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青琁省親
春獵回來的第三日,衛國國書到,除了循例問候,最要緊的便是提及太子妃省親之事。
三日來,議政堂日日有人來請哲暄,卻無一例外,全被推脫了。飛羽堂丢出去的,只有一句話,“春獵累極,需要靜養”。偏偏郁久闾指來的巫醫,又全都被哲暄拒之門外了。
明安一早初到飛羽堂,定赫跪在門口請求相勸,說是暄公主若是再是這般,汗王便是要動雷霆之怒了。
明安只道不解,又細細問過這幾日的事情,應允了勸說哲暄之事,便罷了。
殿內,哲暄摒棄衆人,獨獨與明安對坐低語。
“我可聽定赫說,你已經三日沒去議政堂了。”
哲暄撇嘴道,“父汗擺明了是讓我學習政務,我若去了,豈不是讓他以為,自己可以随心所欲操縱我。”
“可你避而不見,也不是長久之計。”明安頓了頓,問道,“難道,這件事,你還沒想好怎麽和父汗提嗎?”
“我若不先擺出态度,就算說了,又有何用。”
哲暄這幾日眉頭總是這樣擰着,眼下有多了一層淡淡的烏青,看着倒是讓明安心痛。
“為了這事,你憋着好幾日不練劍了吧。”
哲暄颔首道,“既然托病,怎麽也得裝的像一點。”
“為難你了,為了我和郁巋。”明安的五指輕輕握住哲暄的虎口,“不過你放心,不用等太久的,我保準你的心病全都好了,就連這眼下烏青也一夜全消,好不好。”
哲暄只是有氣無力道,“現在,除了告訴我,父汗已經不打我和郁巋哥哥的主意了,除此之外,沒有什麽能讓我好起來。”
“長姐要回來了。”
哲暄多少還是對這樣的消息意外不已,“長姐?她乃衛國太子妃,如何能輕易回來柔然。”
心念不對,又搖頭,“可是衛國出了何事?還是太子宇文缊出了何事?”
明安安撫地握着哲暄,忙解釋,“沒事沒事,長姐沒事,衛國那邊也沒有消息。衛國國書,說是太子妃奏請省親,衛皇感念她出嫁八年,又有柔衛聯兵大捷在前,竟然準允了。”
“确實是好事。”
方才的擔憂消了,卻也不是什麽大好事,哪裏有明安說的那樣誇張。
明安打量着呆呆颔首的哲暄,輕言輕語道,“太子乃國之儲君,不能陪同,衛皇欽點了皇九子...豫親王...宇文绛同行。”
明安故意把三個身份分開言說,哲暄就像是初春含苞的花骨朵,一陣陣南風襲來,竟然點點綻放開。
“你說什麽?誰要來?”哲暄反手抓住了明安,急切地五指充滿了力量,“姐姐沒騙我,當真是他嗎?”
明安掩口笑着,忍着自己的手被哲暄抓得生疼,愣是看着着急求證的哲暄,細眼打量,不發一語。
哲暄急着起身,便把還在失笑的明安,也帶了起來,“到底真的假的,你倒是快說啊。”
明安見好就收,也不打算再逗她,免得他日又被這丫頭欺負回去,“國書都到了,能是假的嗎?”
月落日出,雲卷雲舒,人生卻還能再有相見之日。得老天如此眷顧,已經足矣,便是他心中已有佳人又何妨,哲暄此刻竟然已經顧不上這些了,只盼着,明日日落前,南風徐來處,能再見那個小冠青衫,玉面翩翩的公子。
哲暄面起浮雲,淺淡的紅暈,同東起朝陽,帶了幾分稚嫩,卻蓋不住不了美豔。
明安忽然有一種不放心,郁巋的話她還記得,宇文绛在衛國,可是已經娶親了的,那哲暄此刻的芳心,豈不又要辜負了。
“暄兒,你當真喜歡他。”
“姐姐明知故問。”
“若是他不喜歡你呢?”
“我自喜歡他就是了,又何須他喜歡我。”
哲暄的話,明安聽得不安,“若是,他已經有了心上人,你當如何。”
一曲《上邪》,季玄已經說清楚了,哲暄也聽明白了。可忘不掉就是忘不掉,他縱使有心上人又如何,那是他的心,不是她郁哲暄的心,自己的心,自己已經無力為之了,那還管得了別人的心。
“我知道。”哲暄這話,說來倒是灑脫,便是那羽化登仙之輩,也難有如此豁達閑适之心了吧。
明安詫異不已,卻不得不把所有醜話,說在前頭,“若是...若是他已經娶親了呢?”
哲暄驀然回身,看着明安。
明安也便那樣不言不語看着哲暄,一席青衣,一條宮縧,一頭烏發,比世俗之人,多了一抹清淨,比清修之人,多了煙火之氣,比之漢女,多一份英豪,卻又比草原女兒,多一分嬌豔妩媚,如此佳人,竟然就生的如此正好,再多一分或就豔俗,再少一分,許就平淡了。這樣的佳人,就連明安都要生出一份嫉妒之心了。
“我既已知道他有心上人,又如何在乎,那人是否過分,是否成了他的妻子。”
了悟之日,便是那日春獵的故地重游,一切都是那麽正好,她正好與明安比試,又要掙個輸贏,逞個能耐;他正好經過,看中了她看中的獵物。所有的正好,不都是上天的安排,可是與之奪之,如此男兒,又豈是只有她郁哲暄才能看上的。南衛竟是好女子,難不成,在她不曾出現的十幾年前,就不許別人看上這般俊美明朗的少年。
“姐姐知道,我雖任性,卻從來都不是不講理之人。他愛上別人,或是娶了別人,都是在我不曾出現的十幾年間的。我無法讓自己的心不去愛他,不去想他,念他,既然連自己的心,我都管不好,哪裏偏要管他的心,甚至管他的人,管他的人生。”
明安有些不懂,縱使是被哲暄認為溫柔蕙質,可她沒有一點能懂得此刻的哲暄。明安原以為,哲暄會去争,會去搶,就像她那日想要奪那獵物一樣,至少會動這樣的心思。
她确實有她必争和不争之事,争的是自己的自由,不争的,是別人的自由。
“你就任憑自己委屈嗎?”
哲暄的嘴角,慢慢起了一抹笑意,又慢慢落了下去,“姐姐,現在對于我,只要不是奪了你的心上人,就不算委屈了。”
明安并不知道,哲暄案頭留有如此字,“天地無全功,聖人無全能,萬物無全用”。
青琁的車駕走了近乎一月,衛皇賜,此番省親,青琁用的是半副皇後儀仗,加之賜禮之多,車仗之長,平地而望,只感綿延不絕。
這日夜,明安借口勸和哲暄來到飛羽堂,其實,說的卻是青琁的車仗已經在王城外五十裏,明日一早,就會入王庭,拜見父汗。
“姐姐,有件事,我要先于你說。”
明安知道哲暄的心意,只問,“也是,如今,我也不知道,明兒這議政堂,你是去還是不去了?”
“長姐回來,本就是天賜良機,我自然不會去的。”哲暄的眸中閃過一道冷光,她心中懷有的主意,就是任誰也沒辦更改。
既然,當日春獵之上,當了孱弱不講禮數之名,哲暄就要名副其實。
次日一早,王城南門大開,郁巋代郁久闾于南門,領三百騎兵相迎。只見青琁車仗,玄黃龍紋旗行至最前,懷抱數丈高杆的騎兵,不改英武挺拔之姿,一如王城,便由豹師接管。
而後,高頭駿馬,紫檀蟒袍,雕玉佩,黃金冠,左右雙劍,俊兒郎,如此之輩,不正是季玄,又是何人。
哲暄站在宮牆之上,屏退仆役,獨自一人,一身鵝青色騎裝,腰間宮縧打成蓮花結,縧尾随風飄揚,頗有遺世獨立之感。白皙面龐,青絲高绾,小牛皮冠,白玉簪,柔情英姿,全在這一瞬間。定赫站在哲暄身後極遠之處,半晌不敢出聲。
宇文绛之後,是太子妃儀仗,明黃秀紅的掌扇先行,車駕随後,婢女再後,禮車最後。一行之中,浩浩蕩蕩,唯有高處而立,可全觀。
看着青琁的車駕一點點進了柔然王宮,看着玄色幔帳的車駕,三五玄黑雲紋大木禮箱的禮車徐徐而入,恍惚之間,竟然有種迎娶之感,不知為何,憑空而生。
“公主,大汗說了,您今天無論如何得去的,若再是托病...”
定赫服侍哲暄這些日子,也算是看明白了,哲暄若是不想做的事情,便是郁久闾如何也是沒辦法的。她不去議政堂,便是說不去就不去,托病,那不過是兩廂面子都說得過去的說辭。郁久闾不逼,哲暄不動,郁久闾如何相逼,哲暄必會如何奉還。說是命人架了她去,郁哲暄就持劍而立,愣是不讓來者擅動分毫;說是讓她閉門宮室之中,郁哲暄就敢不飲不食,最多不出兩日,飛羽堂外的一百虎師,就不聲不響地撤走了。
哲暄的吩咐,定赫自然不能不聽,但是,郁久闾的意思,她也不能不說。
哲暄這倒是也不為難她,轉而觀之,笑道,“不,今日我不準備托病。”說罷,轉身下了宮城高牆。
議政堂裏,青琁如何于議政堂前殿,代衛皇見郁久闾,受柔然王庭親貴朝拜,又如何在後殿以女兒之禮見過郁久闾,如何與明安相訴衷腸,自是不用多說,只說不見哲暄,青琁難免過問。
哲暄卻是一人一馬,不知何影何蹤。
明安有件事情會錯了意,她郁哲暄,沒有那麽大氣,她也羨慕,也嫉妒,她也沒有明安想象中的聰明,她不知道,如何在面對那個熟悉而又陌生的豫親王。
白蹄不知怎麽,今日格外慵懶,幾乎是三五步一停。這匹馬,還是初回王庭時,明安選來送給哲暄的,頗通人性。
哲暄負責馬背,喃喃低語道,“怎麽,你心情也不好嗎?是誰給你氣受了,還是這些天,我沒帶你出門,別悶壞了,生我氣呢?”
白蹄的馬鼻往前探了探,甚是可愛,一只前蹄慵慵懶懶踢着初生的春草,一副不想再走的樣子。
哲暄并不為難,它既無動于衷,她也沒什麽雅致,索性翻身下馬,席地而坐,随了白蹄,自顧自在她身邊游蕩。
再過些日子就是仲春,天氣和暖了不少,望了望身邊橫卧的若雲劍,季玄的話忽然在耳邊乍響。抽劍而出,若雲劍舞,藍天之下,綠草之上,鵝青身形,随風而動,劍光凜凜,身法柔軟,便是腰間宮縧都不能相提并論。
存劍魂,望劍招。南風有多快,哲暄手中若雲就有多快。耳後生風,帶動一絲袅袅之音,哲暄腳下輕踏,若雲劍歸鞘,飛身上了白蹄。
轉身而望,風來之處,他也是一人一馬,如同初見之時一般,立在當場。
“半年未見,郁姑娘的劍法已經不能與往日相提并論了。”
什麽是淚眼摩挲,什麽是氣血倒流,哲暄不知道,可是,什麽是“千端萬緒,然終無可言者”,哲暄此刻已經了然。
季玄又何嘗不是。郁青琁進了後堂,他便尋了機會出來,問了王庭附件何處有水草豐美之處,便就是一人一馬,不帶一個侍從,□□赤雲直追而來。
大殿上只見明安,卻不見哲暄,季玄一下就把一刻滾燙不安的心揪了起來。
“不到半年時間,難道郁姑娘已經忘了我是誰了嗎?”
白蹄此番倒像是來了精神,連跑數步,追到赤雲近前。
“我是在想,該稱你季公子好,還是該稱你豫親王好。”
哲暄盡力藏着鼻腔中的熱流,喉口的嘶啞,盡力裝出一副常态,盡力擠出一副不淺不淡的笑容,盡力。
“都好。”
季玄卻笑得開朗,果真還是那個她,那個能讓一切憂愁都抛之腦後的她,明媚如春光的她。
宇文紹設計,在青琁照例進宮向德妃請安的時候,讓德妃演了一出思念父母的戲碼,又鼓動青琁拟折奏請省親。绛,便與德妃說起自己新喪王妃,想同去柔然散心。德妃的耳旁風,凡是不涉前朝,衛皇幾乎是來者不拒,點頭應允了。
這樣一番前後折騰,他宇文绛此刻才有機會以堂堂衛皇子豫親王之身,站在她面前。
“那你呢?”哲暄突然問道,“是把我當做萍水相逢的同門中人,還是柔然公主。”
他應該想到的,聰明如哲暄,如何會不知道他。他那樣的身手功夫,那樣的謀算精巧,說是他不知後面有人尾随,哲暄又如何會信。
“無論是誰,都是你,我只知道,我認識的那個人,是你。”
哲暄搖了搖頭,“我真心待你,告知姓名,王爺為何卻用虛言诓騙我。”
绛倒是爽快,“我沒有以虛言诓你,我,宇文绛,字季玄,衛國當朝皇帝第九子,拜顧西然為師,左手持輕劍,習燕雲苑若雲劍法,右手持重劍,習外祖甘元之劍法,十五歲,嘉定之戰,憑軍功,封豫郡王,十六開府成婚,封豫親王,十七與南宋三度交鋒,十九征西,遇見你。”
哲暄盈盈之淚,在眼眶中來回打轉,口中卻道,“你奉衛皇之命,護我長姐歸寧,為何要将自己的生平說來與我聽?”
“我此番來,不是為了二嫂,是為了你。”
一語既出,如穿心之箭,竟刺痛哲暄。
“王爺此言差矣。”哲暄正色道,“我郁哲暄,此生要嫁,便是全心全意待我之人。王爺《上邪》埙音,猶然在耳。當日,何等熾烈,何等深情,難道王爺自己都忘記了嗎?再者,我郁哲暄并非尋常柔然之女,并非我自視甚高,而是柔然汗王的尊貴,不容你如此踐踏。王爺方才說,你十六開府成婚,既已娶妻,如何能納一國公主為妾。”
正聲之下,是哲暄一顆不得不直面相對的冰冷之心。她想見他,所以早早登上宮城高牆,可又那樣害怕見到他,生平第一次帶着畏懼的害怕,這才不管不顧跑出王宮。
“你難道,從頭到尾都不知道,那曲《上邪》是為你吹來的。”
季玄的聲音,平和卻擲地有聲,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一雙黑夜般的眸子,死死盯住哲暄,像是要一把火燒盡她心中的狐疑。
“你不信?”
“王爺讓我如何信?你我不過萍水相逢,相識三天。《上邪》為何,那可是難舍難分,至死不渝的海誓山盟。”哲暄故意頓了頓,道,“王爺可是當哲暄還小,故意欺瞞至此。”
抽搐的心,不論信與不信,與她而言,都是不幸的。信,如何。不過是有緣無分的兩個交心人,她不可能為妾,縱使打消郁久闾讓她嫁給郁巋的心,她也不可能嫁到衛國,嫁給心愛的季玄,為妾室;若是不信,若他說這樣的話,是別有打算,那不過是更加心寒。
“離開你的第四日,月過中天,泰康傳來消息,我的發妻難産離世了。”
季玄話中凄涼,不勝言表。哲暄随之眉心一顫,倒是替那不知姓名之人惋惜不已。
“發妻離世,便道再娶,王爺之涼薄,哲暄嘆為觀止。”
語中凄冷,冰寒如冬雨,刻薄如利刃,直刺绛胸膛。
“我也知道,你會如此想,可是我不敢不來。”
赤雲行了幾步,兩人幾乎并肩而立,“我已猜到你會做此想,可是我若不來,他日,你嫁作他人婦,母儀柔然,我便是受盡世人指點唾棄,又能如何?若是能一吐衷腸,就算你不願意,就算被你厭棄,我也甘心了。故而,思來想去,我只能去求母妃,讓她想辦法說服父皇答應你長姐歸寧,而我,才可以借此來看你。”
季玄一字一句,哲暄很想想辦法聽進去,但是,季玄的那句“嫁作他人婦,母儀柔然”,讓她稍稍回溫的心,一瞬間又涼了下去。或許,他本就不是為她而來,至少,不僅僅是,為她而來。
“你怎麽知道這些的?”若雲出鞘,直逼季玄。
即便哲暄知道,縱使她拼盡全力,也不能傷季玄分毫,可是,事分可為與不可為,也分可不為與不可不為。
季玄見狀,不但不惱,反而粲然一笑。如此直截了當,不才像是最本初的自己,和初相識的哲暄。心念及此,索性把脖頸挺了上去,這才緩緩道,“不是知曉,只是有人推斷。我受不住,故而來了。若是此心當誅,你就殺了我吧。反正,府中有婦,卻一眼鐘情于你,我已經枉讀聖賢了。”
若雲仍在原處,哲暄灼灼目光,打量着季玄的每一寸面龐,似是要看盡他心中所想。
半晌,卻突然收了劍,別過眼神。
“‘玄刀揮斬血封喉,提彎弓,射大雕,銀铠加身,呼嘯往來急。運籌帷幄京師中,出六策,定江南。花纓槍下少年郎,黃金面,白玉冠,青衫玄袍,不見俏面龐。□□赤雲行千裏,飛渡河,報平安。’聽說這首童謠,在宋人那裏很是流傳,不知王爺,可有聽過。”
季玄颔首,“聽過。”
“推斷知曉此事之人,可是‘出六策,定江南’的英親王宇文紹?”
“正是。”
哲暄倒是喜歡這樣坦然的一問一答。
“如何推斷?”
“汗王無子,後繼無人,王室之中必會有人過繼汗王名下,眼下情形來看,郁巋最佳,又受分外之恩,此為其一。”
“其二呢?”
“柔然婚俗。”
“可有其三?”
季玄定眼看向哲暄,一席青衣,一條宮縧,腰間打好細致的蓮花結,一頭烏發高绾,如同自己當日初見她時一般的牛皮小冠,一根白玉雲紋簪。容貌比世俗之人,多了一抹清淨,比清修之人,多了煙火之氣。眉宇間的英豪與果決,是柔弱女子不曾有,嬌豔妩媚之中,訴說着自己的驕傲。她的才情,不是深閨女子的琴棋書畫,而是通曉百家,猶如懷揣抱負的男子。
良久,季玄才暗自嘆氣,款款道,“你的才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