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成都是西南要地,商旅往來都由此處經過,城鎮本就富饒繁華,年關歲尾又恰好是最為熱鬧的時候,常駐的商販備好年貨準備大賣一筆,特意帶着新奇玩意來此的外地商人也絕不會放棄這個賺錢的良機,西域的金銀珠寶,江南的絲綢筆墨,塞北的獸皮貂裘,街邊固定的商鋪和臨時搭出的攤位,滿街人來人往熱鬧之極,江蕪目光亮閃閃的被路承牽着出了門,熙熙攘攘的人流讓他好奇的睜大了眼睛。

路承一手攬他入懷,半摟半抱的護着他在街上走,空氣中彌漫着吃食的香味,出門沒過一刻路承便後悔了,他根本看不住江蕪,少年心性的男人看什麽都覺得好奇,這邊玉器店裏看上兩眼就立馬被外頭的吆喝聲引去了注意,他不得不緊緊攥住了江蕪的袖口好看住他,奈何江蕪大抵是拘束了太久,而今得着機會就實在抑制不住天性,路承左手提着剛買的糖糕還沒等給店家錢,江蕪就跑去邊上的包子店裏跟小二要了兩個肉餡的包子。

巴蜀之地飲食慣帶辣椒,即便是尋常的肉餡包子也不含糊,西域來的胡椒和本地辣子将牛肉香味襯托的極好,一口下去汁水淋漓肉餡緊實,江蕪不太能吃辣,路承也不敢讓他多吃,奈何包子的味道實在是太好,路承買了一竹筒涼茶挂在手腕上,硬是跟江蕪一起一口茶一口包子的分完了手裏的吃食。

再往前走便更熱鬧,靠近煙柳巷的喧鬧之地,有雜耍賣藝的手藝人,更有高臺上翩翩起舞的舞娘藝伎,路承先帶着江蕪去辦了正事,布莊的位置是巫情和林瑾告訴他的,江蕪當年就是在這做了喜服,年節自然是要穿新衣,路承托人給他帶了上好的駝絨回來,江蕪關節不能着涼,他想着跟新衣服一起讓店家做一對護膝出來讓江蕪戴着,最好在今年冬天冷起來之前就趕出來。

江蕪的喜好沒有變,還是喜歡素淨簡單的樣式,選得布料也都是常穿的黑和紫,路承自作主張的拿了兩匹淺藍色的料子要店家做成夏日能穿的長衫,他轉頭想問江蕪還要什麽的時候江蕪正杵在正紅色的錦緞面前挪不動步子。

似曾相識的感覺讓江蕪愣了好一會,他伸手摸上紅色的緞子,眼前适時的閃過了不少淫靡又情色的場景,而其中的兩個人,毫無疑問的就是他和路承。

路承忍笑上前摟着他偷了吻,他貼着江蕪的耳尖問他要不要再做一身,他咬重了一個“再”字,江蕪打了個激靈扭頭瞪他,澄明的眸子裏蒙上一層堪稱羞憤的情緒,路承沒憋住的笑出了聲,他吻上江蕪的眼角硬是這般親紅了他的耳根。

店家還記得江蕪曾經來過,生意人都是人精,見此場景也就低頭老老實實的給路承寫單子,并不打算攙和,江蕪瞥見店裏沒人注意才沒那麽緊張,他推搡着路承的肩頸讓他收斂一些,末了還用犬牙磕了他的下唇。

出了布莊繼續逛之前路承特意叮囑了江蕪不能亂跑,江蕪認真點頭應下,人一多他也知道容易走散,這回他沒自己亂跑,一直抓着路承的手沒放開,人确實是比剛才多了不少,街邊有不少買胭脂和收拾的店家,故而少不了許多前來選購的姑娘家。

成都臨近苗疆,苗人女子美豔動人,穿着方面較之中原又大膽許多,且不說是否同巫情一般妖冶貌美,單是女人一多江蕪就不自在,路承倒還好,江蕪而今心性年幼,但外貌仍是最讨女孩子喜歡的那般清俊又儒雅的模樣,蜀地民風淳樸熱情,江蕪還沒等反應過來就被身邊姑娘問了姓名和落腳處,他驚愕茫然的來不及做出反應,路承面色不善的摟他入懷拿身體嚴嚴實實的擋住了四方的目光。

街是逛不成了,江蕪逃也似的跟路承去了街邊的店裏,到成都就不能不吃一頓像樣的川菜,江蕪看着牆上挂的寫滿了菜名的木牌一時有些晃神,似乎曾經有人跟他說過吃辣子之前要記得啃半個饅頭或是吃兩勺白粥墊一墊。

他覺出額角有些疼,正想伸手去捂的時候店門口跑進了一個半大的孩子,蹿到他身邊抽了他挽發髻的木簪就跑,江蕪想也沒想的就追了出去,那簪子是路承雕給他的,應當是花了好幾個晚上,路承現在手上還留着被刻刀弄傷的疤。

路承追出去的時候早就為時晚矣,街上人來人往的根本看不清江蕪的去向,遠處高臺上的舞娘正是跳到最精彩的地方,單是圍觀的人群就已經把主路堵了個水洩不通,路承踩上街鋪的架子借力蹿到半空施展輕功,可即便是他能确認方向也沒法在這麽多人之中看清江蕪的身影。

半大的偷兒俨然是個老手了,他對這片地方的地形極為熟悉,江蕪追着他跑了沒一會就丢了方向,他的長發盡數散下垂在背上,墨色的長袍袍角也已經沾上了灰塵,他在小巷裏迷了路,別說找到那個偷兒,就連來時的路他都尋不到了,他扶着斑駁的石牆喘了口氣,去年受得傷讓他在體力和精力上都打了折扣,天氣陰冷,他跑了一會就覺得肋下不大舒服,約莫只是岔了氣,覺出疼了之後他才暗暗責備自己一時沖動,這樣跑出來即便是平安回去了怕是也得惹得路承生氣。

蜀地特有的辣油有一股奇異的香味,江蕪循着味道擡往右邊的岔路口裏看,帽子遮去了那人的大部分面容,江蕪只能看見他手裏油紙包,辣椒的味道很足,那人很快就輕巧的從房頂躍了下來,淩亂的白發散在肩頭,江蕪能看出他是五毒弟子的裝束打扮,手腕與腳腕都有苗銀裝飾,不知為何,江蕪主動邁開了步子,他下意識的走到他身邊掀起了他的鬥笠。

男人雙眼呈現出異樣的深紫,試圖阻止他動作的手伸在半空,每一根指甲的顏色都是深黑,江蕪怔怔的看着他的臉,他仍然是什麽都想不起來,他覺得自己應當是該怕的,但他沒有絲毫的畏懼,他們就這樣面對面的站了許久,江蕪愣愣的杵在原地,直到對方把還燙人的油紙包塞進了他的手裏。

是烤制的兔腿,刷了一層紅彤彤的辣油,江蕪剝開油紙也沒多想的就咬了一口,灼燒感在舌尖上蔓延開來,他被辣得直抽涼氣,但卻舍不得吐掉嘴裏的肉,沒嚼幾下就被辣紅了眼圈,辣油滴了下來,五毒似乎早就預料到了這個結果,他摸出布帕塞進江蕪手裏讓他自己擦,江蕪一手兔腿一手帕子好不容易把自己收拾利索,盡管嘴唇都紅了幾分也還是沒忍住的咬了第二口。

江蕪在路邊的磚牆上留了記號,契佪即便已經歸隐但終究還是有自己的眼線,他埋在浩氣盟裏的暗樁都已經平安度過了十幾年,他無心再争權奪位,暗處的卧底也大都有了歸宿,契佪不想再打擾任何人,只是仍舊想知曉江蕪的情況罷了。

即便無人傳信于他,他也能看出江蕪的異樣,江蕪年少初到惡人谷中正是最單薄的時候,正趕上長身體要足夠的營養,他自告奮勇盯住了江蕪,不是因為懷疑或是戒備,他只是單純的喜歡江蕪,喜歡看似清冷單薄實則尚存稚嫩的少年。就

契佪很清楚江蕪的身體狀況,他當年的蠱若是有半分差錯,江蕪就斷然沒有存活的可能,契佪自己心知肚明,他從未想讓江蕪死,下蠱也好折辱也好,他想讓江蕪回到最初願意依靠他的時候,他要讓江蕪知道遠在浩氣盟裏尚未長大的毛頭小子并不可能成為他的支柱,他有無數次機會能把江蕪變成聽話的行屍走肉,但他不甘心,也不舍得。

他帶着江蕪往人少的地方走,他知道江蕪在用小石子往牆上刻記號,他也很明白最多一個時辰路承肯定會找到他們,契佪放慢了步子,他把江蕪吃完的兔腿拿回來扔到了街邊的落葉堆裏,他牽起江蕪的手牢牢握着,江蕪的手涼,他的也好不到哪去,兩個人都微微怔了一下,江蕪想掙紮卻沒掙過,契佪捏緊了手中細瘦的腕子拖着他往遠處的高樓走。

“別怕,我帶你去看很漂亮的東西。”

葉昇進攻無量山那年,契佪曾跟江蕪約定過等打完仗要去成都玩,江蕪的父母雖說都不是川地生人,但卻是一對天生的無辣不歡,他們原本都約好了,等戰事平定下來就一起去成都過年,昆侖苦寒,江蕪到時要是去了昆侖還不能吃辣,恐怕該被凍出個好歹。

契佪是五毒弟子,他自小混跡西南,對巴蜀一帶很熟悉,他傳信給自己在成都負責聯絡往來的師姐,托她給準備好落腳的地方,契佪正是情窦初開的年紀,他同而今的路承一樣想要盡可能的待江蕪好,想保護着他照顧着他,帶他去看世間各式各樣的風景,保他遠離渾水一世平安。

後來他們任何一個人都沒有去成,他先領兵占據險要卻踏入陷阱,葉昇花了三天并沒有撬開他的嘴,索性将他扔在牢裏自生自滅,他遍體鱗傷只能靠着地牢裏的蟲鼠續命,他想起江蕪第一次見他就被他周身的蛇蟲吓得不敢近前,他就因為這個放棄了其餘的靈獸只留了一群碧蝶,然而江蕪并不喜歡他,更讓他無法接受的是,江蕪背叛了所有人。

路以安帶人來救了他,他從小不喜歡中原人,總覺得他們虛僞狡猾,路以安是第一個讓他願意結交的中原人,他當年順手救了被圍困在山林裏的路以安,看着他一人一槍殺盡了官府的追兵,後來他去惡人谷的據點裏給自己的同門送些草藥,路以安那時還只是個副指揮,契佪的點太背,他前腳到後腳浩氣盟的人就圍了據點。

很多人說他是奸細探子,就連他的同門都有所懷疑,路以安卻信了他,路以安保下他,又帶人沖出突圍打退了浩氣的圍剿,圍困解了一半的時候路以安便讓他趕緊走,契佪知道以他的記性怕是早就不記得什麽救命恩人了,路以安只是特別相信他,憑借着某種獸類一樣的直覺選擇信任他,那時就已經運籌帷幄的年輕将軍在很多情況下,還是樂于遵從自己內心的看法。

路以安其實是極其單純的一個人,敵就是敵,友就是友,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契佪也是一時無聊便選擇留在他麾下當個大夫,兩年之後江蕪來到了他們面前,瘦小單薄,像是個剛丢了巢的雛鳥一樣,明明對未知的環境極為恐懼,卻因為某種莫名的原因而強撐出一種淩冽的氣場。

契佪拉着江蕪上了一棟高樓,夕陽的餘晖籠罩了整個樓頂,正是太陽要落山的時候,被光線映紅的雲彩像是燃起的火焰,豔麗熱烈晃得人無法移開視線,古樹從高樓旁邊向着遙遠的天際生長蔓延,契佪松開江蕪的手,他撩起江蕪鬓邊的碎發替他攏到耳後,這般親昵的動作也沒把江蕪從沉靜在景色的震驚之中帶出來。

整個城鎮都被夕陽盡數籠住了,街巷,商鋪,樓臺,甚至連熙熙攘攘的人流都被鍍上了一層溫暖的光暈,江蕪扶着欄杆下意識的想去找路承,來來往往的行人讓他眼花缭亂,契佪安安靜靜的看着他的側臉,他十幾年前就預謀過這樣的場景,他會在江蕪驚愕的時候湊上去吻他,他還會擁他抱他,他想從陪他看一次夕陽開始,慢慢的,慢慢的,一點一點融入他的生活,再最終陪他看一次又一次的日升日落

然而這樣的場景終歸只是一個不可能實現的妄想了,他在路以安死後便讓人去抓江蕪回來,江蕪躲掉了他的人,躲掉了葉昇的追兵,躲掉了路以安的仇家,最終卻為了能讓路承有一個安穩長大的環境而主動回到了惡人谷。

無人知道那是路承的孩子,就連他一開始也沒想到路以安還有兒子,他只當江蕪是在路邊撿的棄嬰,但很快他就知道了真相,路以安待他如兄如友,更救過他的命,他即便恨江蕪也不應該害路承分毫,可他那時早已因為心魔而性情大變,一時清醒一時糊塗,他有很多次都想宰了路承一了百了,但都被江蕪擋下來了。

契佪從來都不知道江蕪原來可以那樣細心謹慎,從衣服到吃食,甚至連洗臉洗澡的水都要事先檢驗,路承平安的長到了十二歲,契佪知道他留不住這個孩子了,路承已經有跟路以安相似的地方了,有心思的人很容易看出其中的秘密。

不出他所料,江蕪選擇了送路承走,那個雪天他讓手下放箭,卻沒下令讓他們真的殺了路承,他只是想讓江蕪絕望,他想讓江蕪知道,單單一個昆侖路承都走得如此驚險,到了外頭更不可能存活下來。

他囚了江蕪給他下了蠱,整整八年,他困着江蕪用盡手段的逼他妥協,契佪始終覺得時間不夠用,他沒想到路承二十歲的時候就回到了昆侖,更沒想到江蕪會在聽見軍報的時候拼命去求死就為了不給他牽制路承的機會。

他若親自去追,必然會抓江蕪回來,然而他沒有,從那一刻開始他就已經放下了,他可以打折江蕪的骨頭,可以将蠱蟲種進他的心脈,但他無法把路承從江蕪的生命裏抹去,長大的路承和路以安相似極了,他避也不避的迎面受了年輕将領的一記狠刺,摔下馬背跌入雪中,長槍插在他心髒的邊上,精準的避開了母蠱的位置。

他是真的深愛江蕪的,然而他也比任何人都清楚,他與江蕪從一開始就沒有分毫的可能,契佪到底是吻了下去,他伸手摟住了正在尋覓路承蹤影的男人,手掌扣緊了他窄瘦的腰間,江蕪的長發同他想象過的一樣,柔軟順滑,他吻上江蕪的面頰,深邃的紫眸裏蓄着平靜又釋然的神情,他吻過江蕪的眼角和鬓角,一寸一寸的描摹着他再也沒有機會觸碰的清俊面容。

路承上樓的聲音顯得氣勢洶洶,越來越響的腳步聲并沒有讓契佪退縮半分,他點了江蕪腰間的穴位摟住他軟下的身子,他正大光明的擁江蕪入懷,深黑的指甲剝開他層疊的衣衫觸及單薄的胸口。

漆黑的蠱蟲有一副令人毛骨悚然的樣貌,江蕪動彈不得卻不覺得害怕,他甚至還想轉頭告訴馬上就要跑到樓上的路承不用慌張,然而下一秒蠱蟲便咬開了他的胸口鑽進深處,他聽見路承嘶啞的低吼,也能看見面前人臉上的平靜。

江蕪本能的選擇了笑,他在劇痛襲來的時候配合的放軟了身子,他彎起澄亮的眸子淡笑開來,夕陽的光亮籠在他身上,染得連同他心口蔓延出的血跡也沒有那樣刺眼了,路承接住了他倒下的身體,淡紫的煙霧在契佪站過的地方消散開來,化蝶而去的苗人眨眼便沒了蹤影,江蕪抓着路承的手試圖将氣喘勻,尖銳的疼痛讓他無法發聲,整個心口都像是被沸水灼過一樣疼到近乎麻木。

他還是在笑,他逞強似的擡頭貼上路承的唇,又摸上路承發抖的雙腕輕輕握住,長節的蠱蟲慢慢的從原先的破口鑽了出來,它只鑽出來大半的身子便不動了,路承咬緊牙根将它扯出,黑亮的蟲腦袋上死死咬住一了另一只豆大的蠱蟲,江蕪倚在他懷裏悶咳出聲,方才還慘白的臉色似乎好了不少,但他還很快就失去了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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