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各懷心事
原本這日一早就要出發的,可是不知怎的,哲暄改變了主意,說是不如停留一晚,權當是等北邊來的消息了。哲暄說的消息,自然是指郁巋送出的信鴿。于是一行人便又在巨野住了一夜,當夜季玄便也宿在了這客店中。
郁巋和明安在屋內說話,說的自然還是今日這個平白無故又出現的季玄。
明安是不安的,雖說此人一副翩翩公子之相,但是,未免來得太過湊巧了些,哲暄與他之間的淵源,明安不知道究竟,或許,連哲暄自己都不敢斷定,這其中是真是假,明安這樣想,便對着郁巋道,“這位季公子,總是讓我覺得不放心,暄兒似乎對他又特別有好感,依着暄兒的性子,能讓你送信鴿回去已經是不容易了,哪裏還偏要等着信鴿再飛回來。你說,這個季玄該不會是知道咱們什麽來歷,故意為之的吧。”
郁巋此刻似乎湧現出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他總覺得這位季玄有些似曾相識。容貌,并不是,說話的語氣,也不是,可究竟是什麽,郁巋已經坐在這裏半日了,反複思索,得不出什麽答案。
明安見狀,更是不安,一手搭上郁巋,問,“你可是覺察出什麽不妥嗎?”
郁巋這才反應過來,轉頭一眼便看見了明安的雙眸,對,是眼睛,就是那雙如湖水般的眼睛,即便下面藏着驚濤駭浪,可面上卻風平浪靜的眼眸。
“沒有。”郁巋回道,“我只是覺得,那人有些眼熟罷了。”
“他不是南魏人嗎?你如何會眼熟?”明安說着,覺得有些不可思議,更覺得此人奇怪,心下打定主意,明日便不再許哲暄與此人來往。
此刻,就在季玄的房中,一樣秉燭而立的還有他。
白日裏的一行人,他并非不認識,至少郁巋,這位柔然郁久闾汗王親領的豹師上将軍,他還是識得的。不僅識得,還有些熟悉。就在月餘前,他還在見過郁巋在高車一戰中決然的身手,如此的英雄豪傑,季玄可是素來不容易忘記的。不過,他并不擔心被認出來。當時的自己,不露臉,甚至連聲音都不曾被他聽去,又有什麽好怕的。
至于那一行中的那個女子,比起郁巋,更讓他覺得有趣。姜衭的弟子,手持燕雲苑的傳世之劍,自稱是柔然人,但,既然能讓已經歸隐山林的姜衭收其為弟子,必有其不同尋常之處。那樣華麗的穿着,一般的柔然女子是用不上的,怎麽也該是柔然部族的某個貴女。
不,不對,不只是部族貴女。季玄把自己的推斷毅然決然地推翻了。看白日裏,郁巋的戒備之狀,他們一定是同路的,不,不僅是同路,郁巋是護送她們一行的。可是有誰需要豹師上将軍護魏,部族貴女,怕是還沒有尊貴到如此地步。郁巋可不是普通的上将軍,他可是柔然王室子嗣,又剛取的軍功。能得他護魏的女子,怕是只有郁久闾的女兒了吧。
心念及此,季玄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沒有其他的可能了,即便這個想法看起來顯得很荒誕,可是除此之外,怕是也沒有其他的可能了。他心想,郁久闾的女兒,那自然是柔然的公主。柔然公主,姜衭弟子,怕也只有她了吧。
“居然是你,竟然是你,郁哲暄,暄公主。”
既然如此那麽郁哲暄身旁的另一個女子,那日射鷹時與自己說過話的,或許就該是郁明安,明公主了。只是白日裏那個幾乎始終低頭不語,痿痿羸羸的女子又是誰,季玄便就猜不出來了,柔然王室還有這樣一位女子嗎?季玄并不在乎,他并不對那人好奇,他好奇的,唯有能把坤字解得頭頭是道的郁哲暄。
季玄此刻想來,不覺嘴角都揚起一絲弧度。行至床前,舉頭看見當空皓月,不免口中喃喃,“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蛴,齒如瓠犀,螓首蛾眉,莊姜之美,也不過如此了吧,怎麽就不及你分毫。可明明就是個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女子,偏偏生了張咄咄逼人的巧嘴兒,還真是有趣。郁哲暄啊郁哲暄,我看文姬辨琴,道韞詠吟,也沒有你這麽天生爛漫了吧。”
心念及此,自己都不免笑出聲來。
次日一早,郁巋在小院中習武,季玄聞聲便至,負劍而立,又為郁巋叫好。
“昨日,見兄臺手邊寶刀,已覺不是俗物,今日一見,果然是好刀。昨日未曾相問,不知兄臺高名大姓。”
“在下郁巋?”
“可是巋然不動的巋?”
郁巋點頭。
季玄颔首道,“郁巋兄的刀法很是不錯,應該行走江湖的時日,也不短吧。”
郁巋并不着急作答,他本沒有日日起早溫習刀法的習慣,但明安已經決定今日不與眼前之人同行,可郁巋心中卻還有疑惑未解。眼前之人,若真的是熟人,那麽刀起劍落,自己必能在其中尋到蛛絲馬跡,屆時不管同行也好,不同行也罷,都無所謂。
故而,此刻郁巋很是希望季玄能與他比試一番,哪曾想,有這樣心思的,可不止郁巋一人,季玄已經先一步上前,打量着郁巋手中的墨月彎刀。就是這把刀,錯不了的。半晌,季玄道,“起早練劍,沒想到巧遇郁巋兄,既然如此,不如你我刀劍比試一番如何?”
郁巋見他有此意,只覺得正中下懷,颔首同意。
溟水出鞘,在清晨帶着水汽,顯得愈發冰冷了一層。
郁巋手起刀落,墨月的冷芒一點不遜色于溟水,連旋斬,攻下盤,意在讓對方無立足之地,下盤不穩着,此刻怕是已經輸了。
可季玄又豈是尋常人,輕功之好,決不在女子之下,只不過,此刻的季玄已經猜到了郁巋這一招出手的用意,他并不是要逼自己無立錐之地,而是要逼着自己的輕功顯性。他猜到自己是誰了,須臾間,季玄已經可以做出這樣的判斷,他曾在軍中被郁巋見過自己的輕功身手,此刻若是展露半分,對方就可以斷定自己的身份了。
念及此,手中溟水壓住再一次進攻而來的墨月彎刀,一個側踢,正中郁巋的右肩。這,是季玄給郁巋留着顏面和勤奮,故而腳上力道,和落腳的位置都做了調整,不然,若依着平日在戰場上的他,這一雙腳落在對方胸口,怕只怕五髒六腑都被震出血了。
郁巋原是基本上斷定了季玄的身份,故而根本沒在此設防,心中反複思量的,全然不是功夫,而是他的一雙眼睛,和此時出現于此的目的。然這一腳,卻像是提醒了他。
難道,哪裏出錯了不成,這樣的招式可不是他的路數。難不成,自己料錯了。郁巋本就已處在下風,連退幾步之後,還在思忖之間,季玄的溟水劍已經抵上了郁巋的脖頸。
哲暄已經聽聞外面的動靜,此刻,裹上自己的鬥篷,提了若雲劍便急忙忙出來。
見到小院中的情形,不免有些不忿,強壓着性子走上前,看着正在收劍的季玄,頗有些冷冷地道,“方才二位比武,看來,是季公子取勝了?”
季玄知道哲暄是有意護着郁巋,不知怎的,眉頭本能一緊,道,“是郁巋兄相讓。方才,郁巋兄的心思怕是不在于此,才讓在下險勝一程。”
哲暄若有所思颔首,道,“果然不愧是拜于師祖名下,季公子确實好劍法。”
季玄似是無意道,“在下與姑娘也算是師出同門,既然如此,不如也請姑娘賜教?”說罷持劍抱拳,一副恭敬樣子,方才緊鎖的眉頭也漸漸松開,恢複了原本的平和。
哲暄此刻出來,自然沒有輕易放過季玄的道理,不過,季玄能打得過郁巋,自己便肯定不是他的對手,若要取勝,自己孤身一人拒絕不能勝。
哲暄也不打算隐瞞,看了眼郁巋,直言道,“季公子不是欺負我嗎?我打不過他,他打不過你,你說,你向我讨教,我若答應你,豈不是自取其辱嗎?”
自取其辱?季玄怎麽就是不信哲暄這話,他雖不知哲暄性子,但是昨日那個咄咄逼人,幾乎不留餘地的姑娘,季玄篤定,這個“自取其辱”一定有其他意圖。
他和煦的目光落在哲暄緊握若雲劍鞘的左手上,是的,這丫頭原來是在打這個主意,心念及此,季玄緩緩道,“說得有理,那不如,請郁巋兄相幫姑娘,你看如何?”說罷,便去看郁巋的表情。
郁巋方才一時走神不察,被季玄幾乎是一招取勝,此刻自然還想尋了機會,再行試探,沒想到,他既然主動送上門來,自己何樂而不為,颔首道,“以二敵一,季玄兄不覺得我們以多欺少嗎?”
“不過就是尋常讨教,人多人少有什麽好在乎計較的。”說罷,季玄目光鬥轉,看向哲暄,“姑娘說呢?這個主意如何?”
哲暄等着就是這句話,自己敵不過季玄,可總不好叫他一個外族人,就這樣輕而易舉不把柔然兒女看不起,既然如今,是他季玄自己提出這樣的主意,也不算郁哲暄欺負他,自然爽快答應。
哲暄轉過身,伏在郁巋耳畔低聲道,“郁巋哥哥,一會兒,你以刀法攻其下盤,我以劍法攻其上盤,你我刀劍和于一處,自然能叫他敗下陣來。”
郁巋方才已經見識到季玄劍法之快,心下雖說不上畏敵,但是,像哲暄這般大意,他也自然不會,低聲囑咐道,“他的劍法變幻多端,你自該小心才是。”
郁巋話聲未落,哲暄手中若雲已出,借着自己身體輕盈的優勢,劍鋒徑直刺向季玄的脖頸。郁巋看見哲暄劍勢已出,旋即揮刀,出手便是溟水懸挂處。
季玄見得他二人不由分說已經襲來,并不着急,若雲已近,墨月尚遠,于是靜待若雲劍鋒離着自己只有一寸,才不慌不忙彈指回擊。哲暄畢竟年紀尚小,力道不足,若雲劍鋒上的力道更是不能和季玄相比,一時之間,自己攻勢已落,只能收劍以圖後手。
這邊,墨月存存逼近,季玄解決了若雲,這才拔劍而出。溟水劃破墨月的攻勢,發出哐當當的聲響,反手又是一刺。郁巋無奈,只好收刀格擋,攻守之間不自覺轉換了。
哲暄眼見時機,若雲劍已經又出,對着季玄的胸膛就去。哲暄是聰明的,季玄左手持劍,右邊胸膛自然空虛,這麽破綻,如何不用。可季玄顯然是不可能讓自己長久出現如此破綻,見得哲暄手中若雲的起勢,已經斷定她心中盤算,右手從腰間取出折扇,化扇為短劍。
劍鋒相交,素有一寸長一寸強的說法,然則,到了這裏,哲暄卻像是處在了下風,明明季玄一面已經和郁巋打得是難舍難分,一面卻用扇面把自己的劍鋒死死困入其中,哲暄如今是欲抽劍而不得。
郁巋見到哲暄處境尴尬,正欲相幫解圍,可墨月此刻卻也被溟水纏鬥住,郁巋力大,可季玄的輕劍卻頗有四兩撥千斤的能耐,任他墨月劈砍,溟水均以點挑相破。郁巋欲罷手,季玄還不讓了。
季玄再進一步,遇着墨月刀,轉守為攻,卻不是沖着郁巋去的,因為他右手的折扇此刻已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劃過若雲,在劍柄處稍稍發力,哲暄忽然就覺得手中不穩,若雲劍,險些被季玄打飛了。
纏鬥至此,郁哲暄索性退出,負劍立于小院一旁觀戰。也罷,她算是看清自己的實力了,與其給郁巋添麻煩,還不如如此作壁上觀。
明安已經聽到外間的極大響動,稍作收拾,也出了來。她不知道,為什麽郁巋會和季玄糾纏到一處,但是,哲暄負劍而立的樣子,很顯然,方才她也身在其中。明安深知郁巋,比她知哲暄更甚,既然昨夜郁巋已經知道自己的心思,若不是有其他什麽原因,郁巋是不會和季玄打到一處的。不過,看兩人刀劍往來的樣子,又不像是拼殺,更像是切磋,難不成,真如昨夜郁巋所說,他與這個人曾有過交集。
“沒想到,季公子身手竟然還在郁巋之上。”
哲暄此刻根本沒聽見明安的話,目光、心思,全在季玄呼嘯往來的那把溟水劍上。溟水冰寒,往來生風自然生的也是寒風,隐于溟水寒氣之中的季玄,此刻的天姿靈秀,意氣高潔,劍氣之間,多了一分不食人間煙火,清新脫俗的雅氣。
季玄一進,郁巋一擋,刀劍歸于一處,兩人便算交個平手。
“郁巋兄的刀法确實宏厚有力,在下佩服。”季玄一面收劍,一面道。
郁巋經此一番,已經打消了對季玄的疑慮。高車城外,那個戴金面的持槍大将,一聲輕功可是了得,一把□□,呼嘯往來,死在他一把花纓槍下的亡魂,不知有多少,眼中冰冷無比,片刻不留情,如何又會是眼前這個、招招式式給自己留了半寸生機的騙騙少年。
郁巋劍墨月刀歸位,抱拳施禮,心懷了半分歉疚之色,道,“季玄兄有意相讓,在下怎會不知。”
“你兩可客氣夠了嗎?”哲暄站在一旁,良久開口道。
她不說話,季玄,還不好把話鋒轉到她這兒,沒想到,竟然這樣遂了自己的心願,季玄越發覺得,和這位暄公主說話,有些妙趣橫生。
“明明說好是要與姑娘切磋的,如何自己就半途而廢,徒留我與郁巋兄二人了?”
哲暄淺笑道,“難道,季公子方才平平阻攔我,目的不就是讓我中途退出嗎?”
确實是個聰明人,只是,尚且還是年輕的聰明人,季玄心想。
“我識趣,既然二位相逢如同知己,我也不好從中作梗,如此靜作壁上觀,不是很好嗎?”
“不錯。”季玄雙指輕抖,手中扇面鋪展,一副手書的莊子《逍遙游》展露在郁哲暄眼前,“若夫乘天地之正,而禦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故曰: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
季玄只是緩緩道,“昨日姑娘還未見芳名告知,不知道今日姑娘可願意實言相告嗎?來日,一同行走,在下總不好老是姑娘姑娘的叫着。”
“你要與我們一道?”季玄的提議,讓明安很是不安。
“在下乃是魏國之人,來柔然游歷,适逢故人,自然是求得與故人同路,難道不是這道理嗎?”季玄的語氣極其平和,卻不免生出一絲堅定,猶如千年寒冰般。
哲暄起初并沒有這種想法,可方才看見季玄與郁巋比武切磋,卻萌生了此番念頭。他們要入大野,雖說并不會有什麽危險,但是如此身手奇絕之人,能一道通行,畢竟是多一番保障,确實不是壞事。
至于自己的姓名。季玄雖自報家門,稱是顧西然的弟子,又是在自己師父之後才得見顧西然的,那他既不見姜衭,就必定不會知道自己,就算把名字告訴他,涼他一介江湖客,也不會知道自己究竟是誰的。
“季公子言之有理,我的名字本也沒什麽難言之隐,告訴你又有何妨。”哲暄頗有些鄭重其事的意思,道,“在下郁哲暄。”
果然是你。郁哲暄。暄公主。
“可是哲夫成城的哲,‘敘溫郁則寒谷成暄’的暄?”
“正是。”
季玄手中撒扇輕搖,品評道,“果真是好名字,哲者,智也,暄,取暄妍之意。想來,你也定是令尊的掌上明珠了。”
郁哲暄并不在乎這聽起來很是可有可無的誇贊。
明安見得二人如此交談,只追問道,“季公子,當真與我們一道嗎?”
季玄點點頭,“只是不知,諸位将往何處去?”
郁巋緩步上前,沖着面露焦急之色的明安點點頭,示意此人無妨,然後再上前兩步,行至季玄一旁,道,“我等今日便欲南下,季玄兄,可有時間嗎?”
季玄哪裏聽不出他們話中之意,明安的不安,郁巋适才方暫且擱下的疑心,卻愣是做出無知狀,道,“在下別的不多,時間不少。南下之途不錯,離我魏國路途亦不遙遠。”
明安還想說什麽,哲暄已經開口,“那邊如此定了,我們午後就起程吧。”
說罷轉身便回房去了。
一行人因為慶歷的關系,這一路都走的很慢。季玄絲毫不見急色,一路與郁巋打馬走在最後,談說刀法劍法。至黃昏,方到大野部的大古鎮。
大古,便是哲暄讓羽陵出面,和大野栗商定好,日後為慶歷修建居所的所在了。大古官道小道交通八達,雖然不是大野要鎮,卻是極其便利的所在,這便是哲暄研看地圖,幾經選擇,最終決定于此的原因。大古往南,是大野部族的腹地,也是兵器鐵器和私鹽販賣猖獗之處,這樣的地方,是絕不能讓慶歷這麽個郁久闾的女兒住在那兒的,更何況,到時候,慶歷的居所遠不止她一人,還有郁久闾重新選派的宮婢。往北,就是巨野鎮,這便是柔然王室的勢力範圍;西出,是日後大野與姜氏買賣鹽鐵的要道;東往,便是柔然九大部族之一,哥舒部的勢力所在。如此四通八達之處,各方勢力均有滲透,反倒才是對慶歷最後的居所。
哲暄雖然沒有和大野栗正面交鋒,但是部族首領的性情,她還是可以大致推測的出的。遠的不提,單就姜源而言,不過為了他日的部族首領之位已經可以算計至此,還有姜桦,為了姜氏整個部族的利益,姜桦沒有什麽是不能犧牲的。能與她郁哲暄達成交易的大野栗自然也不是什麽善類。讓慶歷居于此處,日後若是有什麽風吹草動,他們也好方便行事。
待得一行人等在客店中安頓好,哲暄便獨自一人,去了慶歷的房中。
慶歷此時正百無聊賴地坐在軟榻上修建鬥篷上的細小毛球,見得哲暄來,忙拉了她落座,又是點燭,又是斟水的,好一通忙碌。
哲暄看着慶歷的樣子,此刻竟有說不出的又嘆又惱。慶歷無疑是怯懦的,這一點,哲暄真的打從心底裏彌散出一絲嫌棄,但是慶歷卻又是那麽真誠。她見着自己,沒有絲毫做姐姐的架子,不僅如此,為着哲暄、明安助她脫離苦海的大恩,慶歷總不知如何報答,只能用她自己的辦法,對哲暄好,對明安好。她做的事情都很小,不僅小,在哲暄看來,還很無用,但慶歷只能做這些了,至少在她自己看來,這些是自己唯一能做的,只求能報答她們恩情的萬一。
哲暄不免覺得有些心疼,慶歷到底是什麽都沒做錯,生平唯一一次的勇敢,和随之而來的孤苦與凄涼,已經把她僅存的英氣全都消磨光了。
哲暄看着慶歷還在點燭火的身形,實在不忍,起身拉了慶歷,做到自己身邊,嚴肅道,“姐姐,有些事,暄兒想要和你說。”
慶歷低着頭,不斷颔首。
“這裏就是大古了。大野族的首領大野栗已經和大将軍達成了盟約,姐姐還記得吧。姜氏也已經同意了,将姐姐作為代價交換到大野來。大野栗會在這裏,為姐姐重新建個居所,接下去兩三年的時間,姐姐可以安心住在這裏。我這番想到這來,就是為了這件事。明日,我們就帶姐姐在大古鎮裏四處轉轉,姐姐也好看看有沒有什麽藥囑咐他們辦的,回去之後,才好叫羽大将軍替姐姐去說。”
慶歷此刻已經紅透了眼睛,豆大的淚珠一顆顆滾落着,打着哲暄的手上,口中不斷道,“這樣很好,已經很好了,離開姜源,沒了性命之憂,別的我都不在乎的,怎麽過都可以,他日若能回到我母親身邊,就算這兩三年要吃也苦,也不打緊。”
哲暄原本對慶歷的恨鐵不成鋼也好,嫌棄也罷,此刻竟也全消了,拉着慶歷的手,鄭重叮囑道,“姐姐,慶歷姐姐,你看着我,暄兒接下來說的話,你一定要記得。你是父汗的女兒,無論你的生母是何出身,你,都是柔然的公主。既然是公主,你的吃穿用度就一定要計較。很多事情,并不會因為你的不計較,而往好的方向轉變,恰恰相反,你不計較,別人只會當你不夠資格,是不敢計較,你明白嗎?你要他日再不受姜源那樣的對待,你得懂得自己先在乎自己。”
哲暄看着慶歷無意識地點頭,目光空洞地仿佛剛才自己所說的話,片刻間已經煙消雲散一般,忙托起慶歷的臉,追問道,“姐姐,你聽見了嗎?暄兒說的話,你可要一定記着。”
慶歷還是點頭,不過比方才好了些。
其實,哲暄今夜前來,本是想和慶歷商量另一件更緊要的事。可眼見着,慶歷這樣的狀态,想必此刻說了也是無用。也罷,算來,等到開春,慶歷搬至大古還有幾月時間,有些事,只能再緩緩圖之了。
哲暄打從慶歷屋裏出來,還未出兩步,就在自己屋外不遠,小院中的一處看見了背手而立的季玄。
一輪皓月當空,月光灑在他的背上,月光盈盈宛若波光流轉,一身白衫竟顯露出幾分流動之色。
哲暄就立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前幾夜的自己竟然能那樣事無巨細地想起南坡下的這個少年郎來,也不知,那日自己一言不合、打馬就走的樣子落在他的眼裏,會成為怎樣的笑柄。還有客店的莽撞與咄咄逼人,出劍比試卻被壓制地毫無還手之力,反倒拖累郁巋,這些,都活脫脫像是成了笑話。
哲暄第一次覺得自己簡直丢盡了顏面,可為什麽是他,偏偏是他。自己可以因為偷溜出去騎馬,而被師父發現,也可以因為被父汗發現別有籌謀,可以被明安點破心思,甚至可以被郁巋打敗,卻實在不能接受在季玄面前丢臉。
他望月,她望他。
哲暄說不清楚為什麽,但她至少知道自己為什麽能允許自己在郁巋面前丢臉。她從未把郁巋當做過旁人,而是當做了日後的姐夫,當做了兄長,是個能代替德文的人。哲暄從沒和德文相處過一天,有兄長的日子,在她心中是沒有概念的。可若雲與墨月交鋒的那一夜,哲暄突然覺得,或許德文在世,自己與他之間該過的,就是這般玩笑着的日子:身為兄長的他可以輕而易舉地取勝,甚至可以對着自己說教,而自己呢,也可以捉弄他,可以在他和明安面前,肆無忌憚。即便明安和郁巋笑話,又怎麽樣,她不在乎。
可是眼前這個人,郁哲暄卻是沒辦法不在乎。看着他舉頭望月,想着他早上舞劍的翩然之姿,頭一次,竟然有些嫌棄自己。
念及此,哲暄長嘆了口氣,轉身進了自己的房門。
季玄聽到動靜,轉身過來,正巧看見正緩緩關上的房門。
為着能通郁哲暄一道,前一夜的季玄也算是絞盡了腦汁。都說人但凡有了喜好,就是有了弱點,這個道理,季玄深信不疑。哲暄好武,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雖說詩書也讀得不少,但是比起武學,那些顯然是平日裏打發時間的東西,至少不是喜好之物。故而,晨起,見到郁巋舞刀,即便是猜出郁巋的用意,季玄仍要一試,為的,便是引哲暄出來。
其實方才,他就站在這裏,看着從自己房門出來,進了慶歷屋子的哲暄。不久,聽得房門從裏面開啓的聲音,一時竟然不知如何自處,只能背過身去,裝出一副舉頭望月的樣子。
想着自己方才荒誕的舉動,季玄不免自嘲,口裏喃喃自語,“宇文绛啊宇文绛,你什麽時候竟也變成這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