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呂季文擔心李臻會被秋羽白玩弄于股掌之間的同時,就在那套漂亮的四合院裏,就在和作為日常起居的loft隔着院子相對的工作室裏,這個被擔心會玩弄單純男青年的男人,正在跟自己的工作較勁。
他做不下去。
原本就不是真心愛這門活計,他只是“會”,至多可以說擅長,秋羽白可以這樣保證:他只有自己住的這套院子,是不厭其煩精心設計過的,而對于其它人的家也好,店也罷,他都沒有投入過足夠多的熱情。
他讨厭工作。
其實要說起來,誰會真的永遠喜歡一份工作呢?真正能畢生以同一種強度去熱愛自己事業的人,能有幾個呢?說白了,還不都是為了糊口。
或許,秋羽白并不需要工作,他家裏有錢,這些錢裏有他的一部分,這一部分很大很大,很多很多,他是能什麽都不做就整天吃喝玩樂當他的大少爺的。
可是他辦不到那樣。他莫名地可以清醒意識到,人是需要有得忙,有得煩的,否則,就真的會喪失最後的生命力,會變成行屍走肉,就在最初的自由與閑散過去後一點點走向消亡,從精神,到肉體,盡數消亡。
于是,秋羽白就這樣一邊按月進賬收着他的股份,一邊按工記賬收着他的設計費。可能他确實是個天才,因為就算是他硬着頭皮勉強做出來的那些連他自己都看不上眼的設計,總是能得到客戶的喜愛乃至吹捧。
當然了,或許有一定程度上,是客戶被他這個人迷住了。
他是真的收到過“甲方爸爸”的各種暗示乃至明示的,有的同樣是圈內人的對他眉來眼去,有的直女富婆看不出他是圈內人幹脆直接問他要不要一起去開個房,過個夜。
後者可以不提,秋羽白一笑了之,前者,他看人下菜碟兒,有的同樣一笑了之,有的,就真的一個眼神便滾上床去。
這算是工作收入的附加值了吧,也好,全當回扣。被抱着,被熱情包裹住的時候,秋羽白那麽想。
但熱情終究會有冷卻的那一刻,和并不喜歡的人上床,床冷了,心也就冷了,又或許壓根就未曾熱過。
肉欲,永遠只能停留在表面,沒有情感基礎的欲望本身就是一種動物本能,燃燒起來時越熱烈,熄滅後就越空虛。
秋羽白一次又一次體會着那種空虛,直到不堪重負。
“生命不可承受之空”嗎這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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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心情笑話自己時,他那麽想過。
而現在,他對着面前的圖紙,偶爾發幾秒鐘的呆,偶爾想想自己身上發生的種種,腦子有點亂,心有點煩,亂着,煩着,有那麽一張年輕的臉,就突然恍惚浮現在視線裏。
李臻。
這家夥,是這段時間,唯一能給他的生活帶來樂趣的人。這家夥有點兒傻,有點兒愣,有點兒不知好歹的熱情,但終究可以讓他快樂,就算他不想承認。
快樂,會讓人覺得安全,又或許其實李臻先帶給他的是安全感?這麽一想就又有點想要生氣了,一個奔四的大男人,需要一個二十五六的小屁孩帶來安全感嗎?
需要嗎?
不需要嗎?
……
“哈哈。”給了自己一聲冷笑,秋羽白幹不下去了。他把圖紙就那麽攤在異常寬大的美工桌上,扔下繪圖筆,走到一旁的單人沙發前,準備坐下來稍事休息,緩緩神,醒醒腦,然後去泡個澡,早點去床上躺着。
至于是直接睡了,還是先看個什麽小片兒,默默撸一把再睡,那就依心情而定吧。
他是那麽想的來着,可就在他還沒來得及好好坐下時,扔在桌角的手機就突然震動起來。皺了皺眉頭,他伸手抓過,看了一眼屏幕上的來電人,所有已經開始準備營造起來的慵懶氛圍,就瞬間成了泡沫。
那上面明明白白寫着——【江湖騙子】
其實早上的時候,那個號碼對應的姓名還是【李臻臻】,這是那家夥硬要他輸入到自己手機裏去的,但這個李臻臻前腳剛走,後腳就被秋羽白改成了江湖騙子。
一個振振有詞說自己精通擁抱療法的江湖騙子。
該殺。
只是,看着那幾個字,就忍不住笑出聲來的,也是他這個叫人家江湖騙子的人。
“喂?”又讓手機震動了好幾下,他才終于接聽了電話。
【您好,請問是秋羽白秋先生嗎?】電話那頭傳來一個竟然有點官方客服一般的詢問。
秋羽白愣了一下,然後在聽見對方忍不住的淺笑聲時來了氣。
“這麽晚了要幹嘛?!”
【‘查房’啊,看看患者好好吃東西了沒有,有沒有偷着抽煙喝酒神馬的,提醒提醒別熬夜……】
“也就是騷擾了?”
【你瞅你說的。】聽筒那邊并沒有生氣,只是嘿嘿了兩聲,然後略作停頓,才接着開口,這次,聲音變得有幾分令人意外的溫柔,【……哎,我手頭的事兒忙完了,明天也比較閑,你要是不介意……我想去找你。】
“找我幹嘛。”心裏突然撲騰起來,秋羽白保持着一貫的臭态度問。
【不幹嘛,想跟你聊聊天,陪你待會兒。】
“我不需要陪。”
【好的我一會兒就到。】
“你!……喂?喂??”
簡直莫名其妙!!!
最開始,秋羽白這麽罵。
但十秒鐘之後,他就不太想了,又半分鐘之後,他陷入了思索,并最終一語不發,離開工作室,回到主屋,上了樓,從自己衣櫃裏,挑選着想要換上的衣服。
李臻這家夥,有毒。否定了自己原因的秋羽白這麽認為。
然而,當他換好衣服,整理好頭發,一邊告訴自己只是為了更體面地見人才這麽做的,一邊下到一層,坐在沙發裏開始想着見面後第一句話該說些什麽,要不要諷刺那小子幾句時,手機突然就再度震了起來。
本以為會是“江湖騙子”又一次來電,秋羽白看向屏幕,但令他絕對以外的是,那裏出現閃爍的,是另外一個人名。
——呂季文。
秋羽白并未想到過,有那麽一天,呂季文會重新主動找到他。而且,是以這樣的目的和這樣的方式。
那個當年選擇離開的男人,那個愛過他,真心對待過他的男人,最終殺回來,是出于家人之間的保護意識,而且接通電話之後第一句話,便是:“是我,呂季文。”然後,就是緊跟着的警告:“這麽說也許有點突然,但……你最近認識的李臻是我表弟,不管你出于什麽原因跟他攪到一起,我只希望你別傷害他。就是這樣。”
秋羽白聽着,想着,臉上的表情從疑惑,到驚訝,從糾結,到怨憤,最終,胸膛起伏着,嘴角揚起來,發出一聲冷到極致,也悲慘到極致的笑。
“無巧不成書啊,真是……李臻是你親戚哈,那倒是可以解釋一切了。我能看出來他對我有意思,就跟當年你對我有意思一樣,你們兄弟倆,都想穿同一雙鞋,足見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不過我得糾正你,不是我跟他攪到一起,是他非要跟我攪到一起,至于我會不會傷害他……看情況吧,我要是高興了,興許這‘鞋’就讓他穿穿,我要是不高興了,想怎麽傷害他,都是我的自由,你有本事,讓他斷了對我的念想,就跟你當年那麽有出息到一走了之一樣!”
任何言語,一旦是在氣頭上說的,也就沒了公允性可講。
不管是對于哪一方。不管是家人的保護欲作祟,還是被戳了脊梁打了嘴巴一樣的應激反應使然,電話兩頭的兩個人,臉色都足夠難看。
呂季文帶着成見的敲打,成功地讓秋羽白發了脾氣。但他發起脾氣來,是不會暴怒叫嚷的,他根本不是會叫嚷的那類人。他會把心裏的情緒都轉化成陰損刻薄,用尖酸的字眼表達給對方,極盡萬箭穿心之能,然後在對方也跟着愈加情緒化時以最快速度甩手離去,丢下一個爛攤子不予解決。
對于秋羽白而言,“好好談談”這種事,是不存在的。
他在問題發生之後想的往往不是解決,是逃避。他就像不肯面對飛來橫禍的鴕鳥,直接把頭埋進沙子裏,假裝一切都不存在。
可即便如此,一切,都還是存在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沙子裏的世界,黑暗而溫暖,但外面的世界,才是真實的。就好像再怎麽逃避,再怎麽尖酸刻薄之後迅速挂斷電話,壞情緒也不會就此消失,該來的也都會來,就比如李臻。
只是,在沉默中放那小子進了院子之後,秋羽白并沒有順理成章再放他進屋。就在忠犬一樣歡欣鼓舞跟在後頭的家夥一只腳剛擡起來準備邁門檻時,走在前頭的男人突然停住了步子。他回過頭,看着李臻,看了兩三秒鐘,看得人莫名其妙起來,才終于開口問。
“你喜歡我嗎?”
問題确實是有點簡單粗暴了,讓直接一如李臻者,也都愣了一會兒。不過,當他意識到對方沒有在開玩笑時,回答,也就來得自然而然。
“你看出來啦。”李臻傻笑了兩聲,繼而點了點頭,“行吧,我承認。我是。”
“是什麽?”
“是喜歡你啊。”
“那你喜歡我什麽?”
“……這你讓我怎麽說呢。”站在那兒的年輕男人,兩手插在牛仔褲口袋裏,穿着帆布鞋的腳跟原地踮了踮,指頭抽出來後,拽了一下略微有點皺褶的大紅色T恤衫衣襟,臉上多少有幾分局促,腦子裏則在緊鑼密鼓地措辭,“應該說,就是覺得你這個人吧……特別讓我想照顧。”
“就只有這樣?”秋羽白差點冷笑出聲,“你當我純粹是你的病人?”
“不不不,肯定不是呗。嗯……這麽說吧,我是想好好疼你。”好像總算找到了言語的出口,李臻臉上多了點平日裏大條的自信。
“為什麽?”
“你本來就可人疼啊。”
“因為我不會照顧我自己?不是……你等等,我脾氣很差你該看得出來吧?啊?”
“是,看得出來,巨差無比。”
“……那還有什麽可人疼的?!”讓那坦誠的一個點頭弄得都有點生氣了,秋羽白扶着門框的手攥了拳頭,簡直想要随時揍過去。
“你別急啊你瞅瞅你急啥,話題起得這麽突然,還不讓我進屋,那我能不慌麽。”多少也有些焦慮,李臻感受着兩人間氣氛的短暫凝固,聽着不知道從哪裏傳來的美劇的動靜,嗅着空氣裏周遭人家彌散的飯菜香,在極短時間內強迫自己鎮定下來,然後做了個深深的深呼吸。
然後,他開了口。
他說,首先,我不是因為覺得你顏值高喜歡你的,雖然你确實顏值夠高。準确來講,你的顏值方向跟我喜歡的不算同一個類型,我日常更偏向于那種可愛的美少年。所以你可以放心我對你的喜歡,不是看臉黨的那種。
其次呢,我也不是因為你性格特殊才喜歡你的,你的性格有點太特殊了,不承認自己怕孤單,不承認自己喜歡有人陪,拿不在乎當擋箭牌,老裝着一臉冷冷的表情,明明很高興吧,就是不表達。真讓我說實話,你這樣的個性一般情況下都沒人敢喜歡。可我不是受虐狂,我喜歡的不是這樣兒的你,我覺得我隐隐約約能看見你本來應該是啥樣兒,我想喜歡那個本來的你。
最後呢,其實我自己也有顧慮,畢竟咱倆差一輪,不是嫌你歲數大的意思哈,就是覺得,這個差距會讓咱倆多少有點代溝,所以以後需要溝通的地方肯定特別多,我這人你知道,臉皮比較厚實,可你不一樣,你是什麽都不說的那種,不不,得說你是不敢直接說真實想法唯恐喪失安全感的那類人,可我覺得只要慢慢來,也不至于一直都連話也說不開。所以……
所以?所以什麽所以,夠了。
最後這句話,是秋羽白的想法。他沒說出口,就像李臻講的,他不敢說出自己的真實想法,同時更不喜歡真實的自己被看穿說出來。
他不明白為什麽一個二十幾歲的年輕人,一個都沒怎麽深度交流過的大學生,會如此懂他,莫非八字相合這種事真的存在?還是說他倆其實是八字相沖,這個人是他命裏注定的克星?是老天為了讓他連假裝都不能,讓他最後的一層虛構的安全感消失殆盡才派來的劊子手級別的天敵?
臉上的表情百味雜陳,心裏的情緒湧動翻滾,到最後,秋羽白能做的,就只有暫且避開對方的眼神,那格外泰然,或許多多少少帶着點緊張的眼神,把目光放在那件大紅的T恤衫胸前有點傻傻的巨大的白色“YES”上,調整了幾次自己的呼吸節奏,才垂下睫毛,無力地嘆息過之後,告訴對方:
“李臻,你有個表哥對吧,你表哥,叫呂季文,對吧?他剛打過電話來了,說如果我不是真心,就別接近你,或者說別讓你接近我。”
到此為止,總是滿臉傻傻的卻也算是帥帥的笑容的男人,愣住了,第一次,從眼裏流露出幾分不解和慌張。
“我認識呂季文,好多年前他對我好過,我沒在乎,現在我後悔了,我去找過他,可他懶得搭理我了。世界真小哈?人跟人老是躲不開,老是必須往一塊兒湊……”說到一半,悲涼的感覺就愈加濃烈了,原本攥着拳頭的手有點發抖,腳踝也在快要抽筋一樣的緊張到極致的邊沿,秋羽白低頭苦笑了幾聲,再次擡頭時,話說得比剛才還要更容易讓人心裏壓抑,“李臻,我這人,也就這樣兒了,我改不了,我可能永遠都改不了我這個脾氣,咱倆差一輪,這也改不了,我眼看就奔四,你連說自己奔三都勉勉強強。可……你要是願意,今兒就留下,就當這輩子就這麽一回,你想讓我幹什麽,我都答應。然後,你要怎麽恨我怎麽罵我都行,只要你天一亮就給我滾,再也別來,再也別跟我聯系,你……”
“你先等等。”突然就打斷了對方一股腦往外倒的言辭,李臻做了個暫停的手勢,繼而拉着那在顫抖的腕子,讓秋羽白不再撐着門框擋路,他輕輕推着他往屋裏退了幾步,自己也跟進屋,随後反手關上了房門。
“讓我滾,目前來說是不可能的。”難得地從一個那麽年輕的男人眼裏流露出兇悍的霸道勁兒來,李臻絲毫不加掩飾盯着對方看,再開口時,堅決勁兒讓聲調都顯得更低沉更有殺傷力了幾分,“你跟我哥怎麽樣,反正都是過去了,對吧。我确實是喜歡你,你也确實知道了,對吧?那你要是也對我有意思,哪怕就是那麽一丁丁點兒的意思,你點個頭,你點個頭,天大的麻煩,老子不怕。這麽跟你說吧,我李臻,但凡确認自己喜歡上了,就沒打算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