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一覺,就睡到天光大亮,這樣的情況,秋羽白這些年,幾乎從沒遇到過。
而睡醒之後身邊還有人,就更是奇跡一般了。
以往,他要麽就是從情人家匆匆離開,要麽就是匆匆把情人趕回家去,若是在酒店,更是走得幹脆利落。他沒有固定的對象,甚至連炮友的名字都不會去記,頂多記個網名而已。也曾有人問過他,這樣萬一被傳染了什麽髒病,你連源頭都很難尋到啊。他的反應是輕輕一聲哼,然後說,那更好,省去了打官司吵架的麻煩。
他就是這麽個怪人,有着奇特的魅力,也奇特地惹人厭着。
他沒有真正的朋友,他的怪脾氣讓他根本沒辦法有朋友,手機通訊錄裏除去父母就只有兩類人,客戶,和床伴。
于是,當他鬼使神差在身體和精神狀況都不怎麽樣,也許反抗能力最為低下的階段,被一個自己送上門來的臭小子硬摟着睡了一覺,什麽也沒做地,只是睡了一覺。然後現在,天光大亮,他醒了,也沒下床,就那麽默默看着躺在他床上的小子,出于好奇地看着,不管對對方,還是對自己。
這家夥,小他十二歲呢,那麽年輕,那麽英姿勃發,即便睡着了也能感覺到攔不住的青春氣往外彌散。
膚色比他深,是很好看的淺小麥色,緊繃繃的一張輪廓鮮明的臉,眉眼可以說是标致舒朗,醒着時有點兒話多的嘴,睡着了倒是合攏出幾分平緩跟溫柔。
交談中可以感覺到,這只是個尋常人家的孩子,也許父母都是普通工薪階層,辛苦養家,辛苦養娃,一年年操心受累把孩子拉扯大,總算擺弄出了個人樣,送進高等學府,眼看着就要畢業,前途無量。若不是圈內人,再操心操心娶妻生子,等到一切塵埃落定,孫輩都長大成人,便也已經垂垂老矣,不剩幾許時光了。
凡人的一生,不過如此。
秋羽白無需操心與操勞,不必擔憂月底怎麽平安度過,沒有妻子兒女惹他煩花他錢,父母固然歲數不小了,可在國外當富豪的一對夫妻,從保姆到保镖樣樣具備,也壓根用不着他擔憂。
他并非不孝子,一年不打一次電話的那種。他只是……電話打過去了,誰接的,都有待商榷呢。
父親是個曾經的貪官,貪到差不多了,就抓住時機出了國,做了生意,發了橫財,每一毛錢的本金都是髒的。
母親或許曾經傾慕父親的才氣,就像父親或許曾經鐘情于母親的美貌,但日子久了,見得夠多了,太多了,傾慕什麽的,早就已經是過眼的煙雲。而母親小父親将近二十歲呢,好多時候,就算你不想去偏見,也逃不出常理的怪圈。
有錢的男人,身邊是不會少了想用自己換點錢花花的女人的,當父親開始流連周轉于各個情人的寓所之間,母親也就想開了,放開了,做開了。園丁、保镖、廚師、司機……健壯的,英俊的,斯文有禮的……夫人願意臨幸,願意往褲裆裏塞票子,老爺又根本懶得管,誰還會介意什麽?趕快閉着眼睛讓那根硬起來是正事,畢竟,哪個和錢有仇呢?
錢,你管它紅的綠的,印的是啥時代的啥領導人,這不是什麽好東西,卻也絕對不是壞東西的東西,永遠都是俗人的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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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對夫妻,同床共枕,卻也在各過各的,看似矢志不渝,實則貌合神離的狀态,見識最多的,受傷最深刻的,是他們的親生兒子,秋羽白。
可是,他又能做些什麽。
若是一方是受害者,一方不知羞恥,他尚且可以出于本能的保護欲和被傷害的那方異常親近相依為命。而當雙方都在随性而為,根本不在意他是否在意,那麽,他再怎麽在意,又有什麽價值和分量?
那對男女,用股份,用錢,像對待任何一個外人一樣地對待自己的孩子,甚至連秋羽白獨自回國都不問問是為什麽,又或許,早就心知肚明,問,也是多餘的。
有時候啊……人心就真的會這麽冷這麽硬,透着獸類的漠然和殘忍,完全不像人心應有的模樣。
秋羽白定了定神,在感覺到旁邊的人似乎是要醒來了時不再亂想了。他翻身下床,坐到旁邊的單人沙發裏,抓過手機假裝在看新聞,眼睛的餘光則瞟向正打着呵欠坐起來的年輕男人。
李臻頂着鳥窩頭,發了一會兒呆,側過臉,看見了秋羽白。
“骨朵毛寧。”這就算是第一聲問候。
“你英語一定過了專業八級了對不對?”秋羽白挑起一個冷冷的微笑。
“我只是賣個萌,這位大哥你就假裝很欣賞行不?”李臻抓抓頭發,把撅起來的這一叢那一縷都給按下去,然後拍了拍自己身旁,“來。”
來什麽來?!
“幹嘛。”秋羽白皺眉。
“躺着來啊。”
“已經睡醒了還有什麽可躺的?”
“睡醒了才是最需要接着躺着的時候啊!睡前躺着那是為了睡,醒了之後躺着是為了養足了安全感再面對外頭的刀槍劍戟腥風血雨啊!你趕緊回來,快點兒,麻利兒的,別破壞我的擁抱療法完整性!”越說越嚴肅,越說越理直氣壯,李臻幹脆跳下床來,拽着人家就往被窩裏塞。
秋羽白直到被重新攤平在床上,都還沒反應過來剛才那一堆話該說是歪理、謬論,還是鬼扯。
他看着心滿意足用手隔着被子輕輕拍着他腰腹部,單手托腮側躺着的家夥。
“你到底要幹嘛?”
“不幹嘛,就是想照顧你。”李臻倒是實話實說。
“我不需要。”
“你需要,你剛才聽見我說想要照顧你的時候心跳過速了一下兒對不對?”
“要點兒臉。”
李臻不說話,不反唇相譏,就只是保持着有點傻傻的,陽光氣十足的笑容,因為他覺得自己猜對了。
這個看似冷硬誰也不需要誰也不想上心更不想讓誰對自己上心的男人,其實就是孤單到快要忘了溫暖的滋味,其實就是脆弱無比故作堅強,其實就是一只被抛棄的名貴貓,雨夜裏流浪,弄髒了皮毛,割破了腳掌,瑟縮在荒郊野外屋頂漏雨四壁透風的破草房裏,守着脖子上鑲着大顆鑽石的金項圈,卻換不來一聲關切和半點在意的目光。
“……哎,我問你哈。”心裏的揣測暫且放下,李臻換了話題想讓對方放松一點,“你昨兒個不是說拆了一間屋子嘛。我就很好奇了,屋子怎麽能說拆就拆呢,你這套院子也不是後來自己蓋的那種啊,我看就是最傳統的明清四合院啊,還是特別規制的那種,你說你要是別人家私自加蓋的小廚房啊,小倉庫啊什麽的,屬于違章建築,拆了也就拆了。‘相關部門’能允許你随便拆老房子?不需要經過審批嗎?”
“你都睡了一覺了還糾結這種問題?這麽閑?還是你家裏是做古建保護的?”簡直快要氣樂了自己,秋羽白推開那只好像哄小孩一樣拍來拍去的手,坐起身來,靠着枕頭,“房子能蓋就能拆,與新老無關。部門也是人組成的,而人是最好擺弄的東西,因為只要是人,就要麽好色好麽貪財。”
幾句話,讓涉世未深的大學生眼神裏滿滿地蕩漾着“江湖兇險”的感嘆,但大學生并沒有打算仰視這最會“擺弄人”的江湖人,也沒問“你是用色還是用財擺平的問題”,只是在略作沉默之後,籲了口氣,撇了撇嘴,打馬虎眼外加賣萌甚至還帶了點諷刺地說了句“大人的世界我不懂”。
兩個人之間,沉默了幾秒鐘。
這幾秒鐘,對于秋羽白而言,猶如過了幾輩子那麽久。
他起初只是想笑,想嗤之以鼻,想擺出一副自己就是來自于這個“大人的世界”并且深谙其中門道的架勢。但當他看到了對方的表情,他開始覺得有種被譏笑了的刺痛,刺痛很快又轉化為慌亂,慌亂進一步堆疊就壓出莫名的恐懼。他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害怕,怕李臻的諷刺會是當真的,怕自己會真的被輕視,甚至怕彼此間的心理距離驟然拉遠。
這不可笑嗎……
他原本不需要怕的,一個素昧平生的小屁孩,需要他在乎感受嗎?當年呂季文全心全意對他好,他都冷若冰霜不為所動,此時此刻,李臻只是給了他一丁點态度瞧,他就亂了陣腳了?
他的出息呢?
莫非是他老了,他真的老了?就像鄭鈞唱的那樣,“如果我哭了,也許是我老了,因為我已變得很脆弱很脆弱”?
……
“瞅我不順眼你可以走。”莫名上了肝火,秋羽白在最短時間內焦慮到想逃。
但李臻沒有放過他。
一把将之拉住,年輕的男人再度像昨夜那樣,摟着他,摸了摸他的頭發。
“誰瞅你不順眼了,可不帶瞎冤枉人的。”竟然“委屈”起來,李臻嘤嘤了兩句,主動放棄這一話題,“哎,話說,你現在身體不好,可別老大晚上往外跑了,多休息,成不?”
“你管我呢。”話是硬的,但心,軟了,秋羽白沒有掙紮,他在最短時間內放下了剛才的焦慮,然後在對方再度強調不要晚睡不要晚睡時,以一種解釋不清的心态和心情開了口,“……昨天我是去找我‘前任’的。”
“啊?”
“不對,不是前任,我沒跟他好過,他對我好過,我給臉不要臉。”
“怎麽這麽說呢。”
“難道不是?”
“感情這東西,勉強不得啊。你要是不喜歡他,那就是不喜歡呗。”都完全不知道懷裏的男人說的,就是自己的表哥,李臻按照自己的思路往下分析,“你要是勉強了,也不會幸福吧,先結婚後戀愛成功率很低的。”
“那也還是會有吧。”苦笑了一下,秋羽白閉上眼,“我要是跟了他,現在大概會過得很好,就算我可能一輩子都沒辦法喜歡他。但他是個好人,特別好的那種好人,可惜啊……那會兒我玩兒得太兇,不願意受束縛,對我來說,固定伴侶是又窮又醜的人才會做的事兒。不過……也好,他現在有他的伴兒,有他的好日子在前頭等着,沒在我身上浪費時間是他的幸運,我呢……起碼還有後半生能慢慢兒後悔。不急。”
秋羽白那麽說的時候,李臻沒有馬上作出回應。
因為他難得地不知如何回應才好。
那種語氣,那種表情,都讓他覺得心裏有說不出的滋味,他能感覺到沉重得可以壓彎人脊梁和尊嚴的悔意跟憤恨,但他沒辦法勸說對方不要那麽想。一個人的最隐秘的想法,一旦可以到了對萍水相逢的人吐露的地步,也就真的濃重到飽和了。這種時候勸說,不會有任何作用的。
但就算不知如何回應,李臻還是敏感地意識到一個他能夠正确判斷的問題。這個問題直到他後來離開秋羽白家,回到學校,見到了臉上紅撲撲還帶着高光的郭劍一時,才作為定論,被講了出來。
“郭咂。”難得一見皺着眉頭的家夥語重心長,面對着好像有點緊張怕被他八卦什麽秘密的郭劍一,躊躇片刻,嘆了口氣,“就是,我覺得吧……我好像戀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