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治婊(二)
邵慕白确實重生了,也确實回到了初見時分,只是這初見,卻不是和段無跡的。
而是那個上輩子害得他衆叛親離的蘭之,那個不惜自盡,也要栽贓陷害他的顧蘭之!
那是在容國國界的一座小城鎮,名為“江洲”。江洲是名滿天下的魚米之鄉,最不缺的就是水。出門靠船,串門靠游,雖有橋路,卻不如小舟方便。門戶臨水而立,尋常人家的孩子幾乎生下來就能游泳,嬉水打鬧是常态。
天降之水,自然之河,給江洲人添了許多情致,方便打漁,方便游水,但也,方便自盡。
自盡投河,俗稱,下餃子。
“快來人啊!有人投河了!”
那日,他與顧蘭之剛見面便生了口角。他受師父之命給這人傳個口信,本來是很簡單的事,三兩句便解決了。但奈何顧蘭之整個人都萎靡不振,對他不理不睬,惹得一腔正義的邵慕白說了兩句重話。
就這兩句重話,也沒想到就是最後一根稻草,顧蘭之聽後一下子就跳下河去了。
那時邵慕白見人要尋死,脾氣一下子就軟了,把人撈上岸後一直好言相勸,小心翼翼,生怕又惹他想不開。
他前世就吃這軟盈可憐的一套,剛好顧蘭之是這套路的鼻祖,遇事裝裝無辜,眼淚一挂,便将旁人的心神勾去。好些時候他做了出格的事,惹得邵慕白發怒,但瞧見他淚汪汪的眸子,便也發不出火了。
但他卻能對段無跡發火,因為段無跡從不示弱,你越是罵他,他越是能變本加厲還回來,氣得你找不着北。
淺近些說,顧蘭之便是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盛世白蓮,不論發生什麽,當數他最可憐,最無辜,即便做了什麽壞事,也會讓人覺着錯的不是他,是這世界。
至于段無跡麽,邵慕白想了想,客觀地覺着他是,食人花。
現在他倒是愛上食人花了,覺着他哪裏都好。但往前可不是這樣,往前他缺根筋,被顧蘭之這一套戲碼糊弄得嚴嚴實實。既然老天給他再來一次的機會,讓他生在這罵人之後,跳橋之前,他便也不能重蹈覆轍。
于是重生在顧蘭之剛剛投河,四處人仰馬翻的當下。他只在橋上猶豫了一瞬,便足下一點,跳入河中。
人還是得救的,隔岸觀火畢竟不是他的風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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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與前世不同,他将人從河裏撈出來,對方剛哭喊了一句“救我做什麽讓我死了算了”,邵慕白便迎頭給了他一巴掌。
“啪”!
人群中像劈了一道雷,轟的一聲。
他這下沒有用全力,卻也不輕,在顧蘭之的左臉留下一塊紅色的印記。
這一打,周圍的人都愣了,本還在窸窸窣窣的議論也驟然停下。
“你,你打我?”
顧蘭之的聲音發顫,臉被抽到一邊,他挂着淚花,錯愕不已轉頭。
“你居然......打我?”
周遭之人紛紛說了開來,尤其顧蘭之臉頰柔弱纖細,眸子盈盈欲滴,配上半哭半怨的嗓音,委實讓人心疼。
“這人怎麽如此鐵石心腸?”
“跳河的一看就是富貴人家的公子,這樣想不開,想來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費這麽大氣力才救回來,怎的不好好顧惜?”
“好歹是條人命!”
“要跟着這冷血無情之人,逮誰誰受得了?”
“要是我,鐵定也不想活了。”
一番話下來,矛頭直指邵慕白,仿佛是他起了歹心,親手将人推下去般。
殊不知,衆人嘴裏這柔弱可憐的顧蘭之,日後會冒充段無跡,費盡心機欺騙他的感情。甚至不惜自盡,把枉死栽贓到他身上,誣陷他修煉邪功,遭千夫所指。
憐憫,是最容易泛濫的情緒。
仁慈,是縱惡者最堅固的護身符。
“方才你并非真的要自盡,即便我不救你,你也不會真的沉去河底。”
邵慕白冷冷看着他,頓了頓,又道:
“因為命,對你而言太重要了。”
顧蘭之眼眸紅腫,擡頭苦苦看了他一眼,三兩下從地上起來,就要因這一口氣再去跳河。
“——再跳一次的話,我不會救你。”
邵慕白慢悠悠開口,果然,那人的動作一下子就停了,側頭聽他說話。
“邵大哥,你既如此看不上我,方才又是在做什麽呢?費那苦心做什麽呢?我左右不過就是個廢人,你跟一個廢人計較什麽呢?還不如,不如讓我死了算了!”
言下之意:你嘴上說不在乎我,剛才不還是救了我麽?裝什麽裝?
這樣啜泣的語氣他說得游刃有餘,一番話起承轉合,如夜莺啼唱。
他現在叫的是“邵大哥”,待過些時候,他便要叫慕白哥哥了。
邵慕白記得很清楚,甚至能回憶起前世兩人剛認識一天,他便聽顧蘭之嘴裏蹦出一個“慕白哥哥”,那時他是何等驚訝和不知怎麽拒絕。
顧蘭之出身不高,母親只是個半大不小的妾室,使得他自小便擅長靠示弱牟取同情。堂堂男兒竟生了女兒家的嬌骨,一是他本身沒有什麽立足的本事。二是他生相柔美,眼淚輕飄飄一落,便勾去許多人的心思,博取同情時太過容易。
這樣的人,你退一尺,他便進一丈,黏上了便再也甩不開。
故而,邵慕白十分清醒,只裝作沒聽見那句“邵大哥”,坦然一笑,大大方方。
“我說了,你要想自盡,盡管去,我不會再救你。”
“你——”顧蘭之氣結。
邵慕白語調不急不緩,“方才撈你上來,是因為師父讓我傳給你的話沒說完,他老人家交代的任務,我總歸要完成。”
顧蘭之眼中落寞,“在你眼裏,我還沒兩句話重要麽?”
邵慕白“咦”了一聲,道:“顧公子這話就說重了。你我初次見面,點頭之交都算不上,我何苦為了你一番假死的行徑,棄家師的囑咐不顧呢?”
顧蘭之見他氣定神閑,當真是不在乎他尋死覓活,于是也不敢貿然跳下。手扶着石橋的圍欄,一雙腳踏上去也不是,收回來也不是,只一只腳踩在上頭,另一只仍放在橋面。
硬着頭皮問:“令師有何話給我?”
“他說,顧家的變故并非偶然,若要徹底解決,要從長子身上着手。”邵慕白的記性很好,即便現在的“他”只有十九歲,離最後被追上雪山自盡有十年之久,他也仍然記得這話。
因為這是師父交給他的第一件任務,他一直刻在心裏。
“這話你方才說了。”顧蘭之仔細地瞧着他,眼波流轉,企圖勾起兩分憐憫。
“這不怕你被水一泡,腦子進水給忘了麽?”
邵慕白不給他面子,成功讓對方的臉頰一抽,接着,他繼續悠哉悠哉地道,“師父還說,讓你走一趟卞京,西門家會幫你。”
顧蘭之滿懷希冀地瞧着他,“什麽西門家?什麽卞京?我從未聽過。除了這些,令師可還交代了其他的什麽?”
邵慕白道:“沒了。”
顧蘭之垂下眸子,淚珠挂在睫毛尾部,很招人憐惜,他道:
“卞京離這裏遠,起碼要走十幾日。我沒有腳力,怕是趕不到。”
沒聽說過卞京,卻知道路程幾許。嗯,邏輯完美,沒有漏洞。
邵慕白裝作沒聽出他的弦外之音,道:“那就買匹馬罷,每天趕四個時辰,三五天也就到了。”
顧蘭之見他沒聽懂自己的意思,于是直接挑明,“你不送我去嗎?”
上一世,邵慕白可是将人完好無損地護送到了卞京,一路悉心照料,展盡大俠風範,要多溫柔有多溫柔。
“這個嘛,自然是不會的。”邵慕白慢悠悠道,“一是師父他老人家沒有吩咐,二是,我自己也不想。”
“邵大哥,我只是個文人,不必你會舞刀弄槍。這一路去了,你就不怕我半路出事嗎?你就忍心不幫幫我?”
“幫?”
邵慕白挑眉一笑,道:
“今日你碰上我了,讓我幫你,明日碰上別人,又盼着別人幫你。日複一日,周而返始,你可有自己能做之事?”
比起厭惡,他對顧蘭之更多的是心痛。
顧家世代書香,人人皆有青竹之姿,俊容下頭是傲骨,筆尖之上是清風,一等一的詩禮清譽。可他偏偏自甘沉淪,工于心計,好施陰謀,将蛇蠍之心包裹,以無暇秀容示人,讓人猝不及防,在無意之中便被他害了性命。
“你!”
邵慕白的眼睛動了動,接着說了真心的話:“堂堂七尺男兒,你可以胸無點墨,也可手無縛雞之力,卻不可沒有骨氣。畢竟并不是所有人都吃你這一套,終日以可憐之态依附他人,工于心計,受人牽制,顧蘭之,你還敢理直氣壯,說自己是顧家人麽?”
話及這裏,顧蘭之的臉色終于沉到了底,他放下拭淚的手,惱羞成怒道:
“邵慕白,你自诩俠義之士,我們的父親還是舊識,你便如此侮辱我嗎!”
侮辱?
邵慕白的眼眸一虛。
上一世,他輕柔着說:“俠之大者,天下蒼生,俠之小者,左鄰右舍。何況我們的父親是舊識?蘭之,你放心,我不會不管你。”
而此刻,他只是定定看他一眼,一字一句道:
“人必自辱,而後人辱之。”
這話如同利箭,“嚓”的刺進顧蘭之的身子。
邵慕白說的一點不錯,他就是這樣從小依附他人,從未自己做完過某件事。他總愛哭泣,總愛落淚,将自己當成寵物一般,依傍在可依傍之人身上。待到這人不可依靠之後,他便又去尋找下一個。
話雖不假,但這樣直截了當說出來,難免叫他難堪。
他扣着石橋的矮欄,指甲幾乎摳進石頭裏。他以為,邵慕白會同其他千千萬萬的普通人一樣,因着憐惜照料于他,誰知這人不但不為所動,反而還出言羞辱,當面拆穿他的面具。
這個邵慕白,究竟是什麽人?
且說邵慕白在扔下那句忠告以後,人群中再無人數落他,窸窸窣窣地小聲議論了幾句,讓出路來。
十幾人圍成的圈子将将散開,留出一人可以通過的空隙。眼界倏地一開,邵慕白興致缺缺地朝巷子走。
他一面走,一面想,待會兒得找個沒有人的地方,好好去質問一番冥君。
分明說得很清楚,他要重生到與段無跡的初見,怎麽就撞上顧蘭之了?
還好巧不巧,是這“英雄救美”的破橋段。
邵慕白心裏很氣,霧騰騰的怒火在胸底滾動,卻又礙于光天化日,不好發作。
只是下一刻,他這無邊無際的壞心情便一掃而空了——巷子的轉角,閃過一片青白色的衣袂。
心中大喜——這樣淺淡到幾近褪幹淨的青色,只有一個人會穿。
于是,某人頓時如滾水泡開的胖大海:
“無跡?”
謝謝小可愛“╭寧缺☆勿濫ゞ”的地雷、“喵子biu”的地雷x2、“竹隐”的火箭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