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不甘寂寞

大雪日,東宮。

宇文缊的書房,常年熏香不斷,配以香葛、烏梅、甘草、枸杞子、檀香,制成獨醒香,很是得宇文缊中意。屋室之內,衆人屏退,唯有宇文缊與闾信對坐說話。

闾信進入殿中,落座即刻就問,“這兩日鸾臺呈送皇帝禦覽的塘報,殿下可曾都看過了。”

“仰仗先生指點,蜀地以東的歸州、洛寧,往京師所發塘報的驿站,已盡數換了人馬,鸾臺所呈送陛下的所有塘報,也都是先進東宮,再入鸾臺。”宇文缊頓了頓,繼而言之,“先生這樣謀劃,究竟是為何?”

“殿下不知老夫何意?”闾信緩緩而言,“即便老夫不說,殿下自己難道還猜不出個一二。”

宇文缊被如此當面揭破心思,也不免心下一驚,良久,才從容道,“先生是擔心西蜀以東,影響朝局?可是,西蜀先歸順前朝,後歸順我大魏,不像是易輕動之輩。先生作如此想,可是有什麽原因嗎?”

“殿下可知,英親王豫親王二位王爺的師父,可是誰嗎?”

“這件事,天下誰人不知。”宇文缊頓了頓,繼而道,“當年的顧西然為救被他棄之不顧的燕雲苑,幾乎身死,若不是遇到大司馬甘元,早已經命喪黃泉了。甘元久仰顧西然之名,向父皇進言,才讓他成了七弟與九弟的師父,授其武藝,傳其詩書。”

“只是如此嗎?殿下難道沒想過,顧西然習劍法,習得可是輕劍,可是如今的豫親王,右手所持南山劍,那,可是一把響當當的玄鐵乾劍,重劍之中,無他者可出其右。您再看英親王,一把随身的玄刀,這些年不知多少亡魂命喪此刀之下,這些功夫,可都不是顧西然能傳授的。”

闾信說來這話,顯得漫不經心,銳利目光,只一心品茶聞香,少時,不禁脫口大贊,“殿下這獨醒香果然好聞得很。”

宇文缊本沉心思量闾信所言,倒是被他一句稱贊,攪得一頭霧水,只得說道,“先生若是喜歡,缊即刻叫人取些,送給先生。”

“一介撫琴老翁,帶着殿下所賜的上好香料,從這兒走出去,殿下不擔心,走漏了風聲嗎?”

闾信常常如此不自覺一言,宇文缊原本也是會驚詫,只是這些年下來,也就漸漸習慣,也學着收起喜怒,言行拿捏自如,沒有辯解,只是自己承認道,“是缊思慮不周,謝先生提點。”

“殿下并非思慮不周,只是王侯之心尚且修煉不足。”闾信說來倒像是無心,卻有一副上治天下,亦能恬淡的神意。

“玄鐵之劍刀,是習自于甘元的,這一點,太子不知情吧。”

闾信說歸正題,宇文缊手裏卻拿捏着一股力氣,努力不再叫人看出自己喜怒驚慌之色,卻忍不住內心因反複思量而起的一後背冷汗。

“甘元可不比顧西然,他可是當年太宗朝,一代響當當的儒将,若非如此,那自在閑雅的顧西然又如何能與他惺惺相惜,聽甘元吩咐,為甘元培養兩位王爺呢?可甘元此人,又絕非是附庸風雅之士,素來最是講求學以致用。殿下只看英親王,當年京師遍交布衣學士,與他們吟詩作賦,卻不論經史子集,只談時政要領,便可之一二。甘元行事,又素來無往而不利。殿下,您的這兩位皇弟,可都不是尋常才俊,武學功夫,文章謀論可都是一等一的。難道,當年英親王六日之內,連出六計之事,還不足以另殿下警醒了嗎?”

宇文缊接道,“缊知道了。只是先生,這些,與西蜀,又有什麽關系呢?”

“這一次的戰事,殿下以為,豫親王為什麽會向陛下提議,暫緩一舉滅高車國的計劃?”

宇文缊臉上平淡無色,他心中不是沒有猜想的,只是當時,皇上的承明殿上,宇文绛把戰事拖延時間過長可能導致的後果,說的清楚明白,那時,若是有人反對,皇上又如何回信。可沒想到,此刻聽了闾信之言,當初之事,果然還有貓膩,顯然是應了他的料想。

闾信繼而言說道,“高車新軍額齊,他是個什麽樣的人,殿下,可清楚?”

宇文缊點了點頭,“自然。好高骛遠,眼高手低之徒。”

“想必此刻的額齊,只要有人勸說,一定會想方設法做些動搖我大魏根本的事。只是,高車新敗,他額齊又是新君繼位,正是朝政不穩的時候,大舉發兵是不可能了,那,最有可能的是什麽呢?”

“從西蜀入手,讓蜀王攪動地我魏國西部不寧,他好坐收漁利?”

闾信點頭,“當今蜀王,和額齊的性子很想,他早就不想在當一個小小的附屬之國的國主。既然稱霸之心早有,高車王若是能允諾給予蜀王駿馬等不少的好處,殿下覺得,蜀王會同意嗎?”

“可是,缊方才聽先生前言,顯然,先生的思慮,也就是七弟和九弟的思慮。既然如此,他二人就任由這樣的事情發生嗎?到底,當年斬草不除根的是九弟,即便他日春風吹又生,倒黴遭殃的,也會是七弟和九弟。”

“英親王這招狠吶。”闾信長嘆道。

宇文缊頓時領悟,“先生的意思是,此事一出,九弟就好以帶功贖罪之由,出兵西蜀了?”

闾信繼而言說道,“如果他日陛下談及易儲,或是殿下殿下登基,英親王和豫親王,殿下作何打算?”

“先生無需試探我。七弟和九弟,缊必是要留的。”宇文缊截住闾信的話,遠愁近慮雖是不少,但這話說來果決,又擔心闾信并不相信,自己解說道,“如今大魏,南有宿敵,北邊柔然、渤海,雖都暫為和睦,但畢竟有礙于四海一統,有朝一日,也必是要舉兵相向的。放眼如今朝中,怕是再沒有誰,能擔此重任。他們倆,本宮定是要留着,還要把他們的心,也留在本宮這兒。”

闾信并無多言,只點頭淺笑,算是贊同,開口就道,“豫親王領兵入蜀,正是想一句滅之。蜀國雖百年歸順,但終究是番邦之國,唯有改國為州郡,才是安定之根本。英親王善謀,與其外祖一樣,素來都是謀定而後動,這一想法,老夫相信,在多年前,陛下和柔然可汗商議舉兵高車的時候,就已經有了。”

宇文缊答道,“平複西蜀,确實是有利百年基業的大事,可是,先生覺得七弟做此安排究竟是為什麽?”

闾信顯然并不滿意宇文缊的這個問題,左手兩指在灰白胡須上來回搓着,尋思着說道,“殿下可有想過,這次,豫親王若是征伐西蜀再立軍功,屆時他手中除了經年跟随他征戰的府将外,西蜀繳械投降的三萬之衆也會收歸豫親王麾下。那麽...”

闾信緩緩停下話頭,就像是說久了話,嗓子冒煙般端起茶盞就飲。

“他官拜天策上将,位居十六衛府之上,募天下之士,此番又出征西蜀,陛下賜虎符,至少可以調動三至四萬人;豫親王,如今又受封建威将軍,常年可調動十六府中的左右魏府,也是近三萬人。”宇文缊頓了頓,謙卑道,“雖然九弟領兵之多,當朝再無前者,但是,他的能力也可算是□□朝一來第一人。缊若是想平定四海,江山一統,除了七弟與九弟,遠征之事,再無旁人可以仰仗了。”

“殿下的心思,老夫自然明白。江山一統,有朝上殿下任人唯賢,謀定有英親王,征伐有豫親王,這樣自然是最好的。可是...當年的李氏之難,如今的豫王妃,殿下難道不怕,兩位王爺不能為您所用了嗎?”

原來說了這麽多,闾信竟是為了此事而來。宇文缊心下才反應過來,可旋即就是對闾信之識的佩服。當年的李念珏,如今的李念瑤,雖不是他宇文缊下手的,但是,這件事要說和他一點沒關系,他毫不知情,當真也是沒人回信吧。

“先生明智,此事并非缊所謂,是五弟魯莽,為報自己當年所謂奪妻之恨,故意而為的。缊,雖後來偶然聽聞,但到底已經來不及阻止,是缊的不對,卻非缊之本意,還望先生莫要猜忌。”

他當着闾信時常不自稱“本宮”,只稱“缊”,他素來都是有想拜闾信為師的心思。多年來,這樣的心思總有意無意在闾信面前表露着,如今卻也知道是沒有可能,為顯尊崇,卻也未曾改口。

闾信定眼看他,心下嘆氣,說道,“前兒殿下來問,在下曾與殿下說過,五皇子生性魯莽,并非能相與之人,更非能成大事者,殿下如何能與這樣的人過分親近至此呢。他雖沒有生母,未有加封,地位之低,令其足以忠心臣服于殿下,但是,此等忠心殿下難道真的深信不疑嗎?此人,不過是為了一己私利的小人。如今,只怕因為他,英親王和豫親王不免要懷疑殿下了。”

如此闾信還未多言相問,宇文缊答道,“當初李氏念珏之事,缊也是最後才知道的,豫王妃之事,也是事發後缊去追問的,五弟沒有否認,可是,缊總不能把五弟交出去出去給七弟九弟。真是讓人為難。”

殿中熏爐中獨醒香不斷,朱火青煙,寥寥不絕,散入空氣中,卻又不得其蹤,只留氣味悠長。

闾信知道宇文缊看中皇五子宇文纩的莽撞,他的存在有時能成為宇文缊的擋箭牌,只要是宇文缊不想留着的人,大可以借了宇文纩的手,悄無聲息的處理了。就算有一日東窗事發,也不會殃及到他這位皇太子身上,至于兩位李氏之女,只不過是被宇文纩擅自動手處理的兩個人,罷了。

如此想着,闾信臉上淡然有一絲笑意,緩緩爬上,又緩緩落下,道——

“英親王,原只是沉心學問,雖身後有甘氏外戚,但終究也是沒什麽奪嫡野心的。殿下想用五皇子,卻沒能管控好他,他的失手,算是把這個本無心争奪皇位的一介風流雅致的閑散皇子,徹底推到了明處。他這些年來,所謀之事,所用之人,這樣的架勢,殿下也看的清楚吧。”

宇文缊聽出闾信言外責備之意,只道,“這事情,引得如今這般複雜情狀,是缊疏失。只是先生之前曾說,眼下乃是關鍵時刻,”

“當年殿下還只是皇子,你我所圖,也多是擺不上臺面的秘事,但是如今,殿下是太子尊位,陛下即便是起易儲之心,這事也并不容易。”

宇文缊若有所思,點了頭,眉頭深鎖,憂思滿面。

天角卷起滾雲,細密如鱗,層層疊疊,只在那宮闱遠處雲角有細小縫隙,日光不由分說便透了出來,緊緊疏疏,如金絲細繡。

闾信捋着胡子,側目望向門外,一抹餘晖灑落廊前,不自覺起身,尋光芒而望,見日頭逐漸偏西,卻光芒不減,擡眼望日,雙目如同倍受炙烤般灼熱,讓人又不得不趕忙躲閃目光。

宇文缊見着闾信舉止異樣,也不免起身相随,見此狀,便問,“先生看什麽?”

闾信轉身回到殿內,落座歸為,并不答宇文缊所問。

宇文缊正是尴尬時候,貴福已走至近前,躬身施禮,向宇文缊和闾信問安。

貴福是服侍宇文缊最久的貼身人,這些年若是說還有誰最了解這位東宮太子的心思,除卻了眼前的闾信,必要說是貴福。此刻不畏打擾宇文缊與闾信說話而被降罪,也要近前,宇文缊知道,是有大事。

宇文缊卻是不着急問,伸手又為闾信滿了杯茶,茶壺歸位,自己端起茶盞,由着茶水潤濕喉嚨,方才問道,“何事?”

“殿下,陳記綢緞莊有消息回來了。”

宇文缊手中撇口杯還未放下,不由把求教的目光投回闾信身上,闾信淡然問道,“是王府的消息?”

“是。”貴福答。

“怎麽說的。”

“有一支馬隊從柔魏邊境過,去了西蜀,已經可以斷定,這馬隊是從高車來的。”

宇文缊聽着,目光久久未曾離開過闾信,卻又是句句都挺進去了的,便放下手中茶盞,說道,“你下去,告訴他們,這事我已知道,都給本宮打起精神來。馬隊必須另外派人監看,人手不要加,三兩日一換,切不可以粗心大意,有任何異常,都要立刻禀報。”

貴福點頭領命,離開。

宇文缊定眼看了看闾信,似要從他的眼神裏得到答案,可惜了,闾信平靜的眼光如同波瀾不驚的大海,或是說,眼下之事于他而言,不過就是石礫落入大海,想要攪弄風雲,不過是癡人說夢。

宇文缊既然無解,只想言說請當下情狀緊急,便道,“先生算的可真對,沒想到這個冬天都還沒過去,額齊已經坐不住了。如今,先生覺得,缊該如何做。”

“靜觀其變。”

南風徐徐而入,拍打着門邊卷簾,如輕攏慢撚撥弦的雙手,即便曲清技巧,到底打亂自己節奏,攪得愁緒滿懷,卻也只是斟酌說道,“若是西蜀戰事起,北邊戰事同時又起,殿下覺得,英親王與豫親王同時出征,分去兩處,刺激如何呢?”

闾信長須入懷,低垂眼眸始終未離開過手中白瓷茶盞,細細審視,宇文缊心思卻分毫不差聽進心裏,須臾,計上心頭,淡然一句道,“兵力分散,實力分散,定天下,而不聚一處,果然是好法子。”

說罷,一杯清茶飲盡,留得宇文缊自己揣摩,只是端起始終懸靠在旁的一把老舊古琴于懷,隐約可見鳳沼內書小篆字樣。

指落洪音起,隐秘了氣勢,渾厚不失細柔,正應了天邊西懸紅日,餘光灑落,卻輝煌依舊,如綢如緞,不由貪心想抱入懷;一折落,複起低回婉轉之聲,如伊人秋水,側立溪畔,且吟且唱,不哀怨,卻隐隐有凄涼之色。

清曲罷,宇文缊心頭困惑已解,淺笑道,“先生本是南宋人,如今入了魏國,十數年來為我宇文缊出謀獻策,若非先生,缊必定是寝不安席,食不甘味,宇文缊很感念先生輔佐之恩。”

宇文缊手握青瓷,茶水過半未滿,淺笑致敬,又道,“眼下之事,又煩勞先生為缊籌謀。缊以茶代酒,先謝先生幫持之恩。”雙手平持握杯,恭謹謙遜。

豆紅古琴落位,闾信撤回雙手,去取茶。雙指緊捏白瓷撇口杯杯腹,茶水平靜無痕,卻隐不住杯底茶芽浮沉之勢,半晌無言,良久,方才答道,“昔年,闾某為求良師,遠赴泰康,奈何出身卑寒,蒙恩師不棄,授畢生之技。既然恩師留有遺志,盼殿下繼承大統,老夫一定會為殿下出力,只是——”

闾信端起茶盞,看向溫馴和順的宇文缊,果決道,“殿下登基之日,便是老夫隐退之時,屆時還望殿下能守信諾,準允老夫歸隐故土。”

說罷,并不理會宇文缊眼眸深邃,凝視不語,一杯清茶飲盡,攜琴而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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