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年尾的那幾日總是過得很快, 一轉眼就到了除夕夜, 孟長安被昭昌帝從宮裏早早打發回家, 讓他回去好好過年。

但每年的除夕對孟長安而言與尋常日子也沒什麽不同, 他孤身一人, 身邊一個親人都沒有,別人看萬家燈火吃團圓飯的時候,他在書房的窗前看着黑夜沉思。年後各部的官職又有空缺, 他需要提前想好,在重要的位置安插一些親信。

窗棱上結了冰, 被燈光一照, 晶瑩剔透, 煞是好看。偌大的廠督府黑漆漆的連燈籠都沒挂上幾盞, 下人們盡量保持安靜,走路時都刻意壓低聲音, 靜到極致,就顯得荒涼。

孟長安的手指一下一下敲擊着窗框, 天氣這麽冷,他卻只穿了一件單衣, 遙遙望着院中的一片臘梅。

“督主, 廚房準備了酒菜, 您用一些吧。”德喜從外面走進來帶着一身冷氣,結果進來之後卻覺得書房裏更加冷。

孟長安淡淡的嗯了一聲, 德喜偷瞄一眼他的臉色, 沒看出什麽來, 他壯着膽子上前關上窗,孟長安還是毫無反應。

“督主?”德喜小心翼翼開口,孟長安看他一眼走過去坐下,陸續有小太監端着酒菜進來,滿滿登登一桌子。

孟長安揮退小太監,德喜給他倒了一杯酒。他捏起酒杯,對德喜道:“坐下吧。”

德喜沒推辭,他同孟長安一樣早早就進宮為奴,不同的是他是被親爹賣進宮的,換了五兩銀子,夠一家人一年的米糧。

每年的除夕都是德喜陪孟長安過的,顧勁至少還有個腿腳不好的老娘為伴,他們卻是真的孑然一身。

孟長安喝了一口酒,辛辣又帶着涼意的酒水由喉嚨滑進胃裏,令他眉心微微皺起。

一杯接一杯,溢出的酒液打濕了他的衣裳,孟長安低眸一看,嘴角不悅地抿起。

早上換衣服的時候,德喜偏偏拿來這件紅色外袍,還說喜慶好看,他猶豫許久,還是穿上了。

想起某個人一針一線的縫制它,不曾假手于人,他輕笑一聲,心頭有些癢。她屢屢把恩情挂在嘴上,着實讓他煩悶,加上這幾日事情忙,孟長安忽覺已經許久未見她了。

“德喜,備幾樣酒菜,本督要出去。”

德喜愣住,這大晚上的又是除夕,督主帶酒菜去找人喝酒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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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敢問太多,依照吩咐準備好酒菜就随孟長安一起坐上馬車。

東臨街的孟宅門前挂着兩盞紅燈籠,同樣主人都是孟長安,這裏就顯得有年味一些。馬車停在大門口,孟長安踢了踢德喜:“進去把她叫出來。”

德喜應了聲是,苦哈哈地叫門,門房正在吃酒極不情願地出來開門,一見德喜硬是擠了個笑出來:“公公,過年好啊。”

德喜:“行了,回頭給你賞錢,督主在外頭等着呢,你莫要聲張。”

門房點頭,恭恭敬敬地把德喜請進去,這都好幾天了,他屁.股還在隐隐作痛呢。

秦綿還在繡着百壽圖,秦家這個年過得分外冷清,草草吃了頓飯就散了。秦柔和秦文淼陪着曹氏一起守歲,秦綿獨自回屋刺繡。

卧房的門從外面打開,冬枝在門口道:“娘子,德喜公公來了。”

秦綿擡眸,有些驚訝。

她裹着一件白狐皮披風出去,德喜就站在門廊下等她。“秦娘子,督主來了,就在門外,您跟奴才去一趟吧。”

秦綿點頭,囑咐冬枝一聲後,随着德喜出了孟宅的大門。

黑夜中一駕馬車突兀地停在門口,秦綿到了近前,聽到裏面的人說了一句:“上車,本督帶你去個地方。”

秦綿一點也沒有猶豫就上了車,寬敞的馬車裏坐了三個人也并不擁擠。孟長安看她今日總算記得多穿,臉色微微和緩。

去哪裏秦綿沒問,她總覺得今天的孟長安從骨子裏透着不開心。

當馬車停在刑部衙門門前的時候,秦綿是真的震驚了。她心中有一個猜測,激動的呼吸急促。

刑部衙門的門口立着一塊牌子,無召不得擅入。孟長安卻連看都不看一眼帶着德喜和秦綿直接走進去,值守的人就像看不見他們一樣。

衙門的西北角是一處監獄,關押的都是犯案的朝廷官員,獄卒二話不說直接放行。秦綿跟在孟長安身後,再一次明白了什麽叫真正的權傾朝野。

大牢裏是一間一間用石頭砌成的小房間,裏面潮濕陰暗,環境惡劣。這些犯人曾經都是養尊處優的官員,如今卻淪落到這步田地。

一股陳腐刺鼻的氣味刺激着秦綿的神經,她有些擔憂父親的情況。行至掌燈的明亮處,有人認出孟長安,開始破口大罵:“閹狗,你不得好死。”

“奸宦誤國,你不會有好下場的。”有人撲到鐵門上大罵。

“奸臣當道,蒼天無眼啊。”還有捶牆痛哭的。

孟長安的背影依然挺直,腳步未亂,甚至連個眼神都吝啬給他們。

這條長路終于走到盡頭,那些罵聲漸漸遠去,角落裏的一間牢房看起來比先前那些要幹淨許多,一張簡單的床鋪上鋪着很多幹草,一個發髻微散的男子背對他們坐着。

秦綿的眼淚洶湧而出,難掩哽咽叫了一聲:“父親。”

那人驚訝地回過頭,看見秦綿表情激動:“綿兒。”

秦綿跑過去,獄卒遵照孟長安的命令打開牢門,孟長安默不作聲地走了。

秦綿握住秦翰一雙骨瘦如柴的手,心疼道:“父親瘦了。”

秦翰搖搖頭,問道:“家裏還好嗎?”他知道他一出事必然會連累妻兒,心中一直難安。

秦綿點頭:“父親放心,一切都好。”秦綿只挑好的說,其餘的便一筆帶過。

秦翰看着她,欲言又止:“梁世子待你好嗎?”

秦綿含淚冷笑:“父親還如此天真,他娶我不就是為了陷害您嗎?”

秦翰痛悔難當,道:“我以為他對你會有幾分真心,誰知道竟都是裝出來的,你當初那麽喜歡他,我縱使有疑慮還是答應了。”

是啊,秦綿知道,她沒資格說父親天真,因為最天真的人從來都是她。

“咱們不說這些了,您一定要保重身體,我會想法子救您出去的,若是不成,我就陪您一道去北地。”

秦翰握緊她的手,不讓她繼續說下去:“傻丫頭,為父半截身子都入土了,不值得你如此,你只需好好活着,照顧好你母親和弟妹,為父就安心了。”

“侯府你若是待不下去就讓那梁明澤寫封休書,你回家和你母親作伴。”

秦綿笑了笑:“父親,我已經與梁明澤和離了。”

秦翰一喜:“當真?我兒總算脫離苦海,我就算明日就死也知足了。”

秦綿不甘地問:“父親的事,就真的毫無轉機嗎?”

秦翰低嘆一聲:“不可能的,是皇上不想讓我更進一步,成為太子的助力。”

秦綿不解:“您一向謹慎,為何一定要幫太子呢?”

秦翰搖頭:“綿兒,你不懂,太子若是能繼承大統,會是一位明君。如今宦官當道,東廠的存在總有一天會毀了大夏朝的根基。”

秦綿心中一顫往牢房外看了看,不知道孟長安是否走遠。

秦翰問她:“綿兒,你與孟督主是怎麽回事?”

秦綿:“我把您藏起那扇屏風送給孟督主了,他對我們一家多有恩惠,今日也是他帶我進來的。”

秦翰了然,他最近的待遇好了不少,應該是孟長安做了什麽。只是為了一扇屏風就如此出力,秦翰并不相信。

秦綿一定隐瞞了一些事,但他知道以長女的脾性,他就算問了她也不會說。

“綿兒,今日過後你就別再管為父了,以孟長安的為人,絕不會無緣無故幫忙,你以後離他遠一些吧。”

秦綿:“可我看孟督主不像您說的這樣,他待我極好,也曾救過我的性命。”

秦翰表情怪異:“你說他待你極好?”

見秦綿點頭,秦翰臉色頹然:“那他必有所圖。”他忘不了十二年前那個眼神陰冷猙獰的少年,短短幾年就成了昭昌帝的心腹,一掌管東廠就将從前的罪過他的人手段很辣地除掉。

一步步謀劃,能忍常人之不能忍,這樣的人野心極大,根本掌控不了。昭昌帝的權力一點一點被他架空,萬一有一日他不甘心為人臣……

秦翰不敢再往下想,能讓那人費心費力,定是秦家有他想要的東西,不,也許是人。

秦翰的目光落在秦綿那張精致姣好的臉上,語氣凝重道:“你答應為父,別再招惹他……”

“秦綿,該走了。”孟長安低沉冷凝的聲音突然響起,打斷了秦翰的未竟之言。

秦綿還在發愣,孟長安已經走過來将她一把扯起來,她只能跟着他跌跌撞撞走出牢房。

“孟督主,求你……”秦翰掙紮着站起,聲音發顫。

孟長安知道他想求什麽,但,晚了。

“秦翰,不該說的話就別說了,你這條命,本督保了。”

孟長安拉着秦綿大步往外走,秦翰最終嘆息一聲,沒能把話說出口。

孟長安這樣的人,一旦招惹,恐怕就要被他連皮帶骨地吞了,一輩子都跑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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