時好奇,也就看了去。于是,最終被周家的意思打動了,願意與周家合作。

只是在霍公子看來,心中依舊恻恻。“是鄙人不孝,守不住祖宗的基業。”

這種無能為力的感覺,周聘婷也曾有過,只是她撐過來了,周家未曾衰敗,但如今的周家與父親還在時相比,依舊相差甚遠。周聘婷心中一動,道:“霍公子,若是你願意再讓渡五厘的份額,你取五分五,我周家取四分五,待霍家實力回複後,霍公子可用錢贖回份額。至于贖回的銀兩,兩家商定,以船作坊當時的盈利為準,如何?”

“這豈不就是活當了?”霍公子笑了,轉身輕輕地咳了幾聲,回過頭時臉上帶着點病态的潮紅,聲音也弱了。“不過,活當總比死賣的好,有回旋的餘地,一切就還有希望。周小姐,我也同你交個地,我便是粉身碎骨,也不會讓霍家在我手裏沒了的。”

“那我也同霍公子交個底。”周娉婷回頭道,“周家不過想要個安安穩穩的海運船隊而已,絕不會做壞人基業的事。”

“那就妥當了。”樓如逸一拍手掌,“合作愉快吧!”

意見達成了一致,接下來就是具體的合作事宜,對于海運之事,周娉婷自認并不了解,幸好還有個樓如逸。

“其實我也不是很懂,不過對海就略知一二了。”樓如逸謙虛地說。

是真謙虛,他與霍公子交談,霍公子擅長造船術,樓如逸卻對海運轉河運的路線十分清楚。

“咱們從餘杭出發,在番禹落腳,海船與河運調轉。這裏是珠江口,逆流而上就是西江,邕江、柳江、漓江都會注入西江,運糧船只需将糧食運到番禹即可。”

“話是這麽說不錯,可番禹哪來的河船給咱們用?”霍家的管事憂愁地問道。

“不必擔心,我與周小姐商量過了,已經派了一隊人去組建周氏錢莊番禹分莊了,今日收到飛鴿傳書,說已經找到了一家河船的作坊,已經開始摸索西江的航線了。”冷謙道,“霍公子說明日便能走第一批海船,我要跟着海船往南疆去了。”

派往番禹的錢莊管事十分得力,他深知熟悉一方水土的只有一方人,所以他到了當地之後,先找了好幾個熟悉當地方言和中原官話的人,聘請之後,再廣募船夫和水手。從餘杭到番禹的航線已經是沿海常走的航線,海上航行并不需停靠,到番禹所用時間不過十日。冷謙一下船便問周氏錢莊番禹分處的管事,得知一切已準備妥當之後,便又馬不停蹄地乘河船溯流而上。

花了足足兩個月的時間,冷謙總算摸清了西江沿岸的港口和停泊點,以及番禹到桂州、柳州、雍州的航線。但他沒有立刻番禹,而是留在了桂州。

周氏錢莊的桂州分莊早在冬天時便開始宣講,這是周氏錢莊在數次實踐中得出的經驗,百姓中識字的十無一二,雖然貼出了告示,但也要人在旁邊解說,否則一張告示貼出來根本沒有用。所以,周氏錢莊的桂州分莊大力宣傳,先說了紀夫人作坊要招收熟練織工,接着表示紀夫人作坊收荨麻。等冷謙來了,又表示冷氏糧行廣收糧食,價錢好說,希望百姓們多多耕種。

宣講了一段時間,兩廣道的百姓們才隐約知道,有個紀夫人作坊收織工,收荨麻,有個冷氏糧行在收購米糧。對于南疆的百姓來說,收購是件新奇的事,他們将信将疑,看個熱鬧之外,并沒有多少人願意真的去做。

桂州分莊将情況傳回江南之後,很快得到了回話。

“不必着急,第一年先摸清情況,稍安勿躁。”

桂州分莊便也不急了,一切以穩紮穩打為上。兩廣種植米糧荨麻的農戶衆多,即便真的有人無意買賣,總會有餘糧。糧食可以種兩季,銀子卻誰也不嫌棄。

不過,最先拿到貨源的是于貴,因為耕牛不需要時節,只要到了南疆,就可以慢慢購買耕牛,買到了,便慢慢地趕回江南便可。于貴的心非常細,在南疆購買耕牛時,除了成年公牛之外,還買了母牛和牛犢,為的就是将來江南不至于永遠沒有耕牛。南疆的耕牛除了用作耕地之外,還可以拉車,于貴也采取了這種方法。

“牛是很辛勤的動物,如果稍微負重,它們才能出出汗,走得更健康。若是單單這麽一大群地趕回來,早晚得生病。”于貴解釋道。

總之,于貴在冬天出發,趕在春耕之前回到了江南。他先組建了個租牛的牲畜行,接着挂出了賣牛犢的生意,并且表明只賣給無牛的農戶,城中其他牲畜行或者地主家來買,于貴是不買的。

同時,他收的牛租也比其他商戶的便宜。

這麽一來,雖然遭到了其他商戶的反對,但如今已經沒有行會,誰也不能對于貴的行為作出懲罰,商戶們不願降低牛租,吃虧的是自己,再加上于貴手中的耕牛多,于是商戶們只能無可奈何地随了于貴。随着時間的推移,雖然也發生過耕牛被殺的事,但大梁朝的律法是明令禁止宰殺耕牛的,犯者要判流放五百裏的徙刑。于貴背後靠的是周家,周家是皇商,也與江南太守府、餘杭刺史府關系甚好,要查這等案子自然是輕而易舉。

用餘杭刺史的話來說,便是“百姓能安居樂業,咱們有了政績,女帝也能多看咱們一眼啊”。

沒有誰會和仕途高升過不去的。

春初,于貴将手上的耕牛租出,周氏錢莊也依照往常的規矩,對春秋耕的稻種錢實行低利息。江南大水已經過去一年有餘,各地的生産也逐漸恢複了,農戶們紛紛忙着租牛翻地,準備春耕。

春末夏初,江南的稻谷開始育秧,南疆的秧苗卻已經下了田,地裏的荨麻也抽出兩尺高的枝丫。過了一段時間,紀夫人作坊裏的第一批織工已經準備就緒,荨麻便可以收成了。将荨麻的枝幹割下,熬制紡成絲,便可以織布。南疆的荨麻産量巨大,桂州的織工根本織不完,留足了當地使用的荨麻絲之後,紀夫人将剩下的荨麻絲都運回了江南,交給江南的織布作坊。

江南的織布作坊不懂南疆的織布工藝,對荨麻絲也不甚了解,只能織最普通的花紋,甚至只是白練。但是,荨麻布輕盈潔白,要的就是白練,荨麻絲織出的白練,剛一上市,便被各大繡坊和制衣坊買了去,繡坊要繡出錦文華章,而制衣坊則一部分裁制成衣衫,另一部分則自己染色,再制成衣衫賣出。

盛夏來臨之前,南疆的第一批荨麻布出了,紀夫人将之運回江南,有了江南的荨麻絲白練做鋪墊,南疆工藝制成的荨麻布自然是身價百倍地漲,紀夫人只管賺得盆滿缽滿。

到了此時,吳家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紀夫人擠占的并不是銷售量最多的普通絲綢市場,而是高端布料市場,百兩甚至千兩一匹的那種。而這些,才是最賺錢的,也是吳家用以跟各大富豪官紳打交道的途徑。吳家試圖挽救,但荨麻布如雲錦一般獨一無二,并非雲錦能替代,而且在大梁朝還是個新鮮之物,許多人趨之若鹜地買,幾乎洛陽紙貴。

吳家因此而着急,也派人往南疆做準備,紀家能在南疆收荨麻絲,建作坊,難道吳家就不能嗎?

而事實是,吳家确實不能。

一來,吳家對南疆事務準備不足,語言不通,幾乎沒人能個人當地交流。第二,便是吳家匆匆而來,貼了告示而已,不會走家串戶、口耳相傳地宣講,幾乎沒有農戶知道吳家收購荨麻絲。三來,收荨麻絲不是一朝一夕的事,等吳家将南疆的相關事情弄清楚,已經是夏末秋初,當年第二批荨麻絲已經被紀家全都收走了。更重要的是,經過兩次收購,紀家已經在農戶心中樹立了信譽,他們知道,紀家不會騙人。

“紀夫人這樣努力,叫鄙人好生有壓力。”冷謙不禁跟周氏錢莊桂州分莊的管事開玩笑道。

他的米糧生意,并不算順利,但也是預料之中。

從年初到七月第一批稻谷收成,冷謙并沒有收到很多糧食。一來,他與霍家扔在摸索着航道和運糧船。江南常用的運糧船都是走在運河上的,運河水勢平穩,幾乎不會有風浪,江南的船作坊,大多數做的都是這種運糧船。但南疆的河水卻與運河水不一樣,西江、漓江、柳江、邕江都是自然形成的河流,每年雨季,河水都十分湍急,而南疆天氣與江南不同,除了九月到十一月這三個月之外,其餘的時間都是雨季,随時可能下雨,便是冬季,也能陰雨不斷,河水随時能漲。

“所以說,春稻咱們就收了這麽幾千石糧食,未必不是好事。”冷謙對霍公子道,“給了咱們很多時間調試船只和航線。”

他自以為給的時間多,其實,并不多。

南疆的耕種歷史與技術都不如江南,唯獨好在陽光充足,雨水豐沛,便是不管,作物也能長得好。所以即便只收了春稻,農戶家中還是有餘糧可以賣出。有人用糧食賺了錢,當地的富農、地主們便打起了米糧的主意,将自家荒蕪的地全都拿了出來,好生耕種。

八月,冷謙再從江南回到南疆,得到的消息便是南疆米糧種植的地增長了近兩倍,而其中許多農戶,是已經留了春稻的作為口糧的。冷謙知道考驗來了,趕緊與霍公子商量,在十月秋收之前,将運糧船徹底定下來了。

十月,南疆的秋稻收了數百萬石,冷謙的船隊将米糧收購之後,接到了周聘婷的密信,信中說,這一年的江南,秋稻欠收,與往年相比,秋稻少了三成。為了精确數字,周聘婷還特意提到,江南口糧的缺口,應當在五百萬石左右,但米價已經在鄭家的控制下,漲了近三倍。

送心的日期是一個月之前,若是按照計算,這會兒江南的米價已經往五倍之上漲了。

“哼!鄭家!”冷謙氣憤地将信紙往桌上一拍,憤然道:“如今我便要鄭家知道,這世道再也不是鄭家想控制便能控制的!看着會我怎麽收拾他們!”

“冷先生莫急,我家小姐命小的傳信之時說了,請先生務必看完信件,再做打算。”送信的小厮道,“小姐說,心急辦不成事,反而會落入他人的陷阱中。”

冷謙知道,米糧之事是他的心頭隐疾,一旦觸及,便會傷心失控,所以趕緊将信件拿來。好好地看了一遍之後,冷謙才不禁點頭道:“小姐之智,果然非常人能及!”

他不敢再自作主張,自然聽周娉婷的主意辦事。

十一月,冷氏米糧行的運糧船抵達餘杭時,正是晚上,早已等候在碼頭的夥計們悄悄卸貨,将米糧都搬回冷氏米糧行的倉庫裏。但做完了一切,卻有人躲在草棚裏,将信鴿放了出去。

兩日之後,揚州鄭家,一個戴着玉扳指的中年男子将信鴿中的紙條拼了起來,一看內容,不禁笑了。“周家那個小丫頭,淨會吹大法螺吓唬人,百萬石的運糧船,還足足六艘,我還以為她果然在南疆拿到了數百萬石糧食呢,原來只是一百來萬石,其他的都是大豆!”

“如此一來,爹爹便不再怕她了吧?”一個年輕人道,“吳家可是前車之鑒。”

實際說來,紀夫人也沒有搶占吳家的貨源,只賣荨麻布,但卻因為荨麻布的珍貴和無可替代性,讓吳家的許多珍貴絲綢滞銷了。顧客紛紛要吳家出荨麻布,但吳家哪裏來的荨麻布可以賣呢?

虧損了一小部分的市場,卻是一大筆銀子。

吳家是前車之鑒,雖熱米糧生意的貴賤之分沒有絲綢生意那麽嚴重,但眼下正是賺錢的好時機,一石米賺個一二兩銀子,百萬石千萬石,便是百萬兩千萬兩,若是能再提高些米價,那就更好了。

原本,鄭家十分擔心周家協助的那個冷氏米糧行會對吳家造成威脅,影響鄭家提高米價,不過現在看來,區區一兩百萬石大米,對江南的米糧市場根本起不了作用。

第二天,鄭家米行的米價不僅沒有降,一鬥還漲了五文錢,變成了二十五文一鬥。

“這個價格可太要人命了吧?”買米的百姓哀求道,“掌櫃的,能不能行行好?這米價眼看着就要買不起了,我賣個女兒也買不了兩個月的口糧啊,難道真的要全家喝稀飯麽?”

“米價哪是我能做主的?我也是聽我們東家的命令做事。再說了,咱們鄭家是生意人,不是做好事的,給了你便宜,別人要不要給?都給便宜了,鄭家上上下下遍布江南的米行夥計們吃什麽?”管事揮手,“去去去,愛買不買,今年欠收,你若是不買,将來還要漲,恐怕到了年關時節,你有錢也買不到了!”

“這……”買米的老婦人幾乎哭出來,卻因為實在買不起,只能離開。她的老眼流着淚,提着空籃子不知怎麽回家見勞作的兒子媳婦,忽然見一個同樣衣裳破爛的人從身邊走過,手裏提着個袋子,裏邊裝的可不是米麽?

“這位娘子。”老婦人叫住那人,“你……你這米……”

那人轉頭一看,笑道:“這位大嬸,你買不起鄭家的米,對吧啊?”

老婦人羞愧難當,卻只能點頭道:“是,你這米……”

這麽一袋米足足三四鬥吧?這人能拿出□□十大錢來買米?

“我沒錢,不過,有家米行的米挺便宜的。”那人指了指前邊道:“就是前邊那家冷氏米糧行,米價只有十文一鬥。”

十文一鬥,也不過比平時略貴的價格。老婦人喜出望外,立刻找此人所說的米糧行去了。

“少爺,短短一天,咱們便少了近千石的生意。”鄭氏米行的管事憂愁地報告道,“若是長此下去,咱們的生意可都要被搶走了。”

鄭家公子冷冷地笑了一下,不信自己沒有對策。

第二日,冷氏米糧行門前排隊的人中,忽然多了賊眉鼠眼的面孔。

“我要一千斤。”排到了他們,便獅子大開口。

負責量米的夥計上下打量了一番,轉頭叫道:“不好啦!鬧事的來啦!”

賊眉鼠眼不服了:“誰說我是來搗亂的?”

“我們公子說了,誰一口氣買很多米,就是來搗亂的。”夥計大叫道,“快來人!将他們攆走!”

“你們……”賊眉鼠眼邊後退邊大聲叫道,“冷氏米糧行打人啦!冷氏米糧行打客人啦!”

“你叫呀。”持着木棍圍上來的夥計們大聲道,“鄉親們不要慌,咱們冷氏每日都有米,但是決不許有人趁機囤米!本來每家每戶都夠吃的米,這些壞人就想一口氣買完,然後高價賣出。鄉親們!這樣搶奪口糧的人,該不該打!”

百姓們起初還存着看熱鬧的心,一聽這話便怒從心頭起,登時各個喊打起來,還有些潑辣的婦人拿起籃子就砸,只打得那幾人抱頭鼠竄。

“少爺,這樣不行。”管事報道,“冷氏米糧行限定每人每天只能買一鬥米,多了不賣,咱們的人被他們打傷了。還有,今天的生意,損失得更嚴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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