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治婊(一)

邵慕白擡頭,與殿上冥君對視,絲毫不懼。

冥君坐在六十級階梯之上,一襲墨色長袍,沉穩端重,幾近與黑夜融成一體。他一手擱在桌案,一手放在膝上,坐得很是端正。

聽了邵慕白的話,他從容颔首,“講。”

地府的藍色幽火隐隐綽綽,穿過半透明的鬼魂,在沒有影子的地上跳動。

邵慕白的眸子閃着亮光,道:“我回去之日,必須是我與段無跡初見之時。”

“段無跡?那個與你一同墜崖之人?”

“不錯。”

對冥君而言,這不過是彈指去灰的工夫,故而他聽了邵慕白煞有介事的“條件”,反而笑了,“本君允許你提個稍微貪心點兒的。”

邵慕白心意已定,“不,我只這一個心願。若你辦不到,那麽先前提的種種要求,我便當刮了陣風。”

冥君聳肩,“看你的生平,雖然在武林建樹不少,但感情上也不像個癡情種。現在這般執着,本君倒是意外。”

他從大殿的臺階下來,“罷了,人心不定,情愫蕪雜,即便天帝也沒把握參透,本君還問來作甚?不過麽,你執意如此,本君便允你這一諾,便當作是給你的見面禮。”

邵慕白颔首,朝他深深作了一揖,“多謝冥君。”

他迫不及待想見段無跡,轉身離開,欲跟着鬼差一同去那重生之鏡,卻被冥君喚住。

“等等。”

“怎麽?”

“你回到過去,但過去之我未必認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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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君的右掌在半空一旋,一泓藍光劃過,邵慕白手中便多了一枚指環。

“這是?”

“信物。”

冥君定定看着他,分明是很重要的事,他卻說得雲淡風輕。

“待你擒拿厲鬼向本君複命時,拿出這枚指環,本君自會相信你的話。”

邵慕白瞧着掌心的指環,微微蹙眉。那指環通體銀白,宛若人骨,将周圍的光亮都斂了去,無端端透着一股森寒。

“看來這東西很重要。”

“這是自然。你需謹慎保管,否則,你,本君,乃至整個冥界,都會遭受滅頂之災。”

邵慕白盯着那東西,指節收攏,将它包在掌心,擡眸,朝冥君篤定一笑,“好。”

冥君望着他陡然化成飛煙的背影,平淡的眼神漸漸褪去,多了幾分凝重,喃喃自語道:

“白祭,希望這次,你不會讓本君失望。”

“白祭”,說的是邵慕白。

白祭降世,萬鬼夜哭。

這個響徹萬古的名號,冥君只在私下說起。除了他和那人,泱泱六界,漫漫蒼穹,再無第三個明白“白祭”與邵慕白之間的聯系。

“這位......大人?”

前世鏡旁,邵慕白對着身旁的鬼差措辭了好半晌,才叫出一個尊敬又不失端雅的稱謂。

“何事?”

那鬼差無面無眼,只一張鬥篷蓋着,頭顱藏在寬大的帽子裏,似一口深不見底的淵井。

邵慕白問:“大人掌管游魂,可在最近見到段無跡的魂魄?”

鬼差道:“你乃自盡,段無跡乃他殺,你們二人先後赴死,時間雖近,卻不屬于同一類鬼魂。他不歸我管。”

他的聲音低啞,如幽靜山寺的青銅鐘,沒有起伏,亦沒有感情。

“但他對我委實重要,大人可知他此刻魂歸何處?”

“不知。或許已經喝下孟婆湯轉世,或許不忍心忘記凡塵往事,選擇投身到忘川河下,永生永世做個鬼魂。”

冥界有個規矩,到了忘川河邊,鬼魂皆有兩個選擇,要麽,喝下孟婆湯,忘記前塵種種,投胎轉世。要麽,舍不得前世各種牽絆,投到忘川河下,記憶永不磨滅,卻也永不能轉世為人。

是去是留,全憑自身抉擇。

鬼差見他急迫,甚至急于重生,于是問:“你找他做什麽?”

邵慕白垂下眸子,眼中愧疚,“方才經歷了生離死別,他去的可憐,我想見見他。”

“他去哪裏,重要麽?”

“很重要。”

鬼差頓了頓,道:“你馬上重生,一切都将複原,不論他去何處,總歸會回到你們初見之地。現在跟他見面沒有任何意義,且還浪費時間。”

邵慕白多了兩分執念,幽幽道:“我心裏一直有個問題想問他,這問題解決了,我回去才能護好他。”

這疑問委實困擾了他許久,乃至過完一生都沒想明白。

鬼差沉默了片刻,道:“我對你們的事不感興趣,但冥君既然從萬千鬼身中選擇了你,想必你也有過人之處。看在今後你我共事,一并侍奉冥君,那麽我也有義務提醒你一句。”

邵慕白微微躬腰,“請大人示下。”

鬼差擡了頭,道:“有回春之法,何苦拘泥殘境落花?”

這話冷不丁說出來,讓邵慕白一下子愣了。

這是典型以物曉理的說辭。

回春複原,自然指的是重生,一切回到初始狀态,落葉生回枝頭,破鏡重歸完好。殘局也好,美景也罷,所有後來衍生的東西都盡皆消弭。若人有心,顧惜該顧惜的人,謀劃該謀劃的事,總好過從前不懂情深,不知所謂。

那殘境落花,又說的是什麽?

鐵定不是指段無跡,因為這人一直鮮活,性格清晰,從未凋敗。

凋敗的,是他們之間的感情。

他們二人相識相知,最後卻形同陌路,落個千人唾萬人罵的下場。他誤會了段無跡一輩子,也負了他一輩子。

人生是一場回不了頭的棋局,而他的無情和任性,生生把這棋局變成了死局。回到過去,再拾起這段感情,他定是要百般顧惜段無跡,将他放在心尖上寵着,不讓他受這般苦楚。

回春,自是感情回春,一切重頭開始。

這句話恍若灌頂的醍醐,讓邵慕白茅塞頓開。

既然一切可以重來,他為何還要糾結于當下,去找被傷得千瘡百孔的段無跡,讨一個再在傷口上撒鹽的答案?

既然段無跡還是那個段無跡,既然重生可以抹去小魔頭的所有傷痛,他這揣在心底的疑問,為何不能回到過去再問?

甚至,可以直接從根源扼殺這個疑問,不讓它生根發芽,不讓段無跡受到任何傷害。

邵慕白心口豁然,凝重的眉頭陡然舒展了,深深朝鬼差作了一揖:

“在下明白,多謝大人提點!”

要說通透,還是這些鬼神通透,一個掌管游魂的鬼差都能說出這番道理,可見冥君的境界之高。

鬼差對這稱贊并未在意,只是輕輕點頭,擡手在前世鏡一揮,鏡面驟然生了一團黑霧。

少頃,黑霧散去,平滑的鏡面成了一汪湖水,隐約可見漣漪。

“時辰到了,冥君的命令不可違抗。”

邵慕白覺得地府的人很講究效率,從不把時間浪費在沒用的事情上。什麽時辰做什麽事當真安排得清清楚楚,一刻冗餘也沒有。這讓他覺着有那麽點無趣。

“還未請教大人名號。”

邵慕白見四周黑霧漸濃,明白鬼差已經念了法術,于是趕忙問了最關鍵的一點。之後,在黑霧逐漸彌漫視野,身子徹底融進前世鏡之前,他隐約聽見煙霧中傳來的低啞的兩個字:

“知鬼。”

這兩字雖被風吹得缥缈,卻也聽的真切。

彼時,邵慕白将兩件事記在心裏:

一者,這個看不見面容卻語出不凡的鬼差,叫“知鬼”。

二者,他馬上重生,就能見到段無跡了~

邵慕白這樣想着,心裏美滋滋的。

尤其想到段無跡還未從小魔頭變成大魔頭,還未被傷痛磨砺出一身尖刺,還未說句話都恨不得把人戳死。還只是懵懵懂懂,涉世不深,宛如白紙。

于是,心裏更是歡喜。

而且,他明确要求冥君将他送回初見時,也并非全無緣由。

他與段無跡的初見,是緣分,亦是誤會。

那時,他剛學成一身功夫下山,揣着一個大俠的美夢,想做一番成就。

但奈何時乖命蹇,英雄之路并非一蹴而就。

那時天降蝗災,百姓顆粒無收,壯志滿滿的邵大俠剛下山就餓得沒了氣力。

皆說,萬事開頭難。

皆說,凡事邁出了第一步,事情便成功了一半。

可誰又能料到,他這剛邁出去就崴了腳?

縱使老天愛欺負人,也不帶這樣扼殺少年美夢,泯滅一代大俠的滿腔熱血的。

于是聽聞平教通過不法渠道囤了許多糧食,就算好了蝗災一過,高價變賣從中牟取豪利時,邵大俠終于沒忍住,潛進魔教倉庫,準備盜幾大袋紅薯——美名曰,劫富濟貧。

也怪他初入江湖,無甚經驗。

乃至于他個人前去踩點時,剛進門就被發現了。

好巧不巧,發現他的人,就是段無跡......的手下。

彼時,他将七十二般武藝都使出來了,還是雙拳難敵四手,敗下陣來。

然後,少不了一頓胖揍。

好在被徹底打殘之前,段無跡大發慈悲,冷冷道了一句:

“算了,本少主今日生辰,不想沾條人命惹晦氣。”

放在其他人眼中,段無跡在關鍵時刻出聲阻止,自然是他的救命恩人。但彼時邵慕白年輕氣盛,又加上出師以來一件正事沒成反而頻頻被揍,心裏便對平教,以及那個戴着面具說話冰冷的“少主”,都沒什麽好印象。

何況......這殺千刀的勞什子“少主”,居然嫌他這武功蓋世的邵大俠晦氣!

所以,他想回到這時候。這次,不用武力,不偷不搶,光明正大從平教正門進去,遞拜帖,拉門扣,用他這三寸不爛之舌,以理服人。

順便,見見他這未涉人世的小魔頭~

邵慕白在前世鏡裏穿梭時就打算好了,包括見到段無跡要說什麽,做什麽,甚至微笑時不能露齒一定要保持他風流倜傥的迷人形象。

然則,就跟多年前他出師下山一樣,第一步剛邁出去,便一下子崴了腳。

所以,邵慕白重生回去,睜眼那一剎,看清周遭情景時,心裏不由自主對冥君親切道了四個字:

“去你大爺!”

啊啊啊啊!蠢作者算錯字數了!今晚零點那波就推到明天21:00惹......以後每天都是21:00,存稿很夠,大家放心入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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