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大舅子(一)

人間三月,正是春來發枝的時候,亦是群貓躁動,接連發/春的時候。

而邵慕白此刻,便是這萬千貍貓中的一個。

此刻的他,眼睛正粘在那抹青白色的背影上,腳下生風,急騰騰追去。

“你這小子,為何在光天化日之下偷窺于我?”

段無跡走得很快,他追了快一條街,才終于在某個不起眼的巷角将人攔住。

此時的段無跡只有十七,比邵慕白印象中的樣子更清瘦,還是個身量待長的少年郎,青衣玉帶,墨發及腰,周身透着清冷。而那張如玉的絕色面容,卻被一頂黑紗鬥笠遮了去。

邵慕白記得,段無跡生性冷淡,孤傲不馴,喜歡在世人面前故作老成。分明是內心極純淨的人,卻非要端出一副老辣模樣。

熟悉他的人,會覺着他這樣真心可愛。

不熟他的人,只覺着他冰冷陰鸷,不近人情。

“你方才偷窺我,還在光天化日之下,窺了就跑。”

邵慕白又重複了一遍,盯着他鬥笠邊垂下的黑紗,眼神灼熱,仿佛要穿過半透的黑紗,直直看進他的眼睛。

黑紗鬥笠幾乎是段無跡及冠的标配,這時的他稚嫩,面薄,怕一時控制不住面部表情,被人捉住弱點大做文章。

其目的有二:

一者,他面容姣好,肌理白皙,只看臉,會有一股羸弱之美。黑紗鬥笠能讓他有一絲神秘感,神秘,且讓人不敢靠近。

二者,他出身平教,在武林人人喊打,他初入江湖,不想招惹太多是非。倒不是怕,只是他生性孤僻,不想與外人有多牽扯。

面對邵慕白的質問,段無跡微微擡頭,透着黑紗看了他一眼,随即不屑地挪開眼神,冷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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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說是光天化日,我何來偷窺一說?”

邵慕白漸漸樂彎了眉眼,腦中滑過前世他窮途末路時,段無跡湮沒在風雪裏嘴角流血的睡顏,再對上如今的眼前人——還是這伶牙俐齒恨不得一句話把別人憋死,嘴毒卻充滿生命力的樣子。

真好!

于是他清了清嗓子,準備還上一擊:

“你若沒偷窺,又作何心虛,作何逃跑呢?”

聞言,段無跡只冷笑一聲,慢悠悠道:

“我見有人兇神惡煞地追我,自然得跑了。不然,還留下來給你唱曲兒麽?”

啪!

邵慕白聽着這話,只覺得臉上被抽了一巴掌。得,段無跡還是那個段無跡,論嘴毒,他和人家之間還是差了十條街。

“那個,如此看來,倒是我唐突了。在下邵慕白,給閣下道歉了。”

他尋思着先退一步,美名曰:以退為進。

“不過,相逢即是有緣。你我誤打誤撞相識一場,何不順應緣分,做個朋友?”

段無跡不為所動,“我不需要朋友。”

“但在下需要。”邵慕白往他身前一站,擋住去路,“而且在下初入江湖,認識的人不多,今日難得與兄臺投眼緣,十分想要結識。兄臺就發發慈悲,了了在下這樁心願如何?”

他硬生生把發/春的蕩笑憋回去,盡量讓自己表現大方。

段無跡眼眸一虛,不過他的眼睛藏在黑紗之下,這讓他的氣勢削減不少。

“投眼緣?”他冷笑,“我戴着鬥笠,面容全無。你不知我姓名,不知我長相,更不知我身份,匆匆一瞥就投了眼緣?”

邵慕白侃侃而談:“兄臺此話差矣。所謂眼緣,要的就是人群中這匆匆一瞥。看久了,想得多,雜念也多,就不好再說什麽驚鴻一瞥了。”

他一面說着,一面打量段無跡的黑紗,問:“不過話也說回來,你為何要戴鬥笠,不以真面目示人?”

段無跡眼中一冷,戒備着往後退了一步,道:

“我做什麽,與你何幹?”

這熟悉的話宛如一根針,紮進邵慕白的心髒,瞬間就冒了血。

前世,段無跡也說過類似的話。在二人逃亡之際,邵慕白讓他先走,他卻非要留下,直到逃至山頂,将人送進密道。

段無跡是個很有打算的人,打算的對象是邵慕白。他守着這一寸丹心,孤傲了一輩子,也固執了一輩子。即便最後毅然赴死,他也沒聽進去勸,只做着自己決定的事情。

想到此處,邵慕白臉上的痞笑陡然凝滞,心裏說不出的情緒莫名翻湧。正如他跳崖那一刻所想,這一次,他絕不會再放手。

于是往前一步,傾身,彎腰,逼近眼前之人,緩慢又深情道:

“總有一日,我們會有千絲萬縷的關系。你會與我真誠相待,你會将我的名字,刻進你的生命,自此餘生,你再擺脫不了我。”

東風過處,紅葉李的花瓣缤紛落下,淺淡到幾近白色的紅,如神女無聲的淚水,簌簌落在二人身上。鋪天漫漫,吹了三兩片在邵慕白的發間,宛若漆黑夜空的明亮星辰,奪目耀眼,讓段無跡的眼神不由一頓。

他被這無厘頭的一段話說懵了,半晌才反應過來,後退一步,咒罵了一聲:

“無聊至極!”

随後,像看登徒子般看了他一眼,馬不停蹄繞過這不速之客,急匆匆走了。

清風徐徐,撩起他黑紗的一角,露出他抿成一條線的,顏色淺淡的唇。

邵慕白望着愈行愈遠的人,瞧他衣袂翩翩,素雅清冷,宛若堕天上神,心裏不由一暖,仿佛瞧見了漫天花開。

原來,他與段無跡,在這樣早的時候便認識了。

原來,這才是他與段無跡的初見,而不是那次偷盜不成的意外。

怪不得,他潛進魔教盜糧,以無情冷酷著稱的魔教小少主,見到他這名為大俠實為盜賊的邵慕白,會放他一馬。原來早在這石橋一角,早在他不知情的時候,段無跡已經見過他,并将他藏心裏了。

江洲四處是水,也四處是街巷。

段無跡冷漠着聽了那句迷倒萬千少女的情話,冷漠着走遠,冷漠着拐進一處無人的巷子。脫力般靠在牆上,胸口不正常地起伏了幾下,許久才緩解下來,他堪堪擡手,摘下蒙着黑紗的鬥笠。

仍舊是那副冷冰冰的面孔,但紅得像抹了胭脂的耳朵,出賣了他。

終是涉世未深惹的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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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慕白說完那句撩撥的話之後,并未追上去。一來,死纏爛打容易将人逼走,二來,在他的精心布局之下,他與段無跡,馬上又要見面了。

前面也交代了,此時江南一片正鬧蝗災,蝗蟲一過,将莊稼糧食都吃了個幹淨。百姓顆粒無收,只得拿出往年積攢的存糧。

但由于每年都要繳納田稅,十五斤的糧食便要上繳兩斤,長此以往,百姓家裏的糧倉并不豐沛。災情傳到京都,皇帝一聲令下,派了欽差大臣赈災,與那大臣同行的,是五萬石災糧。

前世,平教在糧道上半路打劫,硬生生劫去一萬石。以此為要挾,趁機敲詐那欽差一筆巨款。

欽差怕皇帝降罪,便一直未有上報,但又舍不得那白花花的紋銀。畢竟這些銀子都是他花大力氣貪污來的,自然一毛不拔。于是,他便将事情強行壓了下去,時間一久,糧食不夠吃,便活生生餓死了幾千人。

而魔教派遣去完成這樁劫糧大任的,便是段無跡的兄長,段如風。

“你是什麽人?為何綁我至此?”

段如風被鐵鏈綁在石柱上,質問眼前的邵慕白。他是平教的大少主,段無跡的長兄,素來在外打理一些事務,見過不少風浪。

此人生來穩重,小小年紀便頂起了魔教的半邊天,說話做事都透着大家風範。前世若不是英年早逝,魔教教主的位子合該是由他繼承。

邵慕白盤腿坐在桌上,吊兒郎當,“我覺得大少主聰敏,應當知道為何會到這兒來。”

段如風這樣的人,深知越是面臨危險,越不能自亂陣腳的道理。故而,即便無緣無故遭人挾持,他也沒有慌亂,只是面色嚴肅地與對方交談。

他盯着邵慕白,眼神淩厲,企圖将對方的臉看穿一個洞,“若我沒記錯,我平教與閣下好像沒有過節。”

他今日奉父親的命令出發,準備去糧道打那欽差一個措手不及。結果一群人才走到一半,便被邵慕白帶人阻攔了去。其餘部下倒一溜煙被放了,就他一個被抓了來。打也不打,罵也不罵,就抓過來綁着,好吃好喝伺候,還時不時樂呵呵地堆個笑臉,講個笑話。

邵慕白胸饒有興致地看着他,段如風與段無跡是截然相反的兩種容貌,他面相堅毅,寬額闊腮,尤其那對如斧頭的眉宇,粗犷鋒利,氣吞山河,仿佛生來便帶着霸凜之氣。

邵慕白在這斧頭的刀光中擡眸,道:“其實按輩分來算呢,我是該喊你一聲大舅子。所以即便現在八字還沒一撇,你也大可放心,我絕對不會傷害于你。”

大舅子?

段如風被他的話震了一震,愕道:“你可知我是誰?”

他自問沒有胞妹,怎可能是這人的大舅子?

邵慕白煞有介事地點頭,“我自然知道你。魔教大少主段如風麽,論劍術,你的‘九幽霹靂劍’天下無敵,江湖上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段如風的拳頭已經握緊了,若不是鎖他的鐵鏈太過粗重,他保準能用內力将其震裂。但他不知邵慕白用的是“鬼鏈”,一旦鎖上,連鬼魂都掙脫不開,何況他一介凡胎?

“你既知道我的厲害,便識相将我放了,或者幹脆一劍将我殺了,否則來日,我必将我今日所遭受的千倍萬倍奉還給你!”

話及這裏,他終是有一絲怒了,脖頸漲得微紅,隐隐可見一根紅筋。

邵慕白擡手在半空壓了壓,企圖壓低他的怒火,道:“大舅子你先別惱,我說了我不會傷你就不會傷你,我綁你來只是想将你困上幾日,待那批官糧順利通過,我自然就會放你。”

段如風的眉頭松了一瞬,但也僅僅一瞬,便又皺了回去,道:“你果然是為了官糧。”

“你是那欽差的走狗?”

“這你可就冤枉我了,我與朝廷一無牽絆二無瓜葛的,怎會與那勞什子欽差有聯系?”

“既如此,你為何從中作梗?你究竟是什麽人?”

“鄙姓邵,名慕白,恩師是恭山十四手。”

段如風了然,冷冷道:“名門正派,蒼生大俠。”

邵慕白搖搖頭,“那是師父他老人家打下來的江山,我無功無名,擔不起‘大俠’這兩個字。”

“大俠”這字眼對他而言着實諷刺,成也“大俠”,敗也“大俠”,上輩子,世人冠以他“大俠”之名,最後卻說他欺世盜名。有多少人将他捧上這兩字的神壇,便有多少人對他兵戎相見,恨不得将他挫骨揚灰。

捧而殺之,不過如是。

段如風頗為訝異,道:“是麽?我看你們名門正派倒是很喜歡以俠者自居,毛都沒長齊的小子都說自己是俠,你倒覺得自己不是?”

邵慕白傷心地嘆了一口氣,道:“心中有天地者方可稱‘俠’,但我這人心眼又小又自私,便也裝不下天地,成不了俠。再說了,就算是大俠又如何......”正說着話,突然就仰頭嘿嘿一笑,“最後不還是得叫你大舅子麽?”

這陡然轉換的吊兒郎當的作态讓段如風氣得一滞,他精準地捕捉再三出現的“大舅子”,想了想這稱謂的關系圖譜,心裏咯噔一聲,眼睛一虛,诘問道:

“你究竟,想對無跡做什麽?”

邵:無跡無跡,你看我這麽帥,有沒有一點喜歡我呀?

段:滾!

邵:無跡無跡,你看我這麽溫柔,有沒有一點喜歡我呀?

邵:無跡無跡,你看你罵我我都不還嘴,有沒有一點喜歡我呀?

段(怕了):好了住嘴吧,大不了我不罵你了......

邵:你看我就知道你喜歡我,都不舍得罵我了~

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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