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慶幸有你愛我?
娥眉必須承認,她已經許久不曾吃得這麽痛快了。
靳府裏多如牛毛的規矩,連一盤菜放多少量、只能吃幾口都要規定,美其名是嚴禁奢糜貪食,事實上這些家訓全是當時的靳夫人梁雪翩為了鏟除異己而發明出來的整人手段。
所謂一入豪門深似海,富貴人家的小妾,有時還不一定比鄉野村婦長命。
這麽說也許有失厚道,但想到靳玱陽的母親死于種種「規矩」上,她也就無法太過于記恨靳玱陽,這般你死我活的環境,真不是她能想象與承受的。
用過餐,兩人沒有立即回返,而是來到山腳下一處草原。靳玱陽将馬系在樹旁,點起燈籠,帶着娥眉朝往空曠處,遠家燈火闌珊,更顯夜色茫茫。
娥眉擡首仰望,墨黑夜幕,滿天星子銀光遍灑,璀爛奪目,瞧得她哪裏還記得守禮自持,想也不想直接掙脫靳玱陽,找個視野良好之處,一屁股坐了下來。
靳玱陽一時怔了,想他成了家主之後,何曾受過這般待遇?
可手裏打着燈籠的他,仍是不得不邁步跟上,正想數落,卻見到視線集中在天際的她,難得露出了孩子氣般的笑靥。
看見她的笑臉,他的心驀地被撼動。
「妳就這般迫不及待?」他亦掀開下袍,席地而坐。
娥眉這才驚覺自己的忘形。「對不起,我一時沒想到這麽多,老……」
「我說過,人前再稱我老爺。」他直接打斷。
「好吧……」她停頓思索了會兒。「靳玱陽,你真的變了……」
靳玱陽眉心一皺,卻沒責怪的意思。「因妳并非西門娥眉。」
「就這麽簡單?」她無法理解這種遷怒的心态。「那麽,能不能告訴我,雲從龍到底是誰?你和他又有什麽仇恨?」
他不言語,眼底浮現了複雜難解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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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方便嗎?」娥眉刻意将語調放柔,試探靳玱陽的反應。「也許說出來同仇敵忾,能加深我們的合作關系哦?」
她知道她在說謊,可能自己比想象中得更八卦,即使千百次提醒自己不要多事深入,仍是想了解靳玱陽非要迎娶西門娥眉作為報複的真相。
靳玱陽豈會看不穿?
他只是仰望浩瀚天邊那淡若絲縷的銀白長河,任由時間逐漸流逝……但,興許是夜色使然,又或着醉翁之意不在酒,最後他仍舊是開口了。
那是他深埋心中,最不可告人的秘密。
一切源自于紅樂繡坊——
靳家上一代主人靳宗裏,年輕時在此地邂逅了繡坊主人楚紅樂的妹妹楚玉果,因顧忌元配梁雪翩而将她藏在萬姜鎮中十餘年,直到靳玱陽十歲那年,次子靳琰靈重病險些夭折,才讓他決心帶楚玉果母子回靳家認祖歸宗。
自小于萬姜成長的靳玱陽,與楚家的一對小姊妹惜兒、憐兒為青梅竹馬,被接至楚家之後仍時常托父親代為關心。直到楚玉果病故,十三歲的他跟着靳宗裏外出經商,與楚惜兒的互動逐漸親近,年複一年,甚至興起互訂終生的念頭。
那時的萬姜除了紅樂繡坊稍具規模外,只是務農為主的貧弱小鎮,因此并非靳家的經營重心,直到雲城的出現。
雲城非城,卻以城為名,彰其富貴顯赫。七年前,雲城闊少雲從龍游歷此處,看中紅樂繡坊欲将其買下,卻因遭楚紅樂拒絕,雙方不歡而散。
接着,紅樂繡坊便發生一場大火,當時恰好在萬姜的靳宗裏與靳玱陽父子,于火場內救出了楚惜兒與楚憐兒姊妹,但卻無法挽救楚家家破人亡的命運。
年僅十三歲的楚惜兒決意向雲從龍報仇,自此不知所蹤,留下九歲的楚憐兒失親無依,他與父親商議将憐兒帶回府中照護,并将紅樂繡坊重新翻修,一面尋找楚惜兒的消息,不讓楚家就此沒落。
因曾出入火場不慎傷身,靳宗裏病久漸虛,兩年後撒手人寰。
靳玱陽繼承家業後,苦心經營萬姜鎮,讓靳家産業于數年間迅速擴大,只因他知道自己的勢力不足以與雲城比拼,總有一日他要将那高聳的旗幟扯落,讓那天之驕子于他面前伏首稱臣。
雲從龍讓他失去了青梅竹馬,失去意欲相守一生的對象,他豈能不恨?
娥眉傻了,她真不該聽的。
「你也是人,難道不累嗎?」他有血淚、有人情,有過純愛,也曾痛失所愛,親耳聽見這些遭遇,她感覺眼前的他,不再是那個應該恨之入骨的靳玱陽。
她關心的話語教他心頭一震。
他在她面前卸下心防,并非出于計算,卻未曾想過她會為他心疼,是否她與他的關系,也不全然建立于利益之上。
「我只慶幸妳不是她。」他目光幽幽,抑制着心頭波瀾。
「你說錯了,就算是她,也不應該被你如此對待。」娥眉表示不認同,冤有頭債有主,濫傷無辜就是對的?
「或許如此。」對于指控,他無意辯白。
見靳玱陽認得幹脆,她也不好再窮追猛打,雖然他的報複手段是很糟沒錯,但說穿了,她嫁到靳府後也沒受到多大的淩虐不是?
其實想想,他也沒那麽可惡。
「可你施壓于西門家,雲從龍怎沒有出面阻止?」
「他中了我的埋伏,重傷垂危。」娶妻本就是誘他上鈎的一種計謀。
更正,他絕對很可惡。
「那麽楚憐兒呢?」府裏并沒有這個人物。
「便是芙顏。」思及往事,他眸裏暗沉。「因娘親之殁,母親與楚姨母曾陷龃龉,而後楚家遭逢變故,即便帶回憐兒也不見得能為母親所接受,于是父親想了個緩兵之策,以服侍為由,将她化名安排至琰靈身邊,實則讓憐兒受琰靈庇護。」
「原來如此。」她恍悟,這也可以解釋靳琰靈的态度了。
不管靳玱陽的決定如何,以靳琰靈的角度來看,畢竟她是西門娥眉,很有可能因為她的嫁入而讓芙顏身分被發現,甚至受傷害。
娥眉沒有說出有關靳琰靈的事,那兩人之間感情如何不需要被拿來八卦閑聊,況且身為大哥的靳玱陽搞不好比她了解得更多。
靳玱陽瞧着她沉默而若有所思的側臉,興許是夜色催化,竟覺得心頭有絲莫名空虛,欲伸手擁她入懷,消弭那隔在兩人之間的距離感。
「現在該換妳說了。」比起他的過往,他更想談的是她的謎團。
「我?」她微愣,他真會轉移話題。「我的事情沒有你來得曲折離奇。」
他抿起唇,顯然很不滿意。
「好啦……我說……」娥眉只能聳肩,他都推心置腹了,她也不能不坦誠相對。「你相信穿梭時空這種事嗎?」
聽見這不合常理的言論,靳玱陽眉頭深鎖,卻已能推敲一二。
「妳是要告訴我,妳本不屬于此,而是使用某種通靈術或是轉生術由未知的朝代到達此地,并附身在西門娥眉身上?」
「差不多是這樣的意思,但又有些不同,因為我沒有使用任何法術就莫名其妙來到這裏、附身在西門娥眉身上……其實呢,我也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時空穿梭,因為這地方并不是我所知道的任何朝代,或許更複雜的我是掉進了另一個平行時空……總之我也是一頭霧水,現在的我只想尋找回去的辦法……」邊說,只見他深鎖的雙眉始終未曾舒展過,娥眉終于停下話語。「我說的這些你相信嗎?」
靳玱陽沒有正面回答。「此事不許告訴任何人。」
「可是我告訴你了啊!」
「除了我以外的人。」他臉色嚴肅得難看。「否則後果堪憂。」
明知她的話太過荒謬,他卻全盤接受,也正因他接受,事情才更顯複雜。
「你還沒告訴我你信不信。」
「妳是西門娥眉,一生都是。」
「但我明明不是西門娥眉。」而且要她否認身分的正是他。
「不許再提!」他突然失控般伸手緊摟住她,與其說是箝制,更像是壓抑着心頭某種不知名的情緒。「妳永遠只能是西門娥眉!」
娥眉吓得寒毛直豎,沒有想到他會猛然抱住她,更無法想象她的坦誠會讓靳玱陽産生這樣大的反應,透過擁抱,她彷佛意會到了什麽……
我只慶幸妳不是她。
難不成……他的轉變全因為她不是西門娥眉?
「靳玱陽你……」
「閉嘴。」
這、這也太捉弄人了吧……
「好啦,我知道了,我是西門娥眉……」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消化,似無奈,又似安撫般的嗓音由她喉間傳出。「況且這本來就是她的身體……」
他仍舊沒有開口,只是更加收緊了手臂,緊得娥眉感到有點痛,卻不想叫他放開,在只有他倆的黑夜裏,彷佛連自己的心也一并被他緊抱着。
從靳玱陽的雙手,她察覺到了他不肯表達的恐懼,甚至他的情緒、他的心意全洩漏在彼此相貼的溫度之中,不用開口,她全已明白。
這個男人,根本對「她」有情意。
得知她不是西門娥眉,他大可置她于死,好心點的将她趕出靳府自生自滅,但他沒有,他在嫡母面前護她、帶她離開那充滿敵意的家,被她打了一巴掌,甚至陪她做菜、吃掉那桌不堪入口的料理……
而現在他緊抱着她,逼她承認她是西門娥眉……
這簡直太狡猾了,堂堂靳玱陽竟然害怕失去她?
要她怎麽相信、怎麽接受,靳玱陽竟然「喜歡」她?
娥眉感覺自己心髒跳動得厲害,這沖擊太大,大到她不知該産生什麽反應,她只知道他的氣息包裹着她,他方才的言語仍在腦中回蕩……他的擁抱、他的在乎,讓她覺得身處在這孤零零的時代,似乎已不再那麽絕望。
這一刻,她慶幸自己是西門娥眉,而不是其他。
慶幸?娥眉驀地頓住思緒。
她怎麽可以慶幸?
但胸口難掩的躁動、以及內心深處那揮之不去的興奮感,令她不禁顫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