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淚裏藏刀

“主子!”夜深之時,于平在墨雨軒門外,輕聲叩門,将熟睡了的宇文绛喚醒。

宇文绛的炯炯目光,于那一瞬就睜開了,翻身下床,一手已經搭在南山劍上。這是他行軍打仗時候留下來的習慣,夜越深,他反倒越是高度的緊張與敏感,低聲問,“出什麽事了?”

“主子要問的事情,七爺已經問好了。因為事情緊要,七爺不敢耽擱,即刻命人過來了,主子可要見。”

宇文绛是那日在墨雨軒和宇文紹說話的時候,請了紹出面,讓門下斥候出動,将念瑤出事那天在東院進出過的所有人,所有底細,全部細細過一遍篩子,飲食湯藥,也要不動聲色翻查過一遍,豫親王府之內,有于平幫忙打點,所有需要之物,也都幾乎是于平親自安排。如今,前後不出十日,已經有了結果。深夜前來,必定是這結果有什麽不同尋常。

宇文绛取過外衫,點上孤燭,便應聲,“進來吧。”

屋外月影之下,屋內燭火搖曳之中,絲毫不見人影,宇文绛只覺得身後如風飄過,墨雨軒的房門已經關上了,“奴婢給九爺請安。”來人口中掩藏不住的,有一絲喜悅。

女子穿着夜行衣,跪地請安,明眸俊俏難掩,嘴角勾起淺淺的弧度,含了一絲最容易被忽略的笑意和一丁點連自己都不能全部體察到的情動,那樣的眉眼,隐隐透出幾分與顧西然的相像,若非妙泠,也沒有旁人了。

宇文绛顯然是沒想到,竟然會是妙泠親自前來,也有些欣慰之色,“怎麽是你來了。”

可是,宇文紹既然能如此重要的妙泠前來,只能說明,這個結果,不僅是不同尋常,只怕,還有另外重要,而不可告知他人的秘密。

“有結果了,對嗎?”宇文绛說着,扶起妙泠。

妙泠沒說話,卻只點頭。

宇文绛也點了點頭,撇嘴笑道,“說吧,究竟是怎麽回事,你們怎麽查的,查到了誰。”

“禦醫韋旭韋大人是太醫署官,是由德妃娘娘的娘家舉薦入宮的,原本就是為德妃娘娘和兩位王爺同章和公主請平安脈的。這麽多年在後宮中,韋旭大人也算是盡心竭力,是自己人,沒有問題。近些日子,家中未有欠下外債,也沒有與人有過官司糾葛,應當沒有把柄落在旁人手上。王妃從懷有身孕,到太醫署派了韋大人來豫親王府,再到王妃生産,這期間所用的湯藥,從方子到熬藥剩的藥渣,太醫署都有記載收存,奴婢一一查過,沒有問題。”

“湯藥沒有問題,飲食呢?還有,産婆和嬷嬷?”

“飲食是于總管和奴婢一起核查的,也沒有問題。那個産婆也是當年德妃娘娘生育章和公主的時候就請入宮中的産婆,登記在冊,也沒有問題;至于那兩個嬷嬷,更是長信殿裏服侍裏十數年的老人了。這些人都沒有問題,為了以防他們被人利用,奴婢這些天,也去他們家裏一一走訪過了。一來,沒有家中親人被劫;二來,也沒有誰家有欠了銀錢換不上的;亦沒有誰家這數月間有大筆銀錢支出,置辦田産房産這類。”

“都沒有問題?”宇文绛喃喃在口。

不可能都沒有問題,這一點,宇文绛可以篤信,就算李念瑤身子一向不算強健,難産而亡,可是孩子呢?孩子當時已經出生,怎會沒有一點緣由,在念瑤出事之後不到半個時辰跟着夭折了。偏偏這一切,都是在自己不在府裏的時候。可當初,不就是太醫署的禦醫斷定了李念瑤的生産之期尚遠,皇上才下定決心讓自己出兵北伐的嗎?何以又無故提前了?

“若是都沒有問題,王妃也不會橫遭此難。”妙泠有些動情,抿了抿唇,道。

宇文绛已經知道了,他知道是誰了,能做到這一切的,只有一個人,不管她如何情真意切,哀傷悲恸,只有她可能做到。

“是。不用你說了,我知道是誰。”宇文绛搖了搖頭,語氣平靜卻冰冷,“我只想知道,為什麽是她,她和瑤兒無冤無仇,為什麽要害他們母子,她可是瑤兒的陪嫁,若不是瑤兒,她當年早就在大街上凍死餓死了。”

“雖說她和王妃無冤無仇,但是她和您的外祖,卻仇深似海。”

妙泠的話如同一盆涼水澆在了宇文绛的頭上,從裏到外,冰寒刺骨。

“苑下弟子已經查實過了。秋岚的生父是原輕騎将軍薛元平。王爺,薛元平可是太子的人。太宗朝武訓六年的崇州案,王爺,您尚未出生,但,這案子其中往來曲折,最後又如何草草收場,您應該也知道吧。”

幽州案,原也是太宗朝說不清始末的一樁案子。

太宗武訓六年,高車破陽關、犯崇州,當時高車在位主君,就是前不久才被活活氣死的哲勒。太宗下诏令挂帥的是甘元,甘德妃的父親,宇文紹、宇文绛的外祖。薛元平以輕騎将軍之階挂了先鋒,随甘元征讨高車。西疆艱苦,又是高車軍來犯。敵軍氣勢正盛,所以戰事僵持不下。甘元身居大司馬之位,深知兩軍實力相當,久耗必不是良方,所以與先鋒薛元平、近身長史陳元慶商議,讓薛元平假意投誠,借此打開高車南大門。哪裏知道,那薛元平見高車國王許諾高官厚祿,竟真的臨陣反水,給崇州使了一記回馬槍,打得全軍不知所措。

到底是背主忘恩的小人,哲勒一世精明,還能信他不成,本就是借着收服他,意欲鏟平大軍。甘元抓住他的心思,先是将兩軍陣前将士全數後撤回崇州,又派了密探,潛入高車城中,散播消息,說薛元平是甘元派來假意投誠,以換取修築城防的時間,并且會與大軍裏應外合,反攻高車一個措手不及。

宇文绛颔首,妙泠說的沒錯,像這樣的當朝歷史,宇文绛自然是知道的。

“薛元平在高車被哲勒處死,他的五千親兵被盡數剿滅。高車不久戰敗,為求議和,哲勒把有軍階的将官作為籌碼送回。其中,就有薛元平的一個副将,這個副将外祖面前,聲稱薛元平和自己都是冤枉的,說薛元平是為了讓西涼國王相信自己投誠之心,才受了分封的。外祖認定此事事關重大,若是真如這位副将所說,那就是外祖害死了薛元平,所以一時不知如何定奪,只能壓他進京,奏明先帝,請先帝聖裁。可是,一同被遣送回來的其他将官,都說不曾知道這事。這案子審來審去,也沒有其他的結果,刑部後來還是判了他們斬刑,不過他們的家人都只判了流刑。”

妙泠長嘆道,“這個秋岚的母親就是被判了流刑的,如果苑下弟子所查無誤的話,秋岚出生在寒冷的幽州之地,幽州,可正是當年去往流放地的必經之路。”

宇文绛閉目長嘆,“這麽說,又是一個被利用的無辜生命。”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反之,有時,也是一樣的。”妙泠默默道,“薛元平死了,當年的事情究竟是他自己反水,還是另有隐情,根本就無從查起,這案子也便成了死無對證的無頭案了。這姑娘也就這樣成了遺腹女,本就自幼孤苦,沒想到,竟然被人利用。”

“她是入李府之後被太子找上門的,還是原本,她與瑤兒在朱雀街偶遇,就是一場算計?”

妙泠看着宇文绛的眼睛,堅定的要一個答案,可這件事,任是她與宇文紹,都無從查起,只能對着宇文绛搖頭。

宇文绛長嘆搖頭,“為什麽偏要如此,為什麽偏要算計到瑤兒頭上,算計到一個還沒出生的孩子頭上。瑤兒真心對她好,她的吃穿用度,從沒有輸過綠绮。初一十五到廣濟寺燒香禮佛,、小住兩日,她從沒待上她,不也是怕她覺得被主子苛待。瑤兒做了那麽多事情,都是怕她因為沒爹沒娘,被其他家生丫頭看不起。自己嫁進王府,還記挂着她,說是擔心自己走了,別人會看她在府上沒有根基,随意使喚作踐她,才讓她做了陪嫁,進了王府。”

說罷,撐在書案的雙手一揮,文房四寶,典章書籍,全部散落一地,脫口罵道,“狼心狗肺的東西。”

妙泠第一次看到宇文绛發火,還是如此之大的火,一時竟也有些手足無措,不知如何開口相勸。

“你如今手上,可有她害死念瑤的确鑿證據?”

宇文绛轉過身,妙泠在他有些冷芒的眼中看到了一絲戾氣,一絲只有在戰場上,在那面金面下的宇文绛,才會有的戾氣。

妙泠搖了搖頭,“沒有确實的證據,她做得太隐秘,甚至至今,我也不知道她是如何下的手。只是,有了她身世的淵源,斷定她是元兇,也不算委屈了她。”

宇文绛打量着妙泠,妙泠和紹安排的斥候,他可以完全相信無疑。只是,單憑此誅心之論,真的足能給秋岚定罪嗎?一時之間,宇文绛只覺得自己的莫名之火發的太是奇怪了,他本不是這樣沖動之人的,可對于如何處置秋岚,卻也有一點不知該如何是好。若是秋岚并不是太子死士呢?甚至,若是她不知道自己身世呢?若真的是她,就算此刻拼上他宇文绛一條命,他也要把秋岚千刀萬剮,以洩心頭之恨。可若不是她呢?打着為了念瑤和孩子的旗號,枉顧一條無辜生命,徒增殺戮嗎?

“我哥怎麽說。”

宇文绛漸漸平靜了下來,坐到一旁的坐上,冷冷地問。

“爺的意思是,按兵不動。”

妙泠揚了揚嘴角,她知道,紹與绛是如何兄弟心意相通,那麽些年,她身為旁觀者,看得清楚:宇文绛此刻不能在沒有證據,若是僅僅因為秋岚這般出身,以他的性格,即便是恨此事入骨,也不會随意殺了她。對于宇文紹,雖然随意找一個理由處置一個丫頭,并不見得會把污血濺到宇文绛的身上。但是,這同樣意味着,他們就無法借着秋岚,一窺東宮。

宇文绛有他宇文绛的心性和處世之道,宇文紹也已經不是那個會用化名游走茶樓酒館的公子,他也自有他的目的。這一點,宇文紹知道,宇文绛明白。

“好。”

宇文绛答應的很爽快,即便他此刻已經能猜出些許宇文紹的用意,卻也只是惺忪平常道,“在找到證據之前,秋岚就暫時別動了。你回去轉告我哥,他若是有用她的地方,傷他性命的,我也一律不阻攔。只是,她身死之日,給我留一個機會,今日之事,我重要好好問問她,若真是她,我會親手送她上路的。”

妙泠默默點頭應允,顯然,绛的這些反應,宇文紹也是多少已經猜到的。

墨雨軒開始漸漸沉靜了下來,妙泠卻還沒走。于平在門外輕聲道,“主子,要給您上茶嗎?”

這是于平與宇文绛之間的暗語,這樣的時候,問要不要上茶,便是問是否該送來人走了。若是說要,便是來人不走,那于平不僅要給墨雨軒換上新茶,還要負責應對外面可能會出現的仆人婢女,不能讓來墨雨軒的意外之客身份曝光。若是說不要,那邊是即刻就走,左右必須即刻打點好。此刻深夜,無論是哪一種情形,都比白日裏容易應付。

“上茶吧。”

墨雨軒裏傳出溫煦平和的聲音。

妙泠并沒想到宇文绛有意留自己,一時之間竟有些高興,嘴角不知不覺間,挂上一抹和豫親王府不太相和的笑意。

“王爺有什麽話想和妙泠說嗎?”

宇文绛看了看被自己掃落一地的東西,笑了笑,不知自己何時竟也有了這樣的一面。又看了看身邊,道,“你坐吧,我确實有話和你說。”

妙泠微微福了福,算是謝過宇文绛賜坐。

“我此番出去,偶遇一件事,原本一回來就要與你說的。只是,瑤兒的事讓我頗為歉疚,所以你的事情,一時也就耽擱了。今日正好你來,也該說與你聽了。”

“何事?”

“事關你的母親。”

妙泠心下一驚,不知是喜是憂,突然就從坐上站起身了,“王爺找到我母親了,她可還活着嗎?”

宇文绛也不知是搖頭好,還是點頭好,只讓妙泠坐下,才道,“我雖未見到她,不過可以斷定,她還活着。”

“既未見到,如何斷定。”

“你母親姜衭,名下有一弟子,便是柔然汗王郁久闾的小公主郁哲暄。我此番入柔然,巧遇了她。聽她所講,你母親安好。對了,師父當年傳于你母親的若雲劍,你母親也傳于她了,此番,我還見到她舞若雲劍。你也知道,師父手上沒有若雲劍法的劍譜,你我所學的劍法,靠的是師徒面面相傳,如今苑下弟子尚且還沒有全部習學全的,她一個柔然公主,從未進過衛國,除了師母,無人能傳授于她。”

季玄微微松了松一直僵板着臉,舒展了緊鎖的眉頭,道,“一套若雲劍法,她使得可比你好,我想,應該是你母親将畢生所學都傳授于她的。”

妙泠一時語塞,眼淚碩碩往下落,“母親遺失了我,她是把那那位公主當做了我來撫育的。”

這一點,宇文绛也相信。

妙泠點點頭,撲通一聲,跪在宇文绛面前,連磕了三個響頭,起身,道,“妙泠自小,與父母失散于燕雲苑,蒙爺與王爺的恩德,才能與父親相認。母親身在異鄉,多少年毫無音訊,妙泠不能自己去尋,勞煩王爺記挂。”

宇文绛任其施禮,知道這是妙泠的心意,自己也不好阻攔,聽到了她說完,才撫了妙泠起來,“你不必謝我,找到你,是全了師父的夙願,你跟在我哥身邊,為了他出生入死,找到你母親的事,我們一直記着。這件事,我會去和我哥說,等過些時日,他把崔氏納入府,你也好騰出時間,去柔然一趟。”

“只是,母親收的弟子,王爺不是說,是柔然小公主嗎?妙泠這身份尴尬,只怕,也入不了王城吧。”

宇文绛聞言,不由自主地一笑,雖只是嘴角微揚,卻也已經是這些天的第一次。于平正好奉茶而入,見到宇文绛的神情,都不免吃了一驚,回頭一看眼中含了淚花的妙泠,更是不懂,連連搖頭,擱了茶,就忙退了出來。

莫說于平不懂,就是當事的妙泠也不懂,方才那個把東西掃落一地的,勃然大怒的人,此刻竟然能毫無負擔的付之一笑。

“王爺,您剛才想說什麽?”妙泠見着于平出去,提醒宇文绛道。

“沒什麽。”宇文绛收了笑,又有些自惱,“到時候,我想我有辦法讓你在王宮外找到她。”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