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若雲之始

岱山在衛與柔然高車三國相交之地,茂林修竹,向來人跡罕至。每年開春時節,山上的雪水融化,這時候的岱山上唯有的一條山溪水流最急,也最是容易找到。此時若是沿着山溪往上尋找,約爬山一個半時辰,待得眼前出現一個自然而成的淺淺清池,四下望去,便能在竹林深處發現人家了,這便是妙啓道觀了。說是道觀,卻外無匾額,內無道家陳設,便是連拂塵都沒有,因而倒不如說是一處別院更加貼切些。小院的結構頗具衛風,卻古樸簡單,毫無一絲奢華之風,這倒是有些柔然屋舍的曠達。

郁哲暄送來的時候不過三歲半,因着柔然深冬的寒冷,加之這孩子胎中帶來的體弱之症,每每冬季總是如同經歷千般煎熬萬般痛苦,這樣過了三個年關,不僅情況不見任何好轉,甚至身子還不如明安不足兩歲時一般。姜氏舍命換來這孩子落地,郁久闾自然甚為不舍。哲暄每每受寒氣燒得滾燙之時,郁久闾耳邊就會時不時想起姜氏那句,“這孩子許是德文托生來的”,心下越發難受。

郁久闾親率柔然虎師的大将羽陵為此上書建言,言語間提及姜氏部族曾有位出身顯貴的女子,年輕時只身一人去往南方,不知從何習得一身武學,就連醫術造詣也是極高,在南方停留十數年不止,後又只身而回,未歸姜氏部族,而是進了岱山修習,號妙啓真人。

聽聞此人乃姜氏所出貴女,郁久闾急召姜桦查問,才知此人本名姜衭,姜桦叔父嫡女,為抗族中聯姻從部落出逃,姜氏也多番派人入衛國察訪,只是一者異族之人不敢大張旗鼓,再者,這姜衭有心躲藏,三番五次,姜氏部族派出的暗探竟然毫無收獲。

姜衭的行蹤實在她進入衛國的第十六年才被姜氏暗樁發現,族中再派人沿着蹤跡找到她的時候,她已經進了岱山之中,出家成了真人。姜桦甚至還在當時代表身為族長的父親出面勸說姜衭。

自然了,姜氏宗族做出這樣的選擇,并不是為了什麽親情,而是姜衭生為貴女的身份,實在誘人。

在柔然,出生代表了一切,不論男女,母族是顯赫之家,兒子才有可能分得牛羊馬畜等,若是奴隸女子所生,即便是男孩,也只能從奴隸身份擡至平民,是沒有可能和其他的同父異母兄弟一樣,從父親手中分得人口、奴隸,牛羊馬畜的。女子便也是如此,貴女指的就是那些母族出生顯赫的女子,這些部族貴女會成為部族與部族結成利益聯盟的象征。相反,若是那些出生低賤的女子,成年之後至多也就只能嫁與普通牧民,多少也算擺脫奴隸身份罷了。

姜衭在衛國十六年,期間發生了什麽,姜桦并沒問過,其實也是姜氏上下對此并不在乎。再者,按着柔然習俗,即便女子已經嫁過人生育過子女,依然不會影響她的利用價值。

也是因着這些緣由,姜衭的一些往事,包括她是否擅醫術,姜桦根本毫不知情,在郁久闾面前也只得稱,會聞訊清楚來回禀。姜桦并不知,在他的人出發的同時羽陵的暗探先後也進了岱山和衛國境內探訪。

原來這姜衭初入衛國,無一技謀生,機緣巧合見衛國武館有人設擂臺比武,本想投身武館學藝,奈何衛人武館只收男子,女子不得擅入,更何況收女子為徒。

姜衭不甘,四處打聽,方知燕然山有一門派,稱燕雲苑,掌門人手中所持乃若雲劍,故而門下弟子習得劍法亦名曰若雲劍法。不足十六歲的姜衭,幾經周折,尋到此處。當時燕雲苑掌門顧西然,年方三十,自幼生于燕然山,長于燕雲苑門下,到彼時,他承襲師父衣缽,成為掌門,亦不過六載。

燕雲苑雖然收徒不分男女,創派百餘年,卻沒有異族人拜師求藝的先例。姜衭求請于山下,顧西然一時也拿不定主意。

姜衭究竟也是聰明人,聽聞山上久未有消息傳來,想來是自己的身份讓山上之人頗為尴尬,可求技之心不死,便狠心在山下跪了整整三日。

那時初春才至,地氣濕冷不說,又是各類山蟲出沒的時節,姜衭倒還未等到受不住異國濕冷的氣候,先被不知名的毒蟲所傷。

顧西然聽守山弟子回報,先開山門命人将中毒的姜衭擡進雅室療傷。不過一日,姜衭周身莫名蟲毒盡解,開口卻還是求請拜師一事。顧西然見她心意堅決,又不遠千裏至此處,終點頭應允。

姜衭本是有些身手,可習武之事越是有底子反倒是越難,如何破舊,如何立新,顧西然在姜衭身上所下功夫遠勝其他弟子數倍。姜衭也盡心盡力将顧西然所受劍法心決倒背如流,每日三更便起,習武直至深夜,刻苦也遠超燕雲苑中其他弟子。習武之人本就容易受傷,燕雲苑中自成一派的行醫之術,初起于療傷,後經百年,不斷豐富而成,不僅有治跌打損傷的自家藥酒,還有為了防着山間毒蟲的各類解藥,從診斷到制藥,門下弟子幾乎人人都會,這其中,自然也有當年用在姜衭身上的藥。姜衭從未學過任何行醫診治之法,燕雲苑上醫書之多,種類之繁,幾乎耗盡了她在山上的每一個夜晚。

這樣過了七八年的樣子,姜衭竟把尋常弟子需花上十數年的劍法與醫術盡數學成,俨然成為燕雲苑的首席弟子,那個十五六歲的姑娘到如今也越發長得出挑,就連在柔然時候不受約束的性子,這些年在顧西然的指正下也磨平了些,成了後來剛毅堅韌卻不見鋒芒的樣子。

可姜衭的異族身份卻是怎麽也抹不去的,她越是出色,這件事便越是顯眼。加之顧西然多年來的悉心□□,二人之間除了傳道受業,時而還一道飲酒,賞月,或是教姜衭品茗下棋。漸漸,不僅是同門師兄弟的閑言碎語,就連師叔師伯也驚動了,竟逼着顧西然不足四十,訂立後任掌門,甚至揚言,如若不然,必将姜衭逐出燕雲苑。

姜衭心知顧西然很是屬意有她繼任掌門,可她自打上山之日起,已自知此處本就不是久居之地,又不忍見恩師為難,思來想去,唯有留書一封,說明自己自請離去的心意之後,在顧西然的房門外偷偷磕了三個頭,算是謝他這些年授業之恩,就下山去了。

就在衆人以為姜衭帶來的風波會随着她的離開慢慢恢複平靜的時候,另燕雲苑上下都沒想到的事情發生了。顧西然不僅沒有訂立任何繼任掌門,就連自己,也在三月之後的一個晚上憑空消失了。

這是前後不到三月時間,羽陵帶回柔然的消息,雖然只有這麽多,但在姜桦的只字片語的佐證之下,郁久闾最後下定決心賭上一賭,下令讓羽陵帶着三歲半的郁哲暄上了岱山。

期初,羽陵每月會下山向郁久闾說明哲暄的近況,待得半年過後,哲暄孱弱的體質開始出現改變,那年深冬再未出現先前險象環生的情況之後,郁久闾便把羽陵召回,只留得哲暄一人随着已經改號妙啓真人的姜衭,習武讀書了。

姜衭從未想過,柔然王室送來的這個自己堂姐的遺女,在度過了最初的一年時光後,竟開始展現出非同尋常的習武天資。她的若雲心決,哲暄只聽過一次便能牢記于心,落于實處才更加顯得郁哲暄的聰穎,舉一反三,融會而貫通。若雲劍法前後二十四招,招招式式都有六或八種變招,姜衭有時只教過一兩步,郁哲暄已經能憑着心決,料到剩下的變招。

姜衭欣喜之餘,一日,不禁拉過正在練劍的小哲暄,問道,“暄兒,你告訴師父,這玄鳥飛天你是怎麽猜到變招的。”

小哲暄并未多想,脫口便道,“玄鳥飛天是以攻為守的四招中的首要,既然是以攻為守,便先要有守,待得對方出招,轉守為攻。即使如此,那其變招中點、挑、劃、勾,師父方才所教第一是以挑破點,又說這若雲劍法招招式式,講求的是一物降一物、生生相息,既然如此,弟子才想,這以劃破挑,以勾破劃,以點破勾,不正合了師父所說的一物降一物嗎?”

此時的小哲暄,不過七歲,進岱山不過三年餘,習武不過兩年。

八歲,小哲暄已将整套若雲劍法爛熟于心,小半個成人高的孩子,手中一把輕劍舞地行雲流水,竟是絲毫破綻都未曾有。這樣的天性,這樣的資質,莫說是尋常人,就算是姜衭,甚至是顧西然見了,也會贊嘆不已。

九歲這年,哲暄的馬術已經開始有了點小大人的模樣了。山間縱馬,不比平原,山勢常有起伏,林間亦有許多小路,茅草叢生,即便是極擅騎射的習武之人,也只得勉強通過。小哲暄卻是一副無畏模樣,不是初生牛犢不怕虎,還能是什麽。只是這樣不到一天下來,周身已被山林之間不知名的草韌或是樹皮劃傷,幾處衣物劃破,傷及皮肉。即便如此,姜衭面前,小哲暄仍是沒喊過一聲疼。

“你這孩子,果真是祯兒姐姐和汗王和女兒,脾氣倒是他們一模一樣,倔得和頭牛一樣。”姜衭用草藥給小哲暄處理傷口,又細細包紮起。

自小到大,哲暄始終覺得師父對自己的感情很複雜。她教授武學極其嚴苛,小哲暄自打學習若雲劍法開始,便一直都是三更起床,這樣做法說來甚至多少有些故意。姜衭的記憶中,總是本能的出現自己年少時候練劍的場景,她早起練劍,顧西然便也就天未亮便守在一旁看着她練劍。如今,自己成了為師之人,亦是如此。冬天天寒,小哲暄貪睡,總是賴在被窩裏不太願起,姜衭便揭了被子,硬生生把她拖到院中練劍,自己則在一旁守着小爐給哲暄煎湯藥。哲暄初起還是有脾氣的,可看着衣裳比自己單薄的師父,還有她小心守着的、自己自有記憶起便始終喝着的湯藥,便越發用功。

還有每次她練劍受傷,或是像這樣,被山中各類毒蟲或是草木所傷,姜衭為自己療傷時,哲暄總能從姜衭低垂的睫毛,散落的鬓角的發絲,和她那手上的溫度和觸感覺察出她對自己超乎為師的關愛。哲暄從未見過大妃姜氏,她甚至不知道有母親在身邊會是怎樣的生活。但是這些年,哲暄覺得,她所能想象到的所有母親該給一個女兒的所有的一切,管束或是疼愛,身為師父的姜衭都給自己了。

也是九歲這年,姜衭開始教授哲暄學習射箭。山間飛鳥,走獸,甚至是百步外的竹葉,不過一年光景,她已經能從勉強把弓拉滿,精進道百步穿竹葉了。小哲暄最喜歡射箭。姜衭會把自己的箭矢系上白羽,給哲暄的箭尾系上紅羽,然後比試一番。姜衭也很是公平,向來不比獵物多少,只比精準。射中兔尾自然劣于射中兔眼。小哲暄不僅進步的快,要緊的是,為着自己的箭術越發精準,每每出門必是滿載而歸。姜衭眼見着,又不免擔心這孩子眼下毫不畏懼殺生,日後只怕過于冷酷,要超乎殺伐果決的男子。一來不僅開始限制小哲暄獵活物,二來決定在素日裏小哲暄的兵書中加了不少佶屈聱牙的周禮等古書要她誦讀。

哲暄好動,習武于她而言從不是難事,兵書意趣頗多,有時讀來廢寝忘食連姜衭也勸不住。可最難的,是讓這個天性好動的女孩安靜地在屋裏坐上半宿,對着密密麻麻的詩書易禮,咿咿呀呀地誦讀。有時白天裏練劍或是追着獵物跑累了,夜裏對着搖曳的燭火,這書還未念兩頁就已經見了周公了。

即便如此,姜衭是半刻也未曾松懈過對小哲暄的管教,書讀得不好,即便武學再是精進,亦是無用。于是,便想出一激将法,背得一篇詩文,便放小哲暄半日在這岱山之中縱馬,否則只能終日關在房中對着佶屈聱牙的上古書文發呆了。要說姜衭這招還甚是管用,雖說一樣不許哲暄過分獵殺牲畜,不過時而小哲暄詩文背得好,文意又解得好,破例幾次,倒也能換得小哲暄越發認真背書了。到哲暄十三歲下山的時候,姜衭當年搬上岱山的三大箱古書,哲暄已經可以倒背如流同若雲劍法心決一般了。

這一年,衛國神平十五年,柔然郁久闾在位第三十一載,郁哲暄年十三。這年的衛與柔然之間訂立盟約,舉兵欲攻高車。衛國皇帝宇文信令七皇子宇文紹,領一萬鐵騎,五萬步卒直逼岱山。郁久闾軍帳之下鷹師更是傾巢而出,整整三萬精銳騎兵,骁勇尤勝衛國騎兵。只是,衛與柔然對高車戰事一開,位于三國交界的岱山便即刻成為軍事要地,郁久闾只能将哲暄從岱山上接下。

岱山十年,小哲暄并不是從未回過柔然王城,相反,年年姜氏祭禮,郁久闾都會命羽陵來接她回去,小住三日,待得祭禮結束,再送回岱山。郁哲暄自己都不記得是從那一年開始,她才知道這日同樣是自己的生辰。王宮上下,沒有人告訴過她,長姐青琁、三姐明安也是那樣緘口不提,可她還是知道了。在負責典儀的長使石道卿身後的一個老宮人的口中,她清楚聽到了自己的身世,關于大妃,關于長兄德文王太子,還有母妃說自己是長兄德文托生轉世而來的話。

只是這次羽陵來的時間不對,郁哲暄已感不對。她雖常年隐居于深山之中,然蕙質之心,機敏之質尤勝外間尋常兒女,羽陵越是想不顧一切帶走她,越說明問題嚴重。于是,郁哲暄只能提劍站于道觀院內,質問羽陵。

雖說羽陵的功夫絕對在郁哲暄之上,但又唯恐真動起手來,毫無勝算的郁哲暄會拼盡全力,到時若傷了她,自己反倒不好交差,只好先辯稱是王城有大事,奉汗王之命而來,其餘自己一概不知。

郁哲暄不傻,豈不知這定是他的辯解之詞,便道,“父汗與衛皇為穩固柔衛的秦晉之好,将我長姐嫁與衛國皇子,這麽大的事,也不見得父汗派人來支會我,如今又有什麽事,要在這祭禮之外的時間,命你來接我?”

郁哲暄見他語塞,手中劍已出鞘,寒光閃閃,直逼向羽陵。“大将軍,怎麽,還不打算說實話嗎?不要緊,你不說實話又想把我從這帶走,那就只能問問我手中這把劍答不答應了。屆時,若我能勝你,自然不會跟你回去,若是輸在你手中,我也不會讓自己就這麽完好地回到王城。父汗雖不疼我,但是為着我母妃,也為着我那個什麽轉世托生的長兄,父汗不見得會準你傷我。大将軍,到時候,不知你會不會更難交差呢?”

羽陵見到郁哲暄目光之中的堅定果決,知道她素來只聽妙啓真人的話,其他,便是郁久闾也不見得真能奈何的了她。

羽陵把哲暄的劍鋒撥開,道,“汗王和衛皇商定,半月後兩國合兵于此,共舉高車,這岱山,公主是待不下去了,還得和末将會王城去。”

“父汗要對高車用兵?”哲暄試探問道,心中已經有了一解:高車乃是柔然宿敵,以柔然一國之力,想滅高車一族,實是不易,拉攏財力遠勝柔然的衛國确實是上佳之選。

羽陵不知郁哲暄在想什麽,這些年雖然也時常和這個公主打交道,不過也就是迎來送往的護衛罷了,郁哲暄的心思究竟如何,他還是好不知曉。眼下見她只問一句,又不發一語,心中只覺得是姑娘家在深山之中呆的久了,與柔然兒女快意骁勇的性情不同,擔心戰事一開随之而來的烽火狼煙罷了。

于是便道,“公主若是擔心,就速速收拾了行裝,和末将回王城去。雖是開戰,但王城還是安全的。公主大可放心。”

郁哲暄聽他這話,猜到他是以為自己膽小怕事,也不辯解,大笑兩聲。還沒等羽陵反應過來,她這笑是為何,哲暄已經又換了冷靜的面色,淡淡問道,“父汗可說過,我若下山,我師父可同我一道回去嗎?”

羽陵思索片刻,剛想答話,郁哲暄已經接着說道,“算了不必想了,他老人家肯定什麽也沒說。你且在這等着,我是否下山,我師父是否與我同行,這些都不是你我決定的,等有了結果,我會來通知你的。”

說罷,手中長劍輕巧入鞘,轉身進了後堂。

後堂之上,姜衭正焚香撫琴,這一兩年來,哲暄的文武之學日益見長,孩子氣卻還沒有退進,急躁不沉穩,看在姜衭眼裏,多少還是有些擔心。故而時常取出當年在衛國時故人所贈琴譜,輔助哲暄練劍,她劍鋒疾,姜衭的琴音便徐徐而落,生生逼着哲暄隐蔽鋒芒,緩緩圖之。

這日,羽陵的不期而至,姜衭與哲暄一樣,心中已經料定有不同尋常之事發生。方才前院之中的動靜,憑她的功力聽聞一二也不是難事,如今見得哲暄腳步匆匆而至,将羽陵所言一一轉述,姜衭卻是不聞不問,從容不迫,自顧自的撫琴而已。

哲暄見狀,知道師父習慣,不能出言打擾,便只好原地站定,垂首聽完這一曲。

姜衭的琴音疏闊,大有廣袤之勢,寥寥七弦,已經讓哲暄仿若立于袤野之上,放眼望去,可見一望無盡地草原,琴音綿密細膩,如同風吹草低,牛羊現。忽而,琴音鬥轉,如有風雷之聲,再聞,才覺更似馬蹄聲,快而有序,震耳欲聾。擡眼再看,原本的草原似是被北風卷席而來的風沙侵蝕一般,牧草一點點消失殆盡,人和牛羊也莫名其妙地在一瞬間消失了,再看那風沙襲來之源,漫天塵土,不是因北風而起,卻是萬千戰馬踏起的塵土。風沙裹挾着馬,和馬上的人,如同耀眼的黃金,折射着耀眼的眼光,晃着哲暄睜不開眼。就在她覺得自己将被突如其來的風沙裹挾而走的時候,只覺得額頭有滾珠劃過,一滴兩滴,接二連三。這一瞬,她如同見到生機,忙揮手擦拭自己的眼睛,再睜開眼的時候,風塵已開始漸漸退去,那萬馬奔騰,呼嘯而來的場景,就如同先前消失的牧民一樣,消失地無影無蹤了,四下只剩風卷殘雲過後的一片荒野。

姜衭的琴音已經徐徐停下了,如同經歷夢境一般的郁哲暄,也同停下的琴音一道,漸漸覺醒過來。

“你可明白?”

姜衭撫住琴,平淡地問。

“明白,也不明白。”哲暄如是答道。

“噢,你在為師這裏十年,從來只答明白或是不明白,今日這樣的回答,到時從未有過,不如細解與為師聽。”

哲暄走到自己位置上坐好,從茶爐上取下燒得通紅的爐子,将水注入茶盞中,交于姜衭,謙卑道,“師父琴技高絕,非常人所及,方才一曲,可是想讓哲暄清楚,擅動兵事的後果?”

“是。”姜衭抿了口茶,看着哲暄,眼眸中流露出掩飾不止的溫情,口中仍是淡淡回道。

“師父這樣的用心,正是弟子明白之處。但弟子不明的,卻是另一事。”

“何事?”

“一國之民,安居而樂業,乃國之大幸。然,若為君者不正,驕奢淫逸亦或是窮兵黩武,勞民傷財,可舉兵伐之,此乃書中所言,師父以為然否。”

“自然。可天下之大,一國之君是精兵簡政還是窮兵黩武,并非他國所能置評。正如一家之事,難容他人置喙,這本是同理。以一國為君者不正,為民者求存于水深火熱之中為由,興兵讨伐,并非匡扶正義,而是為了師出有名,不留後世罵名罷了。”

“可師父所存兵書之中,上至先古炎黃蚩尤之戰,後至春秋戰國争霸,征戰四方雖會在短期之內,帶來傷亡,卻亦能使後世萬民得享安逸,這遠非前人所能相比。這,師父又做何解?”

“這便是為師今日,最後要與你講的。”姜衭驟然嚴肅,持身中正坐于位上,道,“哲暄,你上岱山十年,為師傳你箭術,授你若雲劍法,教你識字讀書,乃至磨煉你心性,至今日為止,就算終結。”

哲暄聽此,面露疑惑,欲開口詢問,卻被姜衭攔下。

“你我相處十年,你敬我為師,我待你如親子,如今既然汗王遣人來接你回去,也是你我師徒之約可了之時了。為師看得出也算得到,你的前路遠不僅此,只是,為師要在你下山之前囑咐你一句。若雲劍,劍鋒出鞘,只為兩個原由,保命或是匡扶正義,決不濫殺無辜。至于你方才所問,為師可以為你解惑。答案只有一句,不違本心而已。戰或是不戰,正義與否,不是單單說給世人聽的,不是只要冠冕堂皇就可以。違逆本心,即便是勝,也是千古罵名,為後世唾棄。你可記住。”

“是,弟子謹記。”

姜衭看着垂首坐于對面的哲暄,輕嘆了口氣,轉身進了內屋,出來時手中已經多提着一把劍。姜衭看着那劍,眼中突然閃過一絲淚光,鼻腔酸澀不已。

“你起來吧。”姜衭說着,将手中的劍遞了過去,對哲暄說道,“這便是燕雲苑代代所傳若雲劍,為師今日交于你了。若雲劍,是天下輕劍中的上品,除了溟水劍,天下再無劍能出其右。今日把若雲劍交托與你,他日,你亦不可因為私心,而将它埋于黃土之下。若雲,需得世世代代傳于天地之間。”

哲暄臉上的神情越發詫異,心下卻是清楚明白地很。她雖不知師父為何做出這樣的決斷,當師父不同于往日的神情裏,她看得明白,這把劍的分量。師父這是準許她下山,不僅如此,她也是在告訴自己,她不會同自己一道下山的。可師父的話裏,又有幾分她猜不出的內容,什麽叫做“前路遠不僅此”,師父究竟看到什麽,算到了什麽,郁哲暄不得而知。

“去吧。若是有緣,你我師徒,還是會再見的。”姜衭說罷,轉身回到內屋之中,反手關上門,喃喃一句道,“怕是緣也孽也啊。”

屋外的郁哲暄心下暗暗起誓:師父,回歸這王室并非弟子本願,但您既然要弟子這樣做,師父之命,弟子不敢不從。師父的養育教導之恩,弟子不敢忘。若雲劍和本心,弟子會守下去。

可這樣的誓言,即便出自自己之口,沒有任何人逼迫,此刻的郁哲暄卻也絲毫不明白究竟是什麽意思,更不會知曉,有一日會意味着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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