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夫君

忙碌了一個時辰有餘,三菜一湯加一鍋焦飯終于端上了桌,娥眉虛脫地攤在椅上,靳玱陽也累得以腕支頰,一個衣衫不整、一個雲鬓散亂。

「老爺,開飯了。」仰頭靠在椅背上的她,斜睨着撐在桌面的他,一臉譏俏。「先說好,我一點兒也不餓。」光煮她就飽了。

看這一桌子殘渣,菜葉焦黃、肉像黑炭,想到那句至理名言:「想要抓住男人的心,首先要抓住男人的胃」,看來她是兩樣都抓不住了。

不想再多看一眼,娥眉不悅地撇開視線。

即使靳玱陽本來就強人所難,但從事設計業,總是有一定程度的完美主義,失敗品擺在眼前,挫折感仍無可避免地占滿心頭。

她實在讨厭這個令她處處受挫的世界!

靳玱陽偏頭瞧了娥眉一眼。

在此之前,他從不認為世上有女子不懂庖廚,自小有娘親、紅樂繡坊衆人,入了靳府有侍婢婆子,縱使如妹妹那般千金閨秀,也有一兩樣拿手佳肴,比比皆然,唯有她,颠覆了他既有的觀念。

經此一手,縱使她改口稱自己是西門娥眉,他也不信。

你的妻子是我,與你朝夕相處的人是我,這樣你還不明白嗎?

是啊,他是該明白。

思及此,靳玱陽斂了斂眸,自行盛起飯來動筷品嘗着。

唉——實在不該以品嘗來形容。

娥眉見這男人當真吃了起來,霎時間倦怠全消,整個人幾乎由椅上震起。

他是想食物中毒嗎!到時候她上哪找大夫啊!

「喂……別吃啦!」她出聲試圖阻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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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靳玱陽并未搭理,又夾了一片軟爛的菜葉至碗中,照單全收的态度,好似兩人是對恩愛的夫妻。

平心而論,她的料理壓根談不上可口,更罔論感動,但她是他的妻,倘若他不接受,她又該如何自處?

他動着筷,孩提的記憶逐步湧現,這共進晚膳的光景,是他在幼年時偶爾才能瞧見的父親、與娘親同聚一堂的情景。

有誰能知,名正言順四字,對當年他們母子而言竟是奢侈。

身為私生子,他和娘親藏身在這貧窮的小鎮裏,雖有父親,卻是以長年在外經商為由,讓娘親獨自扶養他成長,也保護着他不受歧見所傷。

直到年歲稍長他才明白,自己是見不得光的孩子。

父親另有妻兒,所謂的經商,原來是回到自個兒的家。于是他吵鬧着,想要跟随父親回家,娘親為難,父親苦惱,最後仍同意了。

但渴望許久的認祖歸宗,卻是別離的開始。

曾幾何時,娘親所做的飯菜是那般簡單而溫暖,入住靳府後卻再不能有,走進向往的家門,親娘卻成了姨娘,虛文缛節、雕梁畫棟的牢籠裏,一道道下人端上的精致佳肴,何曾食之有味?

娘親過世後,父親以經商名義帶他回到萬姜鎮,景物依舊,人事卻已非。

多年沉寂,如今這屋子,再度有了溫度。明知是強求,他也情願自欺一回,不想燭火熄滅之後,這裏又是間空蕩蕩的屋子。

被晾在一旁的娥眉,見靳玱陽眉間皺折愈來愈深,卻仍一聲未吭地吃着,終究敵不過良心的譴責。

「喂!」她起身至他跟前,攔住他的動作。「就說別吃了啦!」

他擡眼,冷睨着她。「我說了難吃嗎?」

「是沒有。」可見他是味覺白癡。

「那就少碎嘴。」

「你!」算了算了,想被毒死就由他去!

她重新坐回椅上,氣呼呼地雙手叉胸。

為他性命着想還嫌不好,拉倒!

碗筷觸碰的聲響,在兩人對峙的氣氛中顯得格外清亮,她就這麽看着他輕啖細嚼,欲言又止,最後賭氣一般偏過頭去不再理他。

「其實不難吃。」不知怎地,他突然開口,聲線輕柔,彷若安撫。「模樣不好看,鹹淡倒是拿捏得宜。」

「是嗎?」她并不領情。

「我何必騙妳?」可惜那緊聚未解的眉頭使他的話語難具說服力。

她總算願意正眼瞧向他,可一見那神情,頓時噗嗤一笑。

再睜眼說瞎話嘛!事實全寫在臉上了,還想哄她開心?

哄?靳玱陽?

不可能!也沒必要!她是什麽角色,需要他纡尊降貴、屈意讨好?

「想什麽?」他淡淡掃她一眼。

「別再吃我就告訴你。」她不想夜裏幫他找醫生。

「說。」靳玱陽放下筷。

唷,還真聽話。

「想你為何突然對我好?」

「好?」他輕哼,若這程度算好,那麽過往他便是十惡不赦了。

「算了,不說也罷!」她有點惱羞,實在讨厭他那淩駕于人的氣質。

換他停頓,領會了她的意思,不禁輕輕揚唇。

「為了補償妳,就由我來負責妳的晚膳。」今晚的靳玱陽是語不驚人死不休。「想吃什麽?懷安客棧的燒鴨?或是恩記酒樓的紅燒肘子?」

她還沒答腔,聞聲反射的如雷腹鳴已率先出賣了她。

呃……該死的生物本能啊……

靳玱陽劍眉略挑,似笑非笑。

「妳收拾吧,我去去就回。」邊說,他邊起身。

娥眉直傻在地,就這麽看着他走出門外,行動如風。

收拾?哦,是啊,三菜一湯被他解決了大半,總不會叫她清菜尾。

說到底,他還是舍不得餓着她的。

但胸中這異樣的波動是什麽?娥眉不自覺按上心口,總覺得怦怦作響,似乎有些喘不過氣來。

那男人是真的變了,饒是再遲鈍的人也無法不察覺,乍看之下态度極為讨人厭,但藏于舉手投足間那細若絲縷的溫柔,怎麽可能被忽略?

這男人無恥、淫猥、強勢、獨裁、心機狡詐、盛氣淩人,不許她反抗,只能照他的安排行動,即便是互相利用,他也要當握有主導者那一個。

但那就是他——她的夫君,靳玱陽。

思及此,娥眉無意識地顫抖了一下。

夫君?她竟然用了這麽古典的兩個字?

真糟……再這樣下去,她真的還回得去原來的地方嗎?

☆☆☆

清洗過碗盤,娥眉走出大廳卻不見靳玱陽蹤影,她左顧右盼,才看見他站在前庭之中,手裏還牽着一匹馬。

「騎馬!」不會吧?他從哪裏弄來的馬?

「上去,我會護着妳。」夜色襯托下,靳玱陽表情雖無變化,但眸光卻顯得柔和似水。「或是想我抱妳上馬?」才說完,他以預備上前。

「我自己來。」她即刻退了一步,見他臉色不佳,趕緊又改口:「還是老爺扶我上馬好了。」不然她也不知道該怎麽爬上去。

靳玱陽嘴角勾了勾,滿意地朝她伸出手。

「往後,人前再叫我老爺。」

「那麽我該如何叫你?」娥眉将掌心搭上,一時脫口而出。「玱陽?」還是小陽?陽陽?老公?

語音甫落,只見靳玱陽瞬間将她柔荑緊握,眸中蒙上一層危險的光芒。

「別、別這樣看我,我們正要出門不是?」那是何眼神她可清楚了,她錯了,她不應該胡思亂想,還是叫他老爺最完美自然。

聞言,靳玱陽輕吐了一口氣。「上去。」

「是的老爺。」危機解除,娥眉哪敢再耽誤良辰。

他扶着她的腰,讓她上馬,接着他也跨坐鞍上。

「想去哪兒?」

娥眉傻眼。「是老爺說要請我吃飯的吧?」竟然問她?

「地點由妳決定。」

由她決定就由她決定。「我要吃燒鴨!」不知道古代的烤鴨有三吃嗎?

「好。」在她看不見的角度,他揚着笑。

缰繩一拉,靳玱陽将馬頭調轉方向,不疾不徐地朝門外行去。

人生頭一回坐馬的娥眉,新鮮感強過于對馬的懼怕,忍不住開始張望。

她的無防備教靳玱陽有些心神蕩漾,想起過去的日子哪有如今時般相貼相近,一時之間情難自抑,伸手攬住她的細肩。

娥眉吓得一震,又礙于淫威不敢掙脫。

「怎麽?還不習慣?」他劍眉略挑,語氣微微落沉。

「呃,不是……」但也不能說她很習慣吧?「你我雖是夫妻,但也該發乎情止乎禮,房門之外,摟摟抱抱實在不妥。」

「愈發能言善道了。」靳玱陽輕嗤,卻仍未将手放開。

「說不動老爺也是無用。」知道他霸道,她無法對抗,只能順其心意。

話雖如此,可背後熨貼的溫度,卻熾烈得令她胸前顫動不已,若說世上有誰同時存在着懾人的殺氣以及誘人的魅力,那人必定非靳玱陽莫屬。

但說穿了,最可恥的還是不再抗拒的自己。

或許她在害怕吧……面對人在異鄉的孤獨感……想想,這一切是那麽荒謬不真實,可是卻真真實實地發生着——就像靳玱陽,明明給了她那麽難堪的羞辱與蹂躏,卻也是她舉行過婚禮的丈夫,是在這個時代中她必須依附的對象。

這暧昧的氣氛……好微妙啊……

倘若他們始終争鋒相對那倒還好,問題是如今溫柔的他反教她不知怎辦。

于是,她給了自己一個合情合理的借口。

既然靳玱陽已從敵人轉變成盟友,她配合着給他點甜頭也無妨,也總比破壞和平現狀來得好,對,就是這樣。

總之她不能承認自己對于靳玱陽的改變有所眷戀。

面對娥眉的安份,靳玱陽也察覺到兩人之間些微的轉變,她的溫順比過去少了幾分屈從,卻也談不上心甘情願。

攬住她細肩的手更加不肯松開,夜色中,見不着他那唇邊微揚的弧度。

他想要的,早已超越當初所想,又怎願輕易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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